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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3年第4期|丁东亚:燕子飞过九重天(节选)

时间:2023-05-11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丁东亚 点击:

一、秋日漫长

舒适晴暖的一日将尽,青山在暮色中隐身。

那群一早离巢觅食的鸭群游出渡河水面,在岸边抖落毛羽上的水珠,沿着通往渡桥的那条小径结伴归来,打谷场上孩子们的歌声停了。

风里的鸟鸣声婉转动人。炊烟仿佛山间染上了秋日清愁的薄雾,摇摆不定。

正值秋收时节,坡下的稻田金黄一片。

四婆坐在晚年巨大的寂静里,记忆忽缥缈若幻,忽又似远山淡影,近在眼前。视线移落在墙面那个写有“空房待租”的木牌上,她想起不久前退房离开的年轻女孩。与往时的租客不同,女孩是孑身一人前来,在偏房的那间客房住下,她仿佛就获得了藏身之所,只在午饭和晚饭时候才打开房门,步下台阶,穿过凉桥去往小河对岸的彭家菜馆。偶尔女孩也开窗,抱着臂膀,看雨落或飞落窗前野橘树上的鸟雀。对于女孩,四婆近乎一无所知,除了她初来那天出示的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1992年5月27日。

前来归还钥匙那天,雨水细密如织,女孩进屋时,四婆正在清洗从屋后小菜园采摘回来的观音菜。

“阿婆——”她回身,女孩将钥匙放在了厨房的案桌上,随即递来一个苹果。“阿婆,苹果送您。”

她摊开湿漉漉的双手,微笑拒绝,女孩忽迈步上前,把苹果塞在她手中。

“阿婆,您多保重。”

四婆未及开口,女孩已转身离去。

女孩头发上的淡淡香味,四婆依稀记得。站在门外看着她撑着雨伞提着红色手提箱远去的身影,四婆才意识到那香味来自石榴。她知道女孩会一去不返,却满心欣慰,女孩坚定的步伐已明证短暂的独居时光让其获得了新生。

为家人唤回前,打谷场上年幼无邪的孩子们又唱了一遍《板板梭》:

鸦雀窝,板板梭,两个鸟儿赛推磨。推的粉粉白不过。推的粑粑甜不过。隔壁幺姑吃三个,吃得心里不快活。请起老司吹牛角,请起先生打铜锣。请起和尚念弥陀,请起鹞子捉阎罗。鹞子打个屁,菩萨吓得退。

歌声一如雨水,遽然沁凉地落向了遥远的记忆:闭门上床前,坐在门槛上抽锅烟的伯伯听着伯娘清洗碗筷的响动,欢心又知足。她挨着伯伯坐下,闹着他唱歌,他们便一起唱起《虫儿飞》和《归归阳》。等她假装睡下,伯娘在煤油灯下挑花绣朵,或缝缝补补,伯伯时而会独自哼唱一段动情的山歌:晚风轻轻摇树梢,月亮静静上楼角,幺妹轻轻往外走,金竹林里会阿哥……尽管她不明其意,但伯伯的歌声实在好听。等到伯伯和伯娘说起庄稼、寨子里的新生孩婴,抑或谁家姑娘的亲事,她早已在梦中。她猜想那时伯娘想到出嫁前的自己,一定像她一样,记忆里的风月在夜晚会无声敞开,自然又美妙。她们一样在采茶时节与情郎深情对唱,一样深夜坐在织布机前认真制作西兰卡普,一样婚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为了儿女们能够衣丰腹饱……那时的收谷时节,檐廊下堆放的是一把把被磨砺得光洁锋利的镰刀,它们在稻秆间来回穿梭,稻子即刻被一丛丛刈割。码放在田间晾晒的稻子最后去壳归仓,飘荡的稻香才不再惊扰寨里人睡梦的馨甜。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四婆如今总是混淆时间与记忆,时而清晨醒来,要辨识许久,才能从那双干瘦松弛、长满斑纹的手面确认自己已年近七旬,儿女们早已长大成人,再无须她的照顾和担心。尽管她早已看透生死,但惊惧衰老带来的病疾会让她变得像上门的男客(丈夫)一样,某日为夜风唤醒,再不能清晰记起往昔。

暮色更深了一些。四散而去的孩子们在自家蓄水池前洗净小手与脸庞,在饭桌前落座,母亲们便将热腾腾的饭菜端上了桌。那只断尾的壁虎从藏身处探出头颅,警觉地察视四周时刻,四婆的记忆再一次出现了偏差。夜晚是野猪和山狐出没的时光。白昼它们竭力避开人们,夜下却胆大异常,野猪会跑进苞谷地放肆啃食,狐狸会袭扰落单的家禽……事实上,田家寨如今早已是游客争相前来的避暑或休闲之地。他们熙攘而来,用镜头记下寨子四周的野花杂草、河流、美食与山林(寨后山峦起伏,奇峰秀美,修竹婆娑),又风一样消失得了无踪迹。唯寨里的吊脚楼群像从前一样挺立着庞大的身躯,在山野寂静、人们酣然入梦之际,仿佛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抵御着人间四季的雨露风霜。

从竹椅里起身前,四婆看了一眼檐廊下特意为麻婆准备的白瓷盆,想不出这日为何她没有出现。往日只要麻婆来,她就接上半盆清水放到院子里,从屋内搬出竹椅,摆在水盆两侧。她们在竹椅上甫一坐定,麻婆便滔滔不绝讲起前一晚或几日来的离奇梦事。梦里的善恶悲喜落入清水,她就坚定它们化为了无形,不会再烦扰亲历人和倾听者。用清水收纳梦境的方式,四婆是从懂得“巫术”的小姨妈那里学来的。小姨妈生前常替人解梦,甚至能从梦境窥探到生死,还能用投掷铜钱的方式测算出村里走丢的牯牛或猪娃身在的方位,以及意外溺水的孩子被流水带走的尸身的具体位置。七十岁大寿前一晚,她在睡梦里无声逝别,满面笑颜。前来道贺的远亲近邻化喜为悲、穿着孝衣跟在至亲身后上山为她送葬的盛大景观,四婆此生再不曾见到。

晚饭是四婆的小儿子田衡回来做的。三年前姑娘考上大学,去了省城,他和媳妇儿从县城搬回寨子照看母亲,时下一同在渡河边上经营着一家小超市。这日天衡提着牛奶和水果穿过打谷场,四婆弯身搬起竹椅,疾来的一阵山风代她做了主人,一下将半掩的房门推开。毫无逻辑可言,跨进屋门的一刻,四婆决定立即把白瓷盆盛满清水。

从前门铃响起,四婆就知晓有人到来,多是旧邻,或前来寻租的房客。门铃是小儿子搬回前帮她安装的,如今已基本闲置。为门铃声惊醒,四婆以为天已亮了,挣扎着起身,黑暗里唯见窗口泻入的一缕清凉月光。

恍惚间,门铃再次响起。

“哪个?”

无人回应。

“哪个?”

山风拍打着窗棂。

四婆犹豫是否要穿上衣服前去开门,门铃又响了一次。

起夜灯亮起,门外传来了猫叫声。

“小狸回来啦?”

那只走失了近一周的狸猫又叫了两声。

她尽可能快地穿上衣裤,拉开门闩,房门打开一刻,狸猫从她脚边迅疾跃入房内。想到先前的门铃声,她朝着门外察看,月下廊檐里分明立着一个人。那人站在白瓷盆前,头颈低垂,似在以水照面。

“麻婆?”她大胆地猜叫道。

等那人转过身来,四婆一下从睡梦中醒了。

倘若梦是征兆,她明白麻婆此刻已不在人世。梦里的那张人面严肃苍白,目光里满是哀怨,像极了往时麻婆不只一次为她讲述的梦里那些她们熟悉的逝去之人。甚至在一个柳媚花明的春日午后,她们为此还有过一次不冷不淡的探讨。

“你说他们是不是害怕什么才会这样?”

“不像是。”

“那就是在‘那边’没钱花了,让你给他们的家人带句话。”

“也不像是。”

“是有啥遗憾才这样?”四婆思忖道。

“这个倒是有可能。”

“这么说他们到你梦里去,是想让你帮着圆了遗憾?”

“我也不晓得他们有么遗憾呀。”

“也是。要是知道,也就好办了不是?”

四婆想着麻婆是否也是带着遗憾离开人世,才入梦托她去圆?门外遽然传来狸猫的叫声。

二、云上

麻婆的逝讯,是小儿媳向秀告诉四婆的。熬上米粥,向秀这日像往常一样将冷热适度的洗脸水端进屋,放在木制洗脸盆架上,四婆询问她刚才的来人是不是麻婆家的?梦境得到了印证。

“昨晚上我就知道了。”

蹲身为婆婆穿上鞋子,向秀起身看着她。

“妈,你可晓得今天是几月几号?”

“9月12号。”

向秀有些惊喜。

“妈,你说昨晚上你就晓得麻婆没了?”

“嗯。”四婆说,“昨晚上我梦到她了。”

“那她跟你说了些啥?”将湿毛巾递给四婆,向秀笑问道。

“没说啥。”

“那你咋晓得她就没了?”

四婆擦了脸和手,忽抬面问小儿媳:“刚才来的是哪个?”

向秀就知道婆婆又糊涂了。

饭桌前,四婆对着米粥发呆,沉默异常。向秀怎么询问,她都一声不响。

“妈,是不是胃又不舒服了?”

四婆摇摇头。

自仲春四婆的胃出了一次问题,在县城人民医院住了一段时日,田衡和向秀近半年来尽可能不让她吃多油和辛辣饭食。四婆有时嘴馋,向秀就熬鸡汤,让她喝上一小碗。

“想喝鸡汤了?”

四婆又摇摇头。

“妈,你想吃啥喝啥,就告诉我。”向秀放下碗筷,开启了规劝模式,“不是我们不让你多吃肉和辣,是医生再三叮嘱的……你这么不吃不喝的,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咋跟大哥和二姐他们交代。要是你觉得我和田衡没把你照顾好,我这就跟他们打电话……”

四婆盯着向秀,静静听她说完。

“妈,您是不是有啥心事?有啥心事您告诉我,我一定帮你办。”

四婆端起米粥喝了一口。

“凉了没?要不要热一热?”向秀又问。

四婆又喝了一口。

喝完米粥,四婆放下空碗,向秀以为她要说出心事,四婆却起了身,说她得赶紧准备一下,麻婆还等着她一起去镇上。

“妈——”向秀想提醒婆婆吃药,却欲言又止。

四婆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健忘,如今已没人能够清楚记得。在此之前,约莫两年时光,无论冬夏,每月逢七,四婆吃了早饭便背上背包出门去寻麻婆,二人结伴去长途漫步(若遇风雪天气,她们便顺延)。她们沿着进寨的唯一路径一路向前,穿过寨前吊桥,再过木渡桥,向西走上五公里,直到小镇所在之地。起初,家人对她们这一略显古怪的行为难以理解,却欣然接受,甚至会提前帮他们查看天气,提醒她们是否需要携带雨具。寨里人偶在镇上看到她们,带回的讯息更是有趣不一。有人看到她们坐在小饭馆摆满丰盛菜肴的餐桌前大快朵颐,或悠哉地拿着汉堡喝着可乐坐在路边;有人看到她们竟现身游乐场,像孩子一样拿着票排队,等待乘坐随着音乐转动的旋转木马;有人看到她们在街上售卖晾干的野雏菊,或用野花编制而成的简易花冠……讯息在寨里扩散,就成了每日在小河凉桥下闲聚老人们的谈资。对众人纷纷抛来的求证,她们越是避而不答,那个独属二人的秘密就越发变得神秘莫测。时而她们还将猜问当作建议,付之行动。

“听说你们在镇上的养老院里做义工?”

第二天她们就打点行装去了镇上的养老院,帮那些瘫痪在床或失明后生活无法自理的老人洗了三天衣物。

“你们真把自己的积蓄取出来买了玩具送给小朋友?”

她们在下一个逢七之日就用省下的儿子们的孝敬钱在镇上文具店与玩具店买了一百个文具盒和五十件小饰品,守在一家幼儿园大门外,一一分发给下学的孩子们。

“你们去看了镇上来的马戏团表演?老虎真会钻火圈?大象还能站在凳子上转圈?”

她们隔日去看,原来镇上来的是杂技团,钻火圈的根本不是老虎,空中飞人和车技好看又惊险。

那场历时漫长的人生新体验源自一次意外。年轻时一起在花灯队与灯歌队学习的姐妹们在四婆家吃了午饭返回的那个大雪弥漫的冬日,四婆最要好的姐妹香云,在途中的那片黄金梨园中风倒地,一睡不醒。她的家人天黑前寻来,四婆端着为小狸猫准备的饭食迎出,田家寨四野已被大雪覆盖。香云被寻到送往医院途中,四婆握着她的手,一路哭得像个孩子。

从医院回来,四婆病了一场,饮食减半,时常对着花瓶里香云折下攥在手里的梨枝独自泪流满面。儿女们赶回,猜出她是心病,商议将她接到省城或县城住上一段时日,被四婆断然拒绝。麻婆就是在那时接受了四婆儿女们的委托,前来照顾和陪伴四婆,二人自此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我晓得你心里是愧疚。”麻婆来了,就宽慰她,说,“哪个还没有个意外,你得想开些。”

“医生说香云醒不来了。”

“医生的话,有时候也信不得。你就说先前我的那小孙娃,医生说是感冒,没大碍,吃点药就好了,谁想到后来就起了烧死掉了。我那时候是哭了又哭,可哭有么用,他也不会活过来不是?”

“香云不一样,她还活着。”

“她现在就跟睡着了一样,人睡着了,做梦的时候就跟活着一样。”

四婆默认,想了想,又说还是不一样,香云是昏迷了,不是睡着了。

“人昏迷了就不做梦?”

四婆就不再接话。

麻婆天天来,有了伴,四婆想起香云心里依然难过,但不再哭了。新年在儿孙们的笑闹声里结束,四婆重又一个人生活,麻婆才在元宵节这日来到四婆家中。将储物房里的红灯笼找出,她们一起擦洗了灰尘,四婆踩着板凳将之挂在正门两旁。如今田家寨的元宵显得格外清冷,再不像从前一样热闹。那时入了夜,寨里便鼓乐喧天、弦管齐奏,踩高跷,跳摆手舞,举着云朵灯、龟蝉灯和花钵灯的在前方开道,后面跟着的是蚌壳灯、狮子灯、龙灯与花灯。人们游寨拜户,名曰“送灯”,灯至谁家,便兴旺如意……传说中那只独角前冲、长鬃披头、利爪肥首的年兽此时便借着这人间的热闹和欢庆的灯火腾云而去,且不忘把幸福和吉祥撒向人间万户。

“过了今天,我们又老了一岁喽。”麻婆双手握着装有半杯热水的玻璃杯,看着落在院里废弃石臼旁的几只山雀,兀自说道。

四婆进屋抓了一把玉米撒给山雀,它们却扑扇着翅膀一下飞走了。

“胆小的小东西。”麻婆又道。

“它们可不胆小,有时候还进屋找食呢。”

“它们真自在,想去哪就飞去哪儿。想想吧,人有时还不如只鸟嘞。”

“鸟也可怜。”四婆说,“冬天来了,它们找口吃的都难。”

恍惚间,麻婆嗅到了一股甜香。

“你用啥洗的衣服?这么香。”

麻婆凑身去闻,四婆一笑,从脖子间取出那个藏在衣间的蓝色小香包。

“可真香。”四婆探身上前,闻了闻,“姑娘买给你的?”

“是香云送的。”

“真是个有心人。”麻婆说,“要是晓得这里面都有些啥,我也做一个戴着。”

四婆就让她等着,回屋找来了香云写在纸上放在衣柜抽屉里的“早春散”配方:

苍术10克,甘松10克,菖蒲10克,桂皮5克,高良姜15克,雄黄5克,冰片0.5克,樟脑1克。磨成粉末装入香袋。

那日前来四婆家欢聚的姐妹们,香云每人送了一个。香包里的苍术可以燥湿健脾,祛风散寒和明目;甘松可以理气止痛,开郁醒脾;菖蒲能够辟秽开窍,宣气逐痰;桂皮可以祛寒活血,通脉止痛;高良姜用以温胃散寒,消食止痛;雄黄有解毒杀虫、燥湿祛痰和截疟的功效;冰片可以开窍醒神,清热止痛;樟脑可以通窍辟秽,温中止痛,利湿杀虫。把香包戴在脖子上,药物恰好处在天突穴位置,药味散发出来不但留香,还能驱散口鼻周围的不良空气,防止病菌侵入,有效预防感冒和上呼吸道疾病。在灯歌队里,香云年龄最小,记忆力却是最好的一个,从来不会忘词或错拍,但为姐妹们讲解这些药用知识时,她们还是甚为惊异。

“香云,你这辈子没去当个大夫实在太可惜了。”一个姐妹说。

“可不是,要是香云成了大夫,我们以后有个头疼脑涨的,就去找她,不花钱不说,还能赚顿饭不是。”另一个姐妹道。

“一顿饭算什么,我们啊还要在香云家住上十天半月,天天让她给我们做好吃的。”又一个姐妹笑言。

说笑间,五姐妹举杯,之后合唱起《龙船调》和《问花》,从前的欢快光影即刻伴着歌声纷至沓来。

麻婆不识字,让四婆帮着抄写一遍,改日去镇上做一个,四婆说配方她已用不着,麻婆想要就拿去好了。麻婆把配方叠好放进口袋,四婆说她要去医院看看香云。

一日后,她们结伴去了一趟镇上,就成为香云的唤醒人。为了有更多言说的内容和话题,她们像两个返老还童的孩子,自此开启了一段近似“荒诞”的人生路。直到一日麻婆寻来,提醒四婆是去镇上看香云的日子,四婆思忖片刻,问她没事去看香云做什么。

三、梦与歌

向秀这日收拾好碗筷,出了门,四婆抱着狸猫,坐在竹椅上为它梳理毛发。已经很久,她不再去凉桥下与寨里的老人群聚,或是去河边走走,活动范围仅限于屋后的小菜园和小院。这温和的季节里,麻婆不来的日子,她就闲看云卷云舒,时而轻声制止追咬蜂蝶的狸猫,时而望着远处的风物,一个人长久地发呆。远来的游客倘若上前搭话,询问她年岁,或征询可否与她合影留念,四婆皆笑而不言。更多时候,她反复回想着麻婆为她讲述的斑斓梦境,仿佛那才该是她人生真实历程的一部分。

“你不晓得,我竟然连续两个晚上梦到了白虎。”一个落雨天,她们坐在廊檐下,春雨停停落落。“第一回,梦里我是跟着伢(父亲)进山去砍柴。那时候家里穷,家里姊妹多,伢砍了柴,就背到镇上去换钱。那天太阳很大,我们背着柴从林里出来,衣服都湿透了。伢说我们歇一阵再走,我把柴放下,就看见有只白虎卧在一块青石下的阴凉里躲晒。我吓得抱住伢,想着白虎看到我们肯定要把我们咬死吃掉,伢一把把我拦在身后,说毕兹卡是白虎的子孙,白虎是护佑我们的神,不吃人。后来我们就躲过那条道,从另一条道回了家。你说巧不巧,伢有一回上山砍柴回来,说他在山里的雾里看见了白虎,没多久我们三姊妹就一个一个定了亲。”

四婆看着盆里的清水。

“昨晚上我刚睡下,那只白虎又来了。这回呀,它浑身都是湿的,进了屋,在正堂坐了下来。都说‘白虎当堂坐,无灾又无祸’,可真是么。我大姑娘第二天来电话,说他儿媳一下生了两个一模一样的胖娃娃。只是咋也没想到,梦里的白虎是来告诉我别让小娃娃淋了雨……”说及双胞胎淋了雨差点丢命的事,麻婆长叹了一声。

四婆起身把盆里的清水倒入雨中。

有些梦麻婆说过多次,但四婆很少能辨出。譬如春天的时候麻婆讲起寨子里的吊脚楼群雪夜无端为大火焚烧的梦,夏天时候麻婆讲过的那个燕子不再在寨子人家屋檐下筑巢的梦。秋天来了,麻婆会连续几日无梦,梦一来,她整个晚上都在梦里与逝者相聚,只是那些冬夜长梦里的花红柳绿与采茶时节的歌声,再也不会在她的生命里出现。

事实上,一些麻婆讲过的梦,是现实世界真实发生的,或是她从别处听来的,或是她亲眼所见。麻婆绘声绘色地说给四婆听,它们仿佛就真成了梦。

“……梦里一直在落雨。几个从学堂一起回来的妹娃走累了,在山洞里躲雨,再也没能出来。我在梦里冲着他们喊呀喊呀,叫了好多遍,他们都没听见……”

那是多年前田家寨真实发生的一桩山体滑坡事件,彼时的麻婆还是个小妇人。

“……那天山里雾大,他把咽气的姆妈背到山道拐角的地方,等着车子来。外来的车子哪个晓得那处弯道险,他把没气的姆妈扔下去,小车就撞上了……”

从谁口中听来的那场蓄谋的讹诈事件,麻婆也没能记住。

“小狸呀,你说人死了会不会也做梦?”四婆忽然问狸猫。

狸猫眯着眼睛,一声不响,享受着主人的抚摸。

“小狸呀,麻婆今儿又不来给婆说梦了,婆就跟你说故事吧。”

狸猫支棱着耳朵,不断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

“从前呀,土家山寨里有个姑娘叫西兰,她呀,长得又美又手巧。她织的花儿啊香得起,能招来蜜蜂和蝴蝶;织的喜鹊啊飞得起,引得其他鸟儿绕着织锦喳喳叫;织的鱼儿啊漂得起,引得猫儿用爪挠。”

“就跟你一样。”四婆在狸猫头上轻点了一下。

“织完了寨子里所有的花,西兰还去四处找,看看有没有被自己落下的。一天,寨子里的百岁婆婆告诉她,说她落下了后山上的那棵白果花。白果花夜里开夜里落,所以西兰没见过。为了绣出白果花,西兰就深夜溜出家,跑到后山上等,整夜整夜不睡觉,终于等到了白果树开花。白果花开在月光里,白得像雪一样,她赶紧拿出织布织,一根棍子落在了她头上。西兰的头破了,流了血,就倒在地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打死西兰的是哪个,是她坏脾气的哥哥。他听了又丑又坏的媳妇儿的小话,以为妹妹是在后山会情郎,就生气寻去了。后来啊,西兰就变成了西兰鸟,没日没夜在寨子里叫:‘枝头嘁嘁喳喳,后园白果开花,查切是非小话,哥哥错把我杀……’”

“小狸,昨晚上麻婆来,你是不是也看到了?”讲完了故事,四婆又和狸猫说起话,“你说麻婆是不是有啥遗愿来寻婆……”

狸猫一下从她怀里挣脱。

稍晚时候,两个进山写生的女学生背着画框到来了,她们询问是否可以为四婆画像。向秀回来了,田家寨素有“家有亲丧,乡邻来吊,至夜不归”的习俗,她知道田衡不能回,怕婆婆想到麻婆心里难过,就暂关了小超市,回来看看。

见婆婆有人相伴,她又折身走了回去。

四婆不愿画像,两个女学生就把画框放下,坐在门槛上陪她说起了话。

“阿婆,您有八十了没?”瘦小的女学生问,语气轻柔。

“七十。”

“阿婆,您身子骨真硬朗,我奶奶刚过六十五,耳朵就听不到了呢。”

四婆舔舔嘴唇,笑了。

“阿婆,您胃口好啊?”

“胃不好,吃得少。”四婆会错了意。

“阿婆,您是不是也会唱很多山歌?”戴眼镜的那个女学生又问。

四婆又笑了笑。

“阿婆,您要是给我们唱一首山歌,我们也给您唱一个。”瘦小的女学生调皮道。

狸猫卧在廊柱旁晒暖。秋风吹着后山的竹林与寨前的田园。

不知是女学生年轻俊俏的脸庞还是竹簸箕里的红辣椒让四婆想到了什么,她拽了拽衣角,寨子里的妹娃儿从前到菜园摘菜时唱的小调飘荡在记忆里。

姐在呀那个后园哪掐呀菜薹呀

山上打下那莲花溜溜儿梅花溜溜儿

四季花儿开呀石呀石头儿来呀

杨柳儿青青 瓜子落花生生

青菜萝卜缨缨 萝卜切成登登 顶针尽是坑坑

哎哎哟 奇哉好怪哉呀

《掐菜薹》的歌声轻快,四婆眼睛里遽然多出了欢喜。女学生再次央求四婆唱歌,她竟真开口唱了一段《闹五更》。

栀子开花叶叶青,听我唱个闹五更。

一更里来好寒心,劳慰爹妈费心情;

小来忧愁长不大,长大忧愁放人家。

二更里来好寒心,劳慰哥哥费心情;

小来忧愁钱和米,长大忧愁酒和席。

三更里来好寒心,劳慰嫂嫂费心情;

锅头灶脑要嫂教,长大和嫂两离分。

四更里来好寒心,劳慰姐姐费心情;

针织麻钱要姐教,长大又是两姓人。

五更里来好寒心,婆家大轿来娶亲;

红布衣裳穿身上,红布鞋子扯满跟。

双手抓住娘衣襟,问娘伤心不伤心。

娘说怎么不伤心,五行八字命生成。

上前三步辞香火,退后三步辞母亲。

女学生听懂了歌词,心里酸酸的,四婆想着的是她多年前一个个送出寨子的小姊妹。伯伯和伯娘家里就她一个,男客是入赘,所以没人为她唱哭嫁歌。时下寨里的姑娘多是嫁进城,极少有人家再沿用这古老的民俗,寨里人清晨用轿子将她们抬过吊桥,新郎从轿子里背着新娘来到扎满鲜花在路边等候的迎亲车,车队绝尘而去,她们就成了别人的妻。

两个女学生又央四婆讲讲哭嫁,四婆就又为她们说起了大山人烦琐的婚嫁礼仪。

“那时候啊,男家要请媒人去女家提亲,女家放了话,男家看中……”

“阿婆,什么是‘择大香’?”

“‘上红’就是要扯几块红布为八仙师傅披红挂彩……”

“阿婆,什么是‘过礼’?”

“天黑,就请来九个没出嫁的姊妹陪着喝酒、唱歌……”

“阿婆,为啥要‘拦马车’?”

四婆收了声,她们就在想象里检阅了一场完整的土家人婚礼。

“妹娃儿,婆有个事想问问?”

“什么事?阿婆您尽管问吧。”瘦小的女学生说,“我们都听阿婆说了这么多,想问什么,您就问吧。”

“妹娃儿,你们说人要是总忘事,咋个办?”

“阿婆,这个好办。您用纸片记下来,忘记的时候看看就行啦。”

“噢——倒是个办法。”

“妹娃儿,你们说人要是死了,有啥遗憾,咋个能晓得?”四婆又问。

两个女学生摇摇头,面面相觑。

四婆有些黯然。

“阿婆,要是他(她)有啥遗憾,会托梦给您的。”戴眼镜的女学生忽补说道。

“是的是的。我听我姥姥说,人要是死之前有遗憾,眼睛不会闭上……”瘦小的那个附和。

四婆就起了身,回屋去了。

……

节选自《青年作家》202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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