马拉,男,1978年生,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等文学期刊发表大量作品,入选国内多种重要选本。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余零图残卷》等五部,中短篇小说集《广州美人》等三部,诗集《安静的先生》。 责编稿签 马拉善于在随性与鲜活中重拾生活,重新审视现代社会内在的理性与道德之间的张力,他笔下的人物时常在既定的生活准则下,找寻到坚实可靠的生活力量。《最佳编剧》在结尾处安排了一出话剧,将现实与戏剧勾连,两对青年男女的情感波澜被参与者有意编排并搬上舞台。如此设计下,炽热的爱情遭到冷却、固守的情感原则遇到诘问。主人公得到的是爱情的幻影、情感的欺骗,抑或是考验和归宿,他是否还相信理想中的幸福?谜底藏匿在自我内心分解和剖析中。作者巧妙地理解和描写了人对纯粹与真实的希求与憧憬,在细致朦胧的氛围中感知着心灵的力量。 —— 文苏皖 《最佳编剧》赏读 小丁和小方第一次见面就是在他们现在住的这间公寓。那天,小丁起得有点晚,看到信息时,他才想起约了人看房子。起得虽晚,离约定的时间却还早。他有点生气,为什么没有再多睡一会儿,他明明可以的。小丁凌晨才睡,公司同事离职,约大家一起吃饭,他不好意思不去。吃完饭,同事——现在应该叫前同事了——请大家去唱歌。小丁很久没有去唱歌了,他想去。见其他同事没说话,小丁鼓动说,去吧去吧,以后大家想聚齐见一面怕是难了。这句话真实不虚,城市太大了,两千多万人,一出这个门,这辈子能不能见到,还真说不好。唱歌时,小丁哭了。倒不是舍不得前同事,他和前同事没那么深的感情。他刚跟女友分手,有点触景生情。翻看手机时,他发现,上次来唱歌,也是这家KTV,也是这个房间。那时候,前女友还在身边。前同事,前女友,这太让人伤感了。小丁醒了,他要去看房子。这间房子住着舒服,他和前女友住了三年,收拾得清爽,置办了不少物件,有点居家过日子的意思。前女友搬走后,房子一下子显得空大。一个粗糙男人住这么大房子,掏这么多房租,又时时勾起回忆,实在没有必要。他想找人合租,偶尔有人聊个天,吹个牛,不至于那么无聊。 下午四点,小丁打车出门。他脑子完全醒了。为了给房东一个好印象,他还特地洗了澡,刮了胡子,整理了头发。他对自己的形象非常满意,这么干净清爽的小伙子,相亲都够了,租个房子自然不在话下。一路绿灯通畅,车也意外地少,全然没有往日挤挤密密的臃肿。四十分钟后,小丁站在了房东门前。他敲了敲门,门一开,先看到小方。小方个子不高,头发剪得很短,根根站立着,刺猬一样。他戴着眼镜,看样子不像多话的人。见小丁来了,房东也懒得啰唆,直接甩了句,租不租?小丁说,我先看看。房东有些不耐烦,但还是给他开了里间的房门。房子没什么好看的,都是那个样子。公寓不大,所有的陈设一目了然。他说想看看,不过是走走过场。两分钟后,小丁又站在了小方面前,他问小方,你租吗?小方说,租。小丁说,那以后就是室友了,请多关照。签了合同,拿了钥匙,房东走了。小丁看着小方,小方也看着小丁。小丁说,一起吃个饭吧。小方想了想,也好。正是黄昏,光线柔和,树上的叶子落得七零八落,小丁突然有点怀旧。他拿出烟,递了一根给小方。点上烟,小丁说,这操蛋的城市。小方没说话,只是用力吸了口烟。他们找了个路边小馆,离他们租的公寓也不远,走路十来分钟。后来,小丁和小方多次回忆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小丁说,打死我都没想到,你这么能喝。十八瓶啊,你一个人喝了十八瓶,我整个人都要疯掉了。回去后我就想,这房子还能不能租,我会不会被你喝死。小丁说,我以为你是个艺术家,诗人啊歌手什么的,谁能想到你干的居然是投机倒把的生意。小方说,你快把我笑死了,你看你穿的那身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相亲呢。租个房子,至于吗?你那装得,还“请多关照”,还“您在哪里高就”?小丁脸上一热,这不是想挣个印象分嘛。小方不屑一顾,犯得着吗?也没见减你的房租。 合租之后,小丁和小方发现,他们俩特别合拍。小丁来自南方某县城,那是个什么样的县城?用小丁的话说,简直一塌糊涂。空气中似乎永远弥漫着煤灰的味道,街道上永远有灰土的腥气,早晚出动的洒水车从不在乎路边有没有行人。男的永远在打麻将,要不就在喝酒;女的永远穿着廉价的花衣裳,要不就在说着谁家的东长西短。男男女女在一起,聊得最多的永远是裆下那点事儿。说到谁家的女人偷人了,都满脸的不屑,都满腔热情地勾搭着别人的男人女人。那是一个荒诞世界,小丁说,空气中都是堕落的味道,还有洗不干净的淫荡气息。小方对他所在的县城同样没有好感,冷,了无生气,除开喝酒,人们对一切都缺乏热情。一到冬天,雪覆盖了城市。那么干净的雪都浪费了,小方说,它不该落在那个地方,再大的雪也遮盖不了它的污秽。对故乡的共同失望让他们有了谈之不尽的话题。他们经常喝酒——大约一周一次大的,到外面喝。在客厅看电视喝几罐小啤酒,用小方的话说,那不叫喝酒,只是解解渴——他们总忍不住说到各自的故乡。说得多了,他们对彼此的故乡已非常熟悉。这不妨碍他们继续说下去,人一生说的话,多数都在重复,就像吃饭上班,也是一次次重复。如果厌倦,生活将无法继续。小丁和小方分别在网上买了各自故乡的土特产,他们对彼此故乡的土特产评价都是“那是一坨屎”。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们才会感慨,无论如何,他们都是被“那坨屎”滋养大,走到哪里都摆脱不了“那坨屎”的基本属性。 小方给小丁介绍过一个女朋友。姑娘长得特别漂亮,个子高,腿长,眉眼之间都是笑意。小方说要给小丁介绍女朋友时,小丁笑得喘不过气来。他指着小方的鼻子问,就你,还给我介绍女朋友?小方说,哪儿不对了?小丁说,你先把自己照顾好吧,你谈过恋爱吗?小方认真回答,谈过。不过,这是问题吗?有些女孩子不适合我,但没准儿适合你。小丁本来还想再说几句,小方扭过头说,你要不愿意就算了。小丁连忙说,我愿意,我愿意。他想找个女朋友。和小方合租后,小丁过得比以前好一些,说话的人也有了。但一旦关上房门,一个人躺在床上,有时,小丁想女人。他有过女人,一旦有过女人,没有女人的日子就变得异常难熬。小丁问,漂亮吗?小方说,漂亮。小方的审美,小丁还不能确定。朱莉,她漂亮。小方说了一些朱莉的事,小丁不太关心。他没有想更多,如果他只和她见一面,他有什么必要知道她那么多事儿?等见到朱莉,小丁立马有些后悔,他应该多向小方打听一些她的信息。比如,她喜欢吃什么,有什么爱好。坐在朱莉对面,小丁强装镇定,拿烟的手哆哆嗦嗦,他算是明白了“坐立不安”的意思。朱莉太漂亮了,唇红齿白,又年轻,有小丁多年没见的活力。这些年,小丁谈过几次恋爱,恋爱的对象越来越老,毕竟他也是快四十的人了。在这个城市,他不算年龄很大的单身汉,要是在老家的小县城,他这辈子可能得孤独终老。朱莉看样子至少比他年轻十来岁,他还没和这么年轻的姑娘谈过恋爱。她的漂亮和年轻给小丁压力。出来之前,他想得轻松,不过和一个姑娘见见面,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他和朱莉一起坐了大概一个小时,聊得磕磕碰碰。小丁的心全乱了,跳得毫无规律。直到朱莉起身,小丁还陷落在凌乱之中。回到公寓,他有些激动,有些失落。小方说,没事,朱莉人很好,下次再约。小丁约了朱莉三次。三次之后,他不想再约她。在酒吧跳舞时,小丁看着朱莉,做梦一样不真实。他有几年没去过酒吧了。以前,就算去酒吧,身边也没坐过这么漂亮的姑娘。别人看他的眼神,像是他偷了东西,或者他至少有几十个亿。从酒吧出来,朱莉拉着小丁的手,脸红扑扑的。坐在出租车上,他看着窗外,他不敢看朱莉。他害怕会做出让自己害怕的事情。朱莉靠在他肩上。他恨朱莉。过了些天,小方问小丁,你怎么不约朱莉了?她前几天还问我。小丁说,你觉得我配吗?小方给小丁递了根烟,你想多了,就当耍耍,朱莉还没说什么,你在意什么?小丁说,换在以前,我也这么想。现在不行了,那股气逼得我透不过气来。这么说吧,一看到她,我觉得我的想法太脏了,我没办法集中心思去爱她。小方抽了口烟,缓缓吐出来,总有一天,这点羞耻之心会害死你。要么做个彻底的混蛋,要么做个老实人,别纠结。小丁想忘了朱莉,他没再和小方谈起她。他梦到过朱莉几次,样子模模糊糊。从洗手间出来,小丁拿罐啤酒回房间,他能睡得稍好些。 搬进来不久,小丁发现,楼上住了一个姑娘。这没什么奇怪的,公寓虽有点老,小区环境还不错,里面绿树成荫,还有个漂亮的人工湖。不得不夸一下这个人工湖,湖边种了一圈梧桐树,到了秋天还能正常落叶。这也不算特别出色,让小丁喜欢的是湖边没有修围栏,反倒种了菖蒲、芦苇和有些他叫不出名字的水草,一派自然风光。水中间有几枝荷花,更多的却是芡实。青紫色的盘状叶子浮在水面上,煞是漂亮,将开未开的花让人想起童年,长满了刺的石榴似的果子在水中摇晃,让小丁有跳下去的欲望。到了傍晚,吃过晚饭,不少人到湖边散步。小丁和小方也在湖边散过几次步,他们主要在湖边抽烟。散过几次步以后,小方不肯去了。他说,两个男人一起散步,怎么看都别扭。小丁也不勉强,经常一个人去。老家县城属湖区,小丁从小在水边长大,对水有天然的亲切感。好几次,小丁散步回来,总是遇到一个姑娘。刚开始,他没在意。碰过几次后,小丁发现,姑娘似乎就住在他们楼上。有一天回来,小丁故意收了脚步,跟在姑娘后面。到了门口,他磨磨蹭蹭掏钥匙,接着就听到了开门和关门的声音。他确信,姑娘就住在楼上。进了屋,小方还没有回来。小丁回想了一下姑娘的样子,大约三十出头,长得还挺漂亮,和朱莉的漂亮又有些不一样。朱莉的漂亮单纯,带着孩子般的稚气,充满杀伤力,但会让人难为情。这个姑娘的漂亮嚣张肆意,每一个毛孔都透露出成熟的气息,让人充满激情。等小方回来,小丁问他,你发现没有,我们楼上住进了一个姑娘。小方说,那怎么了,哪个房子还不住人了?小丁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很漂亮。小方笑了起来,漂亮又关你什么事?朱莉也很漂亮。一提到朱莉,小丁的心刺痛了一下。他说,能不能别提她?小方说,好了好了,不提。你有什么想法?小丁说,没什么想法,就是觉得她挺漂亮的。小方说,要是喜欢就去追,反正在楼上,那么近,方便得很。小丁说,那怎么好意思。小方说,这会儿要脸了?小方带了啤酒回来,两个人一边看电视一边喝啤酒。看了一会儿,小丁问小方,你见过楼上那姑娘没?小方说,见过。小丁说,见过你也不说。小方说,这就奇怪了,我每天见那么多人,难道都要说说?小丁说,那不一样,这个住我们楼上。小方问,你到底想说什么?小丁说,你觉得她漂亮吗?小方说,漂亮。小丁又问,你有没有发现她的漂亮有什么不同?小方被小丁问烦了,怼了句,你别拐弯抹角了,这么跟你说吧,这个姑娘应该好上手。小丁嘿嘿笑了,真的?小方说,我见过好几个男的送她回家了。小丁说,不会吧?小方说,我骗你干吗?小方说,那就好,太好了。睡觉前,小丁又想了一下楼上的姑娘。他想,她应该单身。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3年第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