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神张开鸦嘴,以K字母的形态朝左张开。而它不断以额头和脑袋伸进夜神的嘴里,倾吐词句,这是黑与黑的对话、黑与黑的亲密接触。 它用手臂圈住一堆泥土,手臂嵌入泥土中。它趴在泥土上,在泥土中沉睡。路面伸向何处,它便漂流至何处。 它遗忘了自己的额头。连同脑袋。 如此,它便只是两只手臂了。摊开双手,泥土散发出诱人的湿气,食指决定触碰坡土前,它催促胆怯的自制力完成了手指的伸缩动作。每根手指得到的命令和担忧都是一致的,指尖的面孔现出羞怯的红晕。这是暗夜里,风的羊群跑过时,不易察觉的火烛。 稀有的刹那,极其微暗、短暂。 微火闪现,手指将身躯摇动得更得体,尽管这一卑微的面孔是坡土所忽略的。手指并肩,以自身忽略的肤色和温度紧挨暗夜。一根手指抬头,另一根垂下脑袋,看着另一根手指的影子从山沟跨过。留下的影子,继续等待出门的影子回到它们本应站立的树梢。树杈未向土壤献出怀抱前,绝不会让它的游子奔向坡土宽阔的巨脸。出走的影子目视前方,不肯看地面一眼。哪怕被乱石和杂草绊倒,它们闭上眼,最多抿嘴继续前行,只要天边还有一颗星辰闪烁,它们的前行尚可为继。 孩子们在研究它们的小肚皮。作为长子,大拇指以权威的口吻对食指说,它的肚皮是两只皮球垒起的小玩意。食指用轻微的笑意替代不屑,说,它的肚皮正是三截蜥蜴肚。留守的孩子们看向中指,左手中指没有参与讨论,看向右手,它的模板翻个白眼说,白痴。右手拇指给身旁的食指使了个眼色,食指踢了紧挨它的中指一脚。中指放弃右边的站位,向前纵身,跃过的沟坎,均是它的台阶。它决定前去寻找出门的影子。它没有因为挨踢,而让心情委顿。这还不是最糟的时刻,它理解它们,它们只是因羞怯和自卑,想做些游戏忘掉等待给心虚挖坑的时间罢了。 出门的影子,是两只手的无名指和小指。如今加上了右手中指。五个孩子出门,它们会遇到什么,这不是需要操心的事。夜神张开怀抱,它定会将眼目置放每一处险壁、每一座高山。孩子们往低地走,往河谷去也无碍。它相信孩子们的身手。 夜里的石头也并非处处为难它的孩子。它们只是在睡梦中不小心伸出一只手臂,或蜷曲的腿弯突然伸直。它清楚坡土的性情。除了天空、大地,而大地上的坡土……既然它选择带孩子们来到坡土前,它就应该信任坡土,坡土会赠予它们粮食、赠予它们阴凉、赠予它们墓穴。 孩子们会遇到山涧、遇到流水、遇到河床。出门的孩子想什么,它已无须过问。它默许孩子们耍些小聪明,适当有点异心。在夜神的怀抱,它们还能干出什么惊世之举吗?就连它最小的孩子的出走,也是它眨眼默许的。它不会去跟随孩子们,还能再管管它们吗?这是多么惆怅的事情啊。它不想想自己的年岁,也应该想想孩子们终将成家,在宽阔的坡土上,一根小指头会遇到另一根小指头,那是谁家的小指头,它又怎会清楚呢。小指头终会变成大拇指,也将拥有自己的树杈。 你别看现在它们双双成行,它们总有分道的时候。它们会选中另一块坡土安身。它们将会卸下羞赧的面孔,睫毛经暗夜锤炼,它们的勇气将更胜以往。在面对别家的指头时,它们懂得如何倾倒词句,如何动弹眼眉,并在适当的时刻将温热的心捧出来献给对方。 中指没有跟上它出走的兄弟。它选了河边一块巨石躺下。白日太阳照耀过的石头此刻在怀里抚弄着阳光这条小狗。阳光不时抬头,看着石块上的中指。单独的动物,它说。阳光继续用尾巴划着石头的前胸。 这块巨石,它倚着夜色吹风。怀里有一缕阳光,这让它感到无比舒心。它也想起曾经被河水淹没的时日,憋屈的头颅找不到更多的词语,它看着河底的石块,比它弱小的石头也看起来比它坚强,它便没有开口的理由了。 中指爬起来,坐在石块上。它还在为自己生气感到生气,生气令它感到头晕。河里一条鱼吞掉它的影子,关上门。它只能顺着一圈波漩指使目光流动。再往前,它就看不清了,夜色伸出浓重的暗色,似一只巨眼,正在前方盯着它,再看,那只眼将把它吃掉。它当然明白,那双手会从哪里伸出来,从它的脑袋里、它的眼睛、它眨眼的瞬间。它不能再想前方的暗色,回到石头上,这就感觉好多了,石头的纹理翻开它们的领口,当无数件领子拼在一块时,它便不愁今晚的住处了。 它叹了一口气,一根绳子从它口中递出。它把玩一阵,低声说,我不能让你输了阳光。中指和绳子玩起一项充满信任感的游戏。绳子出招后,它者会忘记它暴力和令人厌弃的一面,它不可能永远只适用于捆绑沉石,或给一个猪笼封口。它自愿将身躯剥成一根大小适宜的麻线。中指早就闭眼由它摆布。麻线温柔绕过中指肚腹,这是它的兄弟口中的蜥蜴肚,三节蜥蜴肚,麻线顺利找到适宜缠绕的节点,轻轻绕上一圈,系上疙瘩,再反向绕一圈,系上。这样能让中指的重心更稳,也确保麻线稳妥系上中指。如此,它们的游戏开展起来,就有了基本的信任和保障。中指可以放心地躺在两圈麻线的缠绕之中。如果它的兄弟们在就好了,不管是食指还是小拇指,它们中的两个,只要在各自的一端握住麻线,就能完成这个游戏。 麻线并不着急。阳光的头部和尾巴早就伸出四只手等待。找不到手,大不了让阳光加入好了。但这不是中指想要的,它信任绳子、信任麻线,它们会找到玩伴。让阳光看着它们玩耍,眼红的只会是阳光,石头只是河床的一张椅子,它多数时候不用思考,不用施展欲望。阳光躺在石头这张椅子上,阳光陷在石头椅中,不管它怎么表露向往之情,麻线和中指没有再瞧它一眼。 中指早闭上了眼睛。麻线吐了口唾沫,将自己的脖子夹在石头椅的一个缝隙里。另一端,它的脚,横着飘到石椅外。刚好,它一脚将一截晚风绊倒。它的脖子卡在石椅缝隙内,无法发声,它扭头对着拦下的这截晚风挤眉弄眼,示意晚风扬起双手,或随便哪只手,握住刚才麻线绊倒它的脚,使劲转圈。麻线的眼睛快速地转圈,转了几圈后,眼球猛地向前鼓凸。晚风大致明白了,它也忘掉了它是被拦下的那一个。它兴奋地加入了中指和麻线的游戏。中指在石头地毯上转圈,发出呼啦啦的声响,路过的晚风都躲开,生怕被它的头或脚击打到。 并不是每一团或每一截晚风都惧怕敲打。奔跑的晚风,伸出它们的手掌,放在快速转圈的中指驶过的圆周外,时不时接受中指的敲打。它们发出响亮的笑声,中指在匀速的力带动下,依旧在闭目转圈。它知道睁开眼会是什么后果,那只会比闭眼无趣,眼花不说,眼前的暗夜在奔跑,这算怎么回事。只要它将双目紧闭,它所画的圆,便只是一片没有波澜的池塘,圆形池塘,直径为一根右中指的池塘。由它高兴,它可以任意给这片池塘涂上颜色,黑色没有难度,普通的红橙黄绿青蓝紫也没有难度。那就从紫色开始,藕荷紫,它在心内念出这三个字,面颊现出一个漂亮的梨涡。鸦青,也好,它在心内笑了。晚风更使劲地甩动麻线。麻线脖子卡在石椅的缝隙深处。石椅晃了晃身躯,河面高出的一个浪头打湿了它的衣领。雪青、鸦青、酡、翠蓝、烟、杏黄、鹅黄、松花、胭脂、天青、松绿、柳黄、梅子青、石青、蜜合……它将能想到的颜色都填了一遍,它哈哈哈地笑了起来。麻线想跟着笑,但无法出声,阳光嫉妒的神情它一眼就瞧见了。 远处,有几缕晚风折回,它们手里拿着绳子自愿剥落的线条回来。在甩动绳子的晚风知道它的兄弟们想要干什么,它们不顾麻线的反对,手执线条将中指包成一具木乃伊。 中指在填色游戏中睡着了。它半夜醒来,解开缠绕周身的线团,睁眼便见阳光靠在石椅上睡着了,手中还握着线条。它明白,晚风顺着河床飞走了。麻线的脖子持续卡在石椅缝隙中,这个夜晚,中指没有听到自己的呼噜声,当然也不会听到麻线的呼噜声。 夜深。阳光和麻线睡死了。 中指看着河中的影子,它脖子处缠着的线条忘记解开,多像棕榈树的围脖啊。它解开脖子上的线条,这片河滩上,风走空了,它握着的正是一把头发。它听到了另一根手指说的话,你不想和我玩。它怎么会不想和它一起玩呢。只是它的注意力总是不能集中,学什么东西都太难了。是啊,那次它给它编辫子,怎么也学不会,早知道它就带上麻线了,它身体里的烦恼多的是。它手笨,编辫子都不会。现在,麻线躺在它手中,它正好可以学如何编起好看的辫子。等下次,再遇到那根手指,它就可以让它背对它,它一定会喜欢自己拨弄它的头发,它喜欢和它一起玩,只要中指愿意,它可以将它头发编成任何它想象到的形状。 它低下头,将麻线扔进河里。 没有风的夜晚,梦抽空了麻线的重量,麻线并没有沉落河面,而是不断上升,那它们会在哪儿会合呢? 还是回到中指自己吧。中指,回到一根中指的凌晨咳嗽中来。 此时,难道不是一根中指的夜晚吗?一根患了急性咽炎的中指。白天它懒得说话,现在好了,躺在石头毯子上,想怎么咳嗽都可以了。它的兄弟们不会知道,那两根树杈不会知道,夜神不会知道,夜神摔断腿了,晚风走失在探望夜神的路上。 它只相信自己的咳嗽。它摸了摸额头,并没有发烧,发烧的滋味它知道,幸好,也当如此,谁会是那最倒霉的东西呢?它的身躯也没有因为过度转圈而感到不适。转圈不就是为了头晕么,头晕了好睡觉啊。不然还要在大家面前咳嗽,那多么憋屈。石头,石头最无情了,它才不会为你感到一丝担心。山涧,有谁真的见过山涧吗?中指见过的山涧还会不会是以后的某一天突然走到一泓水前它惊呼山涧名字时的那股水流?来不及停顿,就像咳嗽本身,就像水流运行的方向,选定一个出口即是铁律。中指按腹,咳嗽使它的身躯弯曲起来。它看起来像在发笑。这副滑稽的模样它领受过无数次。 这个夜晚,中指要想喝到一杯热水,可是没有办法了。一个阳光的火力也不够,即便它愿意慷慨醒来给它烧水。它不同阳光玩游戏是对的。凭什么得让它者帮自己的忙呢。急性咽炎也并非每一根手指都能患上的。这样的夜晚,正是咳嗽的好时机啊。 急性咽炎。咽炎、急性,每个词都迫在眉睫,想要捅破着什么。 只要你滑到谷底,你需要的只是一片河床、一张无情的石椅,怎样热闹的陪伴,最终不都悄声散场吗?中指作为中指,懂得一根中指的坚强,懂得陪伴病痛。病痛选择一根中指,而不是食指,不是无名指。只要它在指群中不出声,谁能发现它咽喉肿痛呢?没有谁发现它将咳嗽声憋在喉管内,它要动用胃、动用每一根血管、动用脏腑,尽可能藏住咳嗽声。肚腹内一堆脏器,不正好吸声吗?它做到了,凌晨的咳嗽,只会属于一根中指。 它将睡着的阳光举起对着喉咙,阳光正在沉睡,它拍了两下阳光的脑袋,阳光头顶射出一道光柱。它握着阳光的脖子滑向河面,一只脚勾住石块上伸出的藤条,河面清澈,只要它不往河底看,它看到的便是一块镜子。它张开喉咙,将阳光射出的光柱照进喉咙,如它所料,喉咙又肿了一些,喉壁有黄色的小点,吞咽口水都疼,这是它所能找到的最贴切的形容。一条梦游的小鱼从河里探头,吐出一个泡泡,将它肿胀的喉咙搅散。它盯着那条小鱼,小炸鱼、剁椒鱼、酸汤鱼、青椒鱼、豆腐鱼……它对着小鱼喊了很多句,那条梦游的鱼并未理会它,自顾将头部甩向另一面吐泡泡,尾部朝向另一面,时不时摆动一下尾巴。 今晚没有风,它的喉咙好受一些,咳嗽也没有昨夜厉害。它倒挂河面,看水中鱼,那也是一根中指啊。只是水里的中指没有感冒,没有因急性咽炎引起咳嗽,水中鱼不会担心咳嗽引起发烧。 它一直盯着河面,没有闭眼。晚上的游戏,它已经睡够了。一根中指也可以玩不许眨眼的游戏啊。漫长的闭眼可比不许眨眼容易多了。鱼游回屋里了,它的尾巴关上门。那是一间水做的房屋。它在屋后看到了梯子,水做的梯子,它完全可以放弃藤条。河面静止,只要它忘记河水是流动的,河面就能让它安睡,它是一根中指,它只是一根忧伤的中指,它当然相信,它选择河面也能很好入睡的,但它需要的不是睡觉,不是任何一种休息。它要那道梯子,它要穿过河面,顺着水做的梯子踏进河中,走进河底,河里有无数条梦游的鱼,也将有一条由中指变成的鱼。它还没想好自己要变成哪种鱼。 它滑向水做的梯子,它还没来得及思考即变成一条泥鳅。 …… 节选自《青年作家》2023年第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