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彬从监狱大门出来,望了望外边的天空。天空湛蓝湛蓝的,飘着不多的云。空气清爽,带着自由的味道。 没人来接他。 他已一无所有,没有一个能通知的亲人和朋友。 刘文彬郑重地摸了摸谢顶的头颅,掂掂挎在肩上的提包,朝长途汽车站走过去…… 往事如烟,时间仿佛退回到十五年前…… 1 林书记找刘文彬谈话之后,刘文彬就开始嘀咕。 妻子钟红梅感觉出丈夫情绪不对,吃过晚饭问他。刘文彬说:“老林安排我到二厂工作,征求我的意见。” 钟红梅马上说:“二厂不能去,那是个大陷阱,谁去谁会埋里边。” “他要我过去当一把手。” 红梅愣了下,奇怪地问:“一把手,老林不就是那边的一把手吗?” “他想退下来,回公司工作,要我过去接替他。” 外边下着雨,淅淅沥沥的,陪伴着他们的谈话声。 二厂有一千多职工,曾是公司的龙头,出经验也出干部。产品有玻璃纸、拷贝纸、变压器纸、半透明纸和铜版纸。过去,二厂纸张供不应求,现在各地引进了进口纸,厂子的销路一下子出现了问题,五个车间停了三个半,只铜版纸车间开开停停。 其实也不全是市场的事,还有资金的问题,厂子要发工人工资,一个月六万多元,财政上已难以为继了。 刘文彬是公司的后备干部,曾代表公司陪市长到二厂调研。当时厂里的一把手大杨准备了很长的材料,向上边诉苦。刘文彬一听就感到大杨把汇报搞砸了。市长的脸越拉越长,没听完汇报就带着一班人马离开了工厂。大杨在二厂待不住了,继任人选却始终定不下来。 那时,二厂已在酝酿引进国外铜版纸先进设备,大杨本想“三步曲”——先说困难,再说国际国内形势,最后说引进新设备的必要。这叫先打基础,再盖高楼。可市长没听到后面。刘文彬想,大杨要是倒过来汇报就好了。可惜木已成舟,大错铸成,无法挽回。 这是两年前的事。那种形势下老林去了二厂,然而他并没辞去总公司的领导职务,是兼任那边的一把手。在刘文彬看来,老林是现有秩序的破坏者,但算不上改革家。他大刀阔斧砍掉了玻璃纸车间,关停了两个高级纸车间,只留下特殊工种有技能的工人和铜版纸车间原班人马。他把引进全套铜版纸新生产线的大项目推了上去——在大杨他们完成调研写出可行性报告之后,老林拿着文件以公司名义上报,获得了市经委批准。这样,大杨的“遗产”就成了老林的第一笔贡献——拯救了造纸二厂,也挽救了造纸公司。 乱世出枭雄。刘文彬心里这样想。 在总公司,刘文彬是老林的心腹,他是老林一手从造纸研究所调上来的干部。所谓心有灵犀,老林做事的手法刘文彬看得透彻——他很有另一种“务实精神”。 果然,在老林的领导下,很快就把大厂搞趴了架,各项工作一团糟。不仅留下的铜版纸车间难以维持,投资了三个亿的大项目也卡了壳——这才两年。 当时,不止二厂,全行业都经历着这场风暴,造纸公司原是市里的大公司,是轻工业局下的几大支柱之一。两年间,公司下属企业大部分关停,只少数几个维持生产,造纸二厂的产品线砍掉80%,但大项目鹤立鸡群,逆风上马,昭示着公司的未来。 钟红梅在总公司担任安技科副科长,与二厂技术干部联络颇多,对那边的情况了如指掌。 红梅说:“老林留下的是个烂摊子。他什么都不懂,还在那边瞎指挥,把厂里什么都搞乱了。” 刘文彬说:“这个我知道。” “知道你就别蹚那浑水。” “不对呀,这是我的机会。” 红梅咂咂嘴,说:“什么你的机会?老林多奸的人,他要是还能干下去,会把二厂的一把手让给你吗?” 刘文彬胸有成竹地说:“二厂是大厂,就是现在这种状况,还有大项目。现在,大项目是全市造纸行业唯一的希望。” 红梅不屑,嘲笑说:“听你的口气,还真想在那边干一番事业啊?” “先不说干不干事业,我下去,行政上等于提了两级。” 红梅哼了声说:“这倒是你的心里话。” 刘文彬一本正经地继续说:“我有上进心,追求进步,这有什么不好?”见妻子没说话,又说,“这也说明,林书记器重我。” 他再次提到林书记,红梅眼里滚过一团阴云,刘文彬并没察觉。 红梅问:“林希胜为什么器重你?” “这你知道啊,我是他的嫡系,是他把我调上来的,这些年,他有事愿意跟我商量,把我当成自己人。” 红梅轻蔑地撇撇嘴,又说:“你想过没有,他在二厂没干好,你去了,他会拿你当替罪羊。” 刘文彬被触动了一下,说:“这也是我犹豫的地方。”他把两腿伸平,说:“可我不是傻子,遇到问题我会绕着走,他做的事,我是不会揽过来的。” “你想跟他斗,我把话说在前头,你斗不过。” “我为什么要跟他斗呢,我不跟他作对,我一切都顺着他办事的方向去做,顺着他,慢慢寻找我的做事方法。” 钟红梅站起身说:“你别得意,等栽了跟头你就知道疼了。” 刘文彬不再说什么,他也站起,走过来搂住钟红梅。 红梅盯着他的脸说:“怎么了,一提老林,你又来劲了是吧?” 外边的雨仍在下。一道闪电过后,“咣啷啷”打了个响雷。风也刮起来,把雨滴打在窗玻璃上,“哗啦啦”一片响声。 刘文彬搂着红梅的腰,两人站着没动,刘文彬低声说:“今晚你让我,好吧?”钟红梅没言语,刘文彬便把她抱起,坚定地走向里屋。 刘文彬骑自行车来到二厂。公司的任命还没下来,老林仍是这里的书记兼厂长。刘文彬像个实习生,先到办公室报到。 他见到办公室主任贾玉玲,一个吊眉杏目的女人,与她的名字一点儿都不相符。见到这女人刘文彬浑身一震,立时感到对方有股不可小视的气势,迎面袭来。 贾玉玲紧闭着嘴唇望他,并不说话。 刘文彬说:“我找林厂长。” 贾主任用眼睛把他刮过一遍,说:“应该叫林书记,他在三楼办公。” 刘文彬感到,这女人知道些什么,但她对自己并不尊重。 办公室在二楼,旁边是宣传科和保卫科。沿着楼道朝里边走,有楼梯通往小三楼,那边是书记室和厂长室。 刘文彬不由得想,书记室有点儿高高在上。 老林的办公室很宽敞,有30多平方米,墙壁旁立着一排墨绿色文件柜,硕大的栗色老板桌摆在屋角,旁边窗子明亮,摆放着几盆花草。办公室里外两间,里屋的门关闭着。 老林说:“怎么样,我的办公室够气派吧?” 刘文彬虔诚地点点头。 老林又说:“将来,你就在这里办公。” 刘文彬微笑着,他不知该怎样回答老领导。 老林松弛下来,说:“这里的情况,你都要熟悉起来,包括厂里的留守干部。这样吧,我带你去见见他们,先不介绍你的身份,就说,你是我调来的助手。” 刘文彬又点头。 最先见到的仍是办公室贾主任。刘文彬跟随老林进来,贾主任正坐在里间屋写材料——办公室也是里外间,看见他们,贾玉玲站起来,说:“林书记好。”对刘文彬视而不见。 老林介绍说:“今后,你们办公室的工作归他领导。” 贾主任望他一眼,仍问老林:“他……什么职务?” 老林说:“他代表我。” 贾主任又把嘴唇绷住,转向刘文彬,蹦出一句话:“您姓刘?” 刘文彬说:“对,刘文彬。” 说罢他笑笑。 贾玉玲没笑,脸上平平地望着他。 刘文彬心想,这是个不好对付的女人,不着急,慢慢再来应付她。 老林又带他去了生产销售科、财务科、安技科,还有大项目指挥部。大项目指挥部在设备科办公,最后去的行政科。 在财务科,刘文彬见到科长肖华平,肖科长对林书记十分恭敬,对他也表现得热情,热烈地跟他握了手,这给刘文彬留下了好印象。 生产销售科十分冷清,这难怪,厂里只一个车间处于半生产状态,他们实在没什么产品可卖。 设备科乱糟糟的,这里人最多,刘文彬简单了解一下,一半是大项目的管理人员,另一半,在跑旧设备出售。 在设备科,刘文彬见到厂里的设备工程师李哲,他坐在角落里。刘文彬和老林进来,李工既没站起也没说话。刘文彬认得他,在造纸研究所时常打交道,可这样的场合他不好走过去打招呼。 行政科没什么可说的,厂子留下的四分之一人也要吃喝。厂子大部分停产,可锅炉仍要烧,食堂仍要办,厂区卫生仍要做,人喂马嚼什么事也不能少,这是毋庸置疑的。 朝回走的时候林书记问:“你的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刘文彬明白,他必须这样回答,然后说,“林书记对我有什么要求请指示,我一定牢记心里,一步步落到实处,不辜负您的期望。” 他的回答十分标准。 林书记高兴,他觉得,选刘文彬接他的班是选对了人,他很有眼光。 晚上刘文彬回到家,妻子钟红梅回来得比他早,已经把晚饭做好,还给他备了一瓶红酒。 “怎么样?上任第一天感觉还好吗?” 刘文彬说:“我还没上任呢,公司的任命没下,老林让我先熟悉下厂里的情况。” “唔,”妻子说,“老林这是要带你一程。” 刘文彬说:“有这个意思。” 他想到厂里各色人脸,说:“我觉得,林书记让我接他的班,并不希望我改变厂里的人事安排。” “所以我说,他要套住你,他的布套,已经开始了。” “我不怕,我真的一点儿都不怕。” “我没说你怕啊,可是老林,是个老狐狸。你按他的套路走,到头来,他金蝉脱壳,所有的责任就都是你的了。” “现在这还谈不到。” “我先提醒你,老林那人……” “干吗总老林、老林的,没完没了啦?”刘文彬突然冒了火。 红梅愣住,半张着嘴,忽然委屈起来,眼睛里竟浸出了泪。 刘文彬只好哄她,说:“知道你是为我担心,你知道老林,也应该了解你的丈夫,这些年,我做过吃亏的事儿吗?”他这样说时,仿佛牙疼。 红梅仍站着不动,丈夫的那句话,深深地刺痛了她。 刘文彬赔着笑脸,拉妻子坐下,表现得十分温柔。他给妻子斟酒,又给自己满上,拿起来碰碰妻子的玻璃杯说:“你不用担心,我现在每走一步,都要停下来看上三看,说话小心,办事更会小心。我珍惜这次机会,该得的我都要得到,雷,我是不会去碰的。不过,大项目我必须抓,抓不住大项目,我就真的让人当猴耍了,你的担心就可能变成现实。” 他并没顾及红梅的感受,端起杯酒,一饮而尽。 …… (选自《天津文学》2023年第3期) 【作者简介:牛伯成,作家,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中短篇小说《水杯就在床上》《苍蝇》《背影》等多部,长篇小说《最后一个知青》等12部,电视剧《末路》《任长霞》等10余部。小说多次获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