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河,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现居北京。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花城》《山花》《美文》等刊。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转载及收入年选和其他选本。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隐蔽手记》《北风呼啸的下午》《六月来临》《撒谎的女人》,长篇小说《我的野兽我的国》《侏儒与国王》《燃烧的城堡》等多部。话剧作品有“开心麻花”系列《想吃麻花现给你拧》等多部。影视作品有《四妹子》《湖光山色》等多部。曾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杜甫文学奖、曹禺杯戏剧奖、《中国作家》短篇小说奖等。2021年当选中原文化名家。 乌 鸦 □ 赵大河 事后回想起来,那时候可怕的事已经发生了。当时我什么也不知道。贾长安踏进我们院子时还摸摸我的头,掏给我一颗大白兔奶糖。他口袋里总有糖果。他的手白皙修长,一点儿也不像劳动模范的手。他说那是弹钢琴的手。那时候我没见过钢琴,也不知道弹钢琴的手长什么样,但听他的口气,弹钢琴的手非同一般,令人羡慕。进到院子里,他抬头往上看。院中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梧桐花开得正盛,遮住半个天空。紫色粉色的梧桐花一团团一簇簇,云霞一般,闪闪放光。他看了好一会儿。母亲在洗衣服,和他打招呼,他没听见,或者说他听见了装作没听见。有啥好看的?母亲说。他往上指,说,瞧,有只乌鸦。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果然看到一只乌鸦。乌鸦栖在很高的树枝上,呆头呆脑,在想心事。我相信乌鸦也有心事,至少这只乌鸦有心事。树上经常有乌鸦,没什么稀奇。他说他要将乌鸦赶走。说话间,他就开始行动,捡起地上的石子朝乌鸦掷去。乌鸦被他打扰,并没有马上飞走,而是冷眼看着他,看他能把石子扔多高。 你赶乌鸦干吗?母亲并不赞成他驱赶乌鸦。他说乌鸦不吉利。母亲说劳动模范还迷信。贾长安的劳动模范可不是大队、乡里、县里、地区的模范,他是省里模范。明天他就要去省城开会。因为他,我们大队所有人都感到光荣。他笑一下,没说什么,继续驱赶乌鸦。这只乌鸦饱经沧桑,见过世面,不会轻易受惊。它蔑视贾长安,既不叫,也不换树枝。它只是警惕地看着他。哼哼,扔吧,看你能扔多高。贾长安扔的石子达不到那个高度。 墙角有根长竹竿,贾长安去拿过来打乌鸦。竹竿虽长,可是远远达不到乌鸦所在的高度。贾长安用竹竿打下来许多梧桐花。乌鸦看着贾长安敲打树枝,一动不动,稳若泰山。如果是别的鸟,早就飞走了。我捡起地上的梧桐花,母亲说梧桐花能吃。我把一朵梧桐花放嘴里,母亲笑着说,要蒸熟了才能吃。我让贾长安多打一点梧桐花。梧桐花很漂亮,我喜欢。他说等一会儿,他要先把乌鸦赶走。母亲说,干吗要和一只鸟过不去,它招你惹你了? 贾长安不听,继续和这只乌鸦较劲。石子掷不到,竹竿打不到,他就上树。梧桐树又高又大,爬上去可不容易。贾长安不愧是林场场长,爬树很有一套。他像猿猴一样灵活,手脚并用,几下子就爬上最大的树杈。他站到树杈上看乌鸦。乌鸦离他还很远。乌鸦也在看他。这只乌鸦还冲他叫了一声,嘎—— 当时我既不理解贾长安,也不理解这只乌鸦。贾长安二十五岁,有两个孩子,但他风流倜傥,依然是我们大队最标致的男青年。他性格好,会来事,嘴甜,所有人都喜欢他。他父亲曾是大队支书,修水库时摔死在工地上。那年贾长安十二岁,他是独子。村里人都觉得亏欠他。他长大后,大队支书让他当林场场长。很多人眼红这个职位,但叫贾长安当,大家都没意见。那年贾长安十八岁。他很胜任这项工作,尽心尽力,年年都是劳模。从村劳模,到公社劳模,到县劳模,到地区劳模,到省劳模……越来越光荣。他头上的光环越来越大。他,贾长安,劳模,和乌鸦较劲,实在反常,太反常了。这只乌鸦也怪,像焊在树枝上似的。我从没见过哪只鸟具有这样的定力,之前没见过,之后也没见过。 母亲让我把竹竿递给贾长安。贾长安说不用,他要抓住这只乌鸦。我想,即使这是一只呆鸟,也不会站那儿不动等着让你抓吧。我倒要看看他怎么抓。他继续往上爬。母亲说危险,危险,下来,他仿佛没听见。他又上一层,离乌鸦近一些,但是,仍然够不到。乌鸦警惕地盯着他。我在树下看到他和乌鸦说话。我听不清他说什么。乌鸦对他一点儿也不友好,冲他回敬一声,嘎——意思是,去你的。他愤怒了,又往上爬,一定要抓住这只死乌鸦。死乌鸦,你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贾长安上到令人眩目的高度。他和乌鸦只有咫尺之遥,似乎伸手就能抓到乌鸦。树枝晃动。这下乌鸦也不淡定了。好吧,你来,我走。它拍拍翅膀飞起来,穿越粉紫云霞,飞到旁边的榆树上。它飞起来的时候又凶狠地叫一声,嘎—— 非常奇怪,许多年过去,岁月抹去了太多的记忆,剩下的记忆也多有模糊,但乌鸦穿过梧桐花的画面却历久弥新,清晰得如同一幅刚刚诞生的水彩画。梧桐花,紫色粉色,云霞一般;乌鸦,黑色,幽灵一般;乌鸦翅膀扇动,云蒸霞蔚。紫色粉色氤氲漫漶,黑色翩翩起舞……母亲说这是一只老乌鸦,可老乌鸦穿越梧桐花时却敏捷得像小猫,它的翅膀甚至没沾上一粒花粉。 乌鸦乌鸦老乌鸦, 动作敏捷呱呱呱。 看着乌鸦飞走,贾长安大叫了一声,叫声很吓人。把他自己吓得快掉下来。 母亲大张着嘴,发不出声音。 贾长安又站稳了。 母亲生气了,催贾长安快下来,下来,下来!她可不愿这个冒失鬼摔死在我们家院子里。贾长安从来不是冒失鬼,只有这天看起来像冒失鬼。他没听到母亲的话。他专心致志地看着灿烂怒放的梧桐花,看得出神,迷醉。他忘乎所以,双手松开抓着的树枝,像走钢丝的杂耍艺人那样保持平衡。我和母亲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怕惊扰到他。 贾长安突然唱起了歌,歌声嘹亮。他一首接一首地唱。梧桐树是他的舞台,梧桐花是他的听众。他唱得梧桐花纷纷飘落。他手舞足蹈,边唱歌边揪下梧桐花撒下来,像天女散花。他唱的歌我就不列名了,是那个年代人人都会唱的红歌。他若只是唱歌也还好,怕就怕他手舞足蹈。他胳膊一伸展,腿上一有动作,我们就吓得要死。他毕竟不是技艺高超的杂耍艺人,没有那么好的平衡能力。他有几次差点掉下来。母亲很生气,骂他是疯子,找死。贾长安回应母亲的是更为惊险的动作。母亲让我离梧桐树远一点,免得他掉下来砸住我。疯了,疯了。母亲说。 母亲已经不洗衣服了,不是洗完了,而是中途停下来。她的袖子挽得很高,她没把袖子放下,手还在滴水。她看着贾长安。在云霞般的桐花中,贾长安轻盈欲飞。我突然有个奇怪的想法,贾长安之所以不怕掉下来,他肯定能在下落的过程中会生出翅膀,然后拍打拍打翅膀飞起来,飞向远方。他会飞得像乌鸦一样敏捷。我甚至盼着他掉下来,好验证我这怪想法。我目不转睛,怕一不留神他飞走了我却没看到。 (这段文字多少有些夸张,我清楚这一点。但是——要转折了——我是忠于感觉呢,还是忠于事实?事实上,不可能忠于事实,因为事实已湮没于时间的尘埃中,剩下不了什么。事实是根干枯的树枝,感觉则枝繁叶茂,一树繁花。瞧,我只能忠于感觉,否则我就无法写下去。怎么感觉就怎么写吧。哪怕这感觉是荒谬的,或者是虚假的,我都不管。原谅我吧,我只能听从自己的内心。) 贾长安正要下树时,乌鸦又叫一声,嘎——贾长安朝乌鸦叫的方向张望。乌鸦不在梧桐树上,它在大榆树上。我看到了这只老鸟,它躲在安全的地方故意挑衅:来呀,来抓我呀,你这笨蛋。母亲对这只乌鸦很生气,骂它,滚,别叫啦。贾长安从他的位置可能看不到乌鸦,他拨开树枝,冲乌鸦的方向说,你等着。 他用力摇动树枝,桐花飘落,缤纷一地。 我相信——更多是想象——如果在两棵树间拉一根钢索,他会让我把竹竿递给他,他以此保持平衡,踩着钢索过去抓乌鸦。瞧,他有这个勇气,或者,他看上去似乎有这个勇气,也许说鲁莽更准确。看他那样子,他可能连竹竿都不需要,他不怕掉下来。 他终于从树上滑下来,像壁虎一样灵活。一眨眼工夫,他就毫发无伤地站到了地面上。母亲说了他几句,话说得很重。我从没见过母亲这么生气。贾长安魂不守舍。他看着一地紫色粉色的梧桐花,突然没头没脑地说,找把斧子来,我把梧桐树放倒。为什么?母亲吃惊得张大嘴巴。贾长安说把梧桐树放倒,就不会有乌鸦了。母亲坚决不同意。贾长安一意孤行。他到处找斧头。斧头在墙角。他看到了,过去拎起斧头,掂了掂,看是否称手,然后朝梧桐树走去。母亲看他不是开玩笑,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家的树我做主,不放!我要让它长着,哪怕召来全世界的乌鸦我也不放。它还会召来凤凰呢。说最后一句时母亲的语气没那么坚定,但母亲捍卫梧桐树的决心并不因此而打折扣。贾长安仍执意要砍梧桐树。我们的树,他凭什么砍?即使我只有六七岁,我也知道这是说不过去的。他凭什么?我站到梧桐树前护住树,不让他砍。他粗暴地把我推开。他的劲好大,我差一点摔倒。我很生气,眼里含着泪,把手中紧紧攥着的大白兔奶糖砸到他身上。我才不要他的奶糖呢。他骂,小崽子,反了你。他的眼睛已经不是人的眼睛了,好可怕。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母亲怒了,回屋拿出一杆长枪,制止贾长安的荒唐和疯狂。那时候母亲是大队民兵连长,有枪。母亲大喝一声,贾长安!气壮山河一声喝,让我想到张飞在当阳桥头那一声喝。连环画中张飞手持丈八蛇矛骑着高头大马迎风而立的形象过目难忘。母亲此刻就是张飞,威风凛凛!我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贾长安——用现在的话说——吓尿了。他恐惧的样子我终生难忘。他盯着黑洞洞的枪口,一下子从疯狂中清醒过来,脸色煞白,双目无神。斧头从手中滑脱,哐啷一声。他腿一软就要跌倒,扶住门框才站稳。手,我看到他白皙修长的手紧紧抓着门框,那么白,那么长,那么有力。他的手指像铁爪。他注意到我在看他的手,就把手藏起来。手并不听他的话,又跳出来,他再次将手藏到身后。能看出来,他在和自己的手较量。手很倔强,想摆脱他的控制,想反抗,而他,不许手反抗。不许,老实点,别怪我镇压你。手岂肯善罢甘休,竭力造反。好吧,瞧我怎么收拾你。如果这时候递给他一把刀,足够锋利,我猜想,他会毫不迟疑地挥刀把自己的手砍下来。当然,他只能砍下一只手,另一只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自己砍下来。没人能做到。他会求我帮忙吗?我不知道。如果,如果他求我,我会拒绝。我可干不了这样的事。我不会干。 母亲只是吓唬他,阻止他砍树,没想到把他吓成这样。母亲觉得自己做得太过了,收起枪,想安慰贾长安几句。贾长安惊魂不定,后退着,踉踉跄跄出门,转身走了。 母亲看着贾长安的背影,疑惑不解。他今天怎么啦?母亲说。母亲不知道这时候可怕的事已经发生了。 再看榆树上,不知什么时候乌鸦也飞走了。 母亲和我捡起院中的梧桐花,泡到清水中。梧桐花在清水中特别鲜艳,每朵花都很可爱,急着让你看她的美。他平时不这样。母亲说。我也晓得贾长安平时不这样。平时不这样的人也会这样,我觉得很奇怪。我那时不知道可怕的事已发生,不知道贾长安内心的波澜。当然我也不知道贾长安有情人。没人知道他有情人。我更不会想到两个小时后他竟然自己说出情人的名字。我小小年纪,完全理解不了“情人”这个神神秘秘怕见光的词。你如果告诉我,情人是一头怪兽,青面獠牙,口鼻喷火,我也会信。“情人”这个词是有气息的,你瞧,人们说到这个词时的表情,唉,真的难以描述,你懂的。没过多久,我靠着自己的悟性,从人们一鳞半爪的话语中,猜测“情人”是指不祥的女人,能带来死亡。 (“情人”这个陌生的词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叙述秘密,也是叙述的秘密。向未来的一瞥。) 寂静极了。朵朵白云倒映在水中,梧桐花在云上绽放,使云彩也变得芳香起来。母亲将洗好的衣服晾到绳子上。一大群蚂蚁在朝大白兔奶糖进攻,还有许许多多蚂蚁络绎不绝地赶来支援…… 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过来一声惊叫,打破了村庄的寂静。第一声我没听清,接着第二声传来,这次我听清楚了:贾长安出事了——母亲愣一下,明白过来,把手中的衣服扔回盆子里,急忙跑出院子。我也跟出去。不用问,就知道该往哪里跑。人们从四面八方朝一个地方——大白果树——奔去。我们随大溜儿,也往那里跑。我的心跳得很快,咚咚咚,像擂鼓。远远地,我们就看到贾长安横躺在白果树下。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3年第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