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路上我和大陈换两次班,车开一宿到市区,见着了人影和炊烟。和主家约定的地点,是个老火车站,有两台黑悍马,醒目地停在广场上。我把睡后座的大陈叫醒,他摸摸板寸头,摇下车窗,迅速和车前站着的几个精瘦小伙儿将手一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唱大轴呢。一个胖子从停住的车里走下来,在他夹克服下,腰间扎孝。胖子有颗大痦子,栽着黑毛,种在滚圆的下巴上,还没相认,他和我握手,欢迎,刘老师,远道而来。胖子讲话有点儿憨,许是被脸上肥肉给挤的,眼睛眯成一线。可我记得电话里约活儿的是个老头儿。他笑,那是我爸,在老家等呢。后头跟的是乐队?我点头,说我们也是两台车,从五市过来。一有演出,我跑哪儿乐队跟哪儿,都老伙计了。除了大陈,都是今年才加入。大陈不知何时站到我身旁,说别客套了,是坐你们车,还是我们跟着走,怎么安排?胖子捋捋痦子上的毛问,这位?我说,我师哥,姓陈,喇叭匠。大陈也和胖子握上回手,笑意矜持,十分拿派。 春天时大陈想招儿打听到我的住址,刚敲门,通过猫眼,被我又看见他那张长条脸,我第一反应,是抵在门上,同时和身后的齐眉比画,别出一声。隔门我和大陈说,你先下楼。他骂骂咧咧,对我老大埋怨,跟到我租的一个平房改的工作室里,好好叙了回旧。茶水小妹十指纤纤,坐下后,为我俩摆弄连套的几个杯子。小妹看茶,大陈看她。据我观察,五六年没见,这人秉性,一点儿没变。当年我们一块儿学习、吃喝、演出,他最后被戏团踢出门的原因是什么?那晚的大陈就像条野狗,到各个屋里东躲西藏,还想往女孩戏服里钻,让我给他找顶假发戴上。我叫他,师哥,你怎了?他往脸上拍粉的手颤颤巍巍,边比画边借镜子瞧门口。我又问了遍,说我指定能帮上你,这屋就咱俩,啥事儿你说。他一声叹息,都***来找了。武松组团了,我跑不出这狮子楼。我于是知道事儿还是坏在他作风上。越想越气,也到镜前上妆,准备下场演出,不搭理他。我气的是,大陈和我一同长大的,我俩小时住的地方,相隔不到二百米。都被一样的水土养,吃一样的米饭粒,论戏功,他且比不上我,论长相,也没觉他比我强多少。无非是个头高点儿,谁让我发育到一米七,就到了天花板呢。大陈的优势是会使飞眼儿,会卖嘴儿。虽说,这都是艺人本门功课,可他就是能把台上本事也使到台下,更锦上添花,变成自己一门绝活儿。光我所知,这一年半载,团里和他牵扯的娘们儿就不下仨,我却还单崩一人,找不着自己的一副架。有时晚上演出散了,我俩会一块儿到附近吃烤串,要啤酒喝。我劝他,定下心,可一个祸祸吧,你也做回人。他听不进,沾醉后,眼里东西暧昧,更不受禁。大陈手指蘸酒,不断在桌上画圈,一圈套一个,九连环似的。他自言自语,给自己打气,这个我真能整上。他再飞眼儿,我真能啊。 主家车前领,我们跟后,两台悍马开路,道上看不出阵势,等近了村,当真夹道欢迎,有跟拍手,有跟送花的。车在村口开不下去,停就有人迎上,给胖子和跟车的几个小伙胸前扎上白骨朵。到了地方,我和大陈下车抽烟,解解一晚上的乏。胖子指点我们说,刘老师,村里最大那个院,就是我家,都在家等你。乐意逛,你随意走走,不急,咱下午场。大陈问,午饭咋掂对?胖子说,你俩啥时去,啥时满汉全席。这个甭担心,好吧?我道声谢,回头安顿乐队一车,愿意吃饭跟去吃,愿意逛景,逛。都看好时间点儿。身后人四散,大陈插兜在村里转悠,不少孩子围着他走,一些大点儿的孩子则拿手机对准我,嚷嚷,就他,上过电视呢。我手里掐着烟,不想被人看见,好些事儿在脑子里转,闹腾不是一两天了,想独自消化消化。农村空气清新,植物都肃杀,枝干光秃,积着雪块儿,是我怀念的童年景象,心事不觉落些下来。远处茫茫一片,可不是雪,是漫长的白布盖在了帆布帘上,瞧去,棚上扎着成片白花白球白锦带,好大一场丧。唢呐连绵,悲哭不绝,一起一落,显得风景更静。我不回头,择道往前走,身后跟的人越来越少,风吹脸上,嘴唇都有点儿发干。经过的一户人家里,正放着熟悉的二人转磁带《马前泼水》。磁带里,我去的是朱买臣,在和现实差不离的风雪天中,唱朱买臣晚间归家,路上自得其乐:天下三尺鹅毛雪,山野荒郊断行人。砍柴驱寒心中暖,映雪读书更提神。这书中明礼仪妙趣无尽,讲伦理论道德字字重千斤。手捧诗书往前走,不知不觉过了家门。走过人家,我心皱皱着疼,猛吸两口烟,试图断念。 戏里唱,崔氏女强逼落地秀才朱买臣,写休书,离家门。在我眼前,直闪烁灵灵的那张脸。她两只扇窗似的水眼睛,过去瞧着,总疑心要有蝴蝶飞出来。更疑心什么山伯英台、商林雪梅,不只戏词里才能发生的事儿。艺术当真源于生活,未必比生活高出一截。我简直迷透了她。按说今天灵灵该跟我下演出的,因现实种种,她没跟着。现在这个时间点儿,她大约留在戏团,或是带几个师妹练活,或是和几个师弟逗闷子,最不济,是她又一人抱着酒瓶不撒手,东倒西歪在后台。我和齐眉已经谈好了离婚,风言风语后者也听够了,不想跟我再捱这种日子。这趟来前,我俩约定,回去就离,等我把这趟挣下的钱,也交到她手里头的,往后俩人,各自再不相见。想到这儿,我又乐一乐,许是朱买臣唱多了,觉得谁都亏欠自己。可但凡我是崔氏女,这样没出息起外心的爷们儿,也何苦去留他。 大院好找,顺白布寻去就是,偌大广场似的围院里,灵棚架起老高。孝子贤孙抽空吃了饭,匆匆跪成两列,没劲儿好号啕,也有劲儿哭唧唧抹眼泪。我其实不擅长出白活儿,这么说也许要遭师傅骂,毕竟是给人捧场的戏子,什么场合都该能料理,红的白的,可着主家颜色来。可白活儿的确不好出,尤其碰上今天这种,喜丧。来前,胖子他爸跟我交代,这趟是送他家老老爷子,人活到快一百岁,吃饱饭后两腿一蹬,利落爽快,上了西天。你要不唱出点儿悲,于漫天白布都不合适;要唱不出喜庆,则辜负叫戏子来演一回。喜丧喜丧,本就有点悖论,唱戏的得摸清是喜还是丧,拿捏好中间一根分寸弦儿。车上我直掂量这个事,和大陈也商量,这户,咱高低别出差错,哥俩平平安安挣钱,平平安安拔营。我心里还存的话,没说出口,想等回到五市后,再告诉大陈,即我接济你没一年也有半载了。这趟活儿后,师弟送你上阳关大道,咱互相别有往来。 大陈总也不知道,他多像颗定时炸弹。甚至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我和所有被他祸祸过的女人老公们,心态不差多少,始终悬心,这人会把爪子再伸到什么地方去。会不会越是亲近,越是僭越,越是信任,到头越要喂我吃颗榴弹炮。进院后,我被主家围上饭桌,胖子和他父亲频频举杯,嘱咐我,点到为止,不用多喝,等会儿再发挥不好。酒我只抿了抿,专注填肚子,四下看,没见着大陈,不知又上哪玩儿去了。胖子父亲坐我身边,不是贴耳朵,就是拍我肩头,他人很瘦,脸色在最亲昵时,也不阴不晴,看不出笑模样。行走江湖这些年,遇上这样的主顾,最叫人怕。因你觉不出他性格如何,更觉不出他如何看你,满意还是不满意。屋里密密匝匝,我疑心这家不得近百口?问了,答我果然一百多口。村不大,举村都是一家,开枝散叶,散叶开枝,刚去世的老老爷子,是现今辈分最高一个爷。他一去,村里重新搞选举,一个主权的原则不变,但在分散开的子孙之中,还要看谁最尽孝、最得人心,谁也就最能接到往后领头的宝位置。吃饱喝足后,我看着大陈在门口站着,漫不经心擦手里的唢呐。问他,刚哪儿去了?大陈说,从村口走到村尾,见你垂头丧气,就没敢叫。咋,还因为那个灵灵啊?我说,嗯。他说,灵灵没多出色,小孩儿一个。嗓儿还没见亮儿呢,身段也一般。我看他,你再说?大陈嬉皮笑脸,她能成角儿,成大角儿,行了吧。我说,快上场了,主家没安舞台,让咱们在棺材前唱。上点儿心,别惹麻烦。大陈不信,就在那大黑棺材前?我说,对,一村人儿瞧着,得拼把子力气了。他说,想不到啊师弟,你也有不易的时候。还以为,到哪儿,你都有人追着扔赏钱。我白他一眼,大陈朗眉星目,按说在一批出来的学艺人中,他才该是那个角儿,如今他到底不是,只能弃了台前,到台下给人吹乐队混营生。我还是想灵灵,几乎咬牙切齿,到屋后扎了孝带,戴上白帽头,等唢呐声起,跪在黑沉棺材前,破开号哭,将嗓子开了天,唱《哭七关》。这戏不哭就算白唱。我想到了和灵灵的哭七关,在阳间。一关人言,二关可畏,三关前生,四关今世,五关错遇,六关缘尽,七关未定。 七关没唱一半儿,在被我带起的哀号里,大陈直把唢呐吹散了营。 二 一身缟素的小媳妇站在廊下,半避着人,半露出脸色,头盘着,下巴颏尖尖。大陈喇叭吹失音儿的时候,我挪眼睛瞧,他正端详她,眼光是我不能再熟悉的,如递飞信,如诉忠言,眼神若能拧成一股绳,另一端,已系在了小媳妇腰间。我顿生股恨,想找个气口,给大陈递上一脚,过去挨揍还少是咋的?我这边哭咧咧,努力将唱声压过喇叭,猛拔一个音,更有意喊在大陈耳边上,吓他一跳。大陈装作若无其事,嘀嘀嗒嗒吹下去,再看,小媳妇倒不见了。记得她穿重孝来着,是至亲才有的装扮,论关系,她和躺棺材里的老老爷子,该出不去五服。下午戏好容易散去,大陈臊眉耷眼跟在我身后,我领他去个没人的地方,上来就是一腿,指他鼻子说,能不能看看地方?周围多老些人。你***真整出事儿来,我毁不毁,咱俩能出去这村?他没言声,拍了雪,自己爬起来。我继续撂狠话,一会儿就给你买票,还得唱两天,别跟我惹麻烦。他说,不走不走,这是干啥。大陈揽我一侧胳膊,从我兜里掏出两支烟来,再递上火。我说,你是吃一百个豆儿不嫌腥。他笑嘻嘻,和我碰肩膀,碰几次后,许是在回味,脸色隐在越来越暗的天光下,模糊不清。大陈说,我这辈子来世上,就不是守规矩来的。我说,不守是你的作风,别带累我吃饭。他笑,怂玩意儿吧。我再搡他一把,从面前走了,感到没话好说。大陈和我确是两条道上的人,这辈子能和他有一段交情,算我上辈子没积下德。 晚上还一顿酒,草草收尾,村里生活安静,不到九点,挨家挨户熄了灯。除了外头守灵的几个老爷们儿低低抽泣外,世界再无动静。我和大陈被安排住一间,大炕睡起来舒展,被褥都是新换的,闻着一股清香的洗衣粉味儿。躺下来,我简直怀疑,是又回到了小时候,枕在妈妈给我缝好的荞麦枕上,听她放的戏匣子里,声儿渐微弱,讲出那么多爱恨情仇。大陈睡另一头,也不言声,我俩都不知道,谁更早醉了。手机传来震动,是灵灵。看她发的信息,话里不无埋怨,你就这么走了?走前,我是想告诉她一声的,但灵灵最近的确给我惹下不少麻烦,团里都劝我,冷冷她吧,小女孩儿一个,你越伤心她越闹,到时谁都活不好。你是柱子,你不能塌。说实话,白天里我赶路、唱戏,心思都不在家,老是幻想,灵灵在我走后,不是摸了电门子就是喝了药罐子,灵灵也许等不着我回来。其实啊,人与人的命运里多重误解,往往在一句话的事儿。都说我们唱戏的,文化不高,四六不懂,给钱就是爹,要不怎么叫人骂下贱。事实哪儿如此。我们唱的,都是踏实得不能再踏实的戏词儿,若论真实,我是不觉得还有什么人能比我们这行,更日日泡在真实里头。只须提防自己个儿,别把真实当生活,否则累人,更累己。毕竟唱一出戏,就活下一辈子;接一回钱,就短节脊梁骨,要在一日复一日的生活里,仍说服自己,你也是个人——如此要付的辛苦,说来都是泪。思前想后,更不忍,想把心里话都倒给灵灵听,叫她安心,更不叫她受罪。 我打字慢,手指头粗,总得留心错字。不怕灵灵笑我没文化,怕她多心,觉得和她说话,我神儿不在家。我说,灵啊,安心等哥这趟回来。回来就娶你。灵灵说,我难受,我没想过人能这么难受。我再也坐不住了,起身穿衣服,要回电话给她。大陈没动,他似乎笑了一声,我也没在乎。出门是个小院,月光清白,照见院里栽的一排葡萄架,到冬全干枯了。雪没铲净,留出一条行人的道,天冷得厉害,我披件棉衣就出来,哆哆嗦嗦的,不能久站,于是边跑边跳,和灵灵说话。她正在哭,电话里声音嘈杂,似乎她刚带上扇门,稍静了一些。灵?我在外给人演出呢,别哭,怎么了慢慢说。没不要你,哪儿能?别哭了,啊。我哄的像是个任性的婴儿,而她根本听不懂我说话。到底怎么了,别让我跟着急好不好,谁在你边儿上呢?我追问,听见灵灵不说话的时候,从其他地方传来的笑声及笑声的回声。还在剧场吗?几点了都?我不傻,我什么都听得出来。压着火气,我重复道,踏踏实实,等我这趟回来,啥事儿都能解决。我这边儿都解决好了,你再等不用多,就两天,行不行?灵灵说,明天吧。我说,明天不行。你懂事,我家灵灵最听话。这两天没事儿,你正好背背词儿,回来咱还得唱呢。到时咱俩一块儿挣钱、一块儿享福,多美啊。 回到屋,大陈披了被子,在炕上坐,正点烟来抽。他的姿势就像前一刻还趴在窗沿上偷看,这一刻刚回了正。问他怎么不睡?大陈将身后那半边窗帘也拉开,月光洒在炕上,不点灯也能见着彼此的脸。他耸耸肩,神色有点儿忧伤。蓝灰色的气体在炕上蔓延开,飘在一切事物上面,和雪一个样儿,覆盖住心情。天上那一轮孤月,正如吊在驴子眼前的红萝卜,引我俩抽抽烟,都伸头去看,先带着期望,后带着消沉,再后是种沉重乏味的东西。大陈哼着《叹情缘》的调儿,手在膝盖上打点儿,并不唱出来。 齐眉长得不丑,他突然说,似乎回忆起什么,我和她见过几面,你忘了?真不丑,还不给你添乱,为啥非得离?别跟我说为爱情啊,幼稚。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就是因为爱情,遇上这码子事儿,哪儿有幼稚成熟之分。但我的确也总想起齐眉,想起她平时在家做饭,背对我的身影;想起有时我说笑话,她眼皮不抬半下的敷衍。我很清楚,她心里在嫁我之前,早住进去了一个人。她一样清楚婚姻对我其实不公平,几年生活下来,她基本事事顺我意,不挑不拣,不苛求。我也曾想过,别人不都这样过下来了一辈子?戏是戏,生活是生活,没那么些牵肠挂肚,挂肚牵心。直到在这世界上,一个灵灵出现了。非让我去形容,好比你是个半辈子的盲人,习惯了天是一个颜色、地是一个颜色,而在某天突然见着,从没人和你形容过的色彩,你也不知能和谁说,因实在叫不准,这一抹亮色,是不是大家都见过,还是只落在了你的眼睛里。但我总算是饱尝了随之而来的一切。一切都清晰记得,不刻意,矢志难忘。去年,开春后一个傍晚,我和灵灵走在江边,天不阴不晴,下了整个白天的雨,刚刚停住。还能闻见叶子上新鲜的气味儿,空气微暖。江边空荡荡的,类似今夜,世界徒剩下一轮月,两个人。灵灵坐在白色大理石的桥杆上,活泼得像只小玉兔,跟我一句句学戏,每个拖音都被她不住在嘴里荡来荡去。她人更叫我提心,毕竟晃着晃着,她身后就是大江。我上前拉她一把,手指刚接触,万事都奏效在了一瞬。虽说平日在台上,演出各式痴男怨女,搭档间搂抱摸手不能再平常,就那一下子,还是突破了古今。灵灵百灵鸟似的嗓子像被人掐住了喉,在潮湿的空气里,她愣瞧着我,半晌突然笑,笑完,咬住自己的嘴唇。 又是突然,记忆在我心里窜到了不久之前。那天我刚下场,接着戏院老板的电话,让我赶快到门口来。原来是灵灵和齐眉碰上了,又才知道,齐眉是被灵灵约来的,灵灵有意当着所有人,给齐眉一个下马威。我到的时候,灵灵脸通红的,肿成了一片。齐眉不说话,灵灵也不哭,后者狠瞪着我。我猜得出,揍是灵灵有意让自己挨的,好叫我心疼,更让齐眉看看,两人在我心中分量如何。齐眉撇开众人,向我走来,我怎么也忘不了她边走边甩两只手的动作,那么轻巧,仿佛刚扇了一条狗,要对狗主人有个交代。她问,你想我怎么做?我说,先回家。齐眉从没那么开心笑过,就是在两人度蜜月的时候,也没见她那么笑。像是她刚看完了我的一场演出,巴掌不是扇人扇红的,是拍巴掌拍红的。准备跟齐眉往家走,我稍转身,就听到灵灵破嗓子哭,高喊寻死。下午,太阳特别烈,我身上还穿着供人取笑的红兜兜,画着刻意裁短的黑眉毛,妆在被我抹去几次后,浑浊地晕开,成为我最狼狈的一次亮相,沿途谁人不笑。不回去瞅瞅啊?齐眉也笑我,猛地,泪水淌到我脸上。她最后看我一眼,不急不慢自己走了。我都忘了那天是怎么回的家,那天有没有回上家?天黑后,世上只剩我和灵灵。她哭累了趴在一个小桌上睡,我则醉倒在一个灯光璀璨的地方,不知前世今生,哪儿有区分。 三 一千瓦的碘钨灯,高挂在头顶,照见灵棚里,入夜后视野清晰,甚至能瞧得清,每个跪下去的后脑勺上,是长一个旋,还是两个,反骨又生在哪一块。今夜是最后一场,如果不是主家非要求唱到十点开外,我本计划,当天赶回去。我不断看时间,想灵灵为什么打不通电话,两天来,我打电话给很多人,都和我说没见着她,她没去过戏团,团里有她的演出全给换了下来。谁也不知,灵灵身在何地。彼此像都约定好了,在电话里宽慰我,小姑娘家,耍性儿,和你僵呢。我却有种沉甸甸的猜想,预感像憋闷许久的天气行将结束前,那块儿不容忽视的积雨云,总要落下点儿什么到人头上来。眼前,是口阴沉的大黑棺材,一块儿风吹不到雨淋不着的厚棚布,在上头罩,往下,则垫了数十根松木头,怕雪还没化,棺离地太近,会生潮湿。乐队里那帮老伙计,吹吹打打,哭哭唱唱,唱到月亮星星都和人见了面,可当中没一颗,闪动着我的灵灵。我将焦虑都投入唱段,任愤怒、委屈、不舍集体爆发,《十跪父重恩》,唱到七跪。七跪父重恩,孩儿在外爹担心。孩儿若是回来晚,老爹心急如火焚。站在街前把儿盼,盼儿早日回家门。我眼泪一重接一重,叫好声连连。村人朴实,无不竖上大拇哥,叫胖子和他阴阳脸的父亲,也不住给我添赏钱。 哭着哭着,喇叭匠听不出换班儿,抹泪四下看,整一天没见过我师哥了。再细想,似乎从昨晚上睡半道,他起夜后,就没见人回。昨晚睡前,大陈将手抱在一处,枕到自己脑袋下,脸上不乏喜色,瞧住我在那边儿,抓心挠肝的样儿。这回他明目张胆对我笑。我给他踹起来,没留意他多不对劲儿,当我正沉浸在万种担忧中,慌不定神。我求他告诉告诉我,师哥,你是过来人,什么事儿都不会有,是不?我俩能过这一关。大陈头歪着,看我说,来,告诉告诉,为啥会这么惦记一个人?你觉得,她也是这么惦记你?我说,你不知道,我俩情多深。他说,如果你不是角儿,你俩能深?我的这个师弟啊。大陈没乐,像在说掏心窝子话。他说,对灵灵,你又了解多深?大陈盘腿坐起,审犯人似的,气氛有点儿瘆。我看见他一双眼睛青黑,人也瘦没了当年的精气神,如今我遭的这些,在大陈来看,难免会不当事儿,他何止经过,简直都踩过、飞过、飘过了。对于女人,我俩兴趣点全不同,我一时不知道该说啥。大陈话里有话,似有悬念,我问,你听说什么了?他贼笑,不是和你吹呀,小姑娘天生,没有和我不亲近的。她们的事儿,也没我不知道的。但是师弟,我不预备告诉你。不是想跟你拿一把,是你帮衬过我,我记情。现在没必要推你一把,让你往无底洞里陷。师哥能做的,是劝你看开。没事儿,抓紧睡吧。明天还一天,咱俩谁都不要理会谁,专注各自领域就好。我还问,你啥领域?他盖好被子,头乖巧地露在外头,表情温顺又满足,他说,我的领域,从来富贵险中求。 九跪父重恩,父为孩儿操碎了心。为儿牵心去还债,累得爹爹病一身,走路把腰弯,迈步两脚沉。不几年满头白发,脸上尽添新皱纹。在棺材前跪着,我心坠得厉害,想快唱完了,这一程送别人家的老老爷子,可算送到了头。胖子再给我扔下沓钱。头一转,我像看见棺材动了一下。看周围,尽是埋头哭的后脑勺,离我最近的喇叭匠,也在身旁闭眼吹着曲儿。我定定神,接唱:十跪父重恩,儿不争气爹伤神。昨日恨儿不成材,今日恨儿不成人。眼下您老归天去,孩儿抱头哭闷声。想见爹爹再一面,除非去到梦里寻。棺材又动了,我停下唱。喇叭匠眼也睁开,我俩四目一对,确认彼此都没花了眼。 大阴沉黑棺猛往前窜,哭灵的人往后惊叫,齐瘫在地上。我扔下手里竹板,立马撒腿跑。 小孩们最先沸腾,扯嗓子叫,可不好,诈尸了!主家人要拿主意,几十口人眼巴巴瞧着灵棚,瞧棺材分明先前好好地安置了,现今的确往外窜出一段距离来,若没外力,是做不到的。棺材十分沉重,而底下铺好的松木棍,此刻成了滚轮,能使它被推动。胖子父亲喊众人闭嘴,指挥胖子和几个男丁,到灵棚后,合伙儿看看情况。胖子几人,使好眼色,齐力将棚顶上的厚布白花全掀下来,布一落,露出棺后瞠目结舌两个人,都衣衫不整,都双脸通红。他俩立时被围,小媳妇当先被踹倒在地,脸按进了雪里。跟着他们揍我师哥,拳脚如雪片儿,打出他好些血珠,也洒进雪中。 一群人把我师哥揍个半死后,胖子父亲叫人关门,远亲先回吧,剩下的事儿他们自己人料理。人都不走,院里闩了门,全扒在墙头看审,连上房顶的都有。胖子父亲脸上罩层冰,上前拽起躺地上的大陈的脖领子,问谁认识他,知道这人哪儿来的?胖子指住我,姓刘的带的,是他师哥。我想逃,早没出路,眼前刚还给我叫过好的孝子贤孙,此刻恨不能要走我命。我不敢帮大陈一把,我带来的十几个人,面对此景也臊得慌,各自收好手上家伙儿,远远避开来。这个时候,谁出头,谁挨揍。我想过了各种解释,说我和大陈其实不熟,说我也劝过骂过他。说大陈是一时糊涂,这趟不要钱,咱算了,好不好?所有钱都不要了。我将怀里几沓赏钱给胖子递回,胖子没收,反手给我一巴掌,打得我也坐进雪地。胖子给父亲搬来凳子,后者当坐院中,清凌凌的月光下,周围声音都像哼哼。和大陈远远相望,我也看不清他的一张脸。小媳妇刚被扒了裤子,和我按在一块儿。胖子拖死狗一样,将大陈也拖过来。几个男丁上前,给我们戴好重孝,将白斗篷披上。大陈眼看跪不起来了,他满脸满窟窿地往外冒鲜血,站他身后的人,则直扳住他肩膀,叫他塌不下去。胖子父亲抽上支烟,看我们都跪在棺材和他脚底下了,像上了阴间公堂,周围戴孝的人,则为我仨相送一程。老头把烟掸了掸,说,继续,唱《哭七关》。你仨都唱,不用打板儿了,由我们使鞋底子打节奏,扇你仨脸。他说完眯着眼,烟气徐徐从他不阴不阳的瘦条脸上弥散,让我怀疑,棺里是否有着同样一张脸。他说,唱不完不许走,唱不好也不许走。唱不出动静来,你们试试。 几天里漫长的哭声,如今全赏给我仨,要尽情表演、发挥,开完羞耻的专场。眼前各站上一个主家人,手都攥着布鞋底,先往上啐了口痰,再预备抽。准备好后,等我起调,我唱。哭呀么哭七关啊,哭到了第一关。第一句四下鞋底子,啪啪扇得我金星乱冒。第二句六下,身畔小媳妇本就光腿,直打哆嗦,又恐惧又挨痛,人后仰过去,两腿乱蹬。忘了唱到第几关,腥味儿从我嘴里窜出来了,我双手向前撑地,嘴还没停,我很记得刚才胖子父亲提的要求,唱不出动静来,都不行。大陈动静可是越来越虚,转头看一眼,给我吓丢七魂和六魄。他没人形了。知道我们很难走得了,我也没指望,唱还是哭,说不明白:哭呀么哭七关啊——血跳出来,又几下鞋底子,打烂我的鼻子。 胖子父亲走到我仨身前,其余两人已昏死了。他让我好好地看着他,抬头,我看了。听他问,都是人,你们怎么做到这么下贱的?我说,我们错了。他又问,第几回了。我说,我不记得。他没说话,胖子给我一脚,我彻底栽下去,吃进了雪。断念前,鬼使神差,我眼前还是灵灵的脸。她也为我一样受过不光彩的打。灵灵,我怎么总有坏预感,咱俩要见不上?我怎么总有坏预感,却总在预感前,强行侥幸。我在许多事前,都想着拖延,不信它叫人后怕的可能性。风在深夜凶起来。眼撑不住还是闭上,可还能听到响儿,听见自己被人拖着,刷刷在地上摩擦的动静。听见快门声,小孩子们,那些曾给我拍过照片、羡慕我上过电视的孩崽子们,再拿出手机,拍下了我的此刻。听见挨家挨户仿佛抱柴火来的声音,我仨最后被安排躺在火堆旁,闻见烧塑料的气味儿。一村之中,我的所有磁带、光盘、荣耀,尽数投进烈火,在老老爷子灵前烧了去。火光连天,照人间疯狂又明亮。大陈在我身边默默断了气。小媳妇在我身边失了禁,奄奄一息。我魂儿也被烧了过去。血流进眼窝,听见满堂满室,孤魂恶鬼喊出来统一一声:杀—— …… 节选自《青年作家》2023年第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