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雨薇,满族,1979年9月出生,现供职于吉林省白山市靖宇县委宣传部。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吉林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41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作品多次入选各类年度选本,曾获“孙犁散文奖”和“吉林省第六届公木文学奖(吉林文学奖)”。 我曾在无数个白昼和黄昏,与一条河流相逢。每一次,它都以平静的姿态,旁若无人地缓缓流向远方。 这是一条没有航标的河流,它显出一种单纯的、质朴的、天然的美,恰似大山里不经修饰却充满灵动的俊俏女子。村民们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它从长长的东岭方向流过来,远远望去,河流曲折柔美,玲珑有致。它静静地流淌,或紧邻村庄,或穿村而过,像极了一条拉长了的银河。因此,村庄里的人们后来都叫它“东拉河”,意即“长长的岭,细细的河”。没有人知道它流了多少年,可是,它却陪伴了这个村庄里,一代又一代人的成长和老去。 多年以后,我在贮藏的记忆深处,沿着寂静的河流向下走,便走到了五保户迟娘家的菜园。打开紧阖的木门,便打开了岁月的往昔,生动地还原了在这个村庄里,曾经充满活力的生活剪影。 弹性的曾经 当我去揣度一条河流的前世和今生时,时光总是在悄无声息地走,把我一个人丢在与迟娘有关的、那场来历不明的今生里。至今,我都无法确定,迟娘的今生是否注定与东拉河有关,但我却敢肯定,迟娘的出现,一定是在东拉河最妩媚和最辉煌的时期。 多年以前,夏日的午后,清凉的风一阵阵掠过,吹过村庄的每一个角落。我一个人在寂静的河边,赶着父亲的羊群缓步向前行走。风一遍一遍地吹着,掠过田野,掠过村庄,也掠过我充满迷茫的少年时期。风将我的理想,沿着大山的脉络,吹向更远的远方。 在静静流淌的东拉河两岸,循着岁月的脉络,我仿佛听到了拴在河边小树林的耕牛,在慢条斯理地啃着青草的咀嚼声。很多时候,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孤寂向我席卷而来,我迷茫的目光掠过羊群,也掠过羊群以外更远的远方,可是远方到底有多远,我却无法得到一个清晰的答案。 很多时候,我看着河边啃着青草的耕牛和羊群,痴迷地听着它们的咀嚼声,这种治愈的声音,让我想到了一个人的疲惫,或者是厌倦,想到了父辈们的理想和远方,还有这个任他们不管如何挣扎,都无法走出的村庄。 东拉河很瘦,但却拥有着独属于自己的生动与灵秀。左岸是村落,右岸是田野。因此,东拉河并不孤独。 沿着东拉河岸向下走,就走近了七奶奶的生活。前方不远处,七奶奶那间傍河而立的破旧农舍,屋顶的木烟囱飘出舒缓、柔和的缕缕炊烟。步履蹒跚的七奶奶,在四周围起木栅栏的菜园里,正弯着腰,给她的一垄垄菜畦认真地清理着杂草。菜园不大,却仿佛是浓缩七奶奶全部生活的人生道场。彼时,她所有的关心,都浓浓地压缩在其中。她全然不顾头顶火辣辣的太阳,晒得自己汗流浃背。 靠近木栅栏的菜园一侧,有一小块瓜地。爬满枝条的黄瓜藤蔓上,开满了一朵朵黄色的花朵,引来许多嗡嗡叫着的蜜蜂,在瓜地里飞来飞去。 清理完杂草的七奶奶,步履蹒跚地走进瓜地。她轻轻地拨开黄瓜藤蔓上青翠碧绿的叶子,摘下几个长满瓜刺的嫩瓜。随后,她用衣襟兜着,慢慢地走到东拉河边,将黄瓜认真清洗干净后,一一分给在岸边玩耍的孩童们。在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中,七奶奶带着满足的笑容,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满心欢喜地看着孩童们嬉闹玩耍。 沿着东拉河岸向前走,紧邻村庄处,我看到那些和迟娘一起,三五成群围坐在东拉河两岸洗衣洗菜的、那时还年轻的村妇们。伴随着她们充满弹性的声音一起传来的,还有那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富有音乐节奏的捣衣声和嬉闹声,以及那些分散在东拉河两岸,啃着青草的山羊们,时不时发出的咩咩的叫声…… 看着这生动的一切,我的心也渐渐平静,这一切成了这个村庄里特有的、富有韵味的标志性符号,这一切都丝丝入扣地,以人间烟火的名义,渗透在村庄细碎的生活日常里。 河边的青草虽然很多,但是远方未知的诱惑,却无法让我身边的羊群安心地停下来,停留在某一处认真地填饱它们的胃。我只能随着父亲的羊群,任它们随着头羊的节奏和步伐走走停停,沿着河岸的绿色葱茏,边吃边慢慢地向远处移动。 时间的来处和去处 一个慢字,缠绕了迟娘的一生,也缠绕了东拉河的前世今生。 迟娘出现在这个村庄,纯属一个意外。时光的穿梭机将时间慢慢拉回,追溯到2005年的那个夏日。午后的天空,蓝天那样清澈,云朵正在静静地飘逸。当东拉河正沉浸在自己的宁静中单曲循环时,几辆卡车的到来,打开了另一种生活的入口。 随着卡车到来的是一支二十余人组成的淘沙队伍。据说,之前曾有一支小型勘测队伍来过村庄。经过一段时间的勘测忙碌,他们认定,东拉河内的河沙在自然状态下,经河水的作用力,长时间反复冲撞、摩擦,产生的河沙颗粒圆滑,没有味道,比较洁净。且东拉河里的沙子和淤泥的防水性能与黏结度,相当于沥青里面有黄沙和淤泥的二合土,具有极强的粘度、拉应力、剪应力和压应力,是极佳的高性能防水材料。 他们认为,如果用这样的河沙作为建房的基础材料,性价比极优。因此,他们决定将东拉河作为河沙的重要产地进行开采。正因为这样一个决定,才引出迟娘的出现,以及在这个村庄里与东拉河相互缠绕的一生。 黄昏像一把金钥匙,打开了一个通向未来的未知世界。当然,也从此打碎了东拉河平静多年的美好秩序。 淘沙队伍的到来,给沉寂多年的村庄增添了热闹的气息。他们在紧邻东拉河的村小学操场边,经过一个下午,紧锣密鼓地搭建了两个长长的帐篷安营扎寨。薄暮时分,他们终于将一切收拾妥当,可以暂时放下生存的压力稍作休整。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将用自己的方式,谋取另一种新的生活。 淘沙的队伍中共有两个女人,在合理的分工下,她们被安排负责淘沙队伍的饮食和卫生管理工作。彼时的迟娘还正年轻,虽然每天的生活十分忙碌,但她从来都是以阳光的姿态,面对身边的人和事。 每天清晨,天刚一放亮,生活就在迟娘点起炊烟的那一刻铺展开来。迟娘的气质干净利索,干起活儿来也向来都是条理清晰,二十多人的日常生活,被迟娘带领着另一个女伴,打理得井井有条。 迟娘极其文静,说起话来慢条斯理,由内向外都散发着与众不同的气息,引得远近的孩童们每天都喜欢叽叽喳喳地跟随在迟娘的左右玩耍。有时候,迟娘在劳碌之余,会拎着两个水桶,去东拉河打回两桶清水,给浑身像泥猴一样的顽童们洗得干干净净,再给发辫蓬乱的小女孩们变个花样重新梳好。 做完这一切,那些仍不肯离去的顽童们,还会继续围在迟娘的身边,听迟娘断断续续地给他们讲山外的奇闻趣事。多年以后,这些无法被忽略掉的美好片段,在东拉河供养不起的底线里,就这样静静地成为曾经,被流逝的岁月渐渐蒸发,直至再也没有痕迹可寻。 这世上,很多时候一切变化都是静悄悄的。此时的东拉河,或许也并没有想到,自身的引力给这个村庄带来了热闹。当然,它同样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未来会随着这帮淘沙队伍的出现,被无法预见地改写和修正。它甚至有一些恍惚,不知道自己正在准备出发,还是即将实现某种抵达。东拉河就这样安静地守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用岁月的余光,张望着岸边这一幕幕充满生活气息的热闹景象,依然以平静的姿态,不紧不慢地缓缓流向远方。 那些被时光打磨得圆润光滑的青石板,此时正安静地躺在东拉河清澈的河水里,拼接成村庄里简单的幸福。东拉河以其特有的灵秀,宛如达·芬奇的密码一样,构成了它在这个宁静的村庄里,不可或缺且又与众不同的时光密码。 细碎的凉 在稀薄的炊烟里,透过时光的缝隙,你会发现,总有那么一个节点,这里之前和之后的生活都与它有关。 收割者的角色在时光的韵脚里奔跑。这些来自异乡的淘沙工,他们背井离乡,在那个彼时还没有手机信号的大山里,赤膊在毒辣辣的烈日下,机械地重复着劳作。伴随着挖掘机轰隆隆的响声,他们为了生计,为了理想的幸福生活而努力打拼。 在忙碌的淘沙运沙的无缝对接里,那些本该与年龄匹配的生动表情,早已被颠沛流离的日子挤到了生存之外。他们隐藏起经历过的各种辛酸与艰难,以跨越的方式,在时间的迁移下,不断变换着生存的角色。 而在这个节点,这些淘沙工们或许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分明是在以一种侵略者的姿态,闯入这个村庄。这一切都在没有丝毫的准备下,打碎了东拉河曾有的平静。 在这个没有手机信号的大山里,这些倔强的淘沙工们,把所有的期待都压缩在了这条河流里。他们清楚地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不过是为了养活一家人,让一家老小能够过上更好的生活。而恰恰在这个节点里,他们以底层奔跑者的姿态,固执地坚守着自己的理想。他们拼命地想从东拉河里淘洗出自己的幸福,幻想有一天,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寻找到属于全家人幸福的高光时刻。 村小学附近一处低矮的泥草房里,住着六十多岁的孤寡老人林七奶奶。1990年的一个夏日,七奶奶的两个半大小子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偷偷相约着,收拾了简单的行李逃出了大山,去了百里之外的煤矿,投靠在煤矿下井挖煤的二叔。 那时候在农村,若想跳出农门,过上体面而有尊严的生活,除了读书考学可以出人头地外,似乎再没有更合适的途径。可是在村庄里,大部分的农家子弟并非都能够幸运地如愿以偿。很多人在苦苦地挣扎过后,都不得不发出“人,毕竟争不过命”的感叹。 早年丧夫的七奶奶,一个人靠耕种几亩薄田,拉扯着两个儿子艰难度日。争气的两个儿子,虽然学习成绩优秀,但是在读初中的时候,要去几十里外的小镇寄宿就读。突然增加的经济压力,无疑之中加剧了这个家庭的窘困。看着被生活过早地压弯了腰的母亲,两个懂事的孩子最后一咬牙,自作主张背着行李卷回到了大山里,任由七奶奶软硬兼施,他们都无论如何也不肯再返校继续读书了。 后来的日子,对于从未走出大山的七奶奶来说,能守着两个儿子平静地度过一生,或许就是远方的全部内涵了。可是,意外总是会让认真生活的人瞬间陷入崩溃。谁也不会料到,几年以后,属于七奶奶的全部希望,竟在一夜之间,被一场猝不及防的意外拦腰斩断。 七奶奶的两个半大小子,随着叔叔在山外的煤矿打工时,在一次井下的意外事故中,被埋在了几十米之下的塌方中,从此阴阳两隔。这场意外切断了七奶奶对生活仅存的最后一线希望,使七奶奶原本就不富足的精神家园,从此变得空空荡荡。 幸福的缺口 早些年,由于生活条件恶劣,七奶奶患上了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发病时四肢的关节都肿得变了形,阴天下雨时,体内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刺痛着她每一寸的坚忍。 如果需要画出一个时间轴的话,十年前的中国乡村,80%以上的农民面对病痛皆是如此。由于生计的艰难,在患病初期,他们不愿意花钱看病,不想浪费掉全家人省吃俭用攒下的那点家底。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忍忍就好,认为自己的身体能扛得过去,不愿花钱就医。他们总会抱着侥幸的心理一直拖着,在合二为一的泪痕和伤痕中,拖着病体支撑着一个家庭的风雨飘摇。他们总认为拖几天就好了,而这些疾病却并没有像他们想象中那样通情达理,它一直侵蚀着他们的健康,结果往往就会小病拖成大病。最后,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会彻底选择放弃治疗,安静地等待时光把自己一点一点地淹没。 七奶奶便是这其中的一员。多年来,浑身上下的疾病,加剧了她的衰老速度。独居生活的孤独,每时每刻都在侵蚀着七奶奶的坚强和坚韧。她受不了一个人的孤独和绝望,那种待在自己低矮狭小的泥草房里的,哪怕是落到地上一根针,仿佛都能听得见声音的,不为人知的寂静和孤独。更受不了从屋里到屋外弥漫着的那种如影相随的、仿佛渗透到她的每一处感知神经里的、死一般的绝望。 迟娘的出现,让对生活一度失去掌控感的七奶奶,慢慢地走出多年来频频耕种的悲伤。 淘沙队伍在村庄里成为七奶奶的近邻后,善良的七奶奶会经常将自家菜园里种的瓜果蔬菜,用篮子拎到东拉河岸边,清洗干净后送给迟娘。那时的迟娘,总能用这些新鲜的蔬菜做出各种冷热可口的菜肴,在淘沙工们酣畅淋漓的狼吞虎咽里,吃出人间烟火的满足。 天气好的时候,每天吃过早饭,七奶奶都要走出屋子。她拎着小马扎,拄着拐棍,缓慢地走到淘沙队伍的帐篷外,坐在那棵大柳树的阴凉下,和忙着洗洗涮涮的迟娘拉着家常。只有在这个时候,那种熟悉的、逼近死亡的窒息感,才会悄悄地从七奶奶的感知里抽身而退。 在劳碌之外,迟娘一边和七奶奶拉着家常,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计。她们会时不时地、在交流之外的空当儿,抬起头朝东拉河的远方张望片刻,安静地看着淘沙、运沙的人影穿梭忙碌。彼时,那一段未经剪切的烟火时光,仿佛静止在了那一瞬间,深情而有力量。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