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希仁,满族,抚顺师专中文系教授(已退休),享受国务院特殊贡献津贴。中国作协会员。主要作品有童诗集《美丽的大自然》《雪花姑娘》,散文集《浑河岸边的明珠》《桃花雨》,校园小说故事集《捕蛇郎》《不称职家长学校》,诗歌散文集《我心中有片红枫林》《荒岛奇遇》,选集《佟希仁儿童诗选》《佟希仁儿童文学选集》等。作品曾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陈伯吹儿童文学奖”、冰心图书奖等。 1 当我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天气特别好。哇——好刺眼啊!灿烂的阳光照得我脸上怪痒痒的。庭院中一股股芬芳的气味儿直往我鼻孔里钻。后来我知道那是满树火红的石榴花、篱笆上金色的窝瓜花,还有那紫色牵牛花和满园波斯菊花的气味儿。好像它们都在热烈地欢迎我来到这个世界。妈妈第一眼看到我就惊奇地说,这孩子的眼睛真大、铮亮。于是亮亮成了我的小名。 刚开始我只懂得和十几个兄弟姐妹们,在妈妈的怀里挤来挤去抢奶吃。后来我逐渐长大了,在妈妈辛辛苦苦的教育下明白了世间的很多事理。 我懂得了做事情总要有个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没有是非世界就会乱套!我还懂得些做狗应该善良而不应该作恶的道理。善,即是美。这些都是小时候妈妈教给我的。 妈妈说我智商很高。什么叫智商?我不太懂,我理解就是先天有些小聪明罢了。我从小记忆力比较好,好多事情见了就不会忘记。我不像人那样,怕把事情忘了写在本子上,我的脑子就是记忆的本子。 至于我爸爸,我对它毫无印象。只听妈妈这样说过: “它虽然长得很英俊,但是个毫无责任心的家伙。当我在最困难的时候它却逃之夭夭,没有助我一臂之力。听说在外胡作非为,现在不知滚到哪里去了!” 我敢说,这样一个毫无责任心的爸爸是不值得被记忆的。我很同情妈妈。假如今天我要遇着它,我不会叫它爸爸,可能当即就会狠狠咬它一口,说不定将它踹倒在地,为妈妈解解心头之恨呢。 我的家坐落在一个农家小院里,虽然没有爸爸,家庭生活却也十分温馨。兄弟姐妹都很和睦,虽然小时候为争奶吃有时也争吵,甚至撕扯得一塌糊涂,可我们从来不记仇,一会儿就都和好如初了。我们兄妹都很团结,比如,谁要欺负我们其中的哪一个,我们兄妹也会群起而攻之。 我在妈妈良好的教育下,还学会了写诗歌。说是诗歌,其实人们称为快板儿,也叫顺口溜。不过,我写的诗歌不是像人们用笔写在纸上,而是写在我脑子里。像我曾给妈妈写了一首诗: 妈妈哺育我们成长, 恩情像灿烂阳光。 谁若对妈妈不敬, 它简直就是混账! 汪汪,汪汪…… 你听,这是诗吗?人们认为是顺口溜吧。不过,我认为是诗。其它兄妹不会写也不会咏唱,为此,妈妈夸奖我,我就在其它兄妹们面前骄傲了一把。 这天,饲养我们的农家男主人和女主人谈话,我站在一旁听到了只言片语。男主人说: “听说市里好多宠物的行价挺好,尤其是狗。回来的人说一只好狗能卖上几百元,有的上千元呢。我们家养这么多狗干什么,浪费粮食不说,早晚还不得让别人抱走,不如卖了换些钱花。” 女主人很赞同他的想法,说: “说的是,你抽空到市里看看,我们也卖几只。” 我在一旁听得真真切切,然后就悄悄告诉妈妈了。妈妈听了这消息,皱皱眉头,忧心忡忡。我知道它心里在想什么,它一定很难过吧。哪有妈妈愿意抛弃自己孩子的,都希望孩子在自己跟前跑来跑去。可妈妈说,我们犬类一切都得听从主人的! 夜里,我在思考着,假如真的有那么一天离开了妈妈,那将是怎样的情景呢?想着想着,忽听门口有脚步声。我立刻警觉起来,睁大了眼睛汪汪地叫了几声,走到跟前一看是主人家前院的邻居。那人好像是在夸我: “这小狗还挺机敏呢,稍有动静就报信儿。它的眼睛真亮啊!” 说着,还轻轻地拍拍我的脑袋,就像大人抚摸小孩子的头顶。是不是来和我家的主人商量,把我们兄弟姐妹卖了?估计不会是什么好主意。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妈妈。妈妈听了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2 又过了些日子,我不知不觉中把这件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整天只知道和兄妹们一起玩耍,或望着蓝天上的白云幻想。那天上的羊群是谁赶的,为什么不朝前走呢?是那里的青草很鲜美吗?那羊群为什么一会儿又变成骆驼了呢?我每天都喜欢这样想入非非。妈妈夸我善于幻想。妈妈说,善于幻想的孩子是有出息的孩子。 有一天,我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被人抱起来,然后把我装在一只竹筐里拉走了。还没来得及和妈妈以及兄弟姐妹说声告别的话,就一路颠簸着被带到一个城市里。这是一个人声喧闹、车水马龙的城市,和我们宁静的乡村完全不一样。这城里的人们真的很聪明,他们把房子一层一层地往天上盖。那房子老高了,我想,要想回家得怎么进屋呢?是登梯子吗?还是用绳子拽?于是,我触景生情就作了一首诗: 城里房子就是怪, 一层一层往上盖。 有的高高入云端, 看起来,好气派。 可晚上回家咋进屋, 心里实在不明白。 是登梯子慢慢爬, 还是用绳子使劲儿拽? 后来听说人们有电梯, 哧儿一声就上去, 哧儿一声就下来, 实在方便又可爱。 汪汪,汪汪…… 也不知穿过多少街道,终于来到一个叫宠物市场的地方。这里拥挤的人流就像我们农村的集市,真热闹。 这里有好多我们的同类。木牌上写着好多不同的名字,广播喇叭也在介绍。有意大利布拉可犬、雪达犬、粗毛牧羊犬、西伯利亚雪撬犬、纽芬兰犬、猎狐犬、八哥犬、卷毛比熊犬、北京犬、西施犬、迷你杜宾犬、西里汉姆犬、导盲犬、雪纳瑞犬等等,名字太多了。广播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着。这些名字我是从笼子上挂着的牌子和广播喇叭里知道的,也有的是听买卖的人说的。它们的样子也形形色色,奇奇怪怪。就拿雪纳瑞犬来说吧,它那样子十分可笑。浑身长得灰突突的,好像刚从水泥缸里钻出来似的,明明是小小的年纪,嘴巴上却长着长长的可笑的胡须。我想,它一定是怕人们说它太年少太嫩,故意装作老成的样子吧,你说逗不逗? 我还看见一种巨型犬,叫藏獒。它的样子好可怕呀!它那高大粗壮的身躯,就像我家乡的小牛犊。据说这藏獒好厉害,在高原上能替主人牧羊,狼见着它都惧怕三分。有人说它能将狼咬死,凶不?我还听说,这藏獒忒值钱,一只藏獒能卖几十万元。 至于那天我被卖了多少钱,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只知道最后被一位中年妇女买走了。 到了她家里我睁眼一看,嚯——她家挺富有,与我原来农村主人的家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就说那屋里的摆设吧,到处都是豪华闪亮的,不仅有大镜子,还有能出现活动小人儿的电视机。我农家主人也有电视,不过没有她家的气派。桌子上还摆着彩色花瓶,而且屋子里充满了一股芬芳的气味儿。这和我原来的农村主人家是截然不同的。我原来农村主人家的屋子里有一股酸菜缸的气味儿,院子里的鸡鸭经常闯进屋里来,相比之下她这屋里清静得很,简直鸦雀无声。走进另一间屋子,抬头一看,哇——这里全是书。两排书架快到顶棚了,里面密密麻麻装的全是书,原来这里是她的书房。一看就知道这是个有知识的人家。 “一个房间里若没有摆放书籍,就好像一具肉体没有了灵魂。”这是后来女主人经常讲给我听的。 新主人叫什么名字我记不清,只听大家都叫她刘姨,也有叫她刘老师的。为了亲切方便我也叫她刘姨吧。听说刘姨四十多岁,有一段失败的婚姻,后来一直没结婚。她没有儿女,脾气古怪得很。我亲眼所见,她要吃的东西洗了还要洗,还要洗。就拿盛饭用的碗和筷子来说吧,明明洗得很干净,可她仍洗了还要洗,洗个没完没了。这和我原来农家女主人洗碗完全不一样。她的床明明铺得很整洁,可她扫了还要扫,还要扫。就连她每天洗完脸之后,也总要反复地照镜子,看啊看啊,反复地检查,生怕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我就猜想,能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呢?难道她还能长出胡须来吗?我听邻居的人们背地里说这叫洁癖。 我发现人和我们犬类就是不一样,我们犬类可从不这样,我们吃的东西从来不洗,只要嗅一嗅判断没有毒就可以入口。我们对脸面也从不那么重视,从不像女主人刘姨那样照镜子。我认为那是多此一举。偶尔在水盆中或河边见到自己的面孔,也从不大惊小怪,一瞥而过。 刘姨每天牵着我出去散步时,偶尔能看见离我家很远的一位先生,大家都叫他肚哥。刘姨常常有意在他家门口停步,并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我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时常好奇地看见那位肚哥,他经常要对着镜子刮胡须。他刮得十分认真。先涂上雪白的肥皂沫儿,然后就刮呀,刮呀,刮得那么细心。他总是笑容可掬,看样子是个挺有文化的人,据说他在一个很不错的学校里担任一个什么角色,管的事情还不少。我想他那权力能有多大呢?能赶上我在农村时男主人的权力吗?我家原来那男主人他管全家的鸡鸭鹅犬、牛马骡羊,地里的庄稼、果菜,还有他那半截美的运货车,还有老婆孩子,什么都是他说了算。就连家中的女主人他时常还呵斥几句,我妈妈和我们兄弟姐妹就更不在话下了。可这位总刮胡须的肚哥先生,权力也许能超过山村的男主人。不过,他刮胡须这一点我就实在不明白,一个男子汉应该有铁的肩膀,承担起家中的重担,支撑家业,养家糊口,像原来农村男主人那样。肚哥竟然娇贵到这种地步,连几根儿胡须的重量都承担不了,将来能有所作为吗?我认为像他这样不厌其烦地做着这些琐碎的事情,简直就没有那个必要,也就是说,纯属自找麻烦。 再有,透过窗子我还能看见他总在脖子上系条花布条儿,就像刘姨给我脖子上系的布项圈儿一样。不同的是我的布条颜色不变,他经常改变着布条儿的颜色。后来我知道,那布条儿人们叫领带。原来我农家的男主人是从不系领带的,我想,他若系上领带干起活儿来一旦挂哪儿可就麻烦了。我还注意到,肚哥他的肚子好大好大,圆鼓鼓的就像山村草丛里的一只大肚子蝈蝈。据邻居们说这叫啤酒肚。我想一定是喝啤酒喝多了,再不就是吃鸡鸭鱼肉给撑的,要不然肚子怎么能鼓溜溜的这么圆呢?怪不得叫他肚哥,真是名副其实啊。他和刘姨有密切的暧昧关系。他经常到刘姨家来,有时还住下,后来不知为什么两人吵起来了。我听说,肚哥那家伙有些朝三暮四,离婚之前外面还有小三儿。据说现在已经离婚了,不过心里仍是不够稳定。听说是刘姨把他踹了,我认为理所当然。肚哥这家伙是不是忘恩负义品质有点儿问题,就像我爸爸一样?刘姨怎能容忍呢?踹就踹了吧,连我都同意踹! 好了不说了,刚到一个新的家,我得好好熟悉一下。人们常说入乡随俗,今后我不能像在农村那样随意溜达地生活了。我要为刘姨服务,每天让刘姨快乐。 3 到刘姨家不久,她给我起了个古怪的名字叫哈克,这是她读了一本不知叫什么名字的有趣的外国小说后,受到了启发才给我起的名字。叫起来好别嘴,不过,对我来说也无所谓,叫什么不行?名字就是个音符记号罢了。 刘姨家里没什么其他的人,她常常将我当成她的孩子对待。寂寞了就跟我说话: “哈克,我的孩子,我明天要参加一个同学的聚会,我穿哪件衣服好呢?是那件咖啡色的还是那件藕荷色的好呢?咖啡色的有点儿老吧,藕荷色的有点儿太年轻,是不是?” 她又穿上一件绿色露肩的衣服给我看,哇——好漂亮啊!她那肩上的皮肤好白好白呀,不过我担心这样穿衣服她的肩膀会受风着凉的。 屋子里太清静的时候,她也对我说: “哈克,我的孩子,昨天洗脸时我的项链掉进了洗面池里,险些被水冲走了。这要是真的冲走了,我会很心疼的!” 炒菜时我也常常站在她的身边,她的话又来了: “哈克,你要知道,炒菜一定后放盐,先放盐总没有后放盐味道鲜,你知道吗?炒牛羊肉一定要用蛋清或水淀粉先调好,否则炒出了水肉就老了,难吃得很,明白了吗?” 可我哪里知道炒菜的学问?我们犬类是从来不特意吃炒菜的,除非主人把剩菜给我们,哪里懂得什么鲜不鲜、老不老的。 她说话有个特点,像旋转的车轱辘,转来转去没完没了,有时听得我心烦。但我还是挺喜欢我的主人刘姨的。 她对我挺好的,怕我肚子受凉特意为我做了件花衣服。其实她根本就没有必要这样做,因为我们犬类自古以来就不穿衣服的。自从穿了那件花衣服,我很难受,应该说简直是活遭罪!可刘姨听别人说,这叫时尚。我常听刘姨叨咕着,如今这里的人们口头上总流传着: “高富帅,白富美,人人喜欢大长腿。男想高,女想瘦,狗穿衣服,人露肉……” 她还特意给我做双小皮鞋让我穿,她哪里知道,犬类除了舌头,四只脚掌是我们重要的散热器官。一旦穿上了小皮鞋还不得把我憋死?我奋力反抗才没穿成。待我逐渐长高了以后,刘姨就不再给我穿衣服了。在新的家中我必须严守自己的规则,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像主人家的沙发是招待客人的,我没资格在上面落座。对那些较熟悉的面孔,像投递员、送奶员,我要亲切接待;若看见不熟悉的面孔闯进家来,像不怀好意的样子,我定会奋不顾身地冲上去保卫刘姨的安全。若看见桌上摆着香喷喷的炒菜,我绝不能随意上前,只有主人偶尔丢我一块鸡肋我才能享用。 刘姨早晚外出散步时总牵着我在街上闲遛,弄得我没有了自由。比如,我想在树根儿底下撒泡尿,以便留下行走的气味儿,要知道这是我们犬类行走的重要标志,就像留下路标一样,没有这样的重要路标,我会迷失方向找不到家的。 她不知道,我们犬的尿液里,含有许多犬类的信息素,就像人类的花边小报上刊登的有趣信息一样。比如,有个雌性犬经过这个社区,想找一个伴侣,或一个年轻力壮的雄性犬为显示自己的威力,它尿液里的信息素就是广告:如有哪个同类想交朋友,请表示一下,又哪个家伙有胆量敢来和我挑战,小心点儿,我定会将它打倒,令它肝脑涂地等等。可我现在还没有这个壮志,我的尿液只是行走的标志而已。可刘姨她却硬拽着绳索拉着我朝她想去的方向走。 我见着同类汪汪叫几声,她立刻就慌神儿了,好像大祸临头一般,生怕打起架来惹麻烦,于是就急忙拉我朝另一方向走去。其实这点她不明白,这汪汪的叫声是我们犬类语言的交流。人类不是天天在相互说话吗?其实叫声就是我们犬类的语言,犬类也要相互交流感情啊。 晚上高兴了,她还给我洗个澡,洗得我身上怪痒痒的,舒服极了。但不管我洗得多么干净,她的床是绝对不准踏的。即便踏了上去,也会被她一脚踢下来。时间长了我明白了她的脾气,知道她的床是我的禁区,我就不再找那份儿麻烦了。 我住在这个封闭的家中,自然不能异想天开,有时心里很郁闷。但又不敢多想。最现实的就是希望能讨得主人刘姨的欢心。我努力向她献着殷勤,比如,她一进门儿,我就主动将拖鞋给她叼过来;她要扫地我就给她叼笤帚;她的毛线团儿滚跑了,我就迅速给她捡回来;她出门若忘带提包,我就朝她汪汪叫几声以示提醒。刘姨得到我的帮助自然心里欢喜,有时抚摸我的头顶自言自语地说: “哈克,我的孩子,你就是我的心肝宝贝啊!” 每当这时,我的心里总是美滋滋的,我用敏感的舌头舔她的手,舔她的衣裙,我甚至都想舔舔她那喷香的脸蛋儿。 后来我发现刘姨也喜欢写诗。有一次,她领学生参加夏令营,回来后诗性大发,写了一首诗,看着我兴奋地读了起来: 野花迎我们进深山, 送上一路花地毯。 波斯菊摇着彩色的小手帕, 野百合高举红灯一盏盏。 条条溪水拍照又击鼓, 高山瀑布欢呼又呐喊, 告诉密林中的邻居们, 城里又酷又炫的美少年, 来到我们山里面…… 她一边念着一边看着我的反应,我连连点头示好。心想,真不愧是教语文的老师,语言生动形象,想象力丰富。 刘姨家里平日很安静,偶尔也有几个学生到家里来,这时屋子里就开始热闹起来了,宽敞的屋子变得沸沸扬扬的,说是来补习功课。我听说外面补习功课要花钱的,可刘姨不同,她给学生补习从不收钱。好多邻居说她太傻,一张张送到手里的钞票不要图个啥?可刘姨说: “我钱够花,我不图钱。课堂上不好好讲课,昧着良心收学生的钱那叫损!这和七匹狼有什么区别!” 这句话把很多人的嘴都给堵住了,大家都说刘姨是另类。什么是另类?我理解就是和一般人不同。她就是特别! 4 对了,我忘介绍了。我的新家里还有一个成员叫棉团儿。棉团儿不是棉花团儿,它是猫的名字。因为它浑身长得雪白雪白的,连一根杂毛也没有,刘姨给它起名叫棉团儿。 棉团儿的待遇比我高,虽然我们吃的差不多都一样,可它可以踏上主人的床,不至于挨脚踢。这可是很大的差别呀!我见刘姨经常抱着棉团儿睡觉,我可没有这个优越的待遇。也许因为如此吧,棉团儿总觉得高我一筹,有时表现出十分高傲的样子。 棉团儿整日养尊处优长得像个贵妇人,它是从来不捉老鼠的。 它整天有吃有喝,肚子吃得肥囊囊的,连走路都有些费劲,它白天就呼呼睡大觉,睡醒了盘子里还有专为它准备的香肠、鱼头和鸡腿儿。还用捉老鼠吗?我想,它体内大概不缺那种牛黄素氨基酸吧。 不过有一次,我见它在外面,捕捉到一只老鼠,可它根本不吃,用爪子抓来抓去,将那老鼠戏耍着玩儿。戏耍了一阵子很开心,耍够了就一脚将那老鼠踢跑了。 我突然想起妈妈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对于所有动物来说,最强烈的欲望就是填饱饥饿的肚皮。一旦肚皮填饱了,也许就不想拼命捕食了。棉团儿不就是这样吗?它整天有吃有喝,还费力捕捉老鼠干什么? 其实,棉团儿长得白是白,可它并不是什么高贵的品种,不像波斯猫那样,眼珠发蓝或发黄、发紫,看上去就像蓝、黄、紫色的宝石。棉团儿它表面上看很像波斯猫,但不是真的,是赝品。 有一天刘姨下班晚了,她见小桌上留的一个熏鸡腿儿没了。我知道是棉团儿干的,可它躲到一旁装无辜。刘姨问我: “哈克,是不是你偷吃了?” 我表示不是我,刘姨有些不相信。这时棉团儿本应该站出来承认,可它躲得远远的让我受过,真不够意思。做事应以诚实为贵,关键时候躲起来,太不仗义。刘姨见势心知肚明就不再追问了。刘姨是有知识的人,她常说,狗是完美人性的化身,她甚至认为,数世纪以来,是狗教会了人类好多东西,诸如忠诚和勇敢,但至今很多人对此持有怀疑。 在新的家里我和棉团儿见面不久,对它这件不诚实的事,留下的印象挺深,我为此给它作了几句诗: 贫穷饥饿令人拼搏, 安逸富有滋生懒惰。 棉团儿不该好逸恶劳, 劝告它也警惕我。 做事应该讲诚信, 错了承认不该躲。 汪汪,汪汪…… 我还想编几句,忽听有人在敲门。我听那脚步声就知道是我熟悉的人。我赶快走上前去,谁来了呢?透过玻璃举头一望,原来是肚哥。我赶快汪汪叫了两声,让主人过来开门。 5 刘姨工作很辛苦,晚上经常在灯下给学生批改作业。她听到我的叫声就连忙起身走过来。推门一看,果然是肚哥。他大包小包拿来了好多东西。刘姨见他,装作不高兴的样子,说: “这么多天不见,你还想着我呀?” 肚哥腆个肚皮嘻嘻地笑了笑,说: “能不想着你吗,最近单位事情缠身,好歹抽空,这不眼看要过节了,特意来孝敬您来了。” 听了这话,我见刘姨轻轻撇了撇嘴,我猜想她听了这话到底是满意呢还是不满意? 我连忙将拖鞋叼过去,刘姨将他让进屋。接着两人就天南地北地聊起来了。我不便细听他们的谈话,就溜到外屋去了。 刘姨要给肚哥做饭,肚哥说他已经吃过了。其实我早就猜到,看他那圆鼓鼓的肚皮,能不吃饭吗?哪一顿也不能耽误。 这时,我听到远处传来隆隆的打雷声,不一会儿雨点儿落下来了。大雨点儿打得玻璃窗噼啪直响,连院子里的波斯菊花都打得低下了脑袋。 好大的雨呀。天渐渐地暗了下来。不一会儿路上就形成一条条小溪流。马路上已经不见行人了。 肚哥望着窗外若有所思,“雨下大了,我没带雨伞呀。” 刘姨瞅着他微微地笑了笑,“天这么黑,你不愿意在这儿住就滚吧!” 我睁大眼睛望了望刘姨,知道她是在说反话。我立刻诌出几句诗来: 人啊人啊难捉摸, 嘴说心想不一样, 山村的妈妈 从未教给我。 人的心理太复杂 我们狗狗比不过。 汪汪,汪汪…… 肚哥没敢吭声。 要说起肚哥这名字的来历,倒是很有趣。我记得刘姨还曾给我讲过他的一段故事。 那年冬天,老天好似故意捉弄人,先下了场小雨后接着刮起了阵阵北风。风卷着雪花纷纷扬扬,不一会儿平川大地被染成了雪白的童话世界。很快路面就结了一层冰。骑自行车的都不敢骑了,路上的行人一个个都像年老的婆婆似的猫着腰走路。那天刘姨下班走在路上也摔了一个跟头。她走到广场路口,见一堆人围了一个圆圈儿,还不时传来嘻嘻的笑声。刘姨想,这么冷的天大伙儿在看什么热闹呢?走到跟前一看,原来是一个胖男人滑倒在地爬不起来了。因为他的肚子太大,平躺在地上圆溜溜的怎么也爬不起来。周围是群放学的小学生,看那人在地上滚来滚去就是站不起来,小学生们发出一阵阵笑声,谁也不想帮忙。刘姨走过来当场就把小学生批评了: “你们见人有困难不伸手帮助一把还取笑,你们的老师和父母是怎么教育你们的!” 围观的孩子们知道自己理亏,听了刘姨这话就纷纷散去了。刘姨费好大劲儿才将那男人慢慢扶起。那个男人就是肚哥。他的名字也许就是从那时叫起来的。人们都讲究缘分,大千世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特别是男女走到一起又情投意合,说来就是缘分。从那天起婚姻不成功的刘姨和已经离婚的肚哥两人就结下了友情。至于后来他们还有什么插曲,刘姨没详细叙说,我就不清楚了。 这正如刘姨常说的:人生有缘梦会甜,人有牵挂心温暖。 那天晚上,刘姨对肚哥说: “外面下雨了,你不走就在沙发上睡吧。” 两人窃窃私语了一阵子,然后刘姨回到自己房间睡了。外面仍在下雨,房檐的雨水打在院里的葡萄叶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那声音很有节奏。我听着听着就要睡了。迷蒙中我好像回到了原来的小山村。我刚一进院,见那满墙盛开的南瓜花,像一朵朵金色的喇叭,架上的葫芦花像雪白的银唢呐,美极了。我想看看妈妈和我那群弟弟妹妹们,想和它们说说话。我走进院子刚想喊一声妈妈,忽然耳边传来一阵叫声,惊得我立刻睁开了眼睛,走到跟前一看,原来是肚哥从沙发上滚下来了。听到叫声刘姨也从房间走出来。她打开灯,不解地问肚哥: “怎么了,是不是睡毛了?挺大个男人你叫什么呀?” “我做了个梦,实在不好意思,说来可能会让你见笑。我怎么做出这样的梦。” 他好像为做这样的梦感到遗憾。 刘姨说: “你就说吧,有什么难开口的。” 肚哥慢吞吞地说: “说来真的有趣儿,我梦见和你结婚了。” 刘姨说: “这不是好事吗?” 肚哥接着说: “我正高兴呢,你猜怎么了?我前妻突然闯进来了,不由分说就扇了我两个耳光,说要和我复婚。她简直蛮不讲理。还没等我说话又过来一个女的,她进屋也不说话,上来就给我两脚,踹得我躺在地上不能动弹,就像那年摔倒在冰上爬不起来。我连忙呼救,大家竟然谁也不帮忙,还拍手欢笑,无奈,把我气得直想喊,于是伸手和他们厮打起来了……” 刘姨听了他的话不仅不安慰还连连说: “好!好!谁让你花心,朝三暮四。这就是对你的惩罚!告诉你,赶快决定,你再举棋不定今后就别来了!” 两人唠着唠着,好像是翻脸了。不过说着说着又笑声不断,直到天亮还有没说完的话。人哪,人哪,就是怪,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真是让我们犬类理解不了。 早晨,临分手时,肚哥说,过几日再来看刘姨。 我见此情景有感而发,又作了几句诗: 人哪人哪真奇怪。 说好就甜甜蜜蜜, 好得不得了, 说不好就歪鼻瞪眼驾脚踹。 为什么翻脸 比翻书还快? 汪汪,汪汪…… 6 说话之间几天过去了。刘姨白天上班,家里就冷清了。我虽有些清冷、寂寞,还是感到很幸福。不像街上那些流浪狗那样,风餐露宿有上顿没下顿的。有时见它们受欺辱、挨打,甚至活活被打死,我都感到不寒而栗。 刘姨常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其实我们犬类也有旦夕祸福。幸福的时光总是一闪即逝,没想到不久后痛苦的时刻降临到我自己的头上了。 说来是由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引起的。谁知道小事情却引出了大事。那天早上,我的主人刘姨正在扫地,我分明看见她已经扫了好几遍,可她仍在不厌其烦地扫啊扫,扫得我都有些闹心了,就悄悄从她身边走过,想找个清静的地方躺一会儿。谁知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她竟然踩了我的脚,疼得我“嗷——”地叫了一声,出于我们犬类的本能自卫,我回头下意识咬了她一下。其实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可没想到她的腿被我咬出了血。刘姨腿上的血都滴在地板上了,见此情景我被吓坏了,知道大祸即将临头了。她一边擦着腿上的血一边怒气冲冲地吼道: “该死的哈克,竟敢咬我!你这丧良心的家伙。我天天伺候着你,竟然连我你都敢咬,你真是昏了头了,真是好大的胆子!” 她又絮絮叨叨地数落起来: “原想让你给我做个伴儿,免得我生活寂寞无聊,可你,竟然狠下毒手!” 说着她就气哼哼地给我一脚,当时,我脑袋里“嗡”一下子,两眼冒着金星,我知道自己错了,哪敢反抗?踢就踢了吧,谁叫我错了呢?只好半闭着眼睛夹着尾巴忍气吞声,缩着脖子躲到墙角里等待发落。可事情还不算完,她突然在另一个房间的墙角处看见我昨天在地板上拉的屎,于是气更不打一处来。 “你到处给我找麻烦,你怎么变得越来越坏了?” 这能全怪我吗?她出门儿时把我关在小屋子里,把门关得紧紧的,我哪儿也去不了,难道让我憋死在屋里吗? 其实,我知道这几天她心里有些烦躁,主要是因为她和肚哥的事。那个叫肚哥的家伙灰白的头发,看样子有将近五十岁了,自从上次两人分开之后他一直没来电话。刘姨主动给他去电话,他总说工作忙。刘姨说,他总是耍嘴皮子,要办实事看他的实际行动往往就跟不上了。说着说着两人还在电话里吵起来了。 “你们男人是不是都这样,用着碗还得占着锅,你的心怎么那么花?从今天后别让我再见到你!” 肚哥走后刘姨有时又叨咕起来,说着说着,她又扑哧笑了。我知道,她表面是数落责骂肚哥,其实她内心还是挺喜欢他的。 我知道今天刘姨心里有股怒火无处安放,为了得到心理平衡就只好拿我当出气筒撒气了。反正我罪有应得,谁让我没讨得主人的欢心呢? 说来祸不单行,我在屋里行走时忽听“哗啦——”一声,我回头一看,原来是茶几上一只刘姨心爱的花瓶掉地下摔碎了。我分明看见是棉团儿的尾巴挂倒的,可棉团儿那家伙机敏狡猾得很,知道自己惹祸的后果,就“嗖”地逃离了现场,溜到另一个房间去了。刘姨闻声赶来又以为是我干的,当即火冒三丈。 “你这东西太混账,竟一次又一次给我捣乱找麻烦,实在可恶!” 我被她一脚踢出门外,紧接着“当”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我站在外面反省了好长时间,以为主人会回心转意的,就像妈妈在气头上打了孩子,过后总有后悔的时候。可是等啊等啊,仍没见她唤我进屋。那天我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四条腿都有些发软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饥饿的滋味儿。 风卷着树叶在空中哗哗作响,几片落叶像疲惫的蝴蝶落在我的脚下。我躲在墙角瑟瑟发抖,肚子叫得更厉害了。在刘姨家里我从来没有这样挨饿过。虽不能顿顿有鱼有肉,骨头和香肠还是家常便饭。可现在,竟落到如此狼狈不堪的境地。我见她仍不叫我进屋,心里也来气了,有什么了不起,非得赖在你家不可吗?瞎眼儿老鸹都饿不死,难道我就没有活路可走了吗? 我望了望主人家紧闭的门,然后气得一扭头就走了。 我在街头漫步着,一路上想捡点儿东西吃也没捡到。后来我好不容易在路边看见半块面包,这一定是哪个孩子不爱吃随手扔掉的。我捡起来嚼了嚼,又在垃圾箱边找到一个烂西红柿吃了起来。 我又顺口编了一段: 肚子饿得咕咕叫, 饥饿滋味真难熬。 如今成了流浪狗, 心里痛苦谁知道? 汪汪,汪汪…… 7 我也记不清在外流浪了多久。一天,只见前面有一群人站在那里排队买东西。买什么东西呢?是不是吃的东西?我情不自禁地迈开脚步朝那个方向走去。一股浓浓的油香味儿从远处向我飘来,馋得我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走到跟前一看,原来是卖油条的,就是我家主人刘姨早晨常常买的那种,也叫果子。她有时给我一根,吃到嘴里甜丝丝油乎乎的香极了。此时,我的肚子又咕咕叫了起来。我眼巴巴地望着人们拿着油条从我跟前走过。真希望能有善良的人给我一点儿,能解决我饥饿的燃眉之急。 这时,有一个身穿皮夹克戴着假头套的年轻人,悄悄地挤到一个女人的背后。那女人身前抱个孩子,只能将提包推在肩后。那皮夹克假头套眼珠子直转悠,我站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他对油条并不感兴趣,他的兴趣在那女人的皮包上。果然不出所料,不一会儿,当那抱孩子的女人不注意的瞬间,皮夹克假头套从兜里悄悄掏出一把长长的铁镊子,朝那女人的皮包里伸去,然后没买油条,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走了。当那抱孩子的女人到提包里取钱时,忽然惊慌大叫: “我的钱包怎么没了?” 我看她此时脸色苍白,眼里的泪水都止不住地流出来了。 “是谁把我的钱包掏去了,那是我给孩子看病的钱哪!” 周围的人都面面相觑,好似不敢声张,可从大家的眼神中可以看出,那个叫钱包的东西对女人一定很重要,要不她怎么能急得流泪呢?那女人哭叫着: “哪个丧良心的,可把我们娘儿们坑苦了!” 大家都在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着,可只动嘴皮子没行动有什么用啊?过去听妈妈说: “做一个犬类不仅要忠于主人,同时也要有正义感。见到恶人恶事一定要无所畏惧奋勇当先!” 想到这里,我不顾饥饿汪汪叫了两声,意思是告诉那女人,方才那个打扮时尚的穿皮夹克戴假头套的是小偷。可那女人不懂我的意思,我想事不宜迟,忘记了饥饿,转身朝那皮夹克追去了。 皮夹克刚走到胡同口,他左顾右盼,正要打开钱包清点里面的钱时,我就汪汪叫着朝他扑去。他顿时慌了,捡块石头朝我打来。我知道他做贼心虚,不然的话害怕什么?说时迟那时快,我一跃而起向他身上扑去。只听他“哇——”地大叫一声,吓得将钱包丢在地上。趁他惊慌失措之时,我叼起那钱包就往回跑。 我气喘吁吁跑到那女人跟前,将钱包递给她。那女人喜出望外,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她低头认真地清点着里面的钱,看是不是缺少了。她朝我笑了笑,我明白是表示感谢的意思。她买了一些油条,顺手扔给我一只。我知道这是对我的奖赏。她好似要轻轻抚摸一下我的头顶,因为她抱着孩子不方便,就默默地走了。 周围的好些人对我将坏人偷去的钱包夺回来都赞不绝口。这时,卖果子的老头儿好似很热情,大声说了句: “这狗真厉害,见义勇为,很有灵性啊!” 说着,又将一根油条扔给我。饥饿中的我,不顾油条沾了土,就连忙吃起来。 可令我不解的是,这时只见一个戴鸭舌帽尖嘴猴腮的年轻人,猛地捡起石头向我狠狠地打来,嘴里还骂骂咧咧: “这个混账东西,竟敢偷钱包,让你偷,我打死你!” 为了躲避他那凶狠的石头,我只好快速跑开。我站在远处,见那尖嘴猴腮的年轻人那凶狠的样子,十分不解。过去常听主人说做好人难,没想到做一个好犬也是这样难。我分明将坏人偷去的东西夺回来,竟然还有人愤恨,真是不可思议。 鸭舌帽见我没走远,他手里拿着一把雪亮的匕首悄悄向我追来。我想我和他有什么仇恨呢?为何如此对待我呢?我转念又想,他和掏钱包的是不是同伙?我的作为坏了他们的好事才对我怀恨在心。为了安全起见我还是逃跑了。我在奔跑中又悄悄作了一首顺口溜: 世间人心多叵测, 善良险恶难捉摸, 分明你在做好事, 有人向你亮刀子, 究竟这是为什么? 汪汪,汪汪……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