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薄刀锋山地,群峰苍莽,巨石堆叠。 悬崖,刀锋的角度与反光。 这一刻风是静止的,造化者 需要一个完整的假期。 断陷盆地中,有红色河湖相沉积, 构成一个巨大的背斜形式。 水,随之喷涌。 倒水、举水、巴水、浠水,还有蕲水, 五大水系纵横,河水涨落,湍急。 断裂构造活动使得山体上 留下切割痕迹。 更远处是冲积平原。 湖泊,一千个湖泊镶嵌在 鄂东丘陵。 2 我沿着巴水南行,一日之内 抵达长江。“鹤鸣九皋”。 老君山。被遗弃的药臼石。 夏日凉爽因得了仙气,落日如丹。 石虎石狮酣睡,没日没夜。 鄂东,长江与淮河分水岭。 亚热带与暖温带的过渡带。 华北地台与扬子准地台交融线。 大地,有太多的忧愁 需要分担。江河纠结。 鄂东是云的故乡,暴雨制作中心。 在河谷与陡崖周边,在船上, 泥泞中,人把脊梁扭成了弓。 水从人的背部奔涌而出。 雨在脑顶上分开头路。 雾气合拢门神之门。 一会儿太阳出来了。 光芒跳起了楚舞。 不规则的湖沼平原, 光的编钟正在奏鸣, 发出绿色黄色棕色相间的乐音。 在鄂东,连青铜也是 浅绿色的,阳光擦洗了锈迹。 3 丘陵,意味着缓和与复杂。 丘陵是大地最性感的 那一部分。 “谷宽”导致了“丘广”。 这个缓冲地带,就是 繁殖之神栖息地。 在这里,冲、垅、塝、畈交错, 冲积平原与河谷盆地镶嵌。 农耕时代的词儿, 复调之地形。 山地跌宕起伏,幽深河谷 与陡壁峭崖,呼应。 我在这儿发出一声呼喊, 准能获得一百种 迥异的回响。 4 土壤也是奇异至极, 既非红壤,也非黄壤, 而是黄红壤。 一种“混血的泥土”, 养育的不是“纯正”汉人, 亦非夷人,而是—— 华夏之人:黑眼睛透出某种梦幻的橙黄, 稻谷之色,粟米之色。 中原与南方过渡色。 5 地理书上说,这里的人 “富有革命斗争传统”。 接着又说:“居民的行为有着 犹如‘五水蛮’之谓彰显的 本地彪悍好斗、敢作敢为的遗风。” 当然,我们很了解麻城人, 红安人,还有黄冈人。 你说得出的金属非金属 这一带多有储藏。我怀疑这些金属矿 燃点很低,或,干脆是火苗 燃烧了亿万年。 人就是一种伟大的矿藏呵! 活动与静止, 反抗或沉默。 看,那里有蕲蛇。 原麝、金钱豹与白头鹤, 在飞奔中,竭力 咬住时间的猎物, 从不松懈。 6 人的迁徙。水的流动。 江河奔涌貌似无声, 一个漩涡套着另一个漩涡。 人和他的族裔,也深陷其中, 移民途中,拖家带口,阻碍重重, 殒命者来不及发出最后声响, 所谓的“遗言”。 “问君祖籍在何方? 湖广麻城孝感乡。” 孝感的原居民迁走后, 很快,被江西迁来的移民填充。 谁知道,这些人下一个迁移地点, 又是何处? 在四川,我见过一个老人, 自称“来自孝感”。 脸上有水的波纹, 有车马劳顿之倦容, 山岩般的脑门…… 他把那佛龛擦了又擦, 敬之如古代火种。 道路就是他的故乡。 风雪推动行旅。 7 苏轼也“移民”到了黄州, 躬耕东坡,扁舟草鞋,放浪山水之间, 与渔樵杂处,酒后躺平, 直到鼾声如雷,被荆棘 刺痛,让蚊虫咬醒。 他一辈子都是移民。 政坛移民,文学移民,美食移民。 首次贬谪后,习焉不察。 他植树护堤、悯农助农、禁止杀生、拯救溺婴, 人人都想与之交往,哪怕说上一句话。 在《定惠院月夜偶出二首》中, 他惊悚:“忧患已空犹梦怕”。 “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 唯有明眸,在黑屋子闪耀。 苏轼《寒食帖》,让我看到 丘陵之缓和,山崖之陡峭。 如此豁达的沉郁!那是—— 定位,定力,胸襟。① 在黄州,我们仿佛见到—— 他的破灶台、乌鸦、农事诗、水利、 苦雨、潮湿火光、不眠之夜, 余生之横波。“大无畏”。 注:①引自汪曦光的一次谈话。 王自亮,1958生,浙江台州人。现为浙江工商大学教授。著有诗集《三棱镜》《独翔之船》《狂暴的边界》《将骰子掷向大海》等,随笔集《在地图上旅行》《那种黑,是光芒本身》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