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圆柱形的蜂桶像饭甑一样倒扣在屋檐下,桶上盖着箬笠,桶身一大半则被塑料布包裹着,孔洞看不到蜜蜂进出。即便再有野性的蜜蜂,也经不住持续的寒冷,直接躲在蜂桶里不出门了。 雨燕可以逆风而行,蜜蜂却只能蜷缩在蜂桶里抱团过冬。 坤祥老人不动声色地蹲在墙脚边,默默地看着儿子畅成在为晒栏柱加楔固定,他的头顶正好与蜂桶孔洞的位置平行。晒栏上空荡荡的,从二楼伸出的晒栏栏杆好比天空的风笛。墙是黄泥土夯就的,墙面坑坑洼洼,露出碎石与竹筋,山风一吹,似乎有齑粉在飘。 毕竟到了耄耋之年,坤祥老人蹲久了腿麻,直不起腰。他咧了下嘴,拎着一截木棍递给儿子。“笃笃笃”,斧头脑敲着木棍一下下往土里钻。阳光斜斜地将晒栏的影子瘦身、拉长,像幻觉。坤祥老人似乎忘记儿子是个哑巴了,嘱咐道:“木楔加了,上下得用铁丝固定才稳固。否则,再加也枉然。” 对畅成来说,父亲的话连耳边风的效果都没有,他眯着眼,自顾自地用老虎钳箍着晒栏木柱与木楔,绕了一圈又一圈,然后扭成麻花结。转过身,畅成见我站在他父亲身旁,先是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算是打招呼了。 不过,他的神情显得怯懦而自卑。 挪动身子时,畅成撅起的屁股碰到了竹笐,竹笐“啪”的一声倒在了水泥地上。他似乎没有察觉,依然在收拾剩下的铁丝。然而,这一声响仿佛瞬间把他父亲击中了—坤祥老人恍惚从幻影中醒了过来,这一切的情景似曾相识。那是四十多年前,畅成还是个孩子,他与妻子从山上驮树回家,见儿子在高烧说胡话,他把担杖“啪”地一扔,一把抱起儿子时却顿感手足无措。面对生病的儿子,他第一次有了无力与挫败感。 总不能眼巴巴地看着儿子躺在床上惊厥、抽搐吧。他背起畅成就往山下跑。毕竟,山里太偏僻了,离最近的村委会也得走十多里的山路。那可是20世纪70年代啊,他膝下养育了六个小孩,一个个本身就营养不良,况且畅成年幼,身体哪经得住高烧不退呢? 不料,儿子还是留下了后遗症。 作为父亲,他亲眼目睹了儿子从口齿伶俐变成哑巴,心里那是怎样的痛?他诅咒“九阄是个鬼地方”的就是那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听坤祥老人说到痛点,我能够想象他心急如焚、背着儿子一路疾奔的样子,却无法想象他用什么来消解无数夜里的暗。 二 一如村寨“九阄”之称,村名是抓阄得来的。 在清代道光年间,张湾人洪聚宝参加了族里的山场分配,族长用纸团做了九个阄,每阄注明山场“东南西北”四至,他抓到了末阄,就带着家眷去住山棚守山了。那其余八阄,便是血树源、山腰、昌坞、白石垇、柽子树坑、猪心汰、金竹汰、长降亭了。 像一棵树开枝散叶,九个阄在大山皱褶里都繁衍成了九个自然村。地名即村名,恐怕没有比这里更为朴实的村名了。 我几年前去九阄,没有通公路,无论是走源头、阳山背、角子尖、血树源,还是走古坦、和村、黄砂、血树源,都是古道与岚培路,似羊肠绕着大山长降在转。进入九阄村地界呢,山陡峭,树茂密,倚山而建的土坯房在缓坡处,黄色的墙,黑色的瓦,好像是一栋叠着一栋,又好像是山把村庄含在嘴里,呈现的是一种封闭、自足的状态。没有杂货店,没有医疗点。村口,一方石塝垒得有半层楼高,挖下山皮填土,才整出一块平地。蓝天白云之下,古木簇拥,泥墙鳞瓦,侧逆着光,越发醒目。我突发奇想,这样的土坯房,是否像周围的树木一样有根,又或者,是从土里长出来的呢? 于我,这是陌生的,未曾过滤的。村里人的先祖能够在如此偏僻的山里定居下来,想必是看作山林的邀约吧。不然,没有水田耕种,仅靠种苞芦、番薯,怎么能够过日子呢?况且,山中时不时还有猴子、野猪、狗熊与村民争食。山林需要轮休,而山民的生活不能中断。于是,山茶油、茶叶、竹笋、蜂蜜成了他们生活来源的基础。 坤祥老人知道祖上抓阄的渊源,却很少与人提起。毕竟那是二百年前的事,或许都被岁月风干了。他说得最多的是一母同胞的四兄弟,也就是说,他家兄弟几乎占了村庄户数的三分之一。潜意识里,他家兄弟多,在村里就显得强势。 他家四兄弟,我见过三位,长相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长兄福祥,虽然比坤祥大三岁,马上进入鲐背之年了,但腰身还是挺得直直的,说话中气十足。如果不是脸上的老年斑,很难猜出他的年龄。小的祈祥呢,许是虾背,且掉了门牙的缘故,反而显得老相。第一次与福祥老人见面,是在他家门口—竟然还在劈柴。碗口粗的麻栎、青冈、木荷,还有檵木,锯成一段段的,尺把长的样子,混成一堆。大树桩作木墩子,竖着放一段柴,就可以劈了。每一斧,老人都踮起脚尖以便于发力。然而,斧头劈在杂柴上,吃进去不深,声音也有几分沉闷,说明尚未干透。我是劈过柴的,知道杂树难劈,吃力,没想到老人自有办法,他先劈一斧,加一木尖,再用斧头脑去敲木尖,随着“哔啪哔啪”的声响,杂树自然开裂了。他拿起一段杂柴端详说:“树是有纹理的,只要识得,就好劈了。住山人家,关系亲密的除了人,就是树木了。”我拿过老人杵着的斧头,想帮他劈几段,竟然遭到了拒绝。他平静地说:“斧头认人呢,你手生。” 三 好几次,我去坤祥家,看到翠玉婆一身冬装,显得臃肿,她端张木椅坐在门口,面前一直摆着一张空椅子。 老人、椅子、狗,与敞开的门口,形成锐角三角形。我拍了一张照片发在朋友圈,题头是“空椅子在等谁”,有好友猜是等老伴,也有朋友猜是在等子女。结果呢,都不是,老人在等她相依为命的孙子。翠玉婆没装电话,也没有手机,她与孙子有半年多没有联系了。我问翠玉婆孙子的号码,她报了两个,都是错的。 像猛然记起来似的,翠玉婆从夹袄袋里掏出一张孙子与她的合影,背景是村庄水口。照片上的小伙子,长得瘦瘦的,比他奶奶要高出许多。翠玉婆用衣角擦拭着照片,念念叨叨:“看看,这是我孙子,是我孙子哩。” 在村里,翠玉婆称得上是个不急不躁的人,平时话语很少,她看到电视剧里工厂倒闭了,就以为是孙子打工的工厂,天天就坐在门口等孙子回家。 她到底藏着多少苦难,又经历了什么,老人闷在肚子里不说,我更不好问,生怕说起再触碰到她结痂的伤口。多疑、敏感、沮丧,是翠玉婆长时间所处的精神状态。无论我怎么解释,她都以为我在骗她。 还好,有一只狗陪伴在翠玉婆身边。她默不作声,狗也沉默着。黄狗看见我也不吠了,只是呜呜两声,原地趴着。 坤祥家堂前的板壁上贴着一张“2020年婺源县大鄣山乡和村贫困户收益情况确认表”,户主的名字是洪畅成,表格里的数字表明他是因残而享受低保。也就是说,畅成已经与父亲分家,自立门户了。坤祥老人“唉”地长叹一声,儿子过了不惑之年还在打光棍,是压在老人心中一块沉重的石头。毕竟是朝夕相处的儿子,连逃遁的机会都没有。儿子好汉堂堂的,做事不知道偷懒,人也勤快,过日子没问题。俗话一句,奈儿不何,帮儿讨老婆。也曾托人说过媒,都落空了。村里没有合适的,村外的不会往山里嫁。何况,他还是一个残疾人呢? 本来,坤祥老人掀开热水瓶塞准备续水的,一说到哑巴儿子又把瓶塞塞了回去。他忧心忡忡地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与祖上千方百计扎下根来不同,现在村里的年轻人呐,都削尖了脑袋往城里钻。我几个子女也不例外,说是为了生计,主要还是考虑孩子读书。等我们这辈人一走,生活在村里的,恐怕只有哑巴儿子了。” 看得出,说归说,他不敢想象那一天会如何到来。 “你也不必太过虑了,现在不是有民政局的小李在帮扶畅成吗?”认真听坤祥老人诉说,是我对他的一种尊重。听完之后呢,如果我再多说一句安慰的话,自己都觉得假,只能为他的伤感而感到无奈。 畅成蹲在门口阳光下磨镰刀,他用拇指试刀刃时,反射出一道寒光,在我眼前晃了一下。他生活在无声无息的世界里,当然不知道他父亲担心什么,又和我说了什么。看到畅成埋着身子还在磨刀,“嚯嚯嚯”,身体一起一伏,从容、沉稳。我突然想起了翠玉婆面前摆着的空椅子,仿佛是孤独与孤独的对峙。 四 “归归”,“归归”,松鼠的叫声是双音节的,节奏感强,每叫一声,尾巴翘起来抖起又甩下,它是在呼唤同伴还是求偶呢?松鼠在树丫上跳跃、攀援的本事,不亚于长臂猴。几声叫唤之后,一只松鼠“嗖”地出现了,顺着晒栏柱跳到屋檐下的竹笐上。“窸窣”“窸窣”,似是呼应,两只松鼠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而晒栏上的竹匾里,是畅成刚晒出去的萝卜丝与番薯片。 阳光加深了坤祥老人羽绒服上油渍的亮度,他下意识地拍了拍胸前与袖口,咳着说:“哑仂好讲话,聋仂好搭杂。畅成去年也想跟着村里人出去打工,但人生地不熟的,我怕他吃亏,没让去。我呢,拳打石狮自己痛。问题是,一副老骨头,再也折腾不起了。你说奇怪不,人老了,不仅觉少,连梦都没了。” 坤祥老人瞥了一眼空水壶,拧开水龙头去接水。谁知,水龙头像梗阻似的,断断续续流着水,还“咕咕”地冒气。 房前的山溪,像山与山挤出的一条夹缝。我发现,寒冬的山溪几乎断流了,沟壑里没有水,裸露的是碎石、泥土,还有枯草。溪面宽窄不一,最宽的地方也就两米的样子。低处,像石缝里漏出的一股细流,在缓缓地淌。 畅成抢过父亲手上的塑料桶,拐个弯,顺着小径去茶地中的石窟里打水。一汪泉水是从石窟的罅隙里流出的,清清澈澈。据说,这汪泉水在大旱之年都没有干涸过。我看懂了畅成比划的手势,弓身掬了一口,凉爽,甜滋滋的。 许是看见我与坤祥老人坐在门口喝茶聊天,一位胖乎乎的新妇抱着婴儿走了过来。坤祥老人抿了一口茶,努了下嘴说:“老大家的儿媳妇,正在家里休产假。她们的事呀,胡琴两根线,调子时时变,我都看不懂。”说着,就笑呵呵地把婴儿抱在了怀里。婴儿刚满百天,脸色红润,眼睛眯成一条缝。坤祥老人忍不住去亲了一口,没想到胡须扎到她了,婴儿蹬着小脚,“咕哇咕哇”地哭了出来,哭声清脆,一声比一声响亮。他怎么哄,都无济于事。 婴儿的啼哭,仿佛是九阄久违的抒情。 五 太阳偏向西山,满天飘着絮状的云层。阳光穿透云层的缝隙,宛如冰裂纹。刹那间,太阳冲出了云层,天光的变化迷幻、诡异。 “突突突”,一辆装着渔篓、渔箱的农用车打破了九阄的宁静。在村口下车的卖鱼人满身泥浆,连防水裤都没来得及脱去。分明,他在告诉人们,车上的鱼是刚刚从山底水库捕捞的。卖鱼人没有吆喝,只是在农用车旁与村民之间进行着简洁的对话: “多少钱一斤?” “草鱼十二块,鲫鱼十块,鳙鱼七块。” “白鲢呢?” “白鲢便宜,四块五。” 村里几位妇女像闻到了鱼腥味,一个个从家中鱼贯而出,有拎竹篮的,有拿塑料桶的。三个女人一台戏。女人来了,七嘴八舌的,话多,热闹。 “这鳙鱼一枚大头,没有多少肉。” “草鱼可以呀,长条,没肚子。” “草鱼好是好,偏贵呢。” “现在买去挂着风干,放到过年是不是早了?” “不早了,离小寒也就几天。怕就怕天气暖和起来,挂坏了。去冬两条鱼都没舍得吃,最后让猫叼走了。” “人的事,都算不定哦,何况是天的事。看上场雪,说不定还要冷下去。” “也不知道儿子媳妇回不回家过年,不然就多买两条。” 一位叫英婶的在鱼过秤后,不放心似的,还要抓起鱼在手上掂一掂,仿佛经她的手比电子秤还准确。 恐怕,这是我看过的唯一一次原始的买卖,有现钱的付现钱,没有现钱的可以用冬笋、蜂蜜作价兑换,再不济,可以先赊着,等手头活络了再给。 我发现坤祥老人站在山塝上,他只是远远地看着,像一位旁观者。 农用车一掉头,村民也随之散去。只有站在暮色中的坤祥老人,还有远处的山脊线,成了夜幕来临时的剪影。
洪忠佩,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三届高研班学员,江西滕王阁文学院特聘作家。发表散文、小说三百多万字,作品散见《青年文学》《北京文学》《作品》等刊,入选多种选本。出版散文集《影像·记忆》《婺源的桥》《松风煮茗》,长篇小说《见素抱朴》等多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