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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4期|韩伟林:阿穆古朗草原(节选)

时间:2023-05-12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韩伟林 点击:

韩伟林,蒙古族,内蒙古库伦旗人。内蒙古社科联社科普及部部长。曾从军23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出版有《黑棋子白棋子》《画中故乡》《汗的号令》《心想的边界》等文学专著。曾获边防文学奖、内蒙古文学创作“索龙嘎”奖、敖德斯尔文学奖。

第一章 月出之光

山泉在乱石间跳跃,一股水流溅到一块元宝形的白石头上,在中间回旋一大圈落了下去。这时,永青扎布伸出一双黝黑干瘦的大手接过泉水,咕嘟咕嘟喝了三大口,水珠从指缝钻进山羊胡子,湿了蒙古袍的前襟,可他并不在意。妹妹还活着,他沉浸在突然出现的惊人消息里。时光已经残忍地把一位少年郎变成了花甲老人,于是,高兴冷不丁膨胀成为一团巨大的痛楚。

永青扎布奔到山脚下的草场,用一双湿手使劲拍了一下大腿,站起来把别在腰间的衣襟放了下来。泉水一激,他至少表面上又恢复了一个牧人该有的样子。每天,一轮太阳从东边的阿穆古朗河上方缓缓升起,到了傍晚在背后的罕乌拉山后面徐徐落下,对于永青扎布来说,他的大半生,每天就在熟悉的阿穆古朗草原移动。

简单地垫了垫肚子,坐了一会儿,牵过来海骝马,把鞍子扎紧,永青扎布眯着一双细眼望了望正在对面阴凉处歇息的羊群,羊羔蹦跳着顶撞安卧的大羊,他看得出神,然后麻利地上马,慢悠悠奔了过去。

看来,这天又要变了。

这次旗里的领导给他带来了妹妹的天大喜讯。他品出来了,阿勇嘎虽然没有说,实则一定是奔这个变来的。只要能把他的妹妹变回来,就是再次一穷二白,他也心甘情愿。此时,他不知道自己是该继续伤神,还是应该纵声高歌了。打破大锅饭,他举双手赞成。

阿穆古朗(蒙古语太平安康的意思),是苏木(乡)的名称,也是嘎查(村)的名称。也不知地方因河流而取,还是河流因地方而名。阿穆古朗河,是下游广阔草原的生命线。永青扎布在罕乌拉山脚下喝的山泉水,就汇入那条驰而不息的漫长河流。

马蹄哒哒,走在那条出牧归牧的路上。永青扎布抖了一下缰绳,用靴子磕了磕马肚,海骝马凸着大眼睛飞快地颠起碎步。如果不看路边的电线杆子,还像是几十年前的样子。仿佛所有的人和事只是藏在那个叫作时间的东西后面。他忘不了第一次经过大石头出远门的往事。

那个时候,欢快的心情和五月充满生机的春日是分不开的。红红的太阳刚刚升起,稚嫩的永青扎布皱着眉头想,内——蒙古——自治——学院。什么意思,他不懂。叫“自治”的学堂原来在一个叫张家口的地方,阿爸从那儿迎请回来一尊巴掌大小的佛像。听说迈过城门就离京城不远了。那是皇帝大总统住的地方。王爷按照皇帝大总统的旨意,占有草原和牧民。再一个是阿贵庙大喇嘛,牲畜多到可以装满山坳。不去瞎想了,他只是跟着送了一次马而已。

那里的敞亮如同一道闪电,一下子刺到了他……

一回来,永青扎布的心就野了。外面怎么就那么热闹啊,那些和他们说着一样的话、放着同样牛羊的牧人,那么地舒坦。再看看阿穆古朗吧,人们时不时跪倒在地,愁容满面,仿佛遭受着无尽的罪过和灾难。他挠挠头想不明白,那番喜悦、欢快,还有满满的不解,他想快快告诉好伙伴金香。金香的阿爸鹰钩鼻子宝力,是他们家的马倌。

转眼出发的日子到了,天还黑着,永青扎布点着油灯,早早起来照看黑旋风。黑旋风是他将要成为男子汉的第一匹乘骑,四蹄雪白,马掌刚刚钉了没有几天,还有一股马蹄磨平烧焦的味道。

寅时,启明星刚刚跃上黝黑的天幕,露水乌亮,地上好像铺了一层雪,马群挤在一起打着响鼻,不管不顾左冲右撞,炸开草丛上的小水泡,膨胀着晨曦的凉意。马倌们哦哦吆喝,一派紧张忙乱的样子。后面,一位中年妇女用木勺舀起鲜奶,不紧不慢地洒向黝黑的罕乌拉山,喃喃低语。此刻仁秦道尔吉在蒙古包抓紧念经。昨天投进火堆的肩胛骨纹路有道裂痕,他心头掠过一丝不安,赶紧叫过来宝力左嘱咐右叮咛,只求人马逢凶化吉。

那一天,仁秦道尔吉满肚子不高兴,大喊一声,把刚刚收牧的宝力唤了过来。宝力没见过哥哥一样的东家发怒的样子,吓得腿肚子打战。是不是要挨一鞭,还好没有。他还破天荒喝了东家的奶茶,吃了一顿手扒肉。非年非节,东家宰了一只羊。

永青扎布十四五岁的样子,一头乌黑的卷发,灰蓝的大眼睛,抿着嘴巴的样子让人顿生喜欢。学娇不如吃苦,他从小放羊、喂牛、捡牛粪,养成了良好的劳动习惯。他在罕乌拉山向阳有风的草场找到阿爸。仁秦道尔吉家境殷实,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可他也是一个牧人,是家里的羊倌。永青扎布小嘴一抿就一句话,他要去送马。

老早之前也是在春季草场,有人过来叫他快去阿贵庙开会,工作队有请!堂兄归堂兄,王爷是阿穆古朗的天。开会,就是议事,这回叫他们过去选旗长。于是,仁秦道尔吉知道天要变了。其实他早有预感,去年冬天的一个晚上,王爷不见了。至于怎么变,他不知道。

送马,就算他对另一种平和日子的注目吧!

太阳毒辣辣穿刺过来的时候,马倌们远远地看到山包上的敖包,此处正是阿穆古朗草原到南部地区的分界线。一条小河缓缓流淌,马群早已飞奔过去痛饮,然后窜到对岸,快速扫荡冒出地面的青草。此地比阿穆古朗暖和许多,河中央还有奶皮厚的浮冰,野鸭落在上面警惕地张望。

马倌们坐在暖乎乎的流沙上,打开皮囊喝水,吃奶干炒米。永青扎布没吃两口,头一歪睡着了,宝力取下袍子盖在他的肚子上,怜爱地看着。这孩子虽生在富户却没有好吃懒做的习气,时不时就往他家的破包跑。每次缠着他讲这讲那,他就唠叨穷人的苦、有意思的神话、诗人阿哈,还有半辈子制香的故事。这次东家一点头,他毫不犹豫地带他过来了。离不开家的孩子哪有什么出息!

太阳正足,地上暖洋洋的。四个马倌东倒西歪,老虎下山一张皮,他们长年累月身上就是这件白茬皮袄,白天穿,晚上盖。每一个人都有暖和的太阳,在身上晒着。他们有着自己的希望,哪怕是渺茫的,却蓬勃生长,生活原本就是这样的。于是大家闲下来就兴致勃勃的,互相打闹。有的发出了鼾声,有的没事玩水漂,有的抓紧捏死皮袄里的虱子。

“砰!”一道尖锐的声音突然炸开,谁甩的鞭子,把大家的耳朵都震蒙了。“砰”的又一响,“什么声音?”转眼工夫,赶马人已经被二十来个骑马持枪的人团团围住了。

宝力腰里别着东家交给的一把短把砂枪,可是晚了,他顺势用袍子盖住。“怎么了?”永青扎布迷迷糊糊地喊起来,宝力吓得捂住他的嘴巴。怕什么来什么,他们遭了劫。

“我是岗呼。不想死的留下马,快快滚蛋。”马上的黑脸壮汉恶狠狠地喊叫。

“岗呼!”马倌们听了吓破了胆,脸色煞白。借着一股领头的胆气,宝力怯怯地望过去。

“行行好,丢了马群怎么得了,我们就是死。”

“这不是鹰钩鼻子宝力吗,你一个奴才,要命还是要马!”

壮汉轻蔑一笑。宝力再瞅,好生面熟,壮汉有一次路过他家,他拿出所有好吃好喝的送给他。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原来是乌力吉乖,上次到我家,招待不周,看在我们只是下人的分上,放过我们吧!”

“放了你们,谁养我们大头兵?别废话,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乌力吉——或是叫他岗呼——一时火起,用手中的匣子枪托了托黑礼帽。

宝力着急,脱口而出,连自己都奇怪,“我只听说咱们草原上的英雄,顶天立地,从来不偷不抢,这些马是送给红兵官府的,你们不怕,我们可得罪不起!”

“呵呵,算你说对了,我就是和红兵对着干的国民政府委任的靖边保安团上校团长岗呼,乌力吉是骗你这个傻瓜的。兄弟们赶马,谁要敢动,一枪崩了他。”

浓重的灰尘终于散去,土匪赶着马群不见了。

仿佛是一场噩梦。五个人跌跌撞撞爬上坡,远望土匪和马群留下的踪迹,捶胸顿足,一把鼻涕一把泪哇哇哭。宝力悔得肠子都青了,都是他胆小怕死,都是他不小心!他要把永青扎布托付给穷弟兄,他去追,追不到,他也不回去了,让岗呼乱枪打死,反正横竖一死。几个人谁也说动不谁,拉拉扯扯。

永青扎布咬了咬嘴唇,开了腔:“叔叔,咱们怕岗呼,岗呼怕谁,看那架势怕红衣红帽红头发的红兵,咱们找红兵去!”

宝力一愣,这孩子人小鬼大,说对了。他死了,拉到黑风口,倒是省事。孩子***早先跟着大福晋,不明不白没了踪影。女儿还小,往后怎么活。二百年前,他的先祖从大雪山一路向东,最后在万里之遥的阿穆古朗草原扎根,那是历经何等的磨难啊!

在巴林旗地界,宝力拉起同样陷入绝望的同伴迈开步子。听杂货铺李掌柜说过,巴林草原现在是红兵的天下。

2

在陌生的地方遭官匪抢劫,几个人沿着小河漫无目的地走着。就在这个让他们心碎的早上,巴林草原还发生了另外一件离奇的事情。

蒙古草原的上方是太阳月亮,地上的寺庙像星星一样数不清,老百姓生病遭灾,请喇嘛念经是常事。从大清王朝到民国没有变过。牧民的苦日子无边无际……

暗夜刚刚苏醒,自治学院文艺宣传队走草原过沙漠,走一路演一路。他们力量薄弱,晚上休整,天还没亮出发。明天可以赶到北部牧区了。这一天的后半夜,此行的临时队长、侦察员阿勇嘎指挥队伍停下休整,派出哨兵到前方山包秘密观察,骨干们保护着乘骑辕马吃草休息。前方是黑幽幽的红柳丛生的沙漠地带。

阴历五月十三,巴林旗举行祭敖包和文艺演出的消息传遍了草原。国民党杂牌军靖边保安团一部在岗呼的带领下,偷偷赶了两天路,准备实施恶毒的伏击。歪打正着,半路遇到送上门的马群。他吩咐就地露营,玩闹个通宵。祭敖包演出还有两天,一百来里地,半天就能扑过去。

“牧主冬牧场地窨子旁有三处火堆,木桩上拴着二十多匹马,柳条棚里圈着一群马。”

听了哨兵报告,阿勇嘎叫来两名党员商量对策。阿勇嘎虽年轻,却是从王爷庙警卫团过来的老革命,通过火堆判断,对面少说有二十来人,是敌人还是自己人?如果是敌人,文艺队这点战斗力,是没法对付的。悄悄撤退,胶轮车、勒勒车吱嘎一响,马上暴露,天一亮更是无遮无拦。自治学院只有二十来条枪,有日式三八大盖、俄式大连珠、套筒枪,还有几把骑兵军刀,每支枪也就几发子弹。这一带惯匪还没有消灭,为保证安全,文艺演出队出来时带了五条枪、两把马刀用于自卫。

又黑又低的夜,掩护着伏击手按照散兵线埋伏下来。山包上传来两声猫头鹰的 声,这是阿勇嘎发出的暗号。如果对方是自己的队伍,听到了一定会有呼应。

远处的欢闹还在继续。

夜空在午夜交手,伏击土匪的时候到了。骨干队员压在草丛上面,露水湿冷,他们钉在那儿纹丝不动。身后红柳丛下方的洼地,隐蔽着看守辕牛和车辆的女队员、小队员、赶车的老乡。阿勇嘎派出枪法好的两名队员从下风处悄悄摸上山包占领有利地形,再派四名队员迂回,在惯匪的必经之地埋伏好。他和另一名队员隐蔽在最近的险要位置。

子弹突然射向敌群。喝得烂醉还在欢闹中的土匪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这神不知鬼不觉的荒野之地会遭到伏击。叫骂声从火堆旁钻了出来,顺着枪声还击,解下缰绳摸爬蹬跨,骑上马背直奔沟口。一匹快马突然落入虚掩的坑洞,把匪徒摔了出去,前面的人马又被拴在两边的绳子绊倒一大串。

岗呼摸黑快速集合队伍,少了两人。对方的招式虽然管用,还不算高明,他判定遭遇的不是正规连队。他指挥人马,朝打冷枪的方向来了一个反包围。他不信他的美式装备打不过土八路的几把破枪。

阿勇嘎经历过辽沈战役的枪林弹雨,几个回合齐射,压住了敌人。短暂的静寂后,他收起已经没有子弹的驳壳枪,端着一把马刀猫腰跑过去,队员们只剩下五发子弹,形势万分危急,怎么办?突然灵机一动,他弯腰奔跑到下方的胶轮车,取出一个小包裹,说干就干,指挥女队员用化妆用的麻纸,将里面的东西迅速分成鸡蛋大小的小包,系紧,不多不少七个,后面留出小尾巴。

枪声砰砰,土匪重新集合队伍,大喊大叫,一百米,三十米,眼看马蹄呼啸着就要踏到身上。阿勇嘎猫腰突然将一个个小圆包抛向匪帮,只见圆包炸裂,粉尘弥漫,刺鼻的辛辣味瞬间炸在敌人上方,土匪瞬间火辣辣泪流满面、剧烈咳嗽,刺鼻的气味熏得战马受到惊吓,直打喷嚏,前蹄还没有挨地,后蹄旋转方向,扭头就跑。趴在草丛中的阿勇嘎见状,狼一样扑了过去,稳稳地跃到土匪后面,借势从马上把土匪扔到一边。抓起缰绳一抖,马刀一挥,劈死前面一个匪徒。左劈右砍,暗黑下匪徒捂着眼睛鼻子被冲得七零八落,完全失去了战斗力。最后面的岗呼不明就里,跟着跑,冲出重围,土八路的新式武器让他纳闷,匪徒们一个个龇牙咧嘴,眼睛刺痛、灼烧,溃不成军。原来是辣椒粉,他气得要吐血,马刀一举再冲。

突然,身后飞过来一梭子弹突突点射,红旗在山包后面闪动。火力全开,这是要全歼他们的架势。

“不好,后面埋伏有蒙古八路。”

岗呼惊出一身冷汗,呼哨两声,眼睛鼻子刚刚好受一些的匪兵,掉转马头火速撤了下去。为了额外到手的马群,暴露了袭扰集会的时机,还死了弟兄。岗呼如丧家之犬,仗着地方熟,逃进了三百里外的黄羊滩。

胜利了!谁说文艺宣传队打仗不行?现在也让敌人闻风丧胆。小队员最兴奋,按照阿勇嘎的安排,举着红旗在沙窝子后面来回跑。大家兴高采烈,打扫战场,缴获四条枪、二十来发子弹、一颗手榴弹,还有圈在柳条棚的一群马。“什么,辣椒粉能做武器?”上一场在一个村庄演出,一位老大娘塞给他用石臼捣出来的一包辣椒粉,没有用在提神御寒,倒是发挥了更大作用。

微微的晨光下,一辆胶轮马车迎面驶来,还有骑在马上足有一个班的人。阿勇嘎要队员们不要慌,他早就听到了敌人背后的那一梭枪声。兄弟部队相见分外亲切,原来他们是贝勒旗旗队的,正好路过。由于刚刚组建,装备极差,自治运动联合会分会首长派人带着介绍信,到晋察冀六分区求助。他原来的警卫员现在是团长。团长特别高兴,写了一张字条,找军需部门领了二十支步枪、五箱手榴弹,还有一挺歪把子轻机枪、两千发子弹,派一个班战士护送。刚才遇到前方战事,就从后面给了敌人一梭子。送马,救马,贝勒旗和自治学院有缘,双方欣喜万分。此前,闲散台吉后人仁秦道尔吉接到李掌柜捎来的口信,派人远道送马,这对自治学院各种物资极为匮乏的革命队伍实在是太重要了。

自治学院是由内蒙古自治运动联合会和中共冀热辽分局商定,由热河省政府在解放区主办的专门培训蒙古族党政军干部的学校。据后来的统计,学院在其存在的三年半时间里,先后培训了一千多名蒙古族干部,他们分配到各地,在宣传群众、组织群众、建立人民政权、充实人民军队、支援全国解放战争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自治学院文艺宣传队,就是为了进行生动活泼的思想政治工作而成立的一支独特的队伍。后来发展成为乌兰牧骑。

正午时分,马倌们迎面遇到的正是这支队伍,红色文艺轻骑兵!衣衫褴褛的牧人们乐坏了,不过红兵可不是红衣红帽红头发,而是穿戴着八路军衣帽,和他们说着同样的话儿。

“原来是学堂一帮跳查玛舞的。”

“什么,跳神的打跑了官匪,抢回了马群?”

宝力瞪大眼睛,扑通一声跪下,向着敖包的方向磕了头,再向眼前的神兵天将磕头,感谢山川人神带来的莫大恩赐。马倌们听到了马群的嘶鸣,马群也一定闻到了家乡牧人的气味,一匹匹扬头甩着长尾。

这时,有个人拍了拍永青扎布肩膀,笑着说:“小兄弟,我们可不是跳神的,我们是自治——学院——文艺宣传队。”

永青扎布发蒙,不是跳大神的,什么意思?他挠了挠头说:“阿哈,毕——莫图亥。”把那位小伙子给逗乐了,不管听懂没听懂,“嗯”了一声,好像答应了要当这位小弟弟的哥哥了。原来他们是受巴林旗民主政府要求,到农村牧区进行反恶霸和减租减息巡回演出。他做了个鬼脸跑了,不远处有人喊他卸车。哦,他叫阿勇嘎,多么英俊,他的眉毛小刀一样笔直,眼神却是那么暖人。永青扎布追着他的背影望了又望。

附近整训的骑兵连赶了过来,经过短暂会合,向着匪帮的方向追了过去。小榆树、红柳丛上挑挂着一团团绒毛,匪徒恶习不改,那是他们驱赶畜群留下的痕迹。

“好险啊!”仁秦道尔吉倒吸了一口气,他无心掂量宝力交给他的大洋,那是自治学院买马的钱,买卖公平,一文不少。顺着包门望过去,儿子跳上马背跑了。仿佛就那么几天,永青扎布骨骼咯吱作响,裂变长大,感受着新的一天的降临。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能坐稳马背,看那个满不在乎的样子,他的后背还在发凉。女儿出了一趟门再没了消息,要是儿子再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这回全靠宝力了,他们家离不开的穷兄弟。

仁秦道尔吉赏了宝力一只羊,叫他自己在群里挑。

3

不用说,永青扎布急匆匆去找金香了。金香是宝力的女儿,比永青扎布小一岁。

革命文艺的演出,比王府赛歌会还热闹。那一天,文艺宣传队到了附近牧村。宝力跟阿勇嘎絮叨马群不好调教,要求再照料两天,马匹不到安全的地方,他们不放心,也有些舍不得。演出放在晚上,四盏汽灯照亮了周围很远的地方。队员们在羊圈栏杆上压腿,有的抓紧拉琴、吹笛子、练嗓子。牧民们骑马赶着勒勒车,从很远的地方过来,来赶一场美好欢乐的节日盛会。好像战争年代的苦难已经过去了,孩子们乐得蹦蹦跳跳,大人们个个健壮,没有伤兵,没有哭哀的寡妇。永青扎布瞪大眼睛,充满了好奇。

星空为幕,草地是最好的舞台,文艺宣传队演职人员骑着马高举红旗进入会场,他们威风凛凛、飒爽英姿,会场顿时热烈欢腾。第一个节目是歌舞剧《永远跟着八路军》,用的是当地流传的曲调,在戏里阿勇嘎扮演一位老大爷。不想,演出当中用糨糊粘的胡子脱落了,他灵机一动,现编台词,“外面谁找我?”退到了后台。

那些节目,永青扎布后来才一一对上号。有反对阶级压迫的《复仇记》,揭露王公勾结日本人压迫贫苦农牧民的舞剧《三部曲》,破除迷信的《牛疫》。依稀记得汉语节目有改造游手好闲懒人的舞剧《懒汉桑布》。舞剧《哥俩打草》,听说由革命圣地延安的《兄妹开荒》改编而成,演出中醉汉失态,喇嘛神气的样子,就像从人群中拽出来的一样生动传神。篝火映红了大地,真是一个让人难以忘怀的夜晚。

观众后面飞过来悠扬的歌声,一对年轻牧民夫妇骑在马上对唱家乡的《云青马》,长长的尾音回响于天地之间,夫妇俩鞠躬致意,好像在用歌声感谢民主政府。队员们和群众报以热烈的掌声。听说他是当地的哆沁,贫苦牧民的儿子,被召进王府唱坏了嗓子,直到解放获得新生,成为草原的主人,拿起套马杆为努图克(20世纪50年代内蒙古自治区特有行政区划,相当于现在的乡)放牧,娶了心爱的姑娘。质朴的感情,金子一样的心。解放区真好,什么都和阿穆古朗不一样,还有这么胆大的牧民!

歌儿,在牧人的一生中是一个很重要的词,叫作“哆”。

歌手,在旧社会受尽封建压榨,在新社会备受敬重,他们有自己响亮的称呼:哆沁。

而长调的发音叫乌尔汀哆,意思是长歌,草原有多辽阔,长歌就有多宽广。听着歌儿,永青扎布醉了,直到他被宝力摇醒。

报幕员存心让远道而来的外乡人出丑吗?当又一次听到“请贝勒旗人民来一首”时,盘腿观看演出的马倌们吓坏了。人民——“阿日得图门”,代表人民的只有王爷,他们只是草原上的蚂蚁。四名马倌害怕,恨不得脑袋拱进地里。永青扎布不知怎么就走到了舞台中央,他也有些胆怯,手放在胸前鞠了一躬。在闪亮的汽灯照耀下,他脱口唱出了在他们家不知流传了多少辈的《罕乌拉》,别看他的喉结刚要凸起,可胸中沉积的力量却是那么辽远,童音划破了朦胧,唱给苍天大地。此时,永青扎布眼前如同站着一位梳着数不清小辫子的小姑娘,在清澈的阿穆古朗河边歌唱。那是妹妹和她的《月出之光》……

许多许多年之后,永青扎布一想起埋在心底的画面,眼睛就开始潮湿。就像昨天刚刚听过,就像刚刚从雕梁画栋的王府厅堂传出。哆,心头萦绕的绵绵曲调。几十年了,所有的故事发生在阿穆古朗河边的一户蒙古人家!

长调落了,他泪流满面,抬起手臂又一次深深鞠躬。差不多互相递过鼻烟的工夫,场下静悄悄一片,难道是我们的少年唱砸了吗?像,又不像。队员们还有巴林旗歌者、牧民们震撼了,每个人眼前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画面,妻子、情人、战火、离别和悲伤,还有对草原的深深爱恋。人们到底追寻什么?这个大男孩儿分明唱出了所有人的心声。阿勇嘎站起来,热烈鼓掌,台下顿时欢声雷动。

永青扎布听到了自己的心怦怦跳,一定是牛奶一样的新鲜装满了心房。文艺队是一团火,欢歌笑语,传递着新生活的热气。接下来的两天,阿勇嘎带着永青扎布到处转,准备道具,挂幕布,哪儿有活儿就奔哪儿。几个马倌也没有闲着,他们手艺精湛,有的帮着修理松动的勒勒车,有的整一整笼头,还有的在研究巴林马鞍的式样和贝勒旗的有什么不同。

永青扎布举着红旗,跟着阿勇嘎从这家到了那家,一来借些工具,二来用阿勇嘎的话来说叫作宣传革命道理。牧民们摇着头直说“不知道”,他们还不懂得什么叫革命,哪有当兵不欺压祸害穷人的,难道是活佛派来的?永青扎布也不懂,他只是阿勇嘎的跟屁虫。睡觉的时候,他把红旗叠得方方正正放在身旁。这几天红旗归他扛,归他保管,他心里别提多美了。那面红旗正中是一颗红色五角星,下方一把锄头和一根套马杆交叉在一起。他摸着红旗甜甜入睡了。

祭敖包和群众大会上的演出圆满结束了。

文艺宣传队匆匆套着马车,他们又要去下一个地方演出。阿穆古朗的牧人也要返回家乡了。他们过去拍打爱抚一路相伴的马儿,马群已经和队员们熟悉得不分彼此,他们放心。

临行,阿勇嘎拍了拍永青扎布的肩膀,“你要为革命出力。用不了多久,广大牧区都要走牧场公有、放牧自由的道路。”

他似懂非懂,点了点头。他一直想看到阿巴格一家也有自己家的一群羊,而不是一年到头的只有六只!此时他恨不得把革命掰下一小块,分给金香,让她品尝。

快要到家了,永青扎布摸了一下胸口。坏了,红旗还揣在蒙古袍里。怎么办,此时他是那么的焦急。阿勇嘎一定急坏了,正在埋怨他。他忘了问,那个“自治”到底是什么意思?

金香听了半天叨叨,也跟着特别兴奋。看看她包里一堆花草,每天鼓捣来鼓捣去,永青扎布笑嘻嘻说她是花仙子变的。金香追着打,打着打着两人就害羞地抱在一起,这是催促他们长大的灵丹妙药。听阿爸讲,宝力原在王府制香,如今能在他家当牧工也算是福分。他却觉得,自己得到的福分最美妙。

几十年一转眼,那条打马走过的地方,修了公路。永青扎布想想,好像刚刚发生过的一样。

等到收牧回来,阿勇嘎坐上吉普车已经离开了。

4

又一年过去了,阿穆古朗河静静地流。岸边的永青扎布长高了,长壮实了,还大人似的学会了想事。一天早上喝茶,冷不丁来了一句:“阿爸,咱们是不是给宝力阿巴格工钱增加几只羊?”额吉担心地看了看,这孩子怎么这样和大人说话。

没头没尾,就一句。仁秦道尔吉疑惑,是不是去年去了一趟巴林草原,宝力护过他,他想着报答?突然感觉孩子有些不一样。

“傻儿子,咱家畜群本来就不多。宝力在咱家多年,我待他如弟弟,他被王府撵出来,我不收留,他早死定了!”

“咱家大活儿小活儿哪一个离得开他,可一年到头就六只羊打发了人家,公平吗?”永青扎布不服气,嘴一噘。

“你听谁在那儿胡说八道!”仁秦道尔吉生气,喝茶差点呛了。这孩子怎么说话和上次去努图克参加大会听来的一个腔调。出这个头,还不让人戳脊梁骨?

“阿爸,您就当落后分子吧。人家救了我们。人家说了,这世道不是王公贵族的,人人自由平等,以后还要牧场公有、放牧自由哪!”说着说着,和“人家”共产党文艺队比,他快要声讨他阿爸的可恨来。

永青扎布骑着黑旋风,鞍前抱着一只羊,下了马,把羊放进羊圈。给马下了绊子,朝着一顶破旧的蒙古包走去。听到熟悉的马蹄声,金香跑了出来,她也长大了不少,快成俊俏大姑娘了。永青扎布高高瘦瘦,一副傻傻的样子。每次他来,在他不注意时,她总是悄悄看一眼。永青扎布是不是也在偷看她?要不,目光怎么总会碰到一起,让人心慌。

“阿巴格不在吗?”

金香假装恼火,气呼呼地说:“我阿爸是你们家的宝——勒,大白天他难道不用干活儿,怎么会在家。”她把“力”故意说成“勒”,把牧工的意思拖得好长。说罢辫子一甩,扭过头做了个鬼脸。

永青扎布本来就是没话找话巴结她,白天大人一堆活儿。他走到金香跟前,希望女神永远快快乐乐。

“我这不是忘了吗,好了,我带过来一只羊,扔到了圈里。”

“阿哈,这是怎么回事,别不是你偷了谁家的,这要是让老爹知道了,还不把我阿爸抽死。”金香急了。

永青扎布挠挠头,看样子真把金香吓着了。便说:“你把我看成啥人了,昨天我跟阿爸说了,阿勇嘎哥哥告诉过我,人人生来自由平等,咱们以后还要牧场公有、放牧自由哪,提高牧工工钱是努图克早就说了的,阿爸就是不敢。我好说歹说把阿巴格的工钱从一年六只羊增加到八只,把我家老抠气得,喝茶烫了嘴,最后总算答应了。不过上次阿爸一高兴给的那只顶了数,这只我先送过来了。”

金香听到烫了他阿爸的嘴,笑得合不拢嘴。

永青扎布故意放低声音,“我再悄悄告诉你,这只——有了。”

“什么——有了?”等到回过了神,金香脸一红,“讨厌。”

进了包,永青扎布盘腿坐下,金香倒了一碗茶,双手递给心爱的人。他接过来吸溜了一口,普通的粗茶像是蜂蜜,诱惑着他的舌头。地上一堆花花草草,金香又在制作她的秘密。

有那么一次,永青扎布在包外咳嗽一声,拉开门进来。金香没有听到动静,吓得一哆嗦,铁杵重重地砸在手上,她惊叫一声,脸也白了。永青扎布赶紧抓起她的手,看有没有受伤。她又羞又急,说了声“阿哈”,两个人离这么近,慌得眼神都没有地方放了。

铁臼旁摊着一本很旧的薄书,封皮右下方盖着一个黑色的“ ”字方印。金香注意力集中,那首写得歪歪斜斜的诗,她看得出神,半懂不懂的。阿爸说那是先祖阿哈写给弟弟——她的四世高祖的。她红了脸,慌张地抽回了手,把书藏到毡子下面,圆圆的屁股一挪,坐在了上面。

“金香,你这是?”

“阿哈,什么呀,你别问了。”

王府和阿贵庙是阿穆古朗草原的中心,弥漫着王权神权交加的威严。王府贴出布告,庙里举办法事,周边成为僧俗们聚集、采买生活用品的场所。王府学堂一时更是声名鹊起,成了治理边疆典范。在京蒙古王公大会在即,一道日本人电台传过来指令,要旗府组织人才到京城做一番模范演示。不久日本人的飞机过来接人,大福晋金夫人、小王子、照料小王子的金香的额吉,还有仁秦道尔吉的女儿——她唱的长调最动听。此行由笔帖式(文书)带队,负责方方面面的联络。

多年后听闻,北平城的蒙古族王公大会上,他们精彩地展示了贝勒旗的风采,接下来不明不白被接到新京。王爷不敢得罪重庆国民政府,可是陪都离他们实在山高水远,中央大员和军队扔下王公百姓,全部撤走了。只给了两句没用的电文,再没了音讯。他对新京政府的态度有些复杂。日本人的飞机一来,只能小心照办。

后来就没有了后来,乱世之下,贝勒旗展示模范的贵妇平民如同人间蒸发。王爷多方打听,杳无音讯,经此巨大变故,他将旗务交给手下,纵情声色,以对下人残忍暴虐取乐,时不时骑马奔向山包远眺,好像要把小王子看回来。

5

那一年冬天的一个深夜,王府火光四射,火苗诡异瘆人,噼里啪啦的声音响彻草原。前来送香的宝力和下人们一起打火。暗影幢幢,他挑着木桶来回担水。猛然迎面撞上一道人影,抬头一看是岗呼,那个什么保安团团长。岗呼也愣了,提起他的耳朵悄声说:“不要说话,否则要了你的命,我是过来接王爷的。”

“您要接王爷去哪里?”宝力仗着之前曾经遇见,大着胆子问。

“蒙古八路要来了,我奉上峰命令过来接王爷,大福晋在海边等着他。”

宝力的眼睛放射出一丝渴望,不管不顾地抓住他的手,“告诉我,我的女人在哪里,还有王爷的远房侄女艾义思在哪里?”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怎么知道,兵荒马乱兴许都死了吧。误了老子大事,砍死你。”岗呼厌恶地瞪了一眼,狠狠地甩开他的手,转身不见了。

宝力呆怔着一步步走向火光冲天的议事堂。他这不是去救火,而是扑火。忙乱中他被人一把揪出来扔到一边,幸免于难。第二天在府门外的石狮旁,人们发现了血肉模糊的宝力,他的右手四指齐刷刷不见了。

以后的岁月,宝力始终想不起来手指怎么就突然像被砍了一样不见了。他是过去送香,还是去送手指?土匪头子干的,还是他自己?

他一直无休无止地制香。女人走的那一天,他忘了给王爷磕头下跪,乞求开恩,只要别让他的女人跟着去什么北平新京,一辈子当牛做马也心甘情愿。至于宝力和他的香,在他失去四根手指那一天作了彻底的交割。

文艺队的阿勇嘎如今是贝勒旗人民政府副旗长,抓畜牧业社会主义改造。至于改造,多年前永青扎布就没少干。当然他是出于一颗公道心,觉得阿勇嘎告诉他的是对的。永青扎布是互助组积极肯干的好青年,每个人都看在眼里。

“增加两只羊怎么够。”

永青扎布心里犯嘀咕,他不想成为和别人不一样的人。他家有不少牛羊,都是阿爸舍不得吃舍不得卖,辛辛苦苦攒起来的,付出的辛苦他最清楚。他和金香是海子里一对头缠绕着头的天鹅情侣,心心相印。可他心里隐隐作痛,毕竟她要从贫寒人家嫁到他们殷实大户,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他不想金香心里有那么一丝放不下的东西在里面,虽然她从来没有提及。

“你要为革命出力!”阿勇嘎跟他说过的。可是如今解放多年了,什么才是革命啊?永青扎布皱着眉头苦巴巴想。

眼下,阿穆古朗互助组最热心的非革瓦莫属了。当年的阿贵庙小沙比(徒弟)念经有一套,接羔保育一直不是他的强项,二十出头还笨手笨脚,时不时闹出笑话,家里总是缺吃少用。如今他是喇嘛还俗,推翻封建压迫的象征,加之表现积极,是互助组组长的不二人选。

群众大会一结束,革瓦带头赶着九只吉祥数字的羊交给集体。家里留了三只,够女儿放了。媳妇斯琴花日一动不动早不用指望了,接连夭折了四个孩子,怀怕了,第五个孩子命大,生下来有一丝气息,请喇嘛念经总算保住了。于是这个女儿从小也就任由天性,自由生长。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娇小面好的南斯日玛从小学会了做饭放羊。长大了风风火火,张口就哼一段《罕乌拉》,那是她家搬过来后,前面蒙古包的永青扎布教的。

罕乌拉山到阿穆古朗河之间方圆十多里的河谷草原,闲散台吉败家抵了债,玄孙仁秦道尔吉好不容易赎了回来,如今牧鞭交给了儿子。永青扎布扎了一顶蒙古包,夏天走场放牧。

永青扎布每隔两天到青石井台拉水,时常遇到也来提水的南斯日玛。永青扎布来了,喊一声:“歇一歇,我来。”接过井绳,拉开架势,三下两下打出一斗水,斗斗水满,干净利落,小妹妹何来这般功夫!他看南斯日玛蹦蹦跳跳的样子,放下帆布水斗子,偶尔和她开个玩笑。那时候南斯日玛也该十五六了吧?

每一次都是偶遇。永青扎布觉得自然而然,其实大多是南斯日玛掰着指头算出来的。每次倚着井台边的大青石傻傻地等待。大青石是永青扎布领着几名青壮年从罕乌拉山下滚过来立到井台下方的,石头上可以拴马拴牛,石头上方凹陷处放水斗子。那顶扎起来有些时日的蒙古包,进进出出的那个人,紧紧吸引了她。也许更早的时候就开始了吧。

革瓦装好半车羊毛,赶着牛车出发了。又是一年去李掌柜那儿送羊毛的日子。外蒙古革命掐断了大库伦的驼道,旅蒙商攀附王公贵族,专跑口内,到南方驮运茶砖。日本侵略军控制了皮毛生意,商号倒闭,李掌柜舍不得杂货铺,盘下来惨淡经营。带上病病恹恹的南斯日玛,送了羊毛,到庙里抓了一点药,吃了斋饭,又要迎着呼啸的北风赶路了。天擦了黑,留宿在沿途人家。

牛车停在蒙古包前面,永青扎布骑马正要回去。

南斯日玛下车一瞥,看到了那个人向她投过来的一道闪电,她的脸红了,这是怎么了,难道那是刮骨的刀?心跳得慌。一位姑娘正在门口痴痴张望,没有看到停在一侧的牛车,比她小那么几岁的乖女孩儿正看着她。姑娘亮晶晶的目光,好像要把马背上的人唤回。南斯日玛顿时生出一丝无名的嫉妒,头一扭跟着大人进了蒙古包。

包里包外两重天。一股馨香飘散,条框正中是佛龛,毛毡打着补丁却也干净,这是一户勤快人家。金香已经从冲昏了头脑的爱意中醒了。递茶,端过去可怜的一点奶食放在客人面前。革瓦向主人表示着在包里歇息过夜的感谢。不能怠慢过往路人,这在牧民的生计中极其平常。纠结的还是对食物的不安,毕竟家家都过得太难了。

革瓦刚刚从消息灵通的旗府回来,三言两语问候之后,高兴地把看到的听到的道给宝力。宝力无意也有心,毕竟上面说的什么“三不两利”有几年了,太阳升起又落下,阿穆古朗草原变了。他给东家放牧的工钱又多出了三只羊,怎么说也让人高兴。革瓦说有个畜牧业社会主义改造要来了。他不懂。

“这个人怎么起了这么一个名号……”

“我的哥哥,不是人,是人过来运动。”

“那还不是人?”

“跟你说不清。反正咱们日子不会再这样了。上面说了牧工也要有畜群。”

“那基础母畜从哪儿来?”

“成立互助组,牧主富户交呗,咱们穷人有什么!”

牤牛一样壮实的革瓦笑了笑,好意地瞪了一下宝力。宝力眯着凹陷的眼睛没有应声,他放着仁秦道尔吉的马,可人家把他当弟弟,没有当外人看,收留他和孩子,这恩情怎么报答也不为过。永青扎布,他看着长大,两个孩子好,互相爱护着,真能走到一起,他烧高香。

两个姑娘也不闲着,一大一小的世界简单而美好。金香看南斯日玛被风吹乱的辫子,拿过梳子给她梳头,递给她一面小圆镜打量。镜子后面是穿着旗袍手拿扇子的美人。南斯日玛从怀里也掏出一面,悄悄说:“姐,我有,杂货铺买的,阿爸不高兴,差不多一袋子羊毛换的,家里少买了不少吃的!”

金香不知道小镜子还这么金贵,她的是永青扎布到努图克参加畜牧知识学习班时在供销社买的。说是平价,不像买卖沁(商贩)盘剥你没商量。阿穆古朗草原几百年来还不是这样过来的。听他那口气,像是长了不少见识。老早以前,金香在水井里看过自己的模样,水斗子晃悠悠掉下去,就把自己打碎了。那一天,她第一次在镜子里贴近了看,摇摇头,镜子里的人也跟着摇头,难道那个红扑扑的美丽脸庞就是她吗?永青扎布就是这样看她的,心里顿时美美的。

蒙古袍日可为衣,夜可当被。革瓦、宝力睡在上手位置,二人如出一辙,脱下蒙古袍一半铺在身下,一半盖在了身上。不一会鼾声赛马,一个冲上去了,另一个又越过,夜色是男人放马狂奔的另一片草原。

家里唯一的被褥给了最小的南斯日玛。金香看她瘦弱无力的样子,就和她睡在一个被窝,把皮衣铺在身下,再把她破旧的皮衣盖在两个人身上的薄被上。她把南斯日玛搂到怀里,只一件夏天的汗衫包裹的饱满身体,顿时结结实实地把南斯日玛盖住了。

一丝月色从门缝透过来,影影绰绰。南斯日玛惊呆了,她也是姑娘,可她不知道一个姑娘的身体还这么鼓,这么暖和。不经意间,南斯日玛嗯了一声,双手按压搂紧,把头埋到金香大而挺拔的乳房间。不知为了什么,她无声地哭了。姐姐的身子好香好软,就像夏天的青草地,梦里影影绰绰的额吉。这一觉,让她无比安心。

南斯日玛并不知道,那个骑马投过来深情目光的青年,其实已经喜欢她抱着的这个人不知多少年了。

永青扎布在回来的路上,和天上一排嘎嘎鸣叫的天鹅愉快地打了照面,南飞的天鹅和他共同望过去的罕乌拉山顶,已经盖上了白茫茫的积雪。

说是过去学习畜牧业知识,其实并不准确,旗里要求各地积极推进互助合作。永青扎布一路琢磨,他在王府学堂读过《蒙古秘史》,古代的围院战法,在放牧方式上还在沿用,看起来几千头很是壮观,保有畜群的超大规模。一旦遇到天灾,却毫无灵活应对之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大批牲畜倒毙。可是以户或以相邻牧户为单位形成合作,就能在很短的时间内集结起来统一行动,遇到灾害,每家可以迅速得到乡亲们的救济帮助。灯不拨不亮,他清楚,牧民赖以生存的游牧经济的脆弱性,需要大力推行社会主义互助合作。

就在这深秋的草原上,坐着一位身穿藏青色棉袍的老人,他一边放牧,一边注视着路人,掏出九枚摩挲锃亮的铜钱试了又试。眼里有活儿,脑子里有事,既然儿子当家了,就由他去。这孩子有一番做事的韧性和为人的仁义。仁秦道尔吉悠闲地盯着羊群,心里很是欣慰。几年前,儿子揣回来的红旗一度让他惊惶失措,于是悄悄藏在佛龛后面。回想起来,难道这是天意?

“母畜入社,按劳畜比例,分当年成活仔畜和畜产品。”

阿勇嘎一字一顿,口气认真。永青扎布到了努图克大院,门口立着两个石桩,拴了马,进了黄泥小屋,阿勇嘎招呼他坐下来,递过来搪瓷杯让他先喝口水。最近他一直想着找永青扎布好好谈一次话。当年自治政府根据广大牧区牧主、富牧经营的牲畜,同地主经营的土地不完全相同,针对牧区实际和畜牧业生产力的低水平和脆弱性制定了“三不两利”政策,即“不分、不斗、不划阶级”与“牧工、牧主两利”。为劳苦大众着想的政策却让人们心怀恐惧,推行缓慢。他希望小伙子带个好头。

“牧工承包牧主畜群,一个牧工放一千五百只羊,每月可得报酬四只中等母羊。过去牧工给牧主放羊,从早忙到晚,一年只有六只羊。如今牧主看上去多支了羊,可他家的畜群一年里比往年多发展了一百来只。新畜群制,证明是牧工、牧主两利。”阿勇嘎接着说。

阿勇嘎接过永青扎布带过来的一块奶豆腐,掰下一小块吃了。永青扎布望着副旗长,说了自己的想法。阿勇嘎听了,正是他这几天一直没有想透的问题所在。急躁冒进要不得,就像草原上的醉马草,到处疯长,至今让他举步维艰。人总是吃一堑长一智,若没有这一错误,是不会推行“三不两利”政策的。

早先,自治运动联合会一行十三个人过来开辟巴彦图嘎盟工作,到贝勒旗的正是文艺队的阿勇嘎。他住在阿贵庙,没有火炉,牛粪更是一块都没有,想把他和三名战友冻死冻跑。

阿勇嘎深深懂得,在阿穆古朗草原建立人民政权,第一步必须取得牧民群众的支持和信任,这是能否站稳脚跟的关键。越是困难,越要执行党的民族政策和人民军队的纪律。

阿勇嘎先到王府拜见了桑杰王爷,送去了自治运动联合会任命他为副盟长、贝勒旗旗长的任命书。桑杰显出特别高兴的样子,双手接过了任命书。

“现在,日本投降了,傀儡政权垮了,我们蒙古族得到了解放,但是邻近地区走投无路的国民党特务非常顽固,土匪还很猖獗,我们应当共同反对它。”

阿勇嘎以具体事例向他说明,只有跟着共产党,我们的民族才有出路。说到钱粮,桑杰轻轻咳嗽不再吭声。如今的贝勒旗,混乱动荡,谣言四起。私底下他时不时招来岗呼商量对策。

“旗务百般凋敝,给新政府的支持实在有限。”

“有桑杰先生这句话就行,现在最主要的是发动群众。”

“哦,那就按着你们的方式做吧。本王的旗民还算温顺可嘉。”

“牧民的日子太苦了。”

“有什么办法,都是命。”

桑王打心眼里看不起眼前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可当前的形势如此,只好周旋一下。前门迎客,后门送客,阿勇嘎在桑王身上领教了封建上层的那一套。对方动摇于敌友之间,他们更要做好教育、争取、团结工作。他一五一十讲国内战争和民族问题的本质,讲自治运动联合会在共产党领导下为民族解放和全中国的解放所取得的显著战果。桑王一时思想转不过弯,不怕,还有下次。

阿勇嘎和战友们的身份保密,实业公司商业贸易却大张旗鼓地开张了。投入民族解放洪流的革命者有备而来。这个问题解决不了,其他无从谈起。第一件事情,敲打李掌柜。早在清朝,以诚信闻名的旅蒙商,日久天长坏了心肠,底层牧民识破了他们的底细,称他们“胡度拉奇”,蒙古语意思是不诚实的欺诈者。胡度拉奇,以至于成了专用名词,可见影响之深远。通过活生生的事例,阿勇嘎对曾经难啃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有了全新的认识。

实业公司从敌占区购入牧民急需的生活日用品,还在巴林旗建立后方基地,设有小型皮毛加工厂,担负起了贝勒旗的商品流通任务。马鞍具、毡靴、锅碗、勒勒车、砖茶、火柴、布匹、粮食,群众需要什么应有尽有。收购牧民急于出卖的牲畜、皮毛及药材,公平交易,自由买卖。皮毛一动百业兴,牲畜业、杂货业眼看着也火了。李掌柜以往贱买贵卖,如今再不敢坑害牧民。阿贵庙一间厢房还被改造成医院,大喇嘛派来满巴扎仓学徒小喇嘛协助,方便群众求医问药。剿匪反霸、民主建政、民族贸易、发动群众宣传党的政策和主张。俗话说得好,有理无理,全在众人心里。

阿勇嘎恨不得把一天当成两天用,他在自治报元旦社论上找到这样的一句话“在牧业区也要消灭封建压迫和剥削”,好像困扰他的难题有了现成答案,马上拿来用到了当前的斗争实践中。结果是一长串的。组织牧民斗争了牧主,分了牲畜,划分了阶级,开了诉苦大会,组建了除奸小组和贫雇牧民会,没收了住持的牲畜。

一切为了前线,没什么说的。

一位身穿蒙古袍的商人来到实业公司。原来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内蒙古自治政府在王爷庙成立了,自治运动联合会分会乌书记参加成立大会,打扮成旅蒙商,途经贝勒旗。乌书记前后和阿勇嘎谈了两次,针对机械套用农村土改政策,做出指示。

“你们操之过急了,对王公和民族宗教上层人士,不是打倒而是团结改造,只要他们愿意放弃封建特权,赞成民族平等、民主自治,我们就团结他们。你们这样做影响了和桑王的关系,不利于团结。”

“没收的牲畜,是不是要还回去?”阿勇嘎现在连见到一个牧民都比较困难,思想上的疙瘩解开了,对急躁冒进有了切身体会。

“虽然没收是不妥的,可是还回去,以后的工作更不好开展了。”

桑王跑到京城躲起来,如今又回到旗里观望。听闻白天来了七八个骑快马的商人,后面还跟着一辆胶轮马车,径直去了实业公司小院,知道有大人物来了。桑王果然过来告了一状。

“你是副盟长,还是旗长,他是你的部下,你应该多指导他、帮助他嘛!”

“这个嘛……我怎么……”

“至于没收的牲畜,你可不可以写个说明,证明住持没有问题。如果那样,没收的牲畜,一只还他两只。”

桑杰听了一愣,再不吱声。他经历过清朝、民国、日本人的伪政权统治,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轰轰烈烈斗了住持,没收了他们的财物,实则大部分是王爷的,牧民们恐慌。加之当年冬天大雪灾,牧民所分的牲畜绝大部分因灾死亡或跑散、丢失。有的抓紧送到李掌柜那儿卖掉换些米面茶糖,个别宰杀吃掉。牧民几乎没有得到实惠。

宝力在东家吃到的那一顿手扒肉,同理。

当年送马时的一面之缘,如果不是永青扎布的妹妹少小离家不知死活,阿勇嘎早把他拉到队伍里了。小伙子满怀着牧人的纯朴、年轻人的一团火热,尤其说到要把家里的母畜交到集体,这样可以平等地和心爱的姑娘在一起,真觉得有一股朴素的道理。虽然他的出发点小了那么一点,可设身处地想到了他人的感受,这是难能可贵的。打下江山实行民族区域自治,不就是为了改变各民族人民的悲惨命运吗?

几十年以后的一个晴朗午后,几乎和永青扎布在罕乌拉山脚下的泉水边浮想联翩的同一时段,距离内蒙古高原很远很远的东南亚某国。一位叫班的年轻人照例来到海滩散步。

突然,脚丫子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他用手扒开,一只上面结满砂石贝壳的瓶子赫然呈现在眼前,冲去上面的淤泥,像是可口可乐瓶子。摇一摇,里面有东西。班好奇,回到家用刀轻轻剥开瓶盖,泛黄的一团纸球从瓶子里迫不及待掉了出来,发出一股淡淡的可口可乐的味道。

班吓了一跳,想象瓶子突然飞出一股烟,变成巨人。

巨人到底没有出现,展开纸条,竖写着几行从来没有见过的文字,下方还有几笔手绘。班拿着照片四处求教,终于有了消息,一位大学教授确认是回鹘体蒙古文。班年轻貌美的妻子念叨给爷爷,老人家愣住了。他依稀记得长辈提及,他家曾经有过一个金符,上面也有这样的文字,那是在遥远的东方国度畅通无阻的通行证。在他们家族,从古到今一直流传着祖上是暹国使者,数次出使元代中国,还迎娶了东方大国的女子……

把信翻译出来,故事发生在中国。

好心人:

我们坐在船上不知要去哪里,我想给阿爸额吉报个平安,可是没有办法,我把信塞进了空瓶子里。如果您捡到这只瓶子,请替我给巴彦图嘎盟贝勒旗阿穆古朗的仁秦多吉(音),他是我阿爸。等到不打仗了,我很快回家。请您一定转告,得不到消息,他们一定十分担心和难过。

爱义思(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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