洼西,本名洼西彭错,藏族,1972年生,四川乡城人。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中华散文》《芳草》《长江文艺》《西藏文学》《四川文学》等刊物。出版中短篇小说集《乡城》《失落的记忆》,长篇纪实文学《雪山赤子毕世祥》(合著)。 1 那年月,硕曲人一生最熟悉的世界,就是硕曲河谷。当然,走驮子的人除外,至少,他们见识过硕曲河流进牦牛江的样子。阿尼嘎就是其中一位。他说那情形,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被母亲夹在腋下带走。 那天,九岁的翁青和五十岁的阿尼嘎并排坐在色尔寨前的珊瑚坡上,俯瞰谷底的硕曲河。翁青被阿尼嘎的话镇住了。 他对牦牛江有了最初的想象:几百上千头牦牛一起往前。但他想不明白那会是怎样的场景——英勇的冲锋?暴戾的践踏?苍凉的流淌?快乐的奔涌? 当然,翁青不太愿意接受硕曲河在看不见的地方被另一条河流征服的事实。在他看来,硕曲河的壮阔已是极致的壮阔,春夏秋冬,它都主宰着河谷的情绪,那些溪流,那些冷热泉,那些霜雪雨露,都是它的孩子,它的子民。 这时,阿尼嘎说:“这世上所有河流的归宿都是大海。” 在此之前,大海在翁青的生活里只是一个词,有时是人名,有时出现在大人们的赌咒发誓中。 翁青问:“大海什么样?” 阿尼嘎说:“听人说,大海,就像铺在地上的天空。” 翁青抬头看晴空。这是一个很好的比喻,把大海的广袤、深邃与悠远都送到了翁青的视野里。 趁阿尼嘎吸鼻烟的工夫,翁青把目光从天空转向碧绿的硕曲河。现在,它在他心目中,是个奔赴远方的浪子了。河谷、寨子、炊烟、麦田、桃花、垂柳,都不值得它留恋。突然,翁青冒出一个想法——追随硕曲河的脚步,抵达牦牛江,抵达大海,抵达天空般的广袤、深邃与悠远。这念头一经冒出,就再也摁不回去了,一颗流浪的种子,就此埋进心底。 阿尼嘎摸摸翁青的头,“我像你这岁数的时候,就想,这日夜奔腾的河水,总有一天会流干。如今,看了它大半辈子,我都快老了,它依然年轻。” 翁青有些听不懂他的话了。一阵微风吹过,插在玛尼堆上的经幡在身后噼啪作响。阿尼嘎又说了一句更让翁青摸不着头脑的话。他说:“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一条属于自己的河流。” 说着,他掏出氆氇手帕捂住鼻子。随着响亮的喷气声,他把混合着烟粉的鼻涕擤在手帕里。 多年以后,回忆和阿尼嘎的那次交谈,翁青还能把他那些令人费解的话一字不差地想起来。在他记忆里,父亲多登从没说过那样令他印象深刻的话。他不怀疑父亲对自己的爱,真希望那番话是由父亲讲给自己的。但这是奢望了。 父亲对于翁青来说,几乎像个陌生人。从他记事起,父亲总是行色匆匆,不是刚从某个遥远的地方回来,就是又要启程远行。他和阿尼嘎是好朋友,都是帮人走驮子的穷汉子。父亲的最后一趟驮子,就是和阿尼嘎一起为尼赛头人走的。那趟驮子,父亲没能回来,把命丢在了一个叫作塔朗的地方。 阿尼嘎说父亲死于突发的疟疾,由于路途遥远无法带回遗体,只好将他埋在了塔朗。带回那个不幸的消息时,翁青看见他的目光有些游离。母亲的表现也很怪异,悲恸之余,没有一句诘问或质疑。父亲的遗物除了几十藏洋的积蓄,就只有一把龙纹鞘的银刀。 那趟回来,阿尼嘎有一年多没出远门。 2 翁青十九岁那年初夏,母亲病故。 色尔寨的年轻男人们轮流背着母亲的遗体,沿着青稞地间的小路走向硕曲河。他们不让翁青去,说有亲人在场,死者不能安心上路。翁青和阿尼嘎又坐到了珊瑚坡上。青稞地间的小路是寨子里一茬茬故人最后的旅途,接纳他们的,是硕曲河。硕曲河的涛声在轻风中时大时小。一地青翠间,男人们的身影像一群蚂蚁,而装在山桃木背篓里的母亲,像蚂蚁们运送的食物。 翁青心里说:天上见,亲爱的母亲。恍惚中,一个声音在头顶回旋:天堂见,亲爱的孩子。是母亲的声音!她还在色尔寨,没有走远。硕曲河会把她的躯体带向大海,而她的灵魂,会去另一个地方。 翁青对阿尼嘎说:“没有母亲的地方,我不想待下去了。” 阿尼嘎没搭话。也许在他听来,这还是自言自语。 翁青提高嗓门:“我想离开色尔寨。” 翁青并不用看阿尼嘎,因为这珊瑚坡上,就只有他们俩。阿尼嘎咳嗽一声,从怀里掏出黄牛角鼻烟壶,往左手拇指盖上磕出一小撮烟粉,右手挡住风,小心地送到鼻孔前一气吸完。他张着嘴等待一个喷嚏,等来的却是一个哈欠。他从身旁的崖石上抠起一坨干透的乌鸦粪,说:“这是吃了多少鹊梅果呀,这么黑!” 翁青说:“阿尼嘎,把我引见给尼赛头人吧,我想走一趟驮子。” 阿尼嘎张大了嘴巴,“你父亲就是走驮子时死的,你还想去?” “我想把父亲的骨殖带回来。” “就是带回来,不也得倒进硕曲河?” “那不一样!” 良久,阿尼嘎才吭声:“好吧!” 一朵白得耀眼的云飘到对面山顶,云影投在山腰飘着蓝霭的层林上。色尔寨男人们从河边回到青稞地头,在一方草地上围坐下来,把一壶青稞酒递来递去地喝。翁青知道他们已经把母亲交给了硕曲河。他很感激他们不带自己去送葬,因为他不知道如何在人前表现永别的悲伤。 3 尼赛头人住在离色尔寨二三十里路的尼赛寨,四面环山,一条水花四溅的山溪从寨前一座孤独的伸臂木桥下流过。岸边的滩涂中,开着些金色的绿绒蒿。头人官楼耸立于寨子正中,怪柳枝堆砌的顶墙涂着和河谷最大的寺庙桑坡岭寺一样的朱砂,在高低错落的土楼间显得醒目而高贵。 牵马走到木桥前,翁青放缓了脚步。他是第一次来尼赛寨,但眼前的景象却都那么熟悉,像是在此生活过,也像在一个久远的梦里游历过。阿尼嘎从身后催道:“小子,走吧,不用怕。” 阿尼嘎不知道此刻的翁青并不惧怕什么,如果说有一丝忐忑,也源于这诡异的似曾相识的感觉。 从木桥到尼赛头人官楼,要经过一片青稞地,地里的青稞穗还未满浆,几位埋头农作的妇人听见马铃铛,手里抓着连根拔除的稗苗从麦浪间直起身来。 过了青稞地,便是直通官楼的小巷,泥地上重叠着许多晒干的牛马蹄印,两侧生长着一簇簇荨麻和白莲蒿。路遇的尼赛寨人大都认识阿尼嘎,有的还停下脚步和他寒暄几句,眼睛却都来睃翁青。一位黑瘦汉子指着翁青问阿尼嘎:“多登的儿子吧?” 阿尼嘎:“是的。” “我就说嘛,这孩子像是用多登做模子打出来的擦擦(泥塑)。” 离官楼还有一段距离,阿尼嘎说:“尼赛寨其实像个兵营,寨里的几十号男人,都是为头人走驮子的兵。” 这事翁青早有耳闻,并不意外。他还听说尼赛头人枪法奇准,官楼院里的核桃树每年结的果都会被他练习枪法打得一颗不剩。当然他不太相信,他觉得就算贵为头人,也不会舍得浪费那么多子弹。 翁青问:“走驮子的人都有枪吗?” 阿尼嘎说:“自己有枪的就那么几个。没枪的,走驮子时从头人那领,回来后又交回。” “我父亲不会是死于枪下的吧?”翁青走在前面,不经意似的问。 身后,阿尼嘎的马铃铛不响了。翁青知道他站住了,正盯着自己的后脑勺。半晌,阿尼嘎才跟上来说:“小子,你胡想些啥呀?” 翁青转过头,盯住他的眼睛,“我为什么不能这样想?” 在官楼前的巷子里,他们牵着马站下来对视,阳光把人和马的影子斜投于地。寨子外的林子里,鸟鸣交迭。 翁青想起,母亲病重时他和母亲在院子里的交谈。 “一想到你父亲病死塔朗成了他乡野鬼,我的心尖儿就发颤!” “您从没怀疑过阿尼嘎的话?” 母亲脸色一变,“不要乱猜疑,小心惹上祸端。你还是个孩子呢,至少,在我活着的时候,我希望你平平安安。” “假如父亲是冤死的,我们不得讨个说法?” 母亲沉默许久,眼中蓄起泪水,“孩子,我也守不了你几天了,等我闭了眼睛,这些事你都自己做主吧!谁叫你是个男人呢?说实话,你父亲从来不顾家,他对不起咱母子。” “不管怎么说,我身上流的是他的血。” 母亲脸上浮起欣慰,“我很高兴你如此有血性。不过,你必须保护好自己肩头的生命之灯,灯一熄,什么都白搭。阿尼嘎也许隐瞒了什么,但我相信,他不会害你父亲。” 翁青眼睛发潮,“您不用操心,我知道怎么做。” 母亲点点头,闭上眼睛,轻哼着度母经睡着了。从那天到过世,她再也没提起过父亲,似乎脑海中关于父亲的部分先她而死了。而翁青心里,却压上了块石头,稍一触动,都会硌痛神经。 翁青对阿尼嘎说:“走吧,我说着玩呢,您别想多了!” 尼赛头人的官楼耸立在眼前,翁青想,或许,那个关于父亲的谜底,就在这官楼的某个角落等候着自己。他又想,也可能,阿尼嘎曾经告诉自己和母亲的话,补上一些细节,就是全部真相。不管如何,今天要做的,就是找到和面对它,哪怕自己身份低微,也不能在从未谋面的尼赛头人面前丢了尊严。 官楼宽大的院子里,尼赛头人头戴圆盘礼帽,身披羔皮袍子,垫着一条黄底蓝纹的印度地毯,坐在马厩前那株传说中的核桃树下。看见他们,他发出一串爽朗的笑,大声说:“刚才有两只喜鹊在树上鼓噪,我估摸着会有贵客登门,原来是你们来了!” 翁青抬头看核桃树,喜鹊自然是不见了,绿荫中传出几声麻雀啾鸣,三五一串的青果子在交叠的枝叶间若隐若现。 阿尼嘎几步走过去,半蹲在尼赛头人身边说:“阿则(大哥)说笑了,我们算哪门子贵客?怎么,您身体欠安?” 尼赛头人用手摸摸额头,说:“感冒一直没好,受不得凉。这不,大热天也得披着羔皮袍子。” 握住翁青的手时,头人慢慢收起笑意,长而稀疏的眉毛下,凌厉的目光令人发怵。虽然头人是坐着的,但翁青觉得自己正被一只微张双翅随时准备扑猎的鹰俯视。 阿尼嘎说:“阿则,他是色尔寨多登的独子,叫翁青。” 头人示意阿尼嘎在身边坐下,说:“不用你介绍,一进门我就看出来了。” 提到父亲,翁青感觉心底有些发慌。他定定神,学着阿尼嘎的口气说:“阿则,我想知道我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您可以告诉我吗?” 尼赛头人转头看看阿尼嘎,笑道:“瞧啊,这小子不仅长得像多登,说话的口吻都一样。这么多年了,你还没告诉他多登怎么死的吗?” 阿尼嘎白了翁青一眼,说:“我早告诉他了。阿则,您别怪罪,这孩子第一次见您,紧张了,没把话说清楚。他让我带他来,是想请求您准许他跟我们走一趟驮子,好把多登的骨殖带回来。” “我看他并不紧张。不过,我不会怪罪,我就喜欢直性子!”头人撑着阿尼嘎的肩头站起来,慢腾腾伸伸懒腰,说:“时间真是一匹快马,我们这些老家伙就快驾驭不动了,年轻人都急着要接我们手中的缰绳了。” 翁青这才发现头人是个瘦高个儿。为避开垂下来的核桃枝,他不得不摘下礼帽,露出花白的头顶。他没有回答翁青的问题。但翁青反而不着急了。他也感到奇怪,从和头人搭上话那一刻起,心里的石头就不再硌人了。 头人说:“我累了,得去躺一躺。” 阿尼嘎边搀扶他往官楼里走,边对翁青说:“你在这里等着。” 刚要进官楼里门,尼赛头人转身冲翁青说:“你小子挺有种,见我第一面就问出一句有天大干系的话。这样吧,过些日子跟我们走一趟驮子,自己去寻找你要的答案。”他指指阿尼嘎,“我们没有,也不会害你父亲,否则,你今天哪还有机会站在这里?” 从这话里,翁青闻到了一丝血腥。这更让他确信,父亲之死,绝不会是一个简单的故事。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阿尼嘎出来了。尼赛头人没留他们吃饭,也没让他们住下来。阿尼嘎似乎习惯了头人的待客之道,看起来毫无怨气。离开尼赛寨,他们过了伸臂桥才上马。日头快要落了,森林、溪流、青稞地和尼赛寨都被梦幻般的夕照所笼罩。 上了马背,阿尼嘎冷不丁发问:“小子,你问头人的话,为什么早些年不问我?” 翁青没回头,“您能说的,不都说过了吗?” 小路在溪流拐弯的地方转进一片白桦林。天色近晚,马铃铛打破了林子里的静谧,不时惊飞树上已经安歇的鸟儿。林子深处传来一声噪鹃啼鸣,突兀而清亮。 4 看见牦牛江的一刹那,翁青傻了眼——荒芜的峡谷,广阔的浑水,静谧的浩荡里满蓄着可怕的巨大的力量。尽管以前对牦牛江有过想象,但这一瞬间,他依然感受到想象力的贫乏。走在岸边险峻的羊肠路上,翁青觉得斜挎于肩的尼赛头人发的毛瑟手枪,总像在把人朝外侧拉。他把手枪换了肩,但脚底还是发麻,脑子里不停闪现自己失足坠江的画面。 峡谷里没有一丝风,空气中充斥着马粪和尘土味儿。日头晒蔫了路侧的仙人掌。只有鸟能飞上去的高坡上,一丛丛鹊梅荆挂满了蒙着尘灰的黑果子。近百人马的驮子队在狭窄的山道上拉得很长,驮子里的山货在日头暴晒下散发出各种气味。 尼赛头人骑着一匹高大的白马,回头找到隔了十几人的翁青,喊道:“小子,看见了吗,离家越远,越会发现自己渺小。” 驮子们笑着附和。有人说小得像一棵草,也有人说小得像一粒沙。这时,紧跟在头人身后的扎西开口了,他说:“我可不这么觉得,天地越大,我也越大!” 他的话引起众人哄笑。尼赛头人也哈哈大笑。扎西是他最宠爱的二儿子,也是他的继承人,长翁青七八岁,高鼻梁,发卷曲,见谁都是笑模样,却透着并非刻意的威严。翁青听阿尼嘎说过,尼赛头人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噶举派的转世朱古,早些年就去了安多草原的一座寺庙。 到达牦牛江边的第一天,天气晴好,傍晚时,驮子队落宿于一片空旷干燥的沙地。入夜,大家围着篝火烤肉喝酒。因为尼赛头人在场,驮子门不敢放肆,平日那些张口就来的荤段子,此时都不得不强摁在肚子里。 翁青悄悄问阿尼嘎:“头人不喜欢听笑话?” 阿尼嘎一瞪眼,“啥都跟咱一样,那还能叫头人?” 尼赛头人的心情却很好,率先打破沉闷。他指着扎西逗乐:“我这傻儿子成天乐呵呵的,我真希望有谁能叫他皱下眉头。” 一片哄笑声中,扎西端着酒碗站起来,大声回道:“是啊,我的父亲,尊贵的尼赛头人,我真没遇见什么需要皱眉头的事。我倒是没见您怎么笑过,难道您是担心一咧开嘴,风就会像吹笛子般吹响您的豁牙?” 这回大家笑得更开心了。尼赛头人也笑得合不拢嘴,他说:“我是老了,但你也不会一直年轻。等你接了我的位子,就会发现,这世上值得一位头人乐呵的事,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多。” 头人父子一交上锋,驮子们也就闹腾开了。只有阿尼嘎显得情绪不高,不时把目光扫向翁青。篝火映亮的一方天地间,一场笑宴持续到半夜。散场时,正准备回帐篷的翁青被打着松脂火把的扎西叫住。他笑眯眯地说:“翁青,大家都说你长得像你父亲,连走路的样子都像。” 翁青说:“可惜他死了。” 晃动的火把光亮中,扎西的笑容僵住了。他讪讪地说:“是啊,真可惜!” 江风一夜没有消停,把帆布帐篷拍打得扑扑响。在同伴们起伏的呼噜声中,翁青心绪难平——真相来临的时候,它会带给自己什么呢?仇恨?勇气?灵魂的慰藉?生命的依托? 翁青的情绪落入低谷,觉得自己就是牦牛江边的一个孤魂,如同被风卷走的蒲公英,无路回家,也不必有家。夜幕般黏稠的伤感罩住了他。他用毛毡被捂住头,压着声哭了个痛快。 5 塔朗的罂粟花开了,美好的色彩占领了整个谷地,淡淡的花香散在拂面的暖风里,令人迷醉。轻风一停,连绵的嗡嗡声渐起,像是从地底冒出来的。那是无数在花间忙碌的蜜蜂的声音。 行进于紫、粉、白几色交杂的花间,骡马们甩着头把铃铛摇得脆响,一位驮子吼起高亢的山歌。扎西对翁青说:“你看,这花真是神奇,只这么闻闻,人和牲畜就都起了兴致。” 从牦牛江边的第一夜开始,扎西就在有意亲近翁青。这让翁青感到不自在,毕竟,扎西是头人的儿子,是驮子队里的第二号人物。但他不能不承认,自己对扎西也越来越有了好感。 扎西又说:“塔朗是个种罂粟的好地方,气候土壤都适合,还没有衙门管着。” 西面一片开阔的草地尽头,几十座石房依山而建,门前三三两两站着些人。马队一进入草地,人们纷纷跑过来,夺过驮子们手里的缰绳,把骡马牵到一排楔入草地的木桩子上拴好,卸下驮子和鞍辔。 一位身穿白绸衬衫,手戴玛瑙戒指,披着油亮长发的大汉把尼赛头人扶下马,亲热地拥抱交谈。他身边跟着一位娇俏的少女,穿戴华贵,举止矜持。 阿尼嘎对翁青说:“那汉子是塔朗部落的首领拉木,我们的财神。边上是他女儿央金措。” 原来,尼赛头人带他们从硕曲河谷驮来的山货都要在这里换成鸦片,然后长途贩卖到更为遥远的边地。头人的买卖其实并不复杂,最紧要的,是途中不被抢。 阿尼嘎说:“我们得在这住上一个多月,等换到货。” 翁青问:“我父亲的坟在哪里?” 阿尼嘎摇摇头,“没有坟。” 翁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待要再问,阿尼嘎却朝正在召集驮子们的尼赛头人努努嘴,走开了。尼赛头人站上一个捣麦的石臼,挥着马鞭大声说:“大家一路辛苦!老规矩,有家的回家,没家的听从阿尼嘎安排,各自好好歇息。” 翁青发现,驮子队里有十几个人被兴奋的妇孺牵着,朝着不同的石房子谈笑而去。 阿尼嘎拽拽翁青,“发啥呆?这些人都有两个家,硕曲一个,塔朗一个。” 翁青问:“那您呢?” 他笑道:“我只有半个家,家里就我半条命。” 尼赛头人和扎西随拉木走向居中的大石房。那大石房高五层,用四方的花岗石砌成,门窗涂彩,屋顶四角立着白石,西北面倚墙的煨桑塔上插满了五色经幡。加上院子,大石房近乎占据了村落的一半,与周围毛石砌成的小石房相比,像座恢宏的寺庙。 翁青和无家可回的驮子们按阿尼嘎的吩咐,把货物行李搬进大石房北侧几间平房,还没安顿下来,拉木首领便差人送来面饼酒肉和热腾腾的酥油茶。用完餐,天色近晚。看同伴们都在喝酒,翁青把手枪藏在毛毡被里出了门。刚一出来,就遇上阿尼嘎。翁青问他是不是在等自己,他却只说屋里闷得慌,出来透透气。 他们顺着来时的路走向暮色。风停了,蜜蜂声也消失了,遍野的花铃收紧了薄薄的翼瓣静静垂立,像是努力要进入梦乡。 翁青问:“为什么我父亲没有坟?” 阿尼嘎望着渐渐隐入夜幕的远山,说:“尼赛头人说了,明天,由他亲口告诉你。” 翁青把涌到喉咙口的话咽回去了。他想,从硕曲河谷出发那天起,自己迈出去的每一步,都有可能踩在父亲曾经的脚印上,既然循着父亲的路到了终点,再等一夜又何妨?毕竟,真相是这世间最值得等待的东西。 当夜,他没睡好,做了许多破碎离奇的梦。 第二天太阳一出山,山坡上的灌木林里已是鸟声一片。尼赛头人差人来叫翁青。来人领着他进入拉木首领的大石房,爬了几道木梯上到天台。天台上,尼赛头人、阿尼嘎和扎西站在半人高的女儿墙边,面朝初阳下的罂粟地。 看见翁青上来,尼赛头人招招手,“小子,过来。” 翁青站到他身边。他指着地里说:“看啊,塔朗真是个饱眼福的地方,不像硕曲。” 翁青顺着他的视线一看,每一块地里,都有七八个忙碌的女人。他知道她们割开成熟的果实,切口里流出的浆汁凝结以后,便是熬制鸦片的原料。她们衣着艳薄,身姿曼妙,笑语轻歌不断,隔着老远,也能感受到她们泼洒在花间晨光中的愉悦与暧昧。 阿尼嘎接过话茬儿:“塔朗气候温润,又是女人当家的地方,自然与硕曲河谷有所不同。” “女人当家?”翁青很诧异。他这才想起来,一路上也听驮子们说过些类似的话,但压根儿没在意。 阿尼嘎说:“是啊,你才知道吗?要是顺着牦牛江再走下去,说不定还能见识更有趣的事呢!” 翁青问:“拉木首领是男人,他不就当着塔朗的家吗?” 阿尼嘎把目光转向尼赛头人。头人一把揽住翁青的肩说:“拉木是塔朗部落历史上的第一任男首领。在他之前的首领是他母亲益西措,再往前又是他外婆,我们以前走驮子,都是和她们打交道呢!本来,塔朗这一任首领应该是他姐姐次仁措。次仁措是益西措的独女,可是方圆最美的一朵花呢!” 头人话锋一转,“自从你父亲多登拐走这朵花,三年后,益西措去世,拉木得以接任塔朗首领之位。” 翁青大吃一惊,一颗心在胸腔里怦怦狂跳,转头看扎西,扎西皱着据说从来不会皱的眉头不说话。再看向阿尼嘎,阿尼嘎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说:“是的,头人说的都是实话。当年,我们渡过牦牛江,都追到了汉地,还是没找到他们。无奈之下,回去只能骗你们娘儿俩,说你父亲得疟疾死了。” 尼赛头人接过话头:“这些年,无论走到哪里,我们都在打听他,但他就像被太阳晒干的露珠,踪影全无。有人说他们加入了过路的红汉人军队,也有人说他们逃到拉萨,从那里去了尼泊尔。有时我甚至觉得他真是死了。” 尼赛头人还在讲,翁青的心越跳越急,没听清后面的话。 他望着远方的山影和浮云,祈祷佛祖保佑父亲。他想,无论父亲如今安身何处,成了什么样子,只要他还活着,就是自己此生最大的福报。奇怪的是,对于父亲遗弃母亲和自己的事实,他没有一丝怨恨。 翁青跟着阿尼嘎从拉木首领的大石房出来时,尼赛头人和扎西并肩于天台俯瞰着他们。翁青摸摸别在腰后的银刀,他真想撇下阿尼嘎狂奔起来,在一块接一块的罂粟地里肆意地撒一回欢儿。 阿尼嘎打断了翁青的思绪。他说:“头人还有话给你。” 翁青盯着他的眼睛,“您至少可以在我母亲死后告诉我真相。” 阿尼嘎叹口气说:“我何尝不想早点卸下这个包袱?可是,一个谎撒久了,要改过来就会有诸多顾忌。头人也说不急着告诉你。” “我怎么知道你们这次不是在撒第二个谎?” “我可以指天发誓。如果你还不信,可以去问同行的老驮子们。当然,你如果认识塔朗人,也可以问他们。” “老驮子们要能告诉我,不会等到今天。” “也不怪他们,头人打了招呼的。” “这么说,我父亲应该还活着?” “但愿吧。” 翁青拿出腰后的银刀,问:“这刀是怎么回事?” 阿尼嘎说:“他逃得仓促,落下了。” “那当初你们给我母亲的几十块藏洋也是他落下的?” 阿尼嘎摇头说:“那是尼赛头人给你们的。其实那一趟驮子,头人压根儿没赚着钱。你父亲拐走次仁措,让益西措首领大为光火,不肯跟我们交易。我们走了一趟空驮子。第二年,桑坡岭寺的主持堪布出面斡旋,尼赛头人赔上一笔钱,这交易才得以延续。” 阿尼嘎告诉翁青,千里驮路上,各方势力交织,又加上抢匪出没,从来不太平。塔朗部落世代女人当家,不愿涉险远途贩卖。而近几十年,经营烟道有方的尼赛头人,总能给他们最好的价钱,成了他们最稳定的合作者。 阿尼嘎说:“你父亲和次仁措私奔,拉木抓住机会当上塔朗首领。从这一点来讲,他应该感激你父亲。拉木不是个安分的人,掌权这些年,频频抬价,把驮队的利润越盘越薄。对此,尼赛头人也没办法,怕把他逼急了自己走驮子。近些年,拉木确实也在添置枪械,并不时联络烟道上的土司头人和官军。” “拉木和尼赛头人不是挺亲热的吗?” “那都是装出来的,其实他俩一肚子的官司呢!你瞧,你父亲给我们的买卖埋下了多大的祸根!” “是给尼赛头人的买卖吧?” “有什么区别?跟他走驮子为生的不都是硕曲人?” 翁青问:“头人给我带的什么话?” 阿尼嘎一拍脑门,说:“言归正传。拉木只有两个孩子,长女央金措十七岁,老二是儿子,十三岁。央金措爱上了扎西,如果她能当上塔朗首领并嫁给扎西,这个宝地就掌握在我们手里了。”说到我们的时候,他嘴角浮起一丝尬笑,“这次,尼赛头人决心除掉拉木,让央金措接替他,然后放话出去,说当初拉木为窃取首领之位,追上你父亲和次仁措杀人灭迹,如今被你复仇。头人让我告诉你,你不用动手,他会安排好一切,你所要做的,只是带上他给的钱逃离塔朗。” 翁青听得头皮一紧,初见尼赛头人时的那股血腥味儿,在他鼻腔里苏醒。他想,原来,从第一次见尼赛头人甚至更早,自己就被算计进了一个惊天阴谋。 他问:“那你们为什么不干脆继续骗我,就说我父亲是被拉木杀害的?” 阿尼嘎说:“没什么理由。头人不想这样,我也不想。” 翁青闷着头不说话,心里已是乱作一团。 阿尼嘎沉默许久,语气变了:“孩子,头人的话我带到了。但我还是必须告诉你,如果你听了头人的,就注定要一生流落他乡。他安排扎西明天见你,该怎么说怎么做,你心里得有数,我这把老骨头是帮不上你了。” 阿尼嘎走了。夜空繁星闪烁,群山在星光下影影绰绰。翁青的第一个念头是逃走,先是担心会有人暗中盯梢,后来转念一想,就算能逃出去,不也正合了尼塞头人的意吗?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选择了——头人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若不依从,他一定会杀人灭口,而且,一样能把杀害拉木的罪名嫁祸于自己。 翁青不知所措,巨大的悲哀和恐惧涌上心头。 第二天近午,扎西来到翁青住处,高大的身躯挡住了从门里照射进来的阳光。 与翁青同屋的驮子们都出去看塔朗人劳作了,屋里就剩翁青一人,翁青仰靠在卷起来的毡被上发呆。扎西在门口眯着眼站了一会儿,待眼睛适应屋内的阴暗,才过来坐到翁青身侧的一具马鞍上。 他问:“阿尼嘎都和你说了吧?” 翁青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你怎么想?” “我有得选吗?” 扎西幽幽地说:“是啊,我们都没得选。”出乎翁青意料的是,他的话里透着忧伤。 翁青坐起来,盯着扎西的眼睛说:“您是未来的头人,还做着强占塔朗的梦,怎么没得选?” 扎西警惕地转头探看门外,把手指放在唇上示意翁青小声。翁青接着说:“在你们眼里,我,我父亲多登,不过都是泥地上划出的棋盘里可以随意摆布的石子。” 扎西摆手止住他的话,问:“你见过央金措吗?” “见过一次。”翁青心里犯了嘀咕——这头人的儿子,究竟在绕什么弯子? 扎西的语气柔和得像阳光里的轻风:“央金措是佛祖赐给我的最好的礼物,她的美丽善良,只有十五的月亮可以比拟。遇上她,是我前世修的福。我在佛祖前发过誓,如果能得到她,今生今世都会像爱自己的眼睛一样爱她。” 翁青很不屑地哼了一声,说:“你父亲会让你迎娶央金措的。” 扎西苦笑着说:“前提是央金措得坐上塔朗首领的位子。而她父亲拉木死也不会让塔朗回到女人当家的年代,他只会让儿子继承衣钵。就算他让央金措继位,也绝不会招尼赛头人的儿子做他的女婿。儿女的幸福,在两位父亲看来,都没有那么重要。” 翁青问:“所以,你们想除掉拉木?” 扎西摇摇头,“是我父亲想,我从没动过这种心思。我爱父亲,他从来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但这些年,人老了,性情似乎也变了。我今天来见你,不过是完成父命,你也不用太焦虑,到了明天,事情或许就会出现转机。” 翁青心里一震,问:“什么转机?” 扎西咬咬牙说:“有时所谓没得选,其实只是不敢选。” 翁青愣住了,不明白扎西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他只是隐隐觉得,眼前这位头人的继承者,似乎并不和他的头人父亲一条心。 这时,屋外传来由远而近的笑谈声。是同屋的驮子们回来了。听得出他们很兴奋,刺激他们的不知道是塔朗女人,还是飘荡在塔朗上空的气息。 扎西起身说:“这样吧,我告诉父亲你还没想好,明天回他话。” 翁青愣了愣,问:“那明天怎么办?” 扎西边走边说:“明天太阳出山时,你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刚要出门,他似乎又想起什么,转身问:“你知道你父亲逃走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吗?按理,别说和首领的女儿,就是和首领有私情,在塔朗也不算大事。” 翁青愣住了,“什么原因?” 他笑道:“看来阿尼嘎这个老好人没敢讲。其实,次仁措本来是我父亲的情人!要是她不被你父亲拐走,就是眼下的塔朗首领,我父亲还用动今天这心思?你瞧,我们的父辈都是些什么人呀!” 夜里,翁青辗转难眠。此时,他并不为自己何去何从而忧虑,满脑子都是一个想不明白的问题——明日太阳出山时,扎西说的那个转机会不会出现?如果出现,又会以什么样子出现在什么地方?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