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事物》

阳光照进河流，倒映在水中的枝柯被反复折叠

鱼的位置也被抬高了一些

明亮的事物总会抬高一些东西，你看满天霞光

把早晨的天空越抬越高，那些鱼儿游动在清浅的水底

粼粼的波光已快要把它们抬出水面

《前 奏》

秋收过后，万物松弛下来

茶楼里醒木一响，门前樟树落下青绿的叶

讲古人端着茶杯的手停在空中

门外一辆运草车正不断掉落干瘪的谷粒

《荒凉的寺庙》

这是一座荒凉的寺庙，有寂寥的庭院，清越的风铃

它坐落在老瓦山顶，像老瓦山的全部

也像老瓦山多出来的部分，有人在此歇下自己脚步

也有人在此借半山落晖离开自己，夜晚

林涛呼啸卷过人间，黎明的沉钟仍将恢复它的宁静

我每次回老家都要来这里坐坐，有时候半天

有时候是整日，直至身心俱轻

《芦苇和鸟》

一片芦苇生长在湖边

在突如其来的风雨中，它们并没有倒下

而是呈现出高于水面的波浪

它们掩护着几只采莲小船在风波中出没

也支撑着一些顶着风雨的鸟

立在它的顶端，惊险而欢快地摇晃

这是夏日的正午，众多事物

都在风雨中屏声敛气，我很庆幸

看见芦苇和鸟都没有被湖面伟大的激荡所俘获

并因其无惧超越了我对它们固有的认识

《老樟树》

它栽下那年父亲离开人世，很多年

母亲都以它为参照来讲述

故乡的物是人非：它分枝那年

十六岁堂姐远嫁江西，它

开花那年，上屋田家姑妈辞别人世

它长到墙高时候，大表姐

考上了武汉的大学，它齐屋檐高时

两位堂兄家中先后添了男丁

她从父亲走的那年一直讲到前年

她也离开人世。三十多年来

我一直觉得樟树上住满了我的亲人

它不断有枝枯叶落，也不断

向上生长出新的枝和叶

就像一个家族在生生灭灭间开枝散叶，并竭力

把那些新生命送往更高、更辽阔的远方

《晚 霞》

我喜欢晚霞胜过朝阳，我喜欢晚霞像一匹锦缎

铺在天上，我喜欢它绚烂又落寞

和我们遥远朴素的乡村生活相守望，它把光线

一点点收回，提醒劳作的人还有时间

也提醒在放学途中玩耍的少年，时间同样显得

紧迫而急促。落日下沉，炊烟升起

晚霞照着半山寺素净的墙，也照着村庄灰暗的

屋顶，我喜欢晚霞带着暗红的火焰

在路上不徐不疾陪着我，当天暗下来，父亲的

身影出现在我必经的路上，我喜欢

人间灯火和天堂光芒这样温暖的续接：一个人也可以

像一轮明月在晚霞消失后的天空缓缓涌出

《雪和雪花》

下雪了。雪覆盖了大地

雪花仍然在天空中没完没了地飘

仍然在前仆后继地奔赴

那不断堆高的白和它内心的虚空

蜿蜒起伏的幕阜山从来

没有像今天这样干净过

树木、村庄、庙宇都披上了素净的白袍

只有我在风雪途中，像一滴墨渍

在一张白纸上缓缓移动

《蚯 蚓》

早晨路上蠕动着一条蚯蚓

它肯定是从昨夜的泥土中爬出的

它不知道泥土内外的黑暗

是两种不同的黑暗，它以为逃脱

覆盖在身上的泥土就可以

获得更大的自由，但随着

阳光穿过云层，气温慢慢地升高

蚯蚓蠕动变得越来越迟缓

身体越来越干瘦，像一根

被遗弃的橡皮筋在地上一动不动

蚯蚓可能至死都不知道

它所感受到的光明其实是它一生

遭遇到的、最大的黑暗

泥土是它的避难所，也是它

生命不能突破的局限，命运从来

就不曾为它提供过两全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