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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23年第5期|江之永:翱翔(节选)

时间:2023-05-25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江之永 点击:

父亲的前女友为何又会出现在我们镇上,又为何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这在我此后的人生里,一直未能找到答案。但在死去女人的身边发现了父亲的东西,这成了无可辩驳的证据。

夏日的清早,东方的远处,一抹淡淡的白晕在乌青的天空拉开一道口子像女人剖宫产后,肚子上留下的疤痕。我在运河码头上,等候从南方驶来的一辆大巴车。前一晚,我看完了一场大型晚会方才睡下。与我毫不相干的一场晚会,让我莫名地陷入了失眠,待要合眼时,闹钟已经响了。此时,我双眼迷离,直到大巴车的车头灯照射到面前不远处,才举手拦下车。我要去的地方是距此四百多公里开外的荡充镇,其间需倒四趟车。坐在前两趟车里,我一直处在半寐半醒的状态之中。

傍晚,夕阳落到目所能及的远处的地上,慢慢地沉了下去。那时,我已坐在最后一趟班车上,困顿让我周身感到难受。这辆满载远归或去往他乡打拼的人的大巴车内,装着几个鸡笼,许是天气太过炎热,鸡已失了气力,瘫在笼中,不再拼命地挣扎着想要获得自由。潮热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坏鸡蛋的味道。

夜幕降临以前,我抵达了荡充镇,月光如雪,轻盈地洒落下来。一阵咸咸的晚风扑面而来,顶进了我的腔子里,成了一团咸湿的痰。我咳嗽了两声,嗓子里的痰吐到了地上。

母亲离家后,每年的年中、年末,我会来到看望父亲(从我所在的小镇到这里着实太远了,我无法保证每月都来)。这些年,一直有关于母亲行踪的讯息传来,多次循着讯息所示的地方寻访无果后,我断了再去寻找她的念头。

那一年初夏,我第一次独自去看望父亲。我不知该如何向他讲述有关母亲的事情,谎称母亲忧思成疾,不能长途奔波。父亲没有接着这一话茬儿追问下去。隔着隔音玻璃,他的脑袋歪向抵着话筒的一侧,脸上似有忧伤掠过,眼中仿佛有泪,又生生地憋了回去。

“哦。”父亲的腔子里悠悠地吐出一个字音,双肩抖动了几下,然后不再搭腔。

父亲又说:“我在这里挺好,没什么大事,你也不用来。你大了,有自己的生活,我是你老子,但不能把你困死了。你也可以当我已经不在了。”

“我不会的。”我的上齿咬了咬下嘴唇,硬是把已经挤到眼眶的泪水憋了回去。

父亲已与家中影集内珍藏的相片上的模样迥异。父亲年轻时曾入伍,是一名飞行员。相片中,他着一身军装,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活力,浑身挺拔有劲。但此时,他显得是那么的颓废。

命运总能在细微处产生足以改变人一生的变化。入伍的第六年,父亲因阑尾炎挨了一刀,身上留下了一道疤痕。这道疤痕让父亲身体成了虫子噬咬了虫眼儿的口袋,高空的气压随时都有可能撕开那道疤痕,让他永远融入苍茫的天空之中。

无法再度翱翔于天空的父亲拒绝转至其他岗位,选择了转业回乡。

在陆地上,那道疤痕并未对父亲的身体造成影响。他照旧精力充沛,走起路来昂首阔步。入伍期间,父亲曾多次在假期返乡。听几位信得过的长辈说,父亲每次回乡,都会引起村民们的关注,像是大人物莅临。他成了村民眼中的明星,他们都围到我家那间破屋的周边,要看他。得知父亲此次回来,不再回部队后,村里适婚的女子的父母都两眼冒光。

父亲长得爽朗、英俊,身材挺拔,是天生的衣架子。有好皮相的男子大约是要配好看的姑娘的,这是爱情故事里的配对,也是很多人认定的最为合理的标配。父亲最终选择了我那身高矮小,长相一般的母亲。母亲只有小学文化,和父亲立于一处,头顶刚好顶着他的腋窝。有人说,父亲娶母亲,是遵循早逝的祖父的临终嘱托。早年间,我家一贫如洗。祖父曾受外祖父一饭之恩,这一碗饭救了祖父的性命,也让他与外祖父成了莫逆之交,定下了娃娃亲。祖父一直信守承诺,以至于弥留之际,交代父亲,无论如何要娶母亲为妻。

父亲和母亲虽不般配,生活上却很稳定,一直未有过争执。自我记事起,父亲就是一副寡言的形象,家中的许多事都由母亲做主。

想要消磨掉一个男人的意志,大约只要让他迈入婚姻就可以了。很多年后,我从父亲的几位战友的讲述中知晓,父亲曾是一名有抱负的有志青年,想在部队里大有作为。退伍后,他曾与战友们通信,想去闯荡世界。走进婚姻后,他心里的那团火逐渐消失在了平淡的生活中。

父亲大约是希望推着这个家朝着一个好的方向走的,他每天关心柴米油盐,想着如何攒钱。婚后没几年,他在镇上购置了新房,每年都为这个家添置点儿新东西。我上小学一年级时,家中购置了一台熊猫牌彩电。有了电视机,看电视的机会自然就多了。有一次,电视里出现飞机在空中翱翔的镜头。

我问父亲:“那是什么?”

我迄今还记得,当时我问到父亲时,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光:“那是飞机,爸爸开过,坐在飞机里往下看,地面上的东西跟蚂蚁一样大。”

“爸爸飞给我看,我要爸爸飞给我看。”我拍着手喊道。

父亲笑呵呵地抚摸着我的头说:“现在没有飞机了。等你长大了,爸爸做个滑翔翼,飞给你看。”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滑翔翼”,在我年幼的思维里,“滑翔翼”就是飞机。此后,每当我在电视上看到飞机,都会对父亲说:“滑翔翼,爸爸做滑翔翼,带我一起飞。”

“不急,等你长大了再说。”父亲笑着对我说。

对着我,父亲总是面露笑容,似乎他的面部只有这一个表情。父亲有钢条一样的身材,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像是经过刻刀雕饰,这是他当兵时练出来的。退伍后,为了维持这副好身材,每天晚上,他会在家中练弯举哑铃、卧推杠铃、仰卧起坐、俯卧撑……伴随着每一个动作,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像青蛙的腮帮子一样鼓动。

和许多小镇一样,我们家所在的甓湖镇生活单调、乏味。晨起暮落,日子像陷入了无法挣脱的循环之中。生活在这里的人大抵习惯了这样的平淡生活,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妥。

我十一岁那一年的初冬,镇上的一桩事件让这里的平静生活起了波澜,也让所有年轻女性倍感自危。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镇上三名夜归的女子遭人用重物拍击后脑勺而亡。一时间,镇上人心惶惶,派出所有民警夜晚巡逻,其间又有一名女子丧生。派出所又在镇上招募了十几名身强体壮的男子加入巡逻队,父亲便是其中之一。

在镇上那次布下的抓捕行动中,凶徒终于被一名作饵的女警引了出来。见有人从四处涌现出来,凶徒亮出匕首,对着众人不断地往前刺去。碍于匕首,大家伙儿都不敢上前,我父亲趁其不备,从侧面上前,以一个过肩摔,把凶徒摔倒在地,牢牢制服。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镇上都将我父亲视作英雄般的人物。

人生的奇妙之处在于对未来的一无所知,人生的惊恐之处同样来自对于未来的一无所知。一个人总在不期而遇时,迎来人生的高光时刻。也会在猝不及防时,坠入无边的黑暗。

那天我放学回家,进入心香街后,遇到几位街坊。他们没有如往常那样跟我打招呼,而是像见到了珍奇异兽一般,盯着我看了几眼,然后与旁边的人窃窃私语起来。

我到家时,母亲坐在堂屋里,西沉的太阳无法照进我家,堂屋里像蒙上了一层阴影。我隐约中看到母亲哭红了双眼。我问母亲发生了什么事。在母亲带着哭腔的讲述中,我才得知,那天下午,父亲因涉嫌谋杀一名女子,被警察从单位带走。

对于父亲杀人这件事,起初我是坚决不信。可当我见到那名死去女人的照片时,心中起了疑虑。

头一年的夏天,这名女人到访过我家。父亲见到她,满满的笑容。在与母亲生活的年月里,父亲从未以这种笑容面对过母亲。父亲让我叫她阿姨。从他们的交谈中,我得知这名女子是父亲的战友,一名军护,也是他的前女友。退伍前,父亲与她分了手。在父亲退伍后的第二年,她也退伍回到了北方老家,与当地的一名企业家结了婚。那次来我家,是她刚刚离婚不久,为了缓解心中的郁结,独自一路南下旅行。抵达我家附近的城市,她从其他战友处要到了父亲的联系方式。她在镇上的那两日里,父亲的脸上透着一股朝气蓬勃的光,整个人仿佛都年轻了。父亲邀请了几位身在附近城市的战友前来做客。他们在家中喝酒,讲述往事,一杯接一杯地开怀畅饮,毫无顾忌地笑着,直到酩酊大醉。待到人都散去,父亲趴在桌上哭了起来。他的脸捂在双臂间,呜咽声闷在了狭小空间里,来回涤荡,满是绝望之感。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父亲的前女友。她穿一袭格子连衣裙,留着垂耳短发,在那个炎热的夏日,显得格外清爽。虽眼角有了明显的细纹,却难掩姣好的容颜,我甚至觉得,她与父亲当是般配的,这才是言情小说里的标配,才符合人们的审美逻辑。

父亲前女友走后的第二天,母亲坐在堂屋里嘤嘤地哭泣。这是母亲婚后第一次哭泣。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她只是出来散心,找老战友见见面。”父亲说。

母亲没有说话,擦掉脸上的泪水,回到了卧室。

父亲的前女友为何又会出现在我们镇上,又为何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这在我此后的人生里,一直未能找到答案。但在死去女人的身边发现了父亲的东西,这成了无可辩驳的证据。

……

(节选自《天津文学》2023年第5期)

【作者简介:江之永,本名张旭,1988年11月生,江苏高邮人,毕业于南京大学文学院,现就职于《扬州日报》,有小说散见于《雨花》《西湖》《青春》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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