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真,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一级作家,辽宁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写作多种文体,著有小说集《睌霞中的红蜻蜓》《黑夜给了我明亮的眼睛》等,曾获中国图书奖、《小说选刊》年度优秀作品奖等多种奖项。 吃 茶 去 ◆ 女 真 话说二十多年前,我参加过省里的一个学习培训班。开学不久,我同桌张罗聚会,说想让大家加强一下认识。那天晚上,一起吃饭的有二十几号人,大包房、大餐台还有点嫌拥挤,大概因为参加聚会的多数是五大三粗的男士,而且有好几位身材相当高大的胖子。在我们东北,中年以上的男人胖子很多,跟我们这里的气候有关吧,身上挂肉适合冬天御寒。酒过三巡,气氛很快热闹起来,开始有人陆续离开自己座位,找座位不挨自己的人单独碰杯。当他端一小盅白酒走到我座位旁面露出微笑时,我理解他的意思是要单独敬我酒。我没有酒量,也不爱喝酒,但不好意思拒绝同桌老大哥的邀请,本是抱着绝不喝酒,就跟大家在一起坐坐、聊天的简单想法来的。我不主动敬别人酒,有人敬我,基本礼貌我得有,喝不喝做个样子。我马上起身,痛快跟他碰杯,告诉他我对酒精过敏,只能抿上一小口“意思意思”。他没马上说同意还是不同意,但没再劝我,反而拉着我走向包房角落。跟酒桌拉开距离之后,他端酒盅跟我又碰了一下:“大姐,只要感情有,喝啥都是酒。酒是粮食精华,但有时候也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因为杯中酒耽误事的多了。大姐不喝酒,好!我也不能喝酒,改天我请大姐喝茶,就咱俩。我特别敬佩会写字的人。我给您讲一讲我的故事,我们家,我自己,都有故事……” 看他脸色潮红,我觉得他可能喝多了。没到醉的程度,就是比我印象中话多了些。他的话让我感觉有些突兀。我觉得自己和他的关系,还没到单独喝茶的地步。我们是进了培训班才刚刚结识的,这才不到十天时间。我的经验,喝酒人的话,有相当一部分是戏言,认真不得。说者在酒精的刺激下可能滔滔不绝、信口开河,听者完全不必当真,听听而已。过后他们经常都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据说有的人连跟谁喝过酒都失忆、断篇儿。我记得自己当时很有礼貌地回他:“好啊,我等待听你讲精彩故事。” 发自内心地说,我回复他的话也是随口讲讲,并没当真。陌生人知道我的业余爱好以后,典型的表现有两种。一种是在表达好奇和敬意之后很快小心回避,他们不愿跟一个与写字沾边的人在一起深入相处,也许是觉得这种人长着一双雷达眼,随时扫描他们的隐私或者内心,会把他们写到文章中去,而现实生活中的人虽然可能爱听别人的曲折甚至惊心故事,并不愿意自己的隐私被披露。还有一种人,知道我的爱好后,会比较积极接触我,甚至会主动给我讲发生在他们身上的种种故事,希望我能写一写他们的人生经历。一位大学老师就是这样,她跟丈夫离婚,瞒着孩子、双方老人和亲朋好友,逢年过节还跟前夫一起去双方老人家里探望。有一天她找我长谈,托出离婚秘密,希望我能写出以她为原型的离婚故事,前提是别写她的工作单位、真名实姓。后来我以她的真实经历为蓝本写了名为《隐瞒离婚》的中篇小说,发表在文学杂志上,刊物出版后我还送了她一本做纪念。当然,这个主动倾诉的大学老师可能是个特例,现实生活中应该还是前一种人多——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或许都有自己独特的人生经历和难忘故事,但多数人其实是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内心情感、内心隐秘的。大家都把藏在心底的隐秘披露世间,这个世界的信息会爆炸。我曾胡思乱想:我们这种自称人类的高级动物,带到那个人称冥界的各种秘密,肯定比文字记录下来、众所周知的多得多。所以,多数人不愿披露自己的故事也无所谓。比起倾听,写作的人更需要一双发现的眼睛,发现比倾听更有意思,更有挑战性。但说实话,听到有人跟我说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他的家庭也有故事,他还愿意在适当的时机与我分享,我还是多少有些期待,对这个人立马另眼相看。 更何况他还是个有一定级别、年富力强的人,据说很有上升空间、前途无量。三十几不到四十岁的年纪,能做到他这样级别的人一般城府都深,与人交往小心翼翼,遇到大小事情不动声色,善于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他们肯定都是一些有能力的人,说句俗话,都是人尖子。我对他们这样的人尖子真是了解得太少了,难得碰到像他这种愿意主动倾诉的。 像以往一样,对这种想要与我分享人生故事的人,我不会主动出击或者催促。凡事顺其自然,你太主动,人家就可能会反感甚至提防。生活中可写的人和事多得很,我不一定非得写他或者他这一类人。我能力有限,对这类人了解得实在不够多。我不急,无所谓。 所以我跟他只是同学之间的普通来往,并没有刻意去接触。在培训班那段时间,我们一个教室上课,一起乘车外出参观,几次碰巧在食堂同桌吃饭,在操场走步锻炼时同行过,但他再没表现出单独请我喝茶的一丁点儿意思,这让我对自己的最初判断产生怀疑。看来他还是属于第一种类型,其实不愿意我多么了解他。说出那番给我讲他家庭包括他自己的人生故事的话,不过是酒桌上多喝了几杯的一时冲动而已。也许,他自己都忘记了。无所谓,我真的不是非要写他。我写作有自己的原则:尽量不触及身边的熟人,将真事进行虚构多好,可以“无中生有”“移花接木”“张冠李戴”“天马行空”…… 在那个培训班一起学习三个月,我俩也有比较亲密的几次接触,其中一次是在去营口参观鲅鱼圈开发区建设的大巴车上。那次我们俩碰巧坐了并排。大巴车从五里河校区出发,拐上青年大街,然后再上沈大高速公路,一路向南奔驰。三小时车程,我对他的身世从白纸一张到有所了解。他告诉我:“我是穷人家出身,说出来大姐您可能不信,上大学前我从来没见过真正的火车。我是我们村里头一个考上大学的。当年出来念书,村长赶马车送我和我老父亲到乡里换汽车,那之前我连县城都没去过,对我大学将要学习的专业知之甚少,志愿都是在班主任建议下填写的。来学校报到后,我特意去了一趟离学校最近的火车站,就是为了看一眼真火车长什么样子。对,去的是老北站,听说当年叫奉天总站,是张作霖时建的。张作霖这个人,干保安队时曾经在我老家那一带出没,民间有他不少传说。我老家那一带从前很乱,出土匪……” 我们的谈话时断时续,我感兴趣的话题几次被手机铃声打断。他的手机离不了手。多数是别人打给他,然后他再打电话联系别人,忙得很。也有个别电话,大概在车上说话不方便,他会告诉人家再联系。单位性质不同,培训班有的人很忙,即便脱产学习,也还得处理原单位的各种事情,他们的工作可能上牵扯到中央部委,下联系到市、地、县、乡镇,是原单位离不开的人,比如他;而另一些人,比如我,本来就是在边缘化的岗位供职,没什么实权,出来脱产培训我不用管其他任何事情。单位的事情,单位留守的人会做得很好,不必我操心。 那次在车上,他告诉我,他大学读的是哲学系,毕业后第一份工作是在省报当记者。在记者站实习期间,他写了两篇大稿子,本报发头版之后,被几家国内权威报纸转载。实习记者能写整版大稿子而不是小豆腐块,能力肯定不一般,他从记者站很快调到报社总编室工作,后来又跑过政法、工业两条线。他说自己非常喜欢记者这个职业,大学毕业能分配到报社工作欣喜异常,对于入职以后到下面的记者站去驻站实习,也不像某些大城市里长大的年轻人觉得是去吃苦。他大概没想到因为写过那两篇大稿子,自己的人生道路会发生转变——听说当时省里一位分管工业的领导看过他写的系列报道之后,对他有了印象。之后不久,他被选调到领导身边做了专职秘书。后来领导离开本省去异地任职,很快他就被安排到现在的岗位。 当记者之后这段经历不是他在车上跟我讲的,是我后来听培训班的几位同学私下议论的。他自己没主动讲,我当然不会跟他去求证,但我猜同学们的议论真实性也比较大,八九不离十。一个从农村考出来、受过四年哲学系正规教育的年轻人,背景单纯,肯吃苦,有向上的动力,还有敏锐的思路和文笔,人长得周正大气,做领导的应该喜欢吧。老领导履新,没把他带走,估计是不符合规定。前领导用过的秘书,继任领导不再启用,组织上给他另外安排相当级别的职务,也很正常。 尽管他不是现任省领导秘书,我发现培训班的一些同学对他明显还是另眼相看。这其中可能有势利的成分——年轻人能跟省里前几号领导在工作上近距离接触,只要用心,肯定能学到工作经验和方法,也会给自己积累广泛、扎实的人脉,这是一般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据我观察,他这个人虽然在培训班里最年轻,但为人沉稳、老道,思维缜密,说话慢条斯理,甚至有点老气横秋,不太像他这年纪的人。刚认识的人可能会想这个年轻人是不是有些反应迟钝,我却以为,他这种慢条斯理,非常可能是他在老领导身边工作一段时间后不自觉的模仿。我在大会上听过那位领导讲话,即便是念现成的稿子,他的语速也比别的领导慢很多,如果是即兴讲话,那语速肯定也快不了。我以为,人的智慧有时候可能恰恰藏在一个慢字里,急什么?小事可以急,处理大事情,太急了反而可能坏菜。不急,慢慢来。 那时候晚上住校的培训班同学偶尔还有小范围聚会。我敢肯定地说,在这种聚会的场合,我再也没见到过他。我发现他主动说要请我喝茶、讲故事的那次,是第一次,可能也是他最后一次参加那个培训班同学的聚会。听说他后来给张罗请客吃饭的同学认真解释过,他对酒精过敏,那天晚上喝了三小盅白酒之后,过敏一个多星期才好转,最后靠服用过敏药才治愈。那天晚上大家确实看到他豪爽地喝了酒,酒后脸色赤红,话也比平时多,所以不能不相信他的说辞。 从此少有人喊他出去吃饭。大家都知道,喊了他也不会去。 在这件事上,我挺佩服他。不佩服他的酒量,佩服他处理事情的方式。培训班同学级别差不多,虽然来自省内不同的单位,但多数人未来可能将要提拔重用,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工作上可能打交道,走到一起共事也未可知,所以彼此之间都比较和谐、融洽,尽量处好关系。他这个人不喜欢喝酒,或者说他告诉自己尽量避免喝酒的场合,毕竟聚会吃饭、喝酒从来不是被提倡的方式——他以一次“醉酒”换来拒绝的特权,从此后可以高挂免战牌,并没有因此引起别人反感。不是他端前领导秘书的架子不参加,实在是酒量不行,在酒桌上无趣,时间长了也会影响别人的兴致。相比之下,我觉得自己的定力就差很多,虽然我也没酒量、不喜欢喝酒,天性不喜欢喧闹,却经不住热情邀请,不好意思拂任何人的面子,只能以“体验生活”自我安慰。我并没有多喝酒,但时间真的没了,身体和内心其实都受煎熬。陪喝酒的人在酒桌上熬时间、听酒话,那种痛苦,经历过的人都知道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 我后来回想,他当时拒绝参加聚会喝酒,可能还因为他已经知道或者预感到自己马上就要提拔了。马上就要公示的人,木秀于林,他比培训班里的所有人都年轻,小心行事是对的。 他被提拔重用的消息传来时,我们正在外出参观学习的路上。大家纷纷向他表示祝贺,听说有人以此为理由再次请他小范围聚会,不出意外,又都被他拒绝了。他比之前更低调。这种拒绝仍然没招人反感的原因,我想也跟他一路上放下架子、踏踏实实为大家服务有关。从出发前张罗编撰、印刷人手一册的出行指南,到准备路上的常用药品,包括上飞机前给个高、腿长的同学临时调换合适座位,还有一路上每一顿餐饭,是吃东北菜馆还是享用湖南、江西当地的特色,菜辣到什么程度,他都广泛听取大家意见,积极跟带队老师汇报,然后亲自出面去跟旅行社的领队协商解决。为这次参观学习出行圆满,他付出了远远超出普通学员的体力和精力。与我上课同桌、关系比较密切的某市政府副秘书长,就是班里第一次张罗聚会的那位老大哥,跟我感慨,他多次参加各种培训班,这次出来参观学习是安排最细致、周到的。 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承认这位老大哥说得非常正确,也知道这种细致、周到是什么原因,大家私下议论:这小子厚道,将来肯定更有出息,单说一点不端架子、肯吃苦耐劳这种劲头,一般人做不到、比不了……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3年第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