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朝敏,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生于湖北枝江。湖北省作协小说创作委员会副主任,湖北省作协签约制专业作家。小说作品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思南文学选刊》等全国选刊转载。获第三届华语青年作家奖、《芳草》文学全国女评委最佳抒情奖、湖北文学奖、第四届三毛散文奖、徐迟报告文学提名奖。出版《百里洲纪事》《黑狗曾来过》《鱼尾裙》等多部作品。部分作品被译成英语、韩语和西班牙语。
米兰的雨和雾 □ 朱朝敏 1 表弟来我家时,我正在为一缸水仙生气。 洁白浑圆的五个球茎拥挤在烟灰缸中,撑出葱绿肥硕的长叶,长叶中的茎干挑起花苞,两三苞已爆出花瓣。那个水晶烟灰缸,兔子形状,是我们结婚十周年纪念物之一,不知啥时掉了右耳尖,功能倒是一分不减,盛纳烟灰之余,还水培室内植物。五株水仙热闹地挤在缸内,挤出颇有风致的直观盆景。 遗憾的是,这并不是我需要的。 我家骆先生在鲜花市场曾来电询问我买何花。每年春节前,我们都会买一些鲜花来辞旧迎新,告慰一年来忙碌的心情,一年年买着,竟买成了习惯。百合、风信子(我只喜爱白色的)、南方睡莲、风铃花、各色玫瑰等等,水仙也买过。但是今年深冬雪天我不幸跌倒流了胎(真是霉运啊,四十有余的我,好不容易怀上孩子,却……),这段时间窝在家里休息,未免憋闷,对清新空气的渴望日复一日,买何种鲜花也讲究了。骆先生问时,我及时提出要求:当然是净化空气之类,腊梅和兰花吧。 买回的却是水仙。尽管骆先生强调非一般的水仙,是复瓣,来自著名的水仙之乡漳州。 可那还是水仙啊,浓郁的花香盘结空气中,在封闭的室内势必走向反面,还净化空气? 你就是助纣为虐,水仙中毒你不晓得?我尽量把语调放慢放轻,但还是逸出了呛鼻的火药味。骆先生不耐烦了,冷声驳斥我在挑刺。空气中霎时真就扎来微刺,挑起沉默的表皮,隐隐作痛的不适感迅疾铺开。 那事……我也难过,责任不在我吧。骆先生拉长脸颊,抿紧的嘴唇慢慢地吐出字词。 那事是啥事?当然只有一件事。我三十二岁那年怀了孕,骆先生正主抓一个大案,每天都在危险中,他声明四十岁以前不考虑孩子的事,于是胎儿被流产。四十岁以后他想要孩子了,却事与愿违,怎么也怀不上了。这次被流掉的孩子还是看完医生吃了大几千元的中西药才怀上的,然而我不小心跌倒,导致胎儿流掉。这么说来,确是我的责任,可是……那天大雪,家里的车被他开走,说是接到举报,有人在滨江公园拐走了一个孩子,他去追踪,结果虚惊一场,带走孩子的是人家姥爷。我只好步行上班,就在单位前面的坡路上滑了一跤,随后大出血,孩子被迫流掉。这自然是意外,但如果他开单位的警车,把家里的车交给我开,至于出现那档子事吗?尽管他事后补了一句“我着急了,就开了自家的车追去”,但是,我们家所在的小区就在他单位隔壁,一步之遥啊。我终究觉得他的理由有点牵强,虽然不满,但也只能止于腹诽,他却毫无愧疚。 错误看似在我,但根子在你,你把车开走了。我轻声回复,眼色眯出柳叶刀似的犀利。心不在焉也好,无心也罢,最好别是存心。 愣怔的骆先生向前几步,跨到茶桌边,伸出右手。说时迟那时快,水仙被他一把薅在手里。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 骆先生扶了下眼镜,瞪大的双眼散发出复杂的眼神,撞上我递来的目光,不由缩了缩。敲门声还在继续。我尝试挪了下右脚,而那五棵肥硕的水仙回归了原位,却东倒西歪,有一棵显然受到了屈辱,蹦出烟灰缸外,又掉落到地面上。 表弟一家三口来了。他们从襄阳赶回老家团年去,顺道来我家看看。拉杂了一些闲话,五分钟后,表弟一家人准备告辞。走到门口时,表弟丢下一句话:我妈今年团年不回家。 他来我家原来就是知会这件事情。***妈是我小姨,不带有血缘关系,待我们却比亲小姨还亲。 团年啊,怎能缺席?我拿出手机立马给小姨打电话。小姨态度坚决,说医院安排她春节值班保洁,还要照顾两三个瘫痪在床的病人,不光团年不回家,整个春节都不回家了。 站在门口的表弟急了,一把夺过我的手机,叫道:你还真当自己是医院的职工了,就一个保洁员,还值班?回家团年才是正事! 小姨却挂了电话。表弟移开手机,横了眼,再哼声,才递给我。算了,我回家了,老爸一人在家等我们呢。说着,他朝老婆孩子挥挥手,拉开防盗门,一家人离开。 骆先生拾掇那些水仙去了。 我重新给小姨电话。小姨摆出的不回家团年的原因都不牢固,我有信心瓦解她。 六十六岁的姨父一人在老家,十亩田,还要养两头母猪三头黄牛,白天黑夜地忙碌。两个儿女,表弟一家人正赶回,而表姐晚上也将回到家里。我小姨赵玲珑,作为祖母级别的主妇,怎能缺席团年?况且,那可是讲究礼数的孤岛啊。深受风俗洗礼的一介农妇,年逾六十,该知道春节一家人团年多么重要。 我超有耐心,慢慢说起。从两个成家的儿女,再到忙碌得不分白天黑夜的姨父,再到两层楼房十亩良田五头牲畜。 柳晓青你说的再多也说服不了我,我没时间跟你磨蹭,别耽误我挣钱。小姨略微嘶哑的声音如同棒喝,喝令我停止娓娓规劝。 你能挣多少钱?我问道。 春节值班是平常工资的两倍,另外我照顾了三个瘫痪的病人,每天三百,时间是整个正月,一直到正月三十。算一下,这个正月我可以挣到将近两万元钱。 你们家并不差钱。 有钱的是他们,我手头紧。小姨的回复快而干脆。 你缺钱?吃饭穿衣什么都不差,大钱的确不够,但……你要那么多钱干嘛?我的反驳也及时跟上。 我需要!跟你说,我在家里不分白天黑夜地干活,挣不到几个钱,相反在这里,我出多少力气就有多少回报,干到十一月份,我就能攒到十来万。 说到这里,小姨停顿下来。我也保持沉默。说真的,她的话有些吓人。 沉默中,我听见小姨跟人在说话,别动哈,要不骨折的地方又扭伤,我等会儿扶您坐起来。 我担心她挂断电话,打破沉默,说道,十来万……你要这些钱做啥呢? 晓青,我要去米兰,十二月就去。 2 骆先生是外人对我老公的尊称。他本名骆鲜生,曾是一名高中数学教师,“骆先生”的称谓自然而然,久而久之取代了他的本名。后来公安系统招人,就考到公安系统去了,开始做办公室工作,后来在一起贩毒案中,他无意中用自己精湛的数学能力分析出一条线索,让几成僵局的案情霎时明朗,警方抓获了江城市几个贩毒头子,并摧毁了江城市的贩毒网络。骆先生就从办公室调到了刑侦科。数学和刑侦有何关联,难以说清楚,但骆先生的确擅长刑侦工作,三年后,他就成为了刑侦科的负责人。这个负责人除了业务能力精湛,还敬业守业,先生的称呼就一路延续下来。 骆先生扶正水仙,又注满冷水,然后烧了一壶热茶。 我结束与小姨的通话,愣怔在原地,陷入了思索。 骆先生把一杯热茶递到我手中,算是给刚才的吵嘴救了个场,也唤醒了我几近僵化的思维。我重复着小姨的话,她整个正月都不回家了,除了保洁,还要照顾三个瘫痪在床的病人,说能挣到近两万元钱,她希望这么挣下去,到年底就能攒到十来万了。 他们家不差钱啊。骆先生眼镜后面的眼珠鼓出,眼白漫上瞳仁。 他怎能不惊异,小姨家的光景远比我们看到的要好得多。且不说姨父庄稼和养殖的收入,就如小姨所说,传统农业挣不到钱,那些小钱就忽略不计。但他们的一双儿女都有出息。女儿原来在深圳供职于通讯部门,后来辞职与丈夫办了一家电子产品工厂,两口子都是老板。儿子在襄阳经营修车厂,也步入豪车豪宅的中产阶级了。儿女是儿女,起码不会啃老,相反,孝敬名义下的补贴比一般家庭都要丰厚吧。 骆先生见我沉默,又赶了一句,她为何? 因为她需要属于自己的钱。我幽着声调答道。 骆先生有点好奇,偏起脑袋继续追问,属于自己的钱?她要钱干什么呢?好端端的话被他如此断开,生发出一股查办案件的味道。 我一口喝干杯里的热茶,将茶杯重重地蹾到桌面上。她说要去米兰! 骆先生的眼镜垮到鼻梁上,眼眶漫出的眼白衬出眼珠的蜡黄干涩。米兰,她要去米兰? 她要去米兰。我点头。 米兰……哦,在意大利,遥远的大西洋彼岸。 对,大西洋彼岸的米兰。 哈哈哈。我们四目相视,相继爆出大笑。我很快就止住了笑声,因为我意识到我和骆先生笑的缘由并不一致。他并非像我一样笑话小姨这个农妇的异想天开,刑侦人员的思维,早就杜绝了少见多怪的毛病,如果那也算毛病的话。 他在笑什么呢?他在笑话我的少见多怪?还是……以笑声来继续补救水仙带来的尴尬?那倒是反证了什么吧。我冷静下来。 骆先生也适时止住笑声,可能意识到我的冷淡,解释道,小姨可能觉得你们追问太紧,就幽默一下。 说完,他转身准备明天的团年饭菜去了。他也不相信小姨能去米兰,却相信小姨在玩幽默。 好吧,小姨就是在自我调侃,能自我调侃的人不会活得辛苦,好事一桩,我心里想。总之,目前她不会回家过春节,一人守在医院里挣钱。不团年——除开所谓的民俗人情,她有何不对?这样一想,我轻松了。 小姨与我毫无血缘关系,却曾在我们家住了好些年,帮我母亲照顾年少的我。那时她正值青春年华。 小姨赵玲珑与我家的关系,真是说来话长。 不过,关系经脉简明。我外公外婆成家多年没有子女,焦急万分。按照孤岛的旧风俗,无子女的夫妻想要怀上孩子,可以认一个身体强壮的干儿子或者干女儿,是为引子,便会招来弟妹。这风俗究竟有何根据有无成效,无法追究考证,要我来看,心理安慰成分居多。这样,我外公外婆认了一个三岁的干女儿,就是赵玲珑的大姐。说来也怪,两年后,我母亲就来到了世上,两家人不是亲戚也胜似亲戚了。赵玲珑兄妹五个,她是最小的女儿,比我母亲小十三岁。她们家兄妹多,家大口薄,生活窘困。赵玲珑上面两个哥哥读书在行,家里全力辅助两个儿子读书。赵玲珑小学毕业后就投入了农业大生产,虽然年幼又身单力薄,却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我母亲也一直在农村生活,后来从事教育工作的父亲遇到机会,带家属农转非,我母亲带我姐姐就到城里来了,不久我和弟弟这对龙凤胞胎也来到世上。母亲珠算好,又参加培训,在城区一个小学当上会计,家里急需帮手。二十一岁的赵玲珑就来到我家,照顾我和弟弟,有一年半的时间,我们姐弟俩的吃喝拉撒全被她包干。 小姨与骆先生也是情深谊长。骆先生老家也在孤岛,父母与小姨父认识,小姨几乎是看着骆先生长大成人的,然后撮合我和骆先生的婚姻,她这个红娘常常说,晓青和骆先生真是老天配好的一对人儿。这话有夸饰,却也暗含了小姨的诚挚祝福。她把骆先生可不是当女婿看,而是当亲儿子。骆先生曾经在办案中扭伤了右腿和脚踝骨,住院两三个月才恢复。我请假在医院里照顾了十天,无法再请假下去,小姨便丢下家里的农活,换下我日夜守在医院里照看骆先生。性格有些孤僻的骆先生,一直把小姨当成至亲。 这份情谊哪是血缘不血缘能概括的,亲人就是亲人,小姨于我和骆先生,不亚于母亲的恩情。 小姨春节留在医院忙活,我又怎能置之不理? 但她态度那么坚决,随她去吧。 次日上午,骆先生开车去接我父母和他的双亲来家团年,我在家准备团年饭。两个火锅十八盘菜肴的食材一一备好,只等下锅。十点半,我准时拨响小姨的电话,邀请她来我家一起团年。 来不成,我手头还有三个病人,他们需要我。小姨一口回绝。 十二点我们准时去接你,四十分钟后送你回医院,就离开四十分钟,不算耽搁吧,再说,你自己还不是要吃午饭。我耐心地拆除她坚守的壁垒。 真不行,他们身边不能离人,要不,出了事情,可不是闹着玩的。 小姨,你咋回事呢?不就一起团年图个好兆头嘛,这样吧,我们加快速度,时间控制在半个小时内,你安排一下,耽误不了你正事的。我的语气干巴巴的,却也溢出丝丝恳求。 那边一时沉默。 我继续说,你安排一下,就半个小时,人之常情,人家肯定理解。 手机那边却传来小姨响亮的回答,不!我时间都是排满的,电饭锅里已经煮了饭,我们在电话里道个祝福就好。 叹息中,我结束通话,再去厨房。 烹、煎、煮、炒、烩等系列厨技相继展开,热闹的烹饪声、油盐相煎声和腾腾蒸气交汇成虚拟的航行图,上面爬满了通往米兰的轨迹。当然是我猜测的轨迹,从小姨所在的孤岛到江城市再到省城再到大西洋彼岸的米兰。 团年饭开始前,母亲问,玲珑还没来? 骆先生满以为小姨会来的,所以告诉了母亲,然而小姨却并没来。母亲咦了声,没再说什么,上桌吃团年饭。我知道,一些话她暂时忍着,下了饭桌她一定会交代给我们的。 果然,年饭后,母亲就要我们再次给小姨电话,邀请她晚饭再来团年。可惜,小姨没接听。公婆他们吃完饭就离开了,我父母又坐了一会儿,没等来小姨的回话,也要起身离开。离开前母亲叮嘱我们,晚上一定要去看看小姨,给她捎带些好吃的去。还说,肯定是他们两口子又闹别扭了,两个人都是犟牛。 在我母亲心目中,小姨仍是长不大的小丫头。 为了晚上能进医院病房看小姨,午饭一结束我们就去医院做了核酸检测,下午五点左右能够拿到检测结果。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3年第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