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路平,1988年生,江西赣州人,现居南宁,作品见于《长城》《青年文学》《散文》《诗刊》《星星》《美文》《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小说月报·大字版》等,中国作协会员。
太阳照在对面墙上 □ 李路平 庄强沿着逼仄的水泥楼梯往上走的时候,台阶湿滑,差点摔了一跤,南风天开始了。 外面太阳巨大,闷热难当,室内却阴凉潮湿。大铁门上沁出细密的水滴,仿佛将锁打开后,迎面就是冰霜聚结的冰窖。漆黑的地面比清早出门前更黑了,粉刷石灰的白色墙体,也暗了下来,最明显的是灯光映照之下的楼梯,从干燥时的淡蓝色,变得像清洗过一样,反射着微光。庄强知道房东是不会清洗楼梯子的,至多只会每隔十天半个月,用捡拾垃圾的夹子,把散落在楼道里的垃圾夹进垃圾斗,然后心安理得地按月收取每户租户二十元清洁费。 南城的南风天太厉害了。庄强走到二楼自己的房间门口,在黑暗中摸索到钢筋门,找到铁锁,湿黏黏的,他打开门,换把钥匙,又打开了第二道木门。进入房间后关门,他顺手打开灯,屋里的一切便显现出来。停在门口等视线清晰的空档,他下意识把开锁的手放到鼻子下闻了闻,有一股铁锈味,还有木门的霉灰味,他随即走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洗了下手,回到房间在沙发上坐下来。沙发是红黑两色,坐垫血红,靠背漆黑,有着鳄鱼皮的凹凸感,是上一任租户留下来的,庄强坐在上面,一股劣质皮料的腐臭味弥漫在他的周围,让他想吐。他离开沙发,走到房间中央的折叠桌前,坐在那张唯一的塑料凳上,总算舒了口气。 这个房间晒不到太阳,当初租下来的时候,庄强并不在意,因为房间外面有个窄长的阳台,他就是站在那里,看着外面清明的巷道,在洒落的阳光下黑白分明,心生一丝归属感,便和房东签下了租约。现在想来并不明智,阳光也是别人的阳光,和自己无关,只能远远看着,无法企及分毫。最怪异的还是那天心里冒出来的归属感,庄强蹲坐在凳子上,试图理清那一丝莫名的思绪。 南城勉强算个二线城市,物价却不比一线城市低,房价尤具代表性,与之附属的租价,也是贵得离谱。刚来南城时,庄强在朋友那里挤了几天,然后住进了一个连锁酒店,想着很快就能找到房子安定下来,最初几天他都是找中介带着,在单位小区或者楼盘之间寻找,几天下来就让他泄气了。这些看着舒适的地方,价格不菲,老旧的单位房两室一厅,六十多平米,开口就是一千八,那些稍新一点的小区,两室一厅百来个平方,都快三千的租金了。后来他不再找中介,中介似乎也看出了他的退缩,没有一个劲地给他打电话,他乖乖地找到夹在高楼大厦中的城中村,慢慢找寻合适的住处。算下来,城中村的租金只有单位房的三分之一。 李周是庄强大学时的朋友,毕业后留在南城工作,在出版社上班,庄强毕业后先回了老家,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折腾了一年多,又回到南城。李周租住在城中村,庄强是晚上到的南城,两人吃了夜宵就回去休息,第二天李周开灯洗漱时,庄强被吵醒了,问他为什么天还没亮就起来了,李周笑着说都这八点了,赶着上班呢,然后就让他起来了自己出去吃早餐,他已经来不及买回来了。庄强让他别管这些,上班要紧,他看见李周从钥匙扣上解下一把钥匙还有一个门禁卡,放在桌子上就关灯出门了。庄强又睡了两个小时,醒来发现房间里还是黑乎乎的,他打开灯洗漱,才发现窗户外面半米不到就是另一堵墙,把阳光遮挡得严严实实。那天等李周回来,庄强问他为什么租在这里,李周说便宜呀,就是个睡觉的地方,况且白天也不在这里。后来庄强找了个借口,就住进了宾馆,他实在受不了就像住在洞穴里一样,一天到晚伸手不见五指。 庄强大学毕业,在很多人看来都是体面的事情,尤其是老家的亲戚,他们的子女大都没有读高中就出去打工了,可是他从中并没有收获优越感。学历似乎并没有给他带来实质性的好处,那些早早出门打工的表哥或者堂哥,挣钱后留在城市,比他更快地成为了城里人。这也是他想要逃离老家的原因,只是逃出来后,他依然无法住进象征城市居民的小区楼里,只能低头钻进城中村,在里面找到一个栖身之所。 这种非黑即白的情感始终折磨着他,将什么都分得一清二楚。他忽然想起与之相似的一种情感,投射到他曾就读过的学校,读书时,觉得出入这个地方理所当然,只要一毕业,这种亲切就烟消云散,变得陌生和拘谨,让他再次踏入这个校园,都会令他局促不安。他见过很多人毕业后,出入校园都无比自然,但他做不到,他心里始终觉得,毕业就是一刀两断,从此它不再属于你,你不再属于它,两者再无干系。至今他都未曾想回到南城的那个学校去走一走,以后也不想。也许内心里,自己就已经把自己归类为乡下人了。庄强这样想,并不存在歧视,而是如对学校一般,是一种情感的归属。现实也并未给他多余的幻想,想要归属于另一个舒适的环境,没有钱是实现不了的。 这样坐着还是太闷,庄强起身走了两步,把通向阳台的门打开了。太阳照射在对面的水泥墙上,微弱的光线反射过来,他感觉到自己身上轻微的阳光气息。晾衣绳上的衣服已经积压了两三天,沉甸甸地滑到中间往下坠,南风天一开始,衣服就干得很慢,湿淋淋的,没两天就会发臭,庄强在这个时候最绝望。记得以前读书住校,南风天的衣服要么不敢洗,要么洗了还得再洗,两次或者三次都不一定,他的衣服本来就不多,有时候只能硬穿上发臭的衣服去上课,他总是挑选边缘的座位,避免和其他同学坐到一起,他也总是一动不动,害怕走动带着臭味到处飘散。眼看着这些衣服又要重新再洗,一阵烦躁袭来,庄强走进房间,闷声倒在床上,床单好像也有一股湿霉味了,希望是幻觉。 庄强找到一家叫蓝星的设计公司就职,就在附近的建设路上,三两步路,当初就是看中了这个距离,想着中午还能回来小憩一会儿。说是设计公司,其实就是小的广告公司,主要是给客户设计平面广告,虽然配备有其他的业务,什么品牌设计、网页设计、环境设计等等,一系列业务列举不完,可就是没有人来找。庄强觉得也正常,需要这些服务的,都是上得了台面的大公司和大企业,哪家犯晕会把单子交给这样一个小门面呢。他大学学的中文,除了教书和考公,要不就是进出版社,好像没有其他合适的工作了。那些都不是他想要从事的工作,平面设计只是他的业余爱好,没想到最后成了糊口的技能。还在读书时,他的这项技能就给他带来了收益,一个他至今没有见过的朋友,忘了是在网上怎么认识的,给他介绍了不少的机会,主要是图书装帧,少数的平面广告,那个朋友在出版社任职,是个美编,事情做不完的时候就会找他,几年下来,挣了两三万块钱,只是那些钱都被他花在谈恋爱上面,大学毕业两个人就分手了。 蓝星设计公司的老板看中他,也是因为他是中文系出身,又懂设计,相对于光有技术的员工来说,他多了一点文艺的鉴赏力,能够更好地服务客户,让他们更满意。庄强刚开始想做一个自由职业者,靠着以前的关系接单,养活自己,然而发现并不可能,他的关系网并不大,也没有知名度,他还是需要一个正式的工作,一份稳定的收入。不知道自己是否给了老板他想要的,入职以来,他做了十多本书,也确实做了一些水果和茶叶的包装设计,在他看来这些都是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事情,因为客户就是近几年才做起来的几个公司,它们对设计并没有多么高的追求。其中一个水果企业,他可以说是看着它成长起来的,从一个校园内的小门面,到发展线上业务,然后挑选自己的品牌货源,到现在开始承包果园,保证货源质量,打造自己的品牌。他怎么也没想到,当初时常出入的门店,现在又成为了自己的客户,他犹如看见,从前身处同一个平台的他们,几年之后,竟然产生了如此巨大的差别。 有一次,他约李周出来吃夜宵,说起这件事。当初那个班上,留在南城的除了李周,还有几位女同学,只是她们早早成家,忙着相夫教子,自然也不在他的邀请之列。李周点上一根烟,吸了一大口吐出来,说这有什么稀罕的,有的人抓住了机遇,就会时来运转。末了又接着说,他们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做什么,懂得取舍,不像我们。庄强知道李周的意思,他们都是多愁善感的人,所以不约而同选择了中文系,选择了一条自以为接近理想的路途,无限投入并为之沉迷,到头来才发现,只能进入一些起薪处于末流的行业,勉强养活自己,无力兼济他人。当然他们并不想承认自己的失败,而是用一种偏向宿命论的观点,为自己开脱。你是什么样的人,就会选择什么样的事业,成就什么样的人生,对他俩而言,他们曾浸淫的虚无之物,最终也将他们引入虚无的路途,让他们在怀疑与渴望中,忍受生活中无尽的迷途与失意。 那次夜宵不欢而散。庄强觉得是自己开了一个不好的头,不应该与李周探究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李周沉迷于诗,也写了很多,当初用情诗去求爱,被班上人当作一个笑话,至今还有人在班级群中提起,当然李周早已不在那个群里了。庄强知道那个女孩子,在中文系外汉班,拼命学习诗词,对李周极为着迷,谁知毕业出国去了东南亚,据说早在那边结婚了。李周从那时起便意志消沉,对什么似乎都无所谓,估计这也是他为什么愿意住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的原因吧。庄强曾劝说过让他搬出来,哪怕跟他做邻居也好,李周只是笑笑,不再接话。 大多数时候,庄强觉得自己并不了解李周。虽然他们既是同学又是朋友,毕业之后,也是他们俩聚得最多。庄强好像知道李周所有的事情,当然都是成为同学以后发生的。庄强也喜欢文学,但不像李周那么入迷。毕业后李周成为了一名文学图书编辑,而庄强成了一个与文学不相干的平面设计师。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区别。可是李周还有某些他并不了解的地方,比如嘴角那抹神秘的笑容,还有坚持住在那个洞穴一般的地方,每次想到这个,庄强就陡然觉得李周很陌生,他心中有一块阴影,就像那个房间一样黑得化不开。 只是庄强并没有那么多精力去琢磨李周,他必须为自己的以后着想。在蓝星工作了大半年,他都没有告诉家人,只是说他在出版社,让他们不必担心。他完全把李周的工作套到自己身上,原封不动地又照搬给父母,父母都希望他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有五险一金,老了有退休工资,很显然,这家小广告公司是不符合他们要求的。老板跟他们说,我只提供最基本的工资,绩效和奖金都是靠你们做出来的,公司给你们提供一个平台,你们为公司带来收益,公司的效益好,你们自然挣得就多。庄强还在接着私活,他并不想让自己这份额外的收入也被公司瓜分。大单子都被大的设计公司抢走了,蓝星只能抢到一些小单子,用低廉的设计费来招揽低端的客户,也鼓励员工兼职充当业务员,就差站街发传单了。他也想去那些大公司,既有挑战,也能学到很多东西,对于他这样半路出家的人来说,无疑充满诱惑力。但是那些公司招聘,第一个要求就是专业对口,不是设计专业的在筛选简历这关就直接pass掉了,根本不可能有面试的机会。这大半年来,他从公司拿到的钱勉强够食宿,私活收到的钱,大部分打给家里了,剩余的用来买书和看电影,身上始终没有积蓄。 之前,庄强去参观一个设计展,在展会上认识了一个学设计的女孩子,叫林伊美,她整个人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散发着一种美丽的光芒。当时她正和同学在一幅海报面前争辩,庄强注意到她之后,在她们身边站了好一会儿,听她们讨论些什么,然后就插话进去。场面一度有些尴尬,她们俩看着他说,好像随时都要离开的样子,然而庄强说得越深入,她们听得也越投入,最后都流露出一副钦佩的表情。其实庄强恰好前几天看过这个日本设计师的作品,他关注了一大堆设计类的公众号,每天午休或者晚上睡觉前点开来看。文学和艺术应该都有某些无法言说的美吧,这两者同时吸引了他,让他在其间游离,难以割舍其一。他们一起欣赏了其他的一些设计作品,庄强不知道哪里来的热情,把知晓的东西都和她们讲述了一遍,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班门弄斧。和她们分开时,他加了俩人的微信,不过回来后,庄强只和伊美聊了起来。伊美是南城艺术学院的学生,那个学校离他工作的地方并不远,他刚开始还是和她聊设计和艺术,没多久就开始聊起感情的话题,伊美似乎也并不回避,聊着聊着两个人就聊到了一起。伊美喜欢文艺的东西,但凡与文艺有关的活动和展览,她都很感兴趣,其次就是电影,他已经和她看过好几场了,看完电影之后,两个人会在商场再逛一会儿,或者吃点东西,然后送她回学校,他再回来。庄强重燃起恋爱的热情,让他变得精力充沛,除了日常工作,他希望接到更多的私活,只要有合适的报酬,他都不拒绝。以前除了文学艺术类的图书,他什么也不接,现在社科类哪怕自然科学类的图书,他也接了,他好像忽然之间并不反感这些东西了,它们只是电脑屏幕上一个又一个的色块,他只需将它们排列组合好。 果然爱情就是生产力,当他再一次和李周坐在夜宵摊前,这样对他说的时候,李周又露出了那种神秘的笑容。庄强问他有没有谈了,李周摇了摇头。庄强不知道他是被当初那个女孩伤得太深,还是后来又经历了,让他得出这样的结论。他又把话题转到工作上,李周还是提不起兴趣,最后说起看到什么好书,他才说的多了起来。庄强其实也不喜欢打听别人的隐私,有时候同事一起聚餐,他们说起某某好像和某某在一起,他都一脸愕然,当然也没有兴趣,很快就会忘掉。他更喜欢和人说文学和艺术,就像那次在展览馆,他可以对着两个陌生人一路聊下去,事后才感觉到冒失和尴尬。有一次他问伊美,那次见他这样自来熟,有没有被吓到?伊美说,那倒没有多想,只是感觉你是真的喜欢这些东西,不像一般人只是凑热闹。他觉得就是这样,喜欢的都懂,无需另作解释,就像他和李周,哪怕他什么也不愿说,他觉得,他也是懂他的,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他们息息相通。 远离老家,并不能远离来自老家的烦恼,当面对父母的关心和质问,哪怕是向他暗示需要钱时,庄强都不觉得什么,想着只要自己努力些,多挣一点就可以解决了。但有的事情却无法解决,甚至还会像隐疾一样,困扰自己很长一段时间。 有次和伊美逛街的时候,庄强接到了大姐的电话,她在电话那头向他哭诉了一番,并要他提供一些法律咨询方面的信息,她想离婚。他在商场里不知道往哪儿走,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伊美怀着疑惑的表情一直看着他,并用口形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挂断电话后,伊美问他打电话的是谁,发生了什么事,他借口说一个朋友出了点事,向他咨询一些问题,他并不了解,所以不知道怎么回答。伊美带着并不相信的表情看着他,但他还是没有说出实情。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2年第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