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小渔村收到海啸即将到来的预言,父亲计划带一家四口逃离海边,可作为渔民领头人的他参加村民会议后,就失踪了。在模糊且漫长的等待时间里,母亲和妹妹开始失忆,忘记了父亲和我们逃离的目的,只有我依旧在寻找父亲。英雄的塑造与消失,民众的盲从和妥协,最终,亲人们选择遗忘,继续生活和生存,而海啸本身已经不重要了。 一 那个秋天,我们一家过得提心吊胆…… 起初,有批从东边来的游民在经过我们渔村时说,渔场的鱼离奇地跳上岸死光了,他们迫不得已要外出谋生;后来,我发现,礁石滩上那群鸥鹭的数量每天都在减少;又过了几天,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辆宣传车,用高音喇叭提醒我们留意最近极端气候的出现;更离奇的,发生在一个清晨,人们醒来时看见四处落满宣传单,宣传单上印着一行手写字体:“西边有一个避难所,可助你们度过一劫。灾变即将到来,请立刻启程!”翻到宣传单背面,还有一句不明其意的话:“但是很可惜,摩西已经死了。”种种迹象,种种揣测,最终指向一个骇人的未来——海啸。但天气预报说,未来几天的天气依然是一片晴好。 直至那个午夜,一个男人从梦中惊醒,因恐惧发出的吼叫声,惊起了礁石滩上最后一批留守的鸥鹭。父亲先敲响我的门,要我起床叫醒妹妹,看到我睡眼惺忪后,只好自己跑去叫醒女儿。看来,父亲终于忍受不了了,他要我们赶紧收拾财产细软,连夜离开。作为一家之主,父亲有责任保护我们全家人的性命。他的担忧不无道理,在这个海滨渔村,我们家的房子是离大海最近的,若海啸传闻属实,那么海啸来袭之时,这栋房子将会第一个被卷入大海!但大多数村民认为,此事完全是子虚乌有,而且人生基业在此,还能去哪儿呢?大海就是他们活着的全部,它孕育生命,也最终牵引死亡,安于天命的想法牢固不破。 我和妹妹穿着睡衣走到楼下时,听见母亲问父亲:“真的吗?天气这么好,怎么可能啊?要不再看看吧。”但父亲满脸忧戚地说:“可我……再也承受不了任何惊吓和猜疑了啊……你不是不知道,这些年——”前段时间,在宣传单出现的第一天,父亲的神色就不对劲了。他整日琢磨那几行文字的含义,变得神经质,畏惧海平面的涨落,畏惧空气湿度的变化,畏惧从东边来的消息……我们因父亲的担惊受怕而苦恼,日常生活受到极大影响。他一旦紧张起来,就会满屋子踱步,说些可怕的言语,手指痉挛似的在空中比画着,自言自语:“摩西死了,是什么意思啊?”我便跟他讲了摩西的故事。父亲一拍脑袋,得出推论:“摩西死了,不就意味着,没人会带领我们去西边避难所?对啊!我们要靠自己!”从得出这个推论那天起,父亲就要我们进行逃难演习,哪些东西值得带走,该穿什么衣服,在什么时分启程……他把事情安排得细致入微。 海啸传闻引起的恐惧和猜疑,在日积月累,堆积成一座大山,横亘在我们微不足道的生活里。但我知道,这并不是导致父亲在午夜突然惊醒,搞得如此狼狈可笑,还鲁莽做出逃难决定的根本原因。那个更为深重的悲剧性的原因,跟父亲的职业——他是渔民组织的领头人——有着直接关系,我们一家的命运从此被改变,即将走上一条形同逃避战乱的道路。 母亲把要带走的东西分门别类,全部罗列在地板上了。行李袋不够用,母亲只能忍痛扯下家里的窗帘,剪成大小不一的几块,用来包裹剩下的物品,比如她钟爱的陶瓷碗碟、流苏刺绣、祖传的烧锅、各式各样的植物种子。那些窗帘,是母亲把家里的旧衣服裁剪后拼接而成的,杂乱斑驳,但色彩繁复,别有风格,有些妇女还特意向母亲定做。虽然母亲也怀疑海啸来袭的可能性,但她那副认真清点物品的模样,让我觉得她实际上很期待这趟旅程。但凡发生什么事,母亲的第一个念头总是趋利避害,比如有一次,家里出现鼠患,她根本没有想过要去处理,就吓得说要搬家。其实啊,她心里的那股焦虑比父亲还强烈,只不过她做事有点瞻前顾后、畏畏缩缩的,不敢下决定。这不,父亲终于决心要逃难,她嘴上虽说不信,但还是马上起床行动,连夜收拾行李。 我们学校的马老师也来过我家定做窗帘,他母亲行动不便,只能叫他过来。马老师说,这种窗帘的风格叫作波希米亚风,是欧洲吉卜赛人的衣着风格,称赞母亲很有艺术家的天赋,甚至说她有吉卜赛人的血统。母亲不太懂这些,只把这当作是称赞,不好意思地点头笑着。但据我所知,吉卜赛可不是什么赞美人的称呼,吉卜赛人也不愿意被称为吉卜赛人,更愿意被正式地称为罗姆人,希望国际社会承认他们是一个单独的民族。马老师这是故意嘲讽,还是不明白呢?但某种意义上,马老师没错,因为母亲早就埋怨过,如果当年没有嫁给父亲,她早就环游世界几周了,她更愿意浪迹天涯,而不是定居在这个偏僻的渔村,还这么说:“这小小渔村以后就是我的棺材啦。” “快去换衣服吧。”母亲看我俩还穿着睡衣,催促道。 “马上就走?”我问。 “不,看样子还得收拾好一阵。”母亲说。 “我们去郊游吗?”妹妹问,她当然知道我们是要逃难,“秋天最适合上路。” “是呀,是呀。”母亲摆摆手,“记住,没用的东西不能带。” “你自己大包小包的,为啥不让我多带一点儿?”妹妹不高兴。 母亲说的“没用的东西”,是指妹妹养的那窝老鼠。不久前,母亲发现牲畜棚里的奶牛每夜都站着睡觉,精神异常紧张,一个乳头还被什么东西啃烂了,挤出的奶也少了。我们喝一口鲜牛奶,内心也马上变得有点慌张,似乎那些奶水凝聚了奶牛的恐惧。经过日夜蹲守,母亲终于发现罪魁祸首是一只母鼠,吓得她咿咿呀呀的。她抄起铁棒挥向母鼠,但打偏了,只打断了它的后腿。 妹妹闻声赶来,非要将母鼠救下。 奇迹发生了,养了几周后,母鼠竟产下了几只粉红的幼鼠。妹妹为自己救下几条新生命感到欣慰,反过来责问母亲:“你都生了两个孩子啦,为啥不准母鼠生自己的小鼠?红粉粉的小鼠,多可爱。人不能太残忍。”看见幼鼠那副无毛的恐怖模样,母亲比奶牛更加神经紧张,老鼠似乎引起了她不愉快的记忆:“这些小恶魔,我就看你能养它们多久!” 妹妹向来喜欢养各种奇怪的东西,以前还养过一只海马。但海马并没有活多久,妹妹就用它煮了汤,“它本来就是被海水冲上来的,都快死了,养不活的。”妹妹说,“海马跟马的肉完全不一样啊,像根咸咸的树枝。”爱心和食欲,两者并行不悖,只要想想那匹被我们吃掉的马,就能明白这种矛盾的心理似乎是我们家成员共有的。那匹美丽的马,原本是远在英格兰的姑妈送给我们的,可是在一次意外中,马坠崖死了。尽管可惜,但我们终于得到一个尝尝马肉的机会。时至今日,我还记得在餐桌上食用马肉的那些日子,齿颊间马肉味道非常鲜美,也饱含我们痛失所爱的苦涩。 妹妹铁了心地要把母鼠一家带上,还有她心爱的花裙子,一件不落全塞进行李箱。我们这是要去逃难,又不是真的去郊游,花裙子并不适合长途跋涉。妹妹自然有她的道理:“穿花裙子,心情好,就算以后进入荒野,也不至于精神抑郁,增加活下来的可能。”“带上母鼠又有什么意义?”我问,“还不如放了,老鼠到哪儿都能活,赖死赖活也比跟我们逃难强。”“没有老鼠,母亲会失忆的!而且,我们也不能饿死啊。鼠肉好吃。”妹妹笑了一下,那种诡异阴森的模样,跟几秒钟前还天真烂漫的少女姿态迥异。我不敢再问下去。但妹妹还在说个不停:“我这是从妈妈那儿学来的。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妹妹凑过来,神秘兮兮的,“很久以前,妈妈有过一段吃老鼠度日的往事。”“不可能!要是她吃过老鼠,就不会那么害怕老鼠。”我说。“唉,妈妈不跟你说,是因为怕丢脸嘛。”妹妹把饲养母鼠的笼子从书桌底下抽出来。三只幼鼠的毛长全了,它们靠在母鼠旁,惴惴不安。“况且,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我半信半疑。“是乡下的姨妈打电话告诉我的。”妹妹回答。“姨妈?她早就死了啊。”“对啊,她在死之前打电话告诉我的,因为吃老鼠的,正是她姐妹俩。哈哈哈!她还说,母亲有段时间还想过自杀呢,就是因为想忘掉那件事。记忆太可怕了!”“既然这样,姨妈为什么还要旧事重提?真恶毒……”“事出必有因,姨妈不想把这件事带到棺材里,她觉得有些事发生了,不能说忘就忘。”“她都没有打电话告诉我这些事。”“那是因为你还不到听这个故事的时候。”妹妹比我小了几岁,但她说话的神态,有时会突然变得不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不是人小鬼大,也不是少年老成,更准确地说,像个经历了世事,知晓天命的老妖精,甚至连母亲也认不出她来了。 这时,母亲刚好到二楼来,再次催促我们。我走出妹妹房间,在楼梯角碰到她。母亲神情忧郁,说道:“圣西,你看看你妹妹,她又在说胡话了……那语气,很像你死去的姨妈……”“她刚才还说姨妈给她打过电话。”“胡说!姨妈死的时候,她还没出世呢。”“是吗?姨妈还在电话里告诉她,你在乡下吃过老鼠……”“吃老鼠?!”母亲蓦地抖了一下,脚踩空了,差点滚下楼梯,“啊,肯定是姨妈的鬼,肯定是……她死了还要来骚扰我……不给我安生日子过……我下去了,你快点收拾吧……”母亲恍惚走下楼梯,嘴里还在念叨,“每次我快忘掉那件事,她就给我托梦……那些梦里面,她有两颗很大的老鼠门牙,使劲咬我的虎口,一点没把我当妹妹看。一醒来,我的手就肿了……”这么看,吃老鼠似乎确有其事啊,姨妈的灵魂也许在妹妹身体里复活了,还故意借妹妹的嘴来折磨母亲。 我既疑惑又好奇。我的求知欲是那么旺盛,我是学校知识问答比赛的冠军,但跟母亲身上的未知往事相比,比赛中那些有既定答案的问题是多么无趣,挂在墙上的冠军奖章也突然黯然失色,变成一个羞耻的铁块。我确信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尚未被我的记忆之光照亮,有一个隐秘庞大的世界还在等我去探索其中矛盾、肉食、疯狂的结构…… 与妹妹饲养的老鼠和花裙子相比,我的书太多又太重,在母亲看来,兴许更加没有资格带进这趟逃难之旅。我在书柜前徘徊,为带走哪本书犯难,考虑到茫茫的未来,最后挑了一本《奥德赛》和《可食用野菜参考》,还有那支在问答比赛中赢得的金质钢笔,一并塞进行李中。可我仍相信,海啸传闻最终会被证伪,这趟逃难之旅最终也会变成一次有惊无险的家庭郊游。“你会后悔的。”妹妹探进头来说,“你太乐观了,这不是一问一答那么简单的事。”她还在揶揄我,在我得奖那天她就表示,她也完全有能力得奖,只是不屑于参赛,因为书本里的知识在她看来远远不足以解释生活无穷的奥秘。说完,没等我辩解,她就提着母鼠一家和行李,穿着母亲为她缝制的波希米亚风裙子,下楼去了。童年时,我以为妹妹是一块波希米亚风花布,因为妈妈从妇产医院带她回来时,就是用花布裹着刚出生的她回来的。那时我更是以为一点火星就会让她烧起来,于是老提醒她别接近火炉。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我们长大。对于我没有由来的担忧,妹妹经常一边玩火一边说:“哥,还是管好你自己吧。”是啊,我们如此不同,我整日在房间念书,只领略过遥远心灵中的风浪,而在小小年纪时,她就提出要跟随父亲出海,去见识真正的风浪。 我走出大门时,母女俩已经在门外等候了。母亲牵着家里唯一的奶牛,妹妹提着母鼠一家,彼此离得远远的。特别是奶牛,闻不得老鼠的气味。母亲也反复瞥着老鼠笼,生怕它们钻出来。真巧,母亲和妹妹都穿着花裙子,提着鼓鼓囊囊的行李,十足两个吉卜赛人。但父亲不见了人。母亲说,他要去渔民组织那里交代情况。虽然领头人因为害怕海啸,选择带家人离开逃跑,这说起来很丢人,但他必须在离开前做个交代,做事周全负责原本就是他这份工作的必备素质。 我们三人移步到海滩上,即使担心远处的巨大黑暗里会涌来巨浪,但仍仔细听着海浪翻涌,好像这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感受海浪的抚慰,以及这个世界的安宁。看,秋夜的海滨天空那么高远,有一种非人间的透明,还能看到宇宙中的繁星。我们凝视夜空,几乎忘了接下来的旅程。这么宁静的世界,真的会发生什么变数吗?但是,一种莫名的激情和亢奋,慢慢填充我那颗被这个海滨乡村围困许久的空虚心灵,我也跟母亲一样,非常期待能发生什么事,并以此为契机,开始一趟远行——吉卜赛人的自由意志,到底是天性还是受压迫的结果?灿烂的流亡诗歌,若没有流亡又如何得以诞生?这是一个道德悖论的问题。 ………… 全文见《花城》2023年第1期
路魆,一九九三年生于广东肇庆。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收获》《钟山》《花城》等刊。出版小说集《角色X》,长篇小说《暗子》。曾获第四届“钟山之星”文学奖,第四届PAGEONE文学赏评审团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