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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3年第4期|文珍:局内人(节选)

时间:2023-05-11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文珍 点击:

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

——海子

今天,三月底一个寻常日子,早上六点二十一分,也许是二十分四十八秒,睡在我上铺的小唐跳楼了。但我们搞不清楚具体的时间分秒是很正常的,因为他跑出去的那刻所有人都还在梦乡里。或许中间也有辗转反侧却装睡且事后三缄其口的人,譬如说我。但时间那么早,就算真的醒着,又有谁会紧紧跟着一个反复折腾一宿未眠的舍友跑出去呢,又不是要晨练。这段时间大家的神经都绷得很紧,早就快断了。

小唐昨天夜里一直在上面翻来覆去,动静很大。两点多突然打了一个电话给那个人。那个人随即打给我们舍长,要我们立刻打120带他去看医生。舍长还举着手机呆站在原地,但小唐已经听见了,反应非常大,坚决不同意打。

“你们要打120我就从楼上跳下去。”

小唐当时脸色非常难看,因为一直睡不着觉,凌晨两点四十五分,宿舍惨白的日光灯下,他太阳穴上青筋暴突,像两条短暂会面旋即分道扬镳的蜈蚣,下巴上的青胡茬同样呼之欲出。他一贯脾气温和,注意仪容,认识六年来我从来没听他说过任何重话、狠话、不负责任的话,也从来没见过他这种糟糕透顶如同逃犯的气色。说实话,我担心他立刻就要发病了,他的神情就像后面有人在追他,他正拼命往前跑,却猛然被叫住。也很像一只即将发狂的动物,被人逼到墙角退无可退。但谁在逼他呢?除了舍长,我们所有人都还躺在自己的床上懒得下来。舍长是没有办法,是那个人指派的。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用处,对于这件事,那个人总是非常清楚,无师自通的,好比一个从业多年的主妇到菜场看到任何蔬菜和肉类,就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将买下哪些部位的肉和哪些菜回家,又将用怎样的工具一点一点地将肉菜分割开,用最合适的方式和最恰当的火候撸起袖子烹饪好,再志得意满地端上桌,最终流着口水大快朵颐一样。这个福至心灵的比喻,让我意识到他平时看我们的眼神,正是一个富有经验的厨子看案板上的肉的眼神。有些部位肥一点,有些部位则适合切末剁泥,摔摔打打,搓圆捏扁,最终做成丸子放进锅爆煎炸焖。还有一些肉适合做成刺身生吃,比如三文鱼。总之,他什么都知道。所以这天晚上他断然命令舍长打120,叫车。如果不是小唐激烈反对的话,大概舍长真就打了。

僵局既成,我说:“刘SIR,小唐可能是不愿意去精神科留下病历,怕影响两月后的入职体检。他不读博了。”

这件事和我没什么关系,但床上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小唐如死灰槁木的脸,我没办法看到而装作没看到,正如我也同样没办法知道他在意什么而假装不知道一样。

舍长想出折中之计,用手机约了个快车,先把小唐带到医院去,再看挂哪个科的号。大不了今晚莫困了,我听见他嘟囔了一句。甚至都不必真的去医院,就是出去转转,在黑暗空旷的大街上兜兜风,或许小唐就能清醒一点,我猜。他的样子我们所有人都看到了,所有人都不说话。

凌晨三点了。我忽然之间困得要命,一生中从来没有这么困过。要是我能再醒着坚持一会儿就好了。问题就出在凌晨三点。我们已经研二了,也二十三四的人了。大一的时候,不要说凌晨三点,凌晨五点我也可以舍命陪君子。那时候不光舍长送小唐,我也愿意跟着一起送。谁让我是他在这个宿舍说话相对最多的人呢。也就是说,如果小唐认为宿舍里多少有一个朋友,那这个朋友就是我。但眼下这个朋友在凌晨三点困得发疯,只想重新在床帘里像尸体一样轰然倒下。在强烈到不可抵御的困意里,我听见舍长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车已经到了,我们下去吧。”小唐说:“我不下。”舍长可能动手拉了他,他也可能用力甩开了,但我此刻早已不可遏制地昏睡过去。沉入黑甜乡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外面复杂的纷争,一言难尽的事,包括让人做噩梦的那个人,统统都可以抛诸脑后。

我其实没睡多久,又突然在黑暗中惊醒了。一身冷汗。

周围传来多名青壮年男子叹息、打鼾、在睡梦中吧唧嘴的动静。上铺反而安静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不再有任何响动,我猜小唐也一直没睡着。看了一下手机,四点半。真想敲敲床板和他说,有什么天大的事能比睡觉重要吗?睡一觉醒来看到太阳,再去二饭堂吃碗热乎乎的热干面,一切都好了。也想过不然发条微信给他,但最终还是觉得不好意思。以前小唐是我们所有人的人生导师,人人有问题都向他吐槽,女生们也都叫他暖男,但自去年冬天终于和那个人摊牌并遭遇一连串报复后,他就越来越敏感,情绪也越来越不稳定,经常好几个礼拜不去足球队,每天早出晚归,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我知道他找工作是读不了博退而求其次,自从和小吴分手以后,也不知道有没有关系确定的女朋友,但事关隐私,男生之间无法倾诉,更不好探问,只能眼看着他一天到晚话越来越少,进出宿舍都低着头。

那个人和他之间的事,只能从微信群里一窥端倪。已经很久了,无论那个人在群里宣布什么,小唐都不再回应。

那些话我们其实也都觉得太过分了,但仍留在研究室和足球队里的成员又能怎么表态呢?男生之间同样不会安慰人。更何况毕业在即,兵荒马乱,人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忙,最多不过见面拍拍肩膀,表示一切尽在不言中。每当这种时候,小唐都立刻如遭电击一样快速闪开,避开目光。他什么都不和我们说,也许觉得说了也没用,也许不想把我们也拉下水。

这样胡思乱想着,我再次慢慢睡着,直到又被上铺打电话的声音惊醒。不知打给谁,***还是他姐。再后来小唐好像压低声音哭了,不再说话。再一会儿,又听到几声微信提示音。集体宿舍就是这样,一个人随便做点什么,磨牙、翻身、放屁,都没人不知道,也没法不知道,尤其睡在他正下方的那个人。这一夜也着实漫长,都下半夜了,黑暗里气温还在不断升高,就像一个看不见的太阳藏在黑暗中,灼烤着每一个装睡的人。我打个寒噤,仍旧闭上眼。

我怀疑不到六点小唐跑出去时不光我一个人,其他人都听到了,包括舍长。但我们实在太困了,没人去追。

我知道他这些天都睡得不太好,其实每个人都是。宿舍所有人都在一个系、一个实验室,几乎都来自某省各地农村,只分属于不同地市。我和小唐从本校直接保研,按理说本该更亲。一开始也的确这样,一起下楼吃饭,去实验室,一起去踢球,踢完那个人偶尔请我们一起喝酒。小唐一开始性格也更阳光一点,很爱笑,也爱开玩笑。但我了解真正的他吗?只能说,我其实没什么机会了解更多的他。他是足球队的队长,是研究室的财务总管,是那个人最信任也严格要求的“宠儿”,被钦点以后,每天都来去匆匆,而我只能目送他越来越瘦弱的身影。偶尔深夜头顶的床板会轻微颤抖,仿佛木板中居住着一个会痛楚的灵魂。但豁达洒脱睿智尤其不必要的坚强是我们所有人都必须佩戴的假面具,这也就意味着我永远没法敲敲床板,问他一声到底怎么了。

何况读研也真是忙。每天都有无数新的数据要核算,得按时按质完成进度,不能晚于邮件规定的时间,哪怕仅仅十分钟。那个人剥夺小唐送饭“资格”以后,会时不时让其他人给他从食堂打饭。我仍然还留在足球队,只不是次次都去——和那个人踢球从来就没有真正乐趣可言。球权都在他一个人脚下,所有队员只能传球给他,射门和充当英雄的机会也只能留给他一个人,除非偶然兴致来了,才会漏给小唐或别的最近看得顺眼的人一两个球。他所在的队总比另一个队要“出色”得多,必须取得绝对碾压性胜利,如果新来者胆敢从他脚下断球,他会想尽一切办法进攻,不惜犯规地用力推搡、骂人,甚至恶狠狠地直接出脚铲人。别的老师带的学生因他受伤,他从不道歉,那些人便不再来。他在球场上就像只狮子,是和在微信群里每天自吹自擂、赏风吟月并强迫我们发长文吹捧的形象毫无关系的另一个人。但这两者其实高度合一,背后都是唯我独尊的强烈自恋。

毕业多年的王师兄后来说:“没有成年的教职员能受得了他,所以只能和学生玩。而且自己的硕士博士最好,唯唯诺诺,绝对不敢反抗。”

小唐当然更了解他。他有一次笑着说:“你看导师总在群里说捐钱给这个那个——但不会捐给不认识的机构和人。只给那些和他有切身关系而且有求于他的人。不要还不行,要了就得帮他做事,没价钱讲。”

更多时候,我们甚至连这种都懒得分析。可吐槽的地方太多了,但终极目标还是那张文凭,只要没毕业,日子还得一天天过。也许每个人的真实想法都是,和那个人尽可能保持距离,千万不要让他对自己另眼相待,就像之前对小唐,但同时也不敢与之彻底划清界限。小人是得罪不起的,远不得,更近不得。像小唐这样当牛做马任劳任怨这么多年,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还不如一开始就别接近。——如果没有小唐在眼前以身试错,这个道理所有人能明白吗?我很怀疑。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小唐越来越经常给他在附近工地打工的妈妈打电话,不知道是怕吵到我们还是别的,一开始还到走廊上压低了声音打,但来往的人太多,每个人经过小唐时都竖起了耳朵。他无处可去。我们都不在宿舍他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但一个男生无时无刻不在给家人打电话也挺奇怪的,或许问题还出在他一直没有女朋友上——之前有一个,被那个人极力反对,终于拆散了。上学期某天早上五点,我再次被他在上铺压低了声音的电话惊醒,忍不住开口:“一天到黑打这么多电话?”说前觉得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说完就后悔了,觉得明明可以再忍一下的。

小唐很快挂断了电话。后来几个礼拜他都把电话线拉到外面打,冬天早上男生都习惯性赖床,人少。但走廊有扇窗子漏风,睡在床上也能够听到那呼呼的风声,好几次想出去和小唐说:“算了算了回来吧,以后不说你了。”但我始终没有说出口。

现在也没必要再说了。

人还是豁出去了好玩一点。小唐有次突然说那个人很像苍蝇,我们立刻想起《大话西游》里的唐僧来,会心大笑。其实比唐僧可怕多了的是这苍蝇令人腻味又无法彻底排除在生活之外,哼哼声有时大有时小,有时会打电话,有时会发微信,有时还会踢足球,和你面对面地近身拼抢,身上的病菌令人恶心。苍蝇无处不在。有很长一段时间,苍蝇似乎主要纠缠小唐一个人,所以对于我们来说的嗡嗡哼哼,对于小唐来说就是雷霆万钧。有次在群里他说:“唐某,你明天早上六点十五分、六点半、六点四十五分,分别给我打一次电话,确保我醒来参加会议。”一秒钟内小唐回复:“到。”与此同时,那个人毋庸置疑的命令嘴脸和小唐屈辱的应答神气清清楚楚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想吐,又无法可想。

因为始终没有遭遇有效质疑和制约,嗡哼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说一不二,但群里沉默如群羊,战战兢兢犹如面对一匹孤狼。我们其实需要的只是苍蝇拍,却清楚听到了狼在靠近,撕碎、咀嚼、吞咽猎物的声音。人人自危,只能在狼决定吃某只特定的羊的时候,希望它尽可能吃得久一点,再久一点,这样才能晚些殃及自身。

小唐说得对,其实还是苍蝇,不是狼。但在特定的小环境里,苍蝇完全可以和狼一样嗜血。

而我们是什么?我总是避免想到一个事实:苍蝇的后辈,其实是蛆。

如此严格遵守苍蝇规则的我们,有一天也会发育成苍蝇吗?

进实验室之前确然都行过弟子跪拜礼的,也都心情复杂地说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却不知道原来这个“爸爸”真的要时时刻刻说出口。也许是郭德纲的相声听多了,我们九零后都喜欢自称“爸爸”,那个人把这句戏谑全毁了。有时小唐在宿舍,有人兴高采烈地推开门说:“爸爸回来了。”我都不知道小唐有没有浑身一颤。

“以后你就叫我爸爸。”

“我爸在老家养鱼呢。”

这句话他大概从来没有说出口。直到最后,也没有。

后来我带小风去过一次小唐老家,远远看到了小唐的父亲——如果没猜错的话。虽说唐家村隶属江州,可仍要坐一个多钟头的轻轨,下了车还要转公交,四十五分钟才能到村口,没开通轻轨前要更久。小唐从家来学校差不多要三四个小时,他说过。

小风在车上问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你想带我看什么?”

我看着她好看的脸,努力扯开嘴角,却有点走神。她是真正的江州土著,对这些郊外风物陌生如外宾。我一直不知怎么和她从头到尾说完这个故事,虽然她也知道小唐走了,也知道这是小唐老家,还知道小唐以前是我舍友。

“怎么不说话?”

“就算带你来看新农村吧,以后混不下去了,我们也在村子里租块地,种有机蔬果养鱼。”

她认真地想了下:“听上去蛮好。不过,第一桶金从哪来?”

“我们一起挣。”

她就甜甜地笑了。其实我是说着玩儿的。我们才在微博上认识不到三个月,我用的还不是真名,就是在事情发生后以小唐舍友的身份回了小唐姐姐的一条微博,结果很多人点赞,一个网名叫“灵犀小狐狸”、标记地点在江州的妹子立刻加了我,发私信说自己是媒体人,希望知道更多内情。我还以为是本地纸媒的记者,就一五一十回复了她,最后还很怂地要求发表时匿名。结果好几个礼拜小狐狸一直没再回我。又过一段时间,她给微博好友群发了一个游戏链接。那个游戏也是我一直在玩的,就真的加入了她的战队。一来二去熟络起来,半个月后约线下,才发现原来她是师大在读中文的研究生,根本就不是什么记者,她也只是好奇心重。

但我一直没下定决心去小唐老家看看,也是认识了小风之后才起念。她没反对,我们找个周末就坐车去了。其实她或多或少能猜到我的心情,女生心思总归要更柔软细腻些,她一开始就比其他人更关心这事,这也是我很容易就喜欢上她的原因。

六月下旬,芒种过去不久。晚稻刚插,新苗在午后微风中摇曳,背景是一望无尽的平原,很好看。我想象了一下小唐和他姐在这附近摸爬滚打求学长大的样子,大概和我以前也没什么两样,这个村比我们村看上去还稍微富裕些。反正农村学生伢都一样,初中必须考上县中,高中再考上市重点,从初中起就要寄宿,否则别想上大学。小唐高中在新洲,我在二中,不远,但从没在街上见过。他回老家大概也和我一样,毫无思乡情绪,只有身后紧追着一个个要解决的迫切问题。家里还有钱没?爸爸一个人在乡下养鱼身体还好吗?妈妈在江州打工租房子要钱,姐姐读博学费还要想办法挣。父亲眼里的小唐呢,大概也就像我爸眼里的我,由小到大都争气,懂事,从不惹是生非,只铆足了劲跳农门,出人头地。上了大学要保研,保了研还要出国读博,将来在江州城里安家,买房子,娶老婆。回家永远报喜不报忧,要搭把手也不让:“你不懂做,莫管。一旁歇着去。”这些都是闭着眼睛想都想得到的。因为我爸就一直这么和我说。像多少农村爹一样,因为敬重读书人,所以转而敬畏读书的崽女。他倒不养鱼,昨天才在电话里告诉我刚插完晚稻。

小唐会和这个养鱼爸爸提起大学里那个“爸爸”吗?

就算说了,他爸也理解不了,搞不好还会说,人家让叫就叫,没得事,拜个干爸也好,多个人帮多条路,社会上学校里都是。听说他家还送过很多次鱼到江州,当然都是小唐爸爸水塘里的,吃最优质饲料,一天到晚生怕翻肚皮,怕人偷怕人电,辛辛苦苦披星戴月养到足斤足两市面上吃不到的新鲜鱼。谁让江州城里人就喜欢吃鱼。胖头鲢、草鱼、江团,都是好鱼,市场死贵。他爸不知道儿子对人家来说,也是一条案板上的鱼。用个缸子养起来,想啥时杀,就啥时杀。想吃了,就狠命照头敲一下。不怕它鱼死网破。

反正落在岸上了,一条鱼再狠也翻不过天去。

小风看我下车老半天只是望,不说话,轻扥了我一下:“又发呆?”

“没有。”我说,“风好热,眼都吹迷了。”

是芒种时节特有的热风。不知什么地方吹来的,猛烈而毫无遮挡地直扑脸上。问了好几个人,很快找到小唐家了。看来这段时间记者来得不少,没人问我是做什么的,直接往那边一指,配以漠然而沉默的神色。村里路修得可以,我站在田垄边的水泥路上望过去,三层小楼,外面看还蛮好。我家前两年也盖了新楼,只铺了楼下地板,楼上一直没装,说要等我讨老婆再弄。

“是那家?”

“是那家。”

一开始,屋里屋外都看不到人。好久才看到一个中年人蹒跚着出场院的门,穿一件发黄的汗衫,绕到屋后头去,估计鱼塘在后面。过好久绕回来,这次看见了正脸,黑且瘦,神情有点呆滞。他在咳嗽,咳得像胸腔里住了一个更老得多的人。我想起我爸,也想起小唐。

“小唐葬在哪里?”小风突然问。

“不在这里。他姐说他肯定不愿意回来,就在市郊找了个公墓。”

小唐都不愿意回来的地方,我来干什么?小风一路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怕鬼似的。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在路边等大巴的时候,她轻声说。

我讲不出来。“就是个好人吧。”最标准意义上的好人,能忍人所不能忍,最后也有忍不了的时候。

“你们聊天多吗?”

“不多。后来越来越少。”

“那个人为什么那样对他?就为他想出国,不跟他读博?”

“打个比方吧。比如说你有天相中了一只流浪狗,很聪明,脾气也好,主动跟着你。你把它领回去,训练它,对他寄予厚望。一开始你和它说,去,叼个拖鞋就给你吃骨头。它叼了,你蛮开心。后来你渐渐就开始不满足了。你希望它在客人面前叼,这样让你更有面子。它也完成了。但你越来越频繁地让它叼拖鞋,骨头不够用了。你就希望这只狗光叼鞋不吃骨头,还想让它天天表演给客人看。试几次以后,狗明白了,没骨头吃就不肯叼了。这时你开始骂狗,你说,狗奴才,王八蛋,敢不听我的话?它呜呜惨叫着,可怜巴巴看着你,就是不叼。你气不打一处来,你说,好啊白眼狗,吃我那么多骨头,一天不喂就不干啦?那我就不喂了,看谁拗得过谁!饿了三五天,滴水未进,狗终于屈服了,在你面前趴地求饶。你这才大发慈悲放过了它。有一天邻居告诉你,这只狗其实在外面和别人讨吃。你还不气疯了,什么狗东西?你把它领回来,训它,说它道德品质败坏,忘恩负义,白喂它了,全忘了自己的本意不过训练它叼鞋,而狗是活物,总要吃饭的。”

“有点明白,又不太明白。小唐是人啊,又不是狗。”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他觉得小唐是狗,但小唐是人。”

“难以想象,这时代竟然还会有像对狗一样对待学生的老师。”

“当然有。”我说,“只是好多外面的人想都想不到,只知道大学生研究生是天之骄子,将来毕业了,挣大钱。”

据说那个人真的在家给学生扔过拖鞋,只不过不是我,也不是小唐,但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区别呢。对他来说,所有学生都同样毫无个人意志可言,听话一点的狗和顽劣的狗的区别而已。

小风感觉我握紧了拳,问怎么了?

“想起一件事。小唐手机后来在现场和宿舍一直没找到,他姐姐在网上悬赏也没有找到。万一被那个人弄走了,要找他拿回来。”

我们宿舍外面有棵树。说不清是什么树,只见它开花不见它结果,就那么一年到头地绿着,一蓬蓬长圆形的叶子没精打采地垂着。大家在阳台抽烟时也没人想起用“识花”APP扫一扫,不像面对女朋友问“这是什么花”时一样充满旺盛的求知欲。这是男生之间的常态。谁显得天真,谁就更幼稚。

研三上学期某天,小唐告诉我,那是棵枇杷树。“只是叶子太大了,果子都挡住了。”

我“哦”了一声,不知道他突然告诉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我不读博了,以后可能也见不到它了,所以就特意下了个软件扫了一下。”他笑笑又说,“我一直就觉得它是棵枇杷树,果然是。”

我吃了一惊。“你不考本校的博也不出国了?不是准备了那么久GRE?”

“没有推荐信。”

说完这句话我就都明白了。后来才知道小唐联系了那个人在美国的学生,那个人知道后暴怒,说了很多难听的话。那段时间,小唐终于不必每到八九点钟就紧张地盯着手机微信看,随即脸色凝重地离开。我们以前都知道是那个人叫他。具体做什么,去过的人说是做家务、收拾房间,当着那个人的面做一百个俯卧撑,给他“按摩”。没人问小唐,小唐也从来不提。

但那个人仍然在群里让小唐给他买饭,小唐仍然没有晚于三分钟答“到”。

我们都还有几个月才毕业。这么久以来,唯有小唐一人完成了所有那些苛刻到让人难以想象的要求,也从来没有真正抗议过。在那个人眼里,大概也是最知感恩、被训练得最好的一只狗,可遇而不可求,可以活活打死,不可以放手。

“之一:世上本无对错,只有利弊。人要审时度势,避强者锋芒。”

“之十一:认识一个人要通过长期考察。谨防被小人的唯唯诺诺欺骗。前恭而后倨者是小人,不可原谅。但极尽谦卑很可能也是虚伪之徒。”

“之二十三:如果一个学生故意假装看不到群里师长的话,那么他也很显然可以故意假装不了解其他任何学术要求。不负责任都是以一贯之的。”

“之三十七:不要以为一个比你多吃二十年饭的人都是白吃的。所有难走的道路他都帮你亲自勘测过了。这就是师长的意义,也是尊重师长的意义。”

这些一拍脑门想出来的鬼话,有些甚至前后矛盾,但他亲自整理成类似语录体贴在群里,长时间没回音就雷霆震怒:

“我一向对你们宽容,你们就欺负我善良?”“是嫉妒我运动天赋好还是智力超群?”

面对神经病只能敷衍。三个被点名的开始分头吭哧吭哧写小作文。

张某的回应:“有您这样的导师是我这辈子能想象的最幸运的事。对您的境界我永远望尘莫及。”小唐的回应:“非常难得。这样的导师,给人以智慧、启迪和向往。”我的点评是:质朴无华,真情动人。王某的回应近四百字。我的点评是:叙述完备,情真意切。

我很想知道那四百字到底都写了什么。

小风问我小唐为什么从没想过逃走。

“还没读完书。”我说。

“干嘛非要咬牙读完这样一个人渣的研究生?”

“他花了多少力气、走了多少路才走到这里,全世界都不允许他放弃,包括他自己。”——其实小唐大四就试着申请过科大的研,那是他高考没考上的大学,但那个人当时坚决不让他申,说留校对他更好,他害怕因此本科都毕不了业,不久还和直博科大的女友分了手。上研以后,所谓军事化严格管理就开始了。和师门其他研究生一样,当面做仰卧起坐、带饭、随时应到、去他家“做家务”、敲门也必须严格按要求三长两短,只差没有要求说话用摩斯密码。

“够了,别说了。”小风皱起眉头,“这听上去完全就是个变态,让人毛骨悚然。”

“还有更变态的。你要不要到网上看看另一个毕业生提供的按摩穴位图?小唐后来也被迫自学了按摩——那个人要求的很多部位都在腹股沟附近。他日记里也写了这件事。”

“他为什么从来不拒绝?”

问得好。他为什么不拒绝?其他人为什么不拒绝?我们所有人一开始为什么都不拒绝?

印象深刻的小事之一:那个人发现小唐自行联系出国事宜后,不惜在实验室群用“叛逃”和“滑到道德底线以下”的话形容小唐这个其实再正当不过、也早被自己多次书面承诺过的要求。约十分钟后,又重发一条:“滑到了道德底线附近”。看起来斟词酌句,十分严谨,仿佛一切真有公正可言,而他则审判一切。

声明我们第一时间都看到了,群里一片死寂。有人小窗我:“小唐做什么了?”

“他想出国。”

那边回了个笑哭的表情。也许就只有这样无意义的表情包,才能表达出我们日常所处环境的荒谬之万一。我们没有就此事聊下去。与此同时,小唐也没在群里说任何话。没有解释,没有求饶。当然,也没有退群。

两礼拜后,那个人宣布通过周密考察,认为小唐道德水平有所回升,重新考虑让小唐回到队伍。

所有人都知道,小唐出国的事,大概率是黄了。

……

节选自《青年作家》202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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