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才让,藏族,生于1970年代,文学创作一级。中国作协会员,中国诗歌学会常务理事,甘肃省作协理事,第十五届甘南州政协委员。主要作品有诗集《桑多镇》《甘南志》《七扇门》《大夏河畔》《当爱情化为星辰》《甘南一带的青稞熟了》,散文集《诗边札记:在甘南》,小说集《桑多镇故事集》《山神永在》等。作品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微型小说月报》《小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散文选刊》《诗收获》《诗选刊》转载。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甘肃省敦煌文艺奖、甘肃省黄河文学奖、三毛散文奖、海子诗歌奖、鲁藜诗歌奖、梁斌小说奖、《飞天》十年文学奖、《文学港》年度作品奖等多种文学奖项。 1 那件事发生后,住进羚城医院的前四五天里,一到晚上,我就无法入睡,我确信自己得了失眠症。这失眠的缘由,显然是因为那件事的发生,直接导致我深藏的耻辱感,如那天突降的雪花一样,从心底的深渊里诞生。 事件的枝枝叶叶,每时每刻都在自在生长,我想抑制其无穷尽的蔓延势头,几乎是不可能的。尤其到了晚上,当窗外的世界回归宁静,它的枝叶就越发清晰,像慢镜头那样,一帧一帧地在我脑海里显现。即使我想加快播放的速度,纷乱的画面中也会有一些细碎的画面,频频闪现,挥之不去。我只好睁大眼睛,看着灰蒙蒙的天花板数羊,从一数到百,从百数到千,但令人昏昏欲睡的那只“羊”,始终没有到来。 又过了两三天。这期间听到消息的亲朋好友陆陆续续来看望我。在他们反反复复的追问中,我成了一名熟练的讲述者。我像祥林嫂那样一遍又一遍对来访者讲述事情的始末,就像一次又一次穿过在痛苦、羞辱、悲伤、无奈中挖出的隧道。我所经历的一切,在不断讲述中,化成了只有我自己能听到的心底的叹息。而听者们,一阵表现出猎奇的兴趣,一阵露出愤怒的神情,一阵又是同情,在告别之际,几乎都要给我加油打气,要我抗争,要我坚持,要我一定要等到肇事者得到惩处才作罢。 我频频点头,感谢他们给我带来安慰和勇气,但同时,又觉得自己似乎跌入了一个漩涡,人们潮水一般来了又走,漩涡里只有我自己。 不过,“讲述”这种交流方式似乎有着非常奇特的作用,渐渐地我感觉胸中郁结竟奇迹般地化掉了一些,就好比窗外暗夜中偶尔经过的车辆碾过柏油路的声音,先从远处呼啸而来穿越我的耳鼓,占据我的脑子,粗暴而不容拒绝;之后又呼啸而去,将我的各种情绪都抽扯出,拉远,寂然而去了。时间——这个伟大的魔术师也悄然登台,她悄悄地弥合着我的伤口,让我在不断讲述和回忆中,明确地感受到伤痛的感觉被她一毫一厘地带走,压在我胸口的某种情绪,也变得越来越淡了。显然,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魔术师,对现在的我来说,比眼前的医生和护士更有治愈心灵创伤的魔力。 如此这般,不知不觉中,从住进医院至今,已经快半个月了,我心灵和肉体的双重创伤,似乎得到了平复。连续三四个阴天过后,今天,终于迎来了久违的晴日。当温暖而洁净的晨光透过窗户落到病床上,落到我寂寞的脸上的时候,那让人的灵魂都微微颤动的幸福感,我又体验到了。我愉悦地呼吸着带有阳光味的甜丝丝的空气,看着窗外高原海子般宁静的碧空,情不自禁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2 这时,病房门被人轻声敲响。 “请进。”我说。 我以为是护士,谁知推门而入的,是个头发微卷的青年,着黑色夹克衫,搭配宽松的牛仔裤,手里虽拎着一个笨重的大包,但看起来挺精神的。 “你是?”我迟疑地问。 青年笑了,放下包,坐在病床旁的三人沙发上。 羚城是个小县城,住院病房的配置,竟显得很人性化:单人间里有一张单人床,还配一张三人沙发,便于陪护者起居,但更多时候,却成全了来访者们——毕竟坐在沙发上聊天,有点儿像在家里拉家常。 青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扑克牌大小的酒红色小本,翻开,递给我说:“苏奴您好,打扰您啦,我是《羚城周末》的记者,今天过来,想采访一下您。这是我的记者证,您看看。” 我接过来一看,封皮上果然写着“新闻记者证”五个字,内页上,有青年的照片和“羚城周末”等字样。照片上的青年看起来眉目清晰,理想远大,眼前的他满脸阳光,意气风发。 我说:“哦,《羚城周末》,这报纸,在我们羚城挺有名气的。”这不是敷衍,是心里话。我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喜欢读书看报,私下里,也用笔名写些小文字,算是个文学爱好者。 “我就知道您肯定知道《羚城周末》。”青年自豪地说。 看了看青年的名字,我说:“你叫才让扎西?这名字好啊,在我们这里,十个人名里,有两个就叫这,意思好——长寿吉祥,我们每个人,都想长命百岁,吉祥如意。” 才让扎西笑了,“嗯,我这名字确实常见,算是长辈对后辈的一种期望吧。” 我说:“就是,才让扎西,哦不,我还是叫你扎西吧,这样显得亲近些。” 扎西说:“这个您说了算。”又接上原先的话题,“听您说喜欢《羚城周末》,我打心眼儿里高兴,您爱看我们报纸上的哪些内容?” 他这一问,引起了我的表达欲,我说:“第三版的人间万象栏目,好多年了,内容都是我们身边的人和事,故事性又强,很接地气,我真的爱看。不仅我爱看,我的好多连手们(西北地区方言,指朋友),也爱看。” 扎西又笑了,一边打开提包,从里头取东西,一边对我说:“啊呀,这次,就是因为这个栏目的稿子,专门来找您的。”说着,取出一台摄像机和支架,熟练地组装在一起,摆在床尾,镜头对准了我。 我问他:“你这是干啥?” 扎西说:“采访您啊,有声音,有图像,有事实。” 我听了,心里不高兴。我不是个喜欢抛头露面的人,尤其不爱在镜头前露脸。说起原因,并不是像老人们担心的那样,一旦照相或录像,就会把灵魂摄走,成为行尸走肉啥的,而是不愿成为被别人关注的对象,活在别人茶余饭后的八卦中。有人说,自媒体时代每个人都是“公众人物”;现在像我这样的,应该叫“社恐”。其实,我只是把自己定性为生活在桑多一带不起眼的小人物,混迹于芸芸众生之中,而不要出现在公众的视野里。 于是我说:“不行,你要继续聊,就收起你的摄像机。” 扎西有点儿蒙,但还是很听话地把摄像机装回大包里,又从袋子侧面取出本子和笔,还有一枚打火机大小的东西。他把那玩意儿轻摁了一下,那东西的一处,亮起了绿灯。 我问:“这是啥东西?” 扎西解释说:“录音笔,我担心记不全,得录一下,这个……您不反对吧?” 我说:“不反对。不过,我说的话,你拣着用,不要一股脑儿都发出去。” 扎西把录音笔放在我的床头说:“您放心,这个,我是有分寸的,我也是守规矩的人。” “那就好。”我说。 扎西说:“我们还是从《羚城周末》的人间万象说起,您肯定知道,这个纪实性栏目的文章,大多是反映咱们老百姓的大事小情的,有时由记者写,有时由作家写,不管谁写,都得走到老百姓的生活中去,所以采稿编稿,挺费时间和精力的。” 我表示理解,“采访过程肯定辛苦,也受过很多委屈吧?” “我当记者两三年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委屈,确实受过,不过,没有您这次经历的委屈……您这次经历的,简直是凌辱!” 这家伙,不愧是当记者的,一下子就把话题引到我的心病上来了,看来,他有备而来。我在犹豫,但心里有个声音说,都发生了,有啥不好说的?再说,已经给亲戚朋友反反复复说了好多次了。只犹豫了片刻,我就下了决心:说出来,就当是再、再、再给朋友诉一遍苦吧! 于是我开了口:“唉,有些人,有些事,是躲不过去的。” 扎西:“我阿爸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命中注定要来的,根本就躲不过,只能认真地面对。” 我问:“你阿爸干啥的?他信命?” 扎西:“不,他不信命,他是个中学教师,算是知识分子,他相信这世间万物的运行,都有规律可循,他说万事都有因果,这因果,就是规律。” 我说:“看来你阿爸不是一般人!” 扎西:“嗯,当然,您也不是一般人,前两天我听说了这次您遇上的事,很吃惊,所以今天专门过来,想做个深入了解。占用您宝贵的时间了,抱歉啊!” 我笑了笑,算是应承了扎西,又说:“其实没必要抱歉的,这两天我有的是时间。你看我一整天都躺在这床上,都缓了快十天了,伤势好像还没完全好。再说,一天到晚就这样躺着,也挺焦虑的,聊聊也挺好。” 扎西:“好,那我问了啊。您这次经历的事,比较复杂,如果我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您可以不回答,可不能生气!” 我说:“生啥气啊?你阿爸不是说事情发生了,就得认真面对吗?” 扎西:“那就好,那就好。” “哎,你们从哪里听说我的事的?这事儿,我只给亲戚朋友们说过。”我反问。 扎西又笑了,似乎意识到有些不礼貌,忙解释道:“您想想啊,一个大活人,青天白日下被捆在电线杆上,这不管在羚城,还是在桑多镇,都算是大新闻了。” 不解释倒好,这一解释,我那即将弥合的伤口,又被他很温柔又很残忍地揭开了。 我不高兴地说:“大新闻?不,对我来说,这可是大丑闻。” 扎西尴尬地挠了挠头。 我说:“你甭紧张,这事与你无关,你想啊,好端端地,突然间祸从天降,一点儿预兆都没有,我就成了连你们记者都惊动了的名人。这样想来,有点儿魔幻,也有点儿心悸,唉。” 事后我在回忆和讲述的时候,也时常陷入怀疑:真的发生了吗?这一切是不是我在脑海中臆想出来的幻象?如今心悸的感觉还在,它说明一个问题:我,确实是这事件的亲历者。 3 现在,扎西进入了记者的角色。只在瞬间,他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变了,冷静、执着,眼眸里有团凝聚的光亮。 他问我:“事情发生前,真的一点儿预兆都没有?” 我也回到了事发之前,搜索与扎西的询问有关的信息。现在想来,倒是真有几点:一、天气不好。桑多一带海拔高,近3000米,属高原气候,虽说早已过了春分,但还处于严寒,天气阴而冷,令人不适。二、一个客人,两辆出租车,无论上了哪一辆,对另一辆车的司机而言,都是件让人懊丧的事情。三、棕发青年。他一头棕发,看起来就不像个善茬儿。不过,这些都是“马后炮”,那一天跟往常确实没有什么不一样,在高原上拉客谁没遇上过几个坏天气。 “你知道我是个出租车司机,对不?说实话,我热爱这工作。” 我告诉扎西,那天,因为要去桑多镇,路有点儿远,我就想多拉几个客人。等车上陆续坐定三个客人,我下车喊了几嗓子:“桑多镇,桑多镇,缺一人,就差一个人了。”这一喊,对面出租车上下来一个人,西装革履,像个干部。我看见车主是个把头发染成棕色的青年,瘦高瘦高的,见客人要换车,他拉住那人不放,客人恼怒地说:“我赶时间,等不住!”棕发青年只好松开手。客人向我走来,但不看我,直接上了车。我听见棕发青年骂了一声,接着又“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我说:“要说预兆,这也是个预兆,但我没在意。我当时只想一件事:既然客人已满,就该一脚油门,出发。你说对不?” 扎西点头,“那棕发青年,就是打您的人吗?” 我说:“就是,除了他,还有他的两个朋友,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流里流气的,火气大,手上没轻没重的。” 扎西突然问我:“你今年多大了?” 我不清楚扎西问我年龄的目的,但还是回答说:“我大他们十来岁,论辈分,能当他们的叔叔了。” “拉客的车,是您买的吗?”扎西问。 这不废话吗?我们自己买车,之后加入出租车公司,统一管理,统一行动,这叫有组织有纪律。但我明白,扎西这样问,只是出于习惯,该走的流程,还是得走的。 我老老实实地告诉扎西:“嗯,就是,今年年初新买的,上海大众,上到路上,前前后后花了我十三万呢。” 说到“十三万”这个数字,我的心抽搐了一下,是的,年初为了筹措这笔钱求爷爷告奶奶,东拼西凑的情形,又在脑海里快速地“播放”了一遍。 “车还好吧?”扎西问。 “前风挡玻璃被他们砸了个洞,其他地方,倒没啥损坏。”说这话时,我的口气淡淡的。 扎西这时才在本子上记了一两段。他拿碳素笔的样子有点儿怪,笔尖与纸面的斜度比较小。我在上中学时爱看笔迹鉴定的书籍,记得一个外国心理学家分析过,这种执笔方式,显示出了执笔者的心思:在纸面上留出更大的视野,以便自己能总揽全局。我对这种分析将信将疑,反倒相信一点,这样的执笔者,性格肯定和别人不一样。这能从扎西写的汉字中看出来:字迹一律向左倾斜,不像个安分守己的人。 “您不心疼吗?”扎西打断了我的思考。 “啥意思?”我疑惑地问。 “我的意思是,风挡玻璃被人砸了,您肯定很心疼吧?” 我瞥了扎西一眼,“那肯定心疼了。”又解释说,“你不知道,我能买上车,很不容易。” 扎西:“能说得详细些吗?” 我点头,整理了一下思路说:“高中毕业那年,我没考上大学,当时,伤心了好一阵子,觉得自己不是能当干部的料。后来想通了,觉得条条大路通罗马,何必硬往一条路上挤,也就没去复读高三。我想既然上学的路断了,那就只剩一条路,当个好农民,务弄几亩地,春耕秋收,娶妻生子,踏踏实实地过自己的日子。但是,再后来,农村兴起了打工潮,这等于在一面平静的湖泊里投入了一块巨石,这石头鼓荡起的涟漪,在桑多,在羚城,一直没有平息。看到同龄人纷纷出门,我也动心了,走上了务工的路,挖水渠,铺公路,修桥梁,盖大楼,干的都是小工的活儿。我省吃俭用,把挣来的钱,一分一厘都存入银行,想积少成多,把日子过得更好些。再后来,看到跑出租挺赚钱的,我就去学开车,拿到驾照,给一个老板当司机,挣的确实是起早贪黑的辛苦钱。这样折腾了好几年,终于攒了些钱,跑到省城买了那辆车。车接回来的那天,我专门摆了一桌,那时的心情,就像当年娶媳妇一样,又激动,又忐忑。那天,我准备了二十坛青稞酒,一杯又一杯地喝,直接喝醉了,但醉是醉,亲戚和朋友的祝福,却记得清清楚楚:挣到更多的钱,过上好日子。” “您想过的好日子,是啥样子的?”扎西问。 我想了想说:“得有一院房子,最好占四五分地,上房嘛,最好是二层楼,带玻璃暖廊的那种,一年四季,房子里都热烘烘的。若是住楼房,最好有一百五十平方米大小,得有三室两厅,有两个卫生间,老人娃娃都能住进去,一家人吃饭、聊天、睡觉,睡醒了就看电视,看电视里的世界。就这样,一家子其乐融融,多好!另外,只要日常生活能吃穿不愁,无病无灾,就更满足了。” 扎西:“我们这地方,人口少,最不缺的,就是土地,您这梦想,要求不那么高,完全可以实现啊!” 我说:“对你们干部来说,这不算大梦想,对我们这些在城乡接合部混的打工者来说,现实和梦想的距离,差得远着呢!” 扎西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又问我,“现在还没达到您梦想的标准?” 我说:“没有!吃穿倒是一点儿也不愁,住房不太理想,还住在二十年前盖的旧楼房里,七十几平方米,两室一厅,感觉有点儿窄狭,不适合三代人一起生活。” 扎西同情地说:“上有老下有小的,七十平方米,确实小了。” 我说:“对啊,本想买了车,跑几年出租,就能改善眼下的窘况,谁知还没开几个月,就出了这档子事儿,丢人啊!” 话题又扯回来,这倒提醒了扎西,他问:“他们找您麻烦的原因,您知道吗?” 我说:“估计就是因为我抢了他们的客人。其实也不是抢,客人赶时间,愿意到我车上来,我总不能拒载。对不?” “对,长途吗?” 我说:“不是,从羚城到桑多镇,也就七十公里。” “那……挣得好吗?”扎西的口气有点儿犹豫,似乎拿不准这个问题能不能问。 我说:“也就那样吧,四个顾客,总共八十块。跑得勤的话,一天四个来回,也就挣个三百多,除掉油钱,只能落个两百块。” 扎西:“那挣得也不太多啊,一个月,满打满算,也就六千。” 我说:“对,不多,遇到几个违章,就白跑了。” 扎西:“看来干啥都不容易。” 我说:“你这话,说得实在,前两天交警来调查,我也是这样说的。跑出租这一行,挣得多还是挣得少,交警比我们还清楚。” 扎西:“我听说国家和地方,对你们跑出租的,还是很重视的。” 我说:“对,这也是实话,只要你想跑,有驾照又有车,去交管部门会有人帮你办理各种手续,想加入哪个车行都行。” 扎西:“有啥优惠政策吗?” 我说:“有。我们车行的老板说,出租车行业关系到社会闲散人员的就业问题和城镇的形象工程,政府不重视都不行,所以除了车行给我们交保险费之外,每年还能补贴一万块的油费呢!” 扎西:“看来您选择跑出租,是早早就计划好了的。” 我笑了,有点儿小小的自豪,“那肯定啦,古人说谋定而后动,我们说要想吃饱就先选好草场,这是一样的道理。” 扎西:“我知道,您的选择,可能也是更多羚城人特别是一些年轻人共同的选择。” 我说:“好多行业,只要兴起来,跟着跑的,肯定多。” 扎西:“我下面要提的这个问题,可能又得撕开您还没愈合的伤口,我知道这样过于残忍,但我还是希望您能告诉我真相。” 我明白,扎西要了解棕发青年他们后来是怎么对待我的,心头有点儿堵,但还是对扎西表态:“你放心,我会告诉你全部过程,你想知道的,我都说。” 我想把那些撕心裂肺的细节,重新一丝一缕地抽出来,说给扎西听。这和说给亲戚朋友们听,是两回事。面对扎西,其实就是面对媒体,面对公众,我不能隐瞒,也不想夸大,得说出来,一五一十,说出真相。 4 扎西:“他们是在桑多镇跟您动的手?” 扎西这样一问,我就知道,作为记者的扎西,并没有做过必要的功课。其实只要问问知情者,就能知道事件的发生地。或许扎西得到的,已经是以讹传讹的线索,毕竟有一部分人最喜欢也最善于做的事,就是以讹传讹了。在这一类人热情而固执的努力下,原本简单的真相,也会蒙上扑朔迷离的面纱。 我纠正扎西:“不,不在桑多镇,是在距桑多镇大概五里路的虎头崖,那里是去桑多镇的必经之地。” 扎西:“能告诉我一些细节吗?” “好,我尽量说细些。那天,大概上午十点左右吧,天阴着。阴天时,好多人的心态都不是那么好,总感觉有层阴霾蒙着。在桑多,春分后的天气大多如此,虽然地下的虫子早已苏醒,地表的草正待破土而出,但公路两旁,丝毫看不到万物复苏的迹象,只有枯黄的山脊连绵起伏在阴沉的天幕之下。我一边驾车,一边听乘客之间有趣或无趣的闲聊。正行驶着,前头突然冒出两辆车,堵住了我的去路。我一个急刹车,三辆车差点儿撞在一起。我车里的客人,猝不及防之下,都一个前扑,差点儿磕到脸。最后上车的那个干部,有可能也受了惊吓,甫一清醒,就骂骂咧咧的,一个劲儿地训我,怪我技术太臭。我忙下车去查看情况,对方竟然是棕发青年,旁边的两个人也都年纪轻轻,头发如鸡冠高高耸起,我都不认识,显然是棕发青年喊来的帮手。” “你们打起来了?”扎西问。 我说:“刚开始还没,我不是崇尚暴力的人。” 扎西:“能说说原因吗?” 我说:“这还要问原因?我父母告诉我:拳头再硬,也解决不了问题;舌头再软,也能化干戈为玉帛。我舅舅告诫我:只有野牦牛才会抵来抵去。我老师教导我:要以和为贵。我觉得他们说得都对。人和人之间,如果像野狗那样咬来撕去的,这个世界,就一点儿也不太平了。” 扎西连连点头,“对啊,解决矛盾的办法,是比矛盾还要多的。” 我说:“可惜我没处理好。” 扎西在本子上记了几笔后,示意我继续说。 “棕发青年一见我就劈头盖脸地嚷,你有能耐啊,敢抢我的客人!我说我没抢,是那个干部自己上来的。棕发青年把那干部从我车上揪下来,那人顿时没了强硬的架势,好像吓坏了,浑身发抖。棕发青年指着我问那人,是你自己要坐他的车的?那人双手乱摆,‘不是,不是,是他喊我过去的!’一听这话,棕发青年把那人往旁边一丢,冲过来,直接朝我眼窝里捣了一拳,我倒在地上,捂住眼睛,完全蒙了。这种突然袭击,令人防不胜防,初一照面,就吃了哑巴亏。”我指给扎西看我的左眼,“还发青着呢。” 扎西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窝说:“确实,有点儿青。” 我继续说:“我爬起来,心里满是愤怒,握紧拳头想一拳把棕发青年打飞,想叫他趴在地上,成为一摊烂泥。但他的两个帮手上来,一左一右,抓住了我的胳膊。我大力挣扎,却挣脱不了他们的束缚。我只好停止了反抗,忍住了!” “哎呀,您忍得好!”扎西说。 我说:“要是忍到最后就好了。” 扎西:“啥意思?” 我说:“这时发生了另一件事,改变了事情的走向。我车上的几个客人,看到棕发青年对我动了拳头,竟然都下车跑了。” 扎西一听,恼了,骂道:“这些混蛋!” 我说:“他们谁都没提前给我车费,我一下子就损失了差不多三百块,这还没加上油钱。我红了眼,转身想去追他们,但棕发青年又过来抓紧我的衣襟,不让我离开。结果……唉。” “结果你还手了?”扎西有点儿紧张地问。 “我挣不脱,一急,就向他吐了一口口水,你知道吗?他躲开了,我只好动用了另一招:骂。我骂棕发青年是懦夫,是野人,是二流子,只知道动拳头,是猪脑子;我骂他那两个帮手是狗腿子,只会跟在别人的屁股后头,被人利用,比哈巴狗还可怜、可恨、可憎。” 扎西:“啊呀老哥,您骂的这些话,说重也不重,说轻也不轻,总而言之,也没太大的杀伤力。不过,我觉得您不该骂他们,在不动拳头的前提下,动动别的,比如讲讲道理,或许是个好办法。” 我觉得扎西说得有道理,现在想想,当时我确实缺乏冷静,过于意气用事了。 “后来就发生了人们都知道的事,对不?”扎西问。 “对。不过有些细节,人们不知道。” 这些细节,似乎已经刻在我的脑子里了,只要一张口,就能自动重述:“我一骂,棕发青年又来打我,这次他不打我的脸了,他往我的小腹上连击了好几下。我疼得弯下腰,再次倒在地上,像虾米那样缩成一团。他的两个帮手借机丢开了我,在一旁观战。我不服气,缓过劲儿后,嘴上依旧骂骂咧咧。棕发青年气急败坏地折返到他车后,从后备箱里找出一把锤子、两卷胶带,随后靠近我的车,挥起锤子,朝风挡玻璃砸去,锤子嵌入玻璃,他也懒得拔出。我气得浑身发抖,几乎动用我能想起来的所有脏话,他立即过来压住我,让另一人在我嘴上、脖子上缠上胶带,连缠几圈,就像电影里的绑匪。我仰躺在地,用手、用脚挣扎踢蹬,来抵挡他们对我的侵犯。谁知这下彻底惹怒了他,他命令两个帮手把我绑到路边的水泥电线杆上,像捆粽子那样,一道胶带,再一道胶带,捆了个结结实实。我现在脑海中还回响着撕开胶带的声音:刺啦,刺啦,刺啦……随着胶带一圈一圈地缠上来,我感觉胸闷气短,呼吸困难,即使有再大的力气,也根本使不出来了。” 扎西问:“浑身上下都被捆了?” 我说:“不,只留出了右臂,其他部位,一点儿也动不了。” “只留出您的右臂?看来这家伙,早就想好了怎么折磨你。”扎西说。 我说:“是的,但我当时还不明白。” 扎西:“从法律上来说,这叫蓄意谋害,他的行为,已经触犯法律了!” 我说:“这个,我不太懂,我只记得当时的情形。当时,我用右手撕扯绑在身上的胶带,那东西韧性太强,根本就扯不断。我一扯,棕发青年就扇我耳光,我再扯,他再扇……扇来扇去,我心中的愤怒,完全被恐惧替代了,我使劲儿扭动头部和四肢,挣扎着,试图摆脱这种恐惧。天色阴沉下来,风也刮得紧,好像要下大雪,我却感受不到任何寒冷,我只觉得脸部发烫,嘴角发烧,浑身的肌肉麻酥酥的。我知道,这是血液循环不畅导致的,一直这么持续下去,我的身体就会出大事:要么肌肉坏死,要么直接瘫痪,要么……我不敢再往下想了!” 正在此时,扎西放在我床头的录音笔“嘀嘀嘀”地叫起来。扎西拿起一看,嘟囔了一句:“快没电了。”他从大包里翻了半天,找到两节小电池,更换了。更换电池的时候,他的嘴角紧绷着,眉头紧锁,眼神恼怒。显然,他被我的讲述给激怒了。 我停下来,扎西又把录音笔打开了,轻轻地放在了我的床头,示意我继续。 我平复了一下情绪说:“扎西,你不知道,那时候,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肉体上的疼痛,好像消失了,只觉得浑身麻木。而心,就像这拳头一样,痛苦地揪成了一团。” 扎西:“他们这样做,简直禽兽不如!那……后来呢?” 我说:“后来……后来我不再撕扯胶布,也放弃了挣扎,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觉得我完了,没有了生的希望。” 扎西:“我能想象到您当时的心情。” 我说:“其实你也知道,他们最恶劣的行为,还没开始呢!” 扎西犹豫地问:“您是说敬礼的事?” 我点了点头,继续讲。一个帮手看着我挣扎的样子,问棕发青年:“你看,这家伙还不服气,你说怎么办?”棕发青年说:“我们得让他服气!”另一个帮手问:“你有办法?”棕发青年说:“知道我为啥要留出他的右臂吗?”“为啥?”棕发青年得意地说:“嘿嘿,他的嘴不是封住了吗,留出右臂就是让他用手势代替嘴巴‘说出’服气。”一个帮手问:“用手怎么说?”棕发青年说:“敬礼啊,他得学会敬礼。我们得让他知道,凡事都得守规矩。做人,得守规矩,跑出租,更得守规矩。”那个帮手说:“你这想法,是不是有点儿那个?”棕发青年说:“你的意思,是太过了?”见帮手点头,棕发青年说,“一点儿都不过,我倒觉得挺有意思。” 扎西:“畜牲中的畜牲!” 扎西的愤怒没有让我停下来,“于是,他们强迫我向来来往往的车辆敬礼,我不愿意举手,他们就扇我耳光,我只好顺从了他们,来一辆,敬一个礼,来了另一辆,又敬一个礼。我的右手举起,放下,举起,放下,直到再也举不起来……” 扎西猛地站起来,嚷道:“过分!他们简直是恶魔!” 我想起那天一直阴沉的天色,在某一刻,终于释放了酝酿已久的雪花,先是零星的几片倏然出现,显得唐突而意外,而后,则是密密麻麻的小团,在劲风的吹送下,凛冽地扑向空旷的山川,仿佛要永远覆盖这场事件。 “我把飘掠到嘴边的雪,用舌头舔净了,一股冰凉,使我的头脑清醒过来。我发现,路过的车辆越来越多,人们把车停在路旁,有人透过车玻璃偷看,有人下车围观,询问缘由,露出吃惊的样子,有人一边发笑,一边拍照,有人给远方的人打电话,告诉对方自己新奇的见闻……”我对扎西说,“别看那时我表情僵硬,好像没啥知觉,其实我完全清楚:对我来说,最可怕的后果,出现了。” “最可怕的后果?”扎西的声音充满疑问。 我说:“扎西,我们常常自尊长自尊短的,但说归说,总觉得自尊是抽象的、不容易抓住的东西,但那一刻,我真的感觉到我的自尊,它是一个实体,像一个瓷瓶子,破碎了。” 我一边讲述,一边回忆,我想憋住泪水,但那顽固的液体,还是夺眶而出,流下脸颊,又跟苦涩的雪水混在了一起…… 5 “那……后来呢?”沉默了好一阵,扎西才重新拾起话头。 “后来,终于有人看不过去,在一旁怒斥肇事者。有人过来,除去绑在我身上的胶带。我瘫软在水泥柱底,面色苍白,浑身僵硬,无法动弹。过了许久,我才慢慢恢复了力气,站起身,再去找棕发青年,却发现根本就没有他们的影子,他和两个帮凶早就溜了。只剩身边万物,一片苍茫的白,如漂浮在大海里的随波逐流的冰原,已发生的一切,都被狂雪给匆匆忙忙地掩盖了。” 扎西问:“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警察没有介入吗?” “是的,后来交警来了,一男一女。男交警沉稳老练,处理事情不慌不忙,一看就经过大世面。女交警似乎从警时间不长,见到我哆哆嗦嗦的样子,脸上现出同情的表情。他们向我了解情况,可我心如乱麻,嘴角抽搐,不知该从何处说起。他们只好又向围观者了解了大概的情况,又带我赶往羚城医院,办了住院手续。等我情绪安定之后,才开始做笔录。我断断续续地说,他们断断续续地记。待我说到被绑在电线杆上时,他们停止了记录,女交警恼怒地骂起来,和你刚才的反应一模一样。待我说到被强迫敬礼的事,女交警吃惊地张开了嘴巴,又赶紧用手掌遮住了。男交警告诉我,这事得严办,那些肇事者,得严惩。” “他们找到棕发青年和他的伙伴了吗?”扎西问。 我说:“找到了,第二天就找到了。” 我记得来告诉我棕发青年和他的伙伴被抓住的消息的,不是交警,而是派出所的副所长,他个儿高,脸黑,眼神犀利,给我的感觉,把啥都能看穿。 我说:“所长告诉我,三个人都抓起来了,那个带头儿的棕发青年,名叫刀吉。另外两个,是他的哥们儿,平时在一起混。” 扎西说:“这些畜牲,就该抓起来,判刑,得让法律来治他们,改变他们。” “那天,我也是这么想。”我沉默了半晌,然后颇有些尴尬地告诉扎西,“不过,事情都过去好多天了,现在,说实话,我有点儿吃不准。” 扎西瞪大了眼睛,“您准备放过他们?” 我点点头,想用沉默来强调自己的决定。 扎西:“那不行,就这样放过他们,甭说是您,就我这心里的气,也消不了。” 我只好解释说:“我打算放过他们,是有另外的原因的。” “啥原因?”扎西问。 我想了想,对扎西说:“你把这录音笔收起来吧,有它在,有些事就不好讲了。” “还有不好讲的事?”扎西的兴趣又来了。 我说:“对啊,前面讲给你的,只是故事的前半部分。” 扎西高兴了,“还有后半部分?好!” “这后面的故事,也许不适合写进去,也不适合告诉读者。” 扎西听从了我的建议,关了录音笔,装回上衣口袋,拿起碳素笔,准备记录。 我说:“你听听就行了,没必要记的。” 扎西合上了笔记本。看来他是个容易听从对方建议的青年,这样的青年,在我遇到的人里,不多。我所遇到的青年,大多有自己的主张和见解,很是喜欢捍卫自己的观点,喜欢辩论,轻易不会退缩,除非你有强有力的观点和不容置疑的论据说服他才行。 我说:“前天上午,有个男人拎着一袋水果来病房找我。这人也瘦高瘦高的,浓眉下深陷的眼睛里带有血丝,严重的睡眠不足的样子。他似乎很谨慎,小心翼翼地敲门,小心翼翼地推门,小心翼翼地坐到沙发上,还只担了半个屁股。我仔细端详他的眉眼,看了半天,觉得似曾相识。当他咧嘴一笑,随后又做了个肚子疼的动作时,我才从记忆深处找到了他的身影。天啊,我竟然认识他,这人,曾经坐过我的车。扎西,你猜他是谁?” 扎西:“猜不出来,是负责案子的警官?或者,刀吉他们找来的说客?” 我说:“不是警官,也不是说客,是……刀吉的父亲。” “刀吉的父亲?”扎西发出疑问,腰杆陡然挺直。 我说:“对,是刀吉的父亲。刚开始,他没说自己与刀吉的关系,只是像你这样坐在我旁边,聊起了某天坐我车到医院看病的事儿。” 我告诉扎西,半年前吧,我刚买了车,上路还没几天,就做了回助人为乐的光彩事。那天,我也是从羚城出发,前往桑多镇送客人。返程的路上,也是在虎头崖那里,遇到等车的他,有个瘦小男人陪在一旁,自称是他的邻居。他呢,蹲在路旁,右手紧紧地抵在腹部,额上满是汗珠,可能是疼的。我担心桑多镇的医院太小,若是大病会被耽误,就赶紧拉他们前往羚城。路上,才知道他犯病时儿女都不在身边,只好在路旁拦车,连续拦了三四辆,谁知都没停车的意思。正当失望之际,遇到了我。在同伴的帮助下,他艰难地上了车,坐在前排位置。快到羚城的时候,不知是得病的原因还是晕车的原因,他竟然吐了我一车。到了羚城医院,等他们挂了号,因有急事,我就提前离开了,连车费都没顾上要,当然,也不好意思要,人家急着看病呢,这会儿要车费,感觉怪怪的。谁知我们又在医院见面了,不同的是,这次不是他进医院,而是我住院。 听了我和刀吉父亲的交集,轮到扎西感慨了,他说:“看来冥冥之中,有些人是否会再遇,有些事是否会发生,早就被安排好了。” 我对扎西说,也许是这样吧,这样的问题,太复杂,有宗教或哲学的影子在里头,我没深入思考过,但刀吉的父亲出现在我面前,倒是真如你说的这样。他见到我后,又吃惊,又高兴,紧抓住我的手说:“哎呀,真是缘分啊,没想到,竟然又是您。那次若没有您,我的阑尾就穿孔了,说不定会得败血症,连命都保不住呢!”我问他:“您怎么知道我在住院?”他尴尬地说:“我本来不知道是您。其实,我就是……就是刀吉那头野牦牛的父亲。”我一听,愣了好半天,砸了我车的,打了我的,羞辱了我的,竟然就是我曾经救过的人的儿子! 扎西:“真的巧哎,这就是缘分。” 我说:“是缘也是恶缘,不是善缘。” 我问刀吉的父亲:“你来干啥?” 他说:“一来,是来看望您;二来,就是说最主要的想法,还是想替那头野牦牛向您道歉,取得您的谅解!” 我脸色阴沉,恼怒地对他说:“我不想见你,你们若真的想道歉,就叫你儿子自己来!”他涨红了脸说:“好好好,我下午就带他过来。”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