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不久,赵露白来找赵肖宁,提还房子的事。赵肖宁显然有些不耐烦,头埋进各种处方、票据里,过了一会儿,才停住手头的事,轻描淡写地说,房子又不是你的,怎么还给你!房子的确不是赵露白的,只是以他的名义租的,他在镇街当了四十多年医生,没他不认识的人。但这个诊所当年是他们父子俩共同开办的,准确点说,是赵肖宁借用村医疗站的招牌,在镇街上开的一家诊所。赵露白只是从镇卫生院退下来的内科医生,就是医术堪比华佗,能把死人救活,他也没本事通过医疗系统的那些审批手续,在镇街上开家私人诊所。 赵露白绝没想到儿子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竟然一时语言梗阻,便秘似的脸憋得通红。前几次赵肖宁说话还没这么嚣张,只是找各种理由推脱,看来这回得撕破脸皮了。赵露白扶住诊所的门框,对儿子说,姓赵的,你能把话说到这份上,那就别怪我了。 赵肖宁冷笑了一半,又强行忍住,在心里说,好像你不姓赵似的。他觉得自己是有点过分了,父亲毕竟是六十七岁的人了,还能活几年呀。这样一想,他站起身来,与父亲平视着,把憋回去的冷笑换成了微笑,说,这房子是用你的名字租的不假,可还有四年才到期,你去找房东也退不了的。我知道你想要这个诊所,交给你经营是应该的,当时因为你有行医证才开的诊所,前几年我考取了行医证,也有独自诊病的能力了,你叫我放弃诊所,三个孩子怎么养活啊? 后一句戳中了赵露白的痛处,他怕冷似的抖动了一下。三个孩子是他的亲孙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一想到三个孙子,他把准备好的话咽了回去。可这个诊所是以他的名义开办的,叫儿子一个人独吞了,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再说了,离开诊所不能给病人看病,他干什么去?下棋、打牌、唱戏,他样样不会,除了诊所,他没个去处。 赵肖宁趁热打铁,他叹息道,要是我妈还活着,我们父子会这样吗? 赵露白全身要软了,嘴却很硬,别总拿***搅和,这个诊所——有我的份。他本来想说全是他的,话到嘴边,却变了。他硬不起来。 谁说没你的份了?我说过吗?赵肖宁抓住了话柄,理直气壮,是你一次又一次地来催我还房子,说白了,就是想独占这个诊所,我能不生气吗?经营了五六年,才有了些名声,开始有利润了,你让我放弃呀? 说句实话,赵露白心里一直没有让儿子放弃的意思,只是现在与以前不一样了,他续弦后,这账得清算一下了。诊所刚开办时,收入都在赵露白手上,他还记着账本,一笔一笔都很详细,免得说不清。后来,由于赵肖宁进药、进器材,关键还得经常打点有关部门,请客吃饭倒也罢了,有时候直接送现金,年轻人出手大方,动辄八千一万往外拿,赵露白看着生气,干脆把保险柜的钥匙交给儿子,来了个眼不见心不烦。前年老伴得急病去世后,赵露白更懒得问诊所的收入了,他只管把脉开药,理所应当地吃着儿媳妇做好的一日三餐,他就一个儿子,不存在分家。可是,去年秋天时,多年的病友给他撮合,让他与西街的明慧搭伙。起初他不愿意,这个年龄了,孙子一大堆,续啥弦呀,让旁人看笑话呢。明慧也没与人搭伙的想法。谁知明慧的儿子冬生不这么看,他觉得母亲太苦了,他父亲出车祸瘫痪在床四年,母亲照顾了四年没一句怨言,直到把父亲送走。母亲一个人孤单,觉得家里空空落落,便去超市做起了保洁,不为那点工资,图个热闹。冬生知道了心里特别难受,他早年考上南京的大学,毕业后留在南京的一家国企,如今已是中层干部,正是展示自己才华的时候。他把母亲接到南京养老,母亲待不习惯,又回到老家,宁愿一个人独自生活。母亲成了冬生的心病,他一直托人想给母亲找个伴儿。给赵露白撮合的病友,就是冬生托付的人。冬生专门给赵露白打了一通电话,叔长叔短,叫得那个亲切劲,好像和赵露白已经有了父子之情似的。冬生不愧是国企的中层领导,做企业得实打实来不得假话套话,冬生锻炼出来了,口才十分了得,由理入肌,层层推进,到最后还不忘记补充几句老年人找老伴对身体的诸多好处,顺便举了一些例子。冬生甚至让赵露白与他母亲先试着过一段日子,如果不放心的话。 这是啥话,这个年纪了还玩把试婚不成?赵露白听到这里有些许气恼,可他插不上嘴,没法表达自己的气恼。说气恼,其实只是赵露白对自己的某种掩饰,他心里非常清楚,有老伴的些许好处,相反,没老伴不光影响身心健康,还经常无缘无故地会生出厌烦尘世的心思。他有时候也会有所期盼,身边有个伴儿,两人余生琴瑟和鸣。只是这种期盼不那么沉着,像风吹拂厚重的门帘,说有就有,说没有也确实不着痕迹。 人一旦有了心思,神情就会不一样,无论怎么假装镇静,赵露白还是有些恍惚,一个人独处的茫然、空虚和无聊,他之前还挺坦然地接纳,这是人生必经的阶段,没啥!看看远处的山色,近处的花草树木,跟别人聊一聊无关紧要的生活日常,一天天也就静悄悄地打发过去了。可是内心的平静一旦被打破,那波纹一圈荡着一圈袭来,赵露白有些不甘了,就觉出自己的日子还长着呢,这剩下的长长日子除了清风明月,就只有影子相伴,实在太孤单,太没趣,太难熬了。他在冬生的话语中打量之前的自己,确实看出日子的无端落寞来。 在冬生密集的电话攻势下,赵露白失眠加重,经常与窗外的月亮对视到拂晓。他扛不住内心的波动,答应冬生,得与儿子商量一下。赵露白思虑好的,这是他自己的事,他不准备躲躲闪闪,找个没病人的时候,给儿子打开天窗说亮话。赵肖宁毕竟不是冬生,他没有冬生的境界,当时就愣怔了,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当时他都不敢看父亲的眼睛,装作在看一个药品说明书,还认真地念出了声。其实他是在想怎么回答父亲,对他来说,这实在太意外了。 赵露白当了四十多年医生,早练就了看透病人心思的本领,看着儿子装模作样,他突然间觉得自己跟儿子太过郑重其事,他自己的事情难道不该由自己决定吗?那一刻,他在心里迅速下了决心,他认为只有意志薄弱的人才会在大事上征求别人的意见。他行医这么多年,碰到过多少危重病人,他退缩过、犹豫过吗?在危重病人面前,他的意志不能也不敢薄弱。于是,他果断地对儿子说,停下你的说明书吧,我全能背下来。这件事你不用拖时间考虑,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不是征求你的意见,我的事情自己做得了主。 赵肖宁当然阻止不了父亲。可父亲与明慧的喜酒他没去喝,不光他没去,媳妇、三个孩子都没有去。媳妇肯定是不会去的,想想都觉得尴尬。三个孩子中最小的那个闹着要去,爷爷那里热闹,但被赵肖宁一巴掌打哭了。 赵露白做了一辈子医生,受人尊重,都到这把年纪了,不能像年轻人那样试婚,找老伴就要名正言顺,免得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他选了个吉日,在镇街最大的“辉煌饭店”光明正大地办了桌酒席,把明慧正式迎娶过来,开始新生活,也就是年轻人说的人生下半场。有了新老伴,赵露白住诊所后面的那间屋子就不合适了,把明慧一个人扔在老屋独守空房,那你找老伴干啥?还好,老屋离镇街不算远,八九里路,他像以前在镇卫生院上班那样,每天骑自行车来诊所上班,不同的是,每月不领工资。赵露白当惯了医生,没有其他爱好,就喜欢给病人看病、交流,离了病人,他知道自己啥也不是。可是,新老伴进了门,赵露白却觉得跟以前不一样了,不说别的,连自己看着长大的三个孙子都躲着他,不愿多叫他一声爷爷,好像爷爷也不是亲的了。这还不算啥,更尴尬的是吃饭。原来赵露白一日三餐都跟着儿子、媳妇、孙子一起吃,他们又没分家,天经地义。眼下就有些微妙了,赵露白晚上回老屋住,早饭晚饭自然随明慧一起吃了,他没给儿媳妇打招呼,儿媳妇也心照不宣地没做他的饭。可中午饭得在诊所吃呀,来回八九里路程,说近也不近呢,再说多数时候也走不开,赵肖宁如果去县城取药,或者开会,医疗系统的会不比政府部门的少,而且越来越多,一开就是一整天,大多时候都是赵露白一人在诊所忙乎,把脉、开方、取药都是他自己干。儿媳妇已经熟练掌握了打针、输液,但没护士证,还得防止医疗部门突击检查,只能悄悄帮着搭把手。赵露白的中午饭只能在诊所吃,可没个准点,他逮住空档才能吃一口。三个孙子都已上学,他们放学回来经常嚷饿得慌就先吃了,留给爷爷的肯定是剩饭剩菜。赵露白心里没啥,以前没嫌弃过,现在更没嫌弃,自己的孙子吃剩下的嘛。可儿媳妇也跟着孩子们一起吃了,吃完还不说话,像是天经地义似的。以前她不这样,会等着公公,这是礼仪,也是尊重老人。现在她不顾这些了,不说礼仪,尊重也不要了。好像赵露白的再婚,是在迎娶老伴的同时,还剔除了他们作为子孙的亲情和晚辈的敬重。赵露白心里有想法,嘴上却不好说,这话也给儿子说不出口,他只能忍下。忍也是有限度的,有时候剩下的饭菜实在惨不忍睹,只剩下鱼骨头,没有一丝肉,汤水还撒得满桌上都是,电饭锅也没关上,米饭凉透了,儿媳妇不可能没看见吧?但她就是一声不吭,态度相当坦然。赵露白胃不好,没法下咽凉透的米饭,沉默着放下碗,到旁边的饭馆要了碗面条。 在外面吃了第一次,后边就多了,有时候他倒觉得在饭馆吃碗面条挺好的。尤其是离诊所不远有家“裤带面馆”,他们最经典的是油泼面,油汪汪的红辣子、蒜末,浇在宽且薄的裤带面上,诱人极了。这种面条的配菜也很简单,仅煮熟的黄豆芽和绿油菜,与柔韧筋道的宽面却是绝配,当地人都好这一口。赵露白也不例外,只是油泼面的量有些大,每次他都叮咛店家少给些面,吃不完剩下了就浪费。店家是按他的要求做的,可赵露白还是吃不完,他知道不是面条分量多,而是岁月不饶人,他已经到了吃不完一海碗油泼面的年龄了。有时候捧着面条碗,赵露白吃着吃着就走了神,难免会有一丝悲哀涌上心头,盯着碗里白色的宽面、黄色的豆芽、绿色的油菜,瞬间没了胃口。他在心里能说服自己,他不怪儿子,也不怪儿媳妇,他们有他们的活法,他改变不了他们,也没有想过要改变,他都活到这个岁数了,活一天就少一天。他不想与任何人置气。 儿子偏偏不这么想,有次开会回来碰到父亲从“裤带面馆”吃完出来,赵肖宁竟然质问父亲,你怎么在这种地方吃啊?赵露白躲开儿子的目光,不理他。儿子抬头看了看悬在空中的大太阳,灼伤了眼睛似的,揉着眼睛跟着父亲进了诊所的门,又唠叨起来。赵露白心里很不痛快,我每天吃着残羹剩饭你看不到也就罢了,现在不过在外面吃碗面而已,怎么就碰着你的哪根神经了?儿子不这样想,明明给你做上饭的,你不吃却去外面吃,而且去的是“裤带面馆”这种只有干苦力、开出租车的人才去的脏乱差馆子,外人看了会怎么说? 以前,赵露白去“裤带面馆”吃饭时,儿子对他也说过这种话,他当时还击了,别以为你是个医生,就比干苦力的、开出租车的高人一等,说白了大家都是出来讨生活的同类人。“裤带面馆”再脏乱差,他们吃得,我赵露白就吃得。只是现在儿子指责他,有另外一层意思:是儿媳妇不孝顺,还是你刚刚找了个老伴,儿媳妇做的饭你就吃不下去了?本来也没啥,父子之间对同一事件的看法不同也很正常,又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可儿媳妇心里不舒服,她又不好责怪公公,只是后来做午饭前,有意无意地开始问公公,想吃什么她就做什么。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天天这般当着病人的面问,成心叫赵露白难堪了。赵露白不是有意挑儿媳妇的不是,不过是看出她的改变了,她的态度不恭显然是冲着自己新找了老伴来的。他就纳闷了,自己又不是纯粹地吃闲饭,就算多了个老伴,那也没给儿子的生活添啥乱子,他光明正大找老伴,又不是在外面胡来败坏他们的声誉让他们蒙羞,他们的态度怎么就变了呢?赵露白不想配合儿媳妇的这些表面功夫,他没给儿媳妇直接说,却私下给儿子说了,以后午饭不用做他的那份,他自己解决,至于怎么解决,他没说,儿子也没追着问。 不过,你得给我每月发工资了。赵露白终于抛出这句已在脑子里形成许久的想法,之前一直开不了口。过去是一个人的日子,除了一日三餐,没啥开销,也就没想过问儿子要工资。他有退休金,不多,一千多块钱,他平时也不怎么花钱,这点退休金足够他简单的生活用度。他们是一家人,眼下虽然还是一家人,可明慧进了门,情形毕竟跟以前不一样了,作为男人他总得担负起明慧的日常生活开支,那边的亲戚邻居婚丧嫁娶也得随礼,还有逢年过节的走亲访友得买礼品,总不能跟之前一样两袖清风啥也不管吧。就算明慧有她儿子冬生的孝敬,他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把年纪娶个老伴,把自己硬生生变成个吃软饭的? 果然,赵肖宁不乐意了,问道,是你自己的想法吗?好啊。赵肖宁的语气把握得还算适度,不像以前那么激烈。 赵露白没有生气,心平气和地说,我花钱地方也很多啊,总不能花一次问你要一次吧? 以前,赵肖宁的母亲在世时,都是她张罗人情世故,跟谁家随礼买什么礼品,钱不够张口问儿子要。可现在,明慧这边的亲戚过事,赵露白怎么向儿子开口?当然,要工资就不一样了。赵肖宁没法拒绝父亲的这个理由。 父子俩谁也没想到,致使他们父子不和的苗头,不是工资,竟然是病人。当然,病根子在明慧身上。谁还没个三亲四戚?明慧也不例外,都是些至亲来诊所看病,赵露白说什么也不能收人家看病的钱啊。一开始就说好的,只收药费,诊治全免。赵肖宁心里不愿意,嘴上却没法说,面子得顾着,还说得过去。没多久,问题就往不好的方向发展了,明慧的七大姑八大姨来看病,开始欠药费了,有些是慢性病需要长期服药,药费欠起来没完没了。账本在赵肖宁那里,他媳妇却要经常翻看的,有天媳妇边翻账本边用手机计算,摁下最后一个加号,我的天,一万七千四百六十块零九角,这才一个多月时间,要是一年下来,还不得十几万元?一个小诊所哪承受得了。 媳妇的脸拉得好长,越来越不好看,动不动就当着赵露白的面摔门、打孩子。莫说媳妇,赵肖宁心里也不痛快。媳妇不好开口,赵肖宁得说呀,不然照这么欠下去这个诊所迟早得关门。他找了个机会,拐弯抹角地刚进入正题,赵露白跳了起来,厉声道,你的意思是,叫我把他们欠的药钱要回来? 赵肖宁耸了耸肩,很无奈的样子,难不成就这么让他们一直欠下去,最后只能诊所关门? 赵露白火了,扔下一句“这个诊所也是我的”,拍屁股走人,再不来坐诊了。过了五六天,气顺不过,就来催赵肖宁还屋子。还好,他说的不是还诊所。不然,父子俩得闹决裂。 说实话,诊所离了赵露白还真不行。不是他医术高,病人只认他,而是赵肖宁实在分身乏术,越来越多的医疗业务培训、学习、会议都得他去应付,说是医疗行业抓正规化,所有活动会议谁都不能缺席,除非你停诊,或者吊销营业执照,停业。 赵肖宁给父亲摆清事实,还有当前的现状,非常严峻。赵露白不是胡搅蛮缠的人,自知理亏,毕竟欠药费的大多是明慧的亲戚,儿子不催他,难道直接去找明慧不成?这个时候,他要是撂挑子,就是拆儿子的台,等于断送了三个孙子的前程。想到三个孙子,虽然感觉没以前亲了,可他们还是叫他爷爷啊。 赵露白闹了一阵情绪,又来坐诊了。他在外忙习惯了,待家里无聊透顶心里烦躁,无意间说漏了嘴,把明慧亲戚欠药费的事情说了出来。明慧当时没说什么,只是愣怔了一会儿。没想到她在意了,第二天便拿出万把块钱,要替她的亲戚垫付药费。赵露白怎么能接这钱?他给明慧再三解释,明慧看似听进去了,却背着他把钱送到诊所交给了赵肖宁。赵露白又回到诊所才知道真相,也不能怪儿子收了钱,这事有点尴尬,他又解决不了,想想还是安心看病才是正事。 赵露白回到诊所,儿子没征求他的意见,每到月底给他发了三千块钱工资。他也不嫌少,诊所的收入他心里有底,应付各种检查,捐款,开销也很大,三千块钱足够他应付明慧这边亲戚各种礼尚往来了,要再多的钱对他也没用。他不想攒钱,以他现在的情况,攒钱就是攒下后患。所以,他手头宽裕后,提高了自己中午饭的标准,不再局限于填饱肚子,就是吃个面条也要加个菜,肉菜。发工资了嘛,底气足了,时不时地可以进一下更远处的饭庄、酒店。 来小诊所看病的,多数人图个方便,当然也图便宜。头疼脑热的小病,要去趟卫生院,挂号、排队、交费、抽血、化验,楼上楼下折腾,还得看医生脸色,一个感冒随随便便得花两三百块。一般不是大病,镇街上的人都愿来小诊所,反正,这里也像卫生院一样,能正常用医保结算,省事又省钱。 快过年了,生病的人似乎少了,可医疗系统的会议反而更加密集,几乎天天都有。赵肖宁干脆在县城宾馆开了间房,住在县城专门应付各种会议,省得来回开车跑,费油,还费神,赶时间跑夜路也不安全。 这天上午诊所零星来了几个病人,都是拿点药就走了。快中午时,也没见刮风,红彤彤的太阳默默地冲破层层雾霾,愣头愣脑地钻了出来,顿时阳光普照,寒冬腊月瞬间变成温暖的深秋。天气晴好,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赵露白想着后晌也不会有什么病人,便打电话叫明慧坐班车赶到镇街,一起吃个午饭,或许用这种方式也可弥补一下上次她垫付亲戚药费的尴尬。他们正式结婚后几乎没在外面一起吃过饭,倒不是赵露白为了省钱,而是他与明慧在一起吃饭的时间多数都是晚上,他从诊所回到家,明慧把晚饭都准备好了,只等他回来一起吃。赵露白很快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虽然简单,但踏实、温暖,心里对明慧充满了感激,嘴上说不出口,那就用行动来表示吧。午饭后,再陪明慧去买些土特产,她嚷嚷好几天了,要给南京的儿子一家快递些当时的小吃食,儿子过年又回不来了。 在车站等到明慧后,赵露白带她去了“辉煌饭店”,点了几样平时舍不得吃的硬菜:清蒸鲑鱼、水晶肘子、叫化鸡。明慧嫌花钱太多,劝也劝不住,但心里却很感动,脸蛋红扑扑的,给赵露白的茶杯里不断地续热水。 菜还没上桌,赵露白接到儿媳妇的电话,说有个过路的卡车司机感冒挺严重,让他回去看一下。司机要急着赶路,不能等太长的时间。赵露白只好留下明慧,回到诊所检查司机病情。司机只是重感冒,吃药后容易嗜睡就不能开车了。赵露白建议输液,也好得快些。司机着急,但也知道吃感冒药对开车有影响,只能勉强接受输液。赵露白开好药单交给儿媳妇,让她取药配药,又把需要的注意事项跟儿媳妇叮咛了几遍,看儿媳妇脸上泛起不耐烦,他才住了口。平日里有输液的病人,大多是儿媳妇去扎针、挂瓶,她应付得了。赵露白本想跟司机再唠叨几句,想到还等在饭店里的明慧,这才免了,匆匆赶回饭店继续跟明慧吃饭。 午饭后,赵露白陪明慧去买土特产。超市里人挺多,他们挤来挤去好不容易买好东西,排队结完账,正准备出超市,儿媳妇又打来电话。人声嘈杂,赵露白根本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直到从人缝挤出来,才听到电话里儿媳妇急切的哭声。他顾不得再问具体情况,把手上的特产塞到明慧怀里,告诉她外面冷,让她回超市里面等着,便赶紧往诊所跑。 赵露白冲进门发现司机已经休克,吊瓶里的液体还在不紧不慢地往下滴着,像沙漏在丈量着时间。赵露白脸色凝重,推开傻愣着的儿媳妇,一边拨打120,一边拔掉输液针,准备采取急救措施。他手抖得厉害,却有条不紊。压胸、人工呼吸——使出自己全身的劲,给病人争取时间。 120来了,病人还没醒来,他们手忙脚乱地往救护车上抬病人。赵露白一边穿羽绒服,一边把儿媳妇扯到旁边,嘴几乎贴到她耳朵上,小声说,记住,这里一切都是我——经手的,包括输液。 儿媳妇吓坏了,惊愕地望着公公。 赵露白看了看天空又堆起的乌云,太阳被藏在了乌云后面,看来天气又要变回去了,会不会刮风?雪是下不了的,好多年都不下雪了,天气预报都懒得报会不会下雪的消息。这天气越来越叫人琢磨不透,更无法判断了。赵露白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对儿媳妇点点头,轻声说,慌什么慌!都是三个孩子的娘了。 120的人催促上车。赵露白钻进车门时,又停住,回头给儿媳妇大声说道,明慧——你应该叫姨,她还在超市那边等我呢,你去给她说一声吧。 儿媳妇眼含着泪,使劲点头。 赵露白又补充了一句,过年时,你们还是去看看你姨吧,她一个人——很孤单的。 …… 选自《青年作家》2023年第5期 【作者简介: 温亚军,小说家;1967年10月生于陕西岐山;著有长篇小说《西风烈》《伪生活》,小说集《硬雪》《燃烧的马》《驮水的日子》等三十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柳青文学奖等;现居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