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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3年第8期|李黎:在中年之中

时间:2023-09-07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李黎 点击:

鲁达没有和史进、李忠道别,直接起身,带着怒气挺胸腆肚走出潘家酒楼。一出门,就被夕阳刺得两眼生疼,明明是金灿灿一片,一时间也有种暗无天日的感觉。等眼前的黑暗褪去,亲兵马成挥着胳膊站在对面唠叨,提辖,这大半天你都去哪里了,我去过十字口茶馆,又去几家酒楼看了看,还去无相寺转了一圈,在三街六市走了四五个来回,茶都喝了十几碗了。

鲁达说声,啰唆!脚步不停地朝经略府方向走去。身材矮小的马成一边追赶一边喊,提辖,好些事情,能办的就办了吧,实在是不能再拖了。鲁达说,现在又多了一件麻烦事,你先说你的吧。

不是小人的啊,都是你提辖的啊。见鲁达没说话,马成接着说,东门外回马坡有人贩私盐,几家盐商已经告到了衙门,提辖要去查一查,已经两个月了,再不查不好交代。上清观三个月前调高了香火钱,几位太太都非常生气,大家都在说和姚半仙有关系,提辖你还是要去问问清楚。徐成懿徐都监最近几次派人来找提辖,想邀你过府一聚叙,没说什么事情,我猜他们大概是有一批新药出来了,要提辖去帮忙敲锣鸣钟。第四件有些复杂,状元桥“元气堂”熟肉店最近的狗肉又多又便宜,都说他们在打狗卖肉,城里丢了很多狗,可能都成了盘中餐了。

鲁达转身骂道,怎么有这么多的事?害得我狗肉都吃不成。

马成嘀咕,这才说到第四件,第五件棘手,平凉县都头杜虎为哥哥报仇杀了大嫂,现在躲在城中卢员外家里,衙门不敢去抓人,小种经略大人答应知府他来处理这件事,要提辖去拜访一下卢员外,最好能让卢员外把人交出来,大家不要伤了情面。卢员外枪棒功夫当世无双,也喜欢和人切磋,提辖可以和他一较高下,说不定棋逢对手呢。第六件事是,那个姚半仙今天晌午来找你,说是有要紧的事对提辖说,见你不在家就留了一张纸条,我放在提辖的枕头下了。第七件是陇西郡逍遥林的团练程渊大人派人送来一封书信,我把信和姚半仙的纸条放在一起了。最近大家都在传,程大人在生意上遇到很大的麻烦,被迫让出了几个最好的店铺,我觉得他是凭着几年前跟着提辖打过仗,有过命的交情,所以来找你帮忙的。第八件是,上次提辖救下的寡妇林郑氏非要见提辖,说要当面感谢,找不到人就丢下两只活鸡,现在拴在后厨,提辖想吃,小人就去吩咐厨子,是烤是炖提辖说一声就行。不过提辖有时间还是见见林郑氏吧,长得真不错。

鲁达大手一挥说,有时间我去看看她,给她送点钱。

马成疑惑地看了一眼鲁达,接着说道,第九件事是,得胜楼的掌柜罗大派人送来一份请柬,请提辖明天晚上赏光去得胜楼赴宴,说是还请了不少渭州当地有头有脸的人作陪,但到底为什么也不清楚。第十件是旗牌官陈山大人下午来找过提辖,看上去忧心忡忡。陈大人觉得上擂台比武没把握,但经略相公会当场选拔两位副将,他说他一定要登台,专程过来跟提辖请教。

这些事像箭一样射向鲁达,他忍不住加快脚步,看上去像是躲避飞矢。突然鲁达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停了下来,马成一不留神钻进了鲁达怀里,鲁达搂住马成,小声说,齐通晚上找我喝酒,你出一趟城,把薛峰沈亮两位知寨都请过来。路远,你快点去,告诉他们一定要过来。马成哀叹一声朝渭州城外走去,不知道是哀叹路远,还是叹息齐通请鲁达喝酒一事自己竟然不知道,或者哀叹自己像小狗一样被鲁达揽在怀里。

齐通站在屋檐下等鲁达,夕阳灿烂炫目,他突然很想念家乡兴庆府,但能不能回去就不得而知了。鲁达把火红的夕阳扒拉到两边挤进院子中央,看到齐通,放慢脚步,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两边。高墙隔壁的经略府一片死寂,这份死寂如同一股气味,不急不忙地飘荡到自己的院子里,让鲁达觉得清爽。这清爽微微晃动几下,转眼间像气泡一样消失了,让人怀疑此刻是在梦中。齐通笑容灿烂,鲁达挤出满脸热切,发出爽朗的大笑。直到进屋坐下,两个人的笑声才止住。齐通往鲁达近前凑了凑说,恩公今天看上去心情不错。

鲁达装作生气的样子责备,不要喊我恩公,我救过你,你也救过我,大家亲如兄弟。不过洒家今天心情确实不错,认识了两位江湖上的兄弟,一见如故。

齐通“哦”了一声,问鲁达,什么兄弟?大哥的兄弟很多啊。

鲁达没理会齐通,独自感慨说,可还是有糟心的事情,卖肉的郑屠强占民女,欺行霸市,还敢号称镇关西……齐通放低声音说,国之将亡,必有妖孽。郑屠又算什么呢,逍遥林团练程渊是提辖的同袍吧?杀人越货,坐地分赃,逍遥林一带的土匪都成了他的手下,提辖知道这些事吧。我知道这句话大哥不爱听,但我还是要说。

兄弟,你到底要说哪句,是必有妖孽,还是我不爱听?鲁达问齐通。他脸色疲倦,浑身的力气似乎随着这些话流走了。

齐通有些吃惊,鲁达从来不抠字眼的。他答非所问地说,恩公,今天的事你又不是头一回遇到,以后还会遇到。

鲁达一瞪眼说,不要恩公长、恩公短的了,喊洒家提辖就可以,鲁达也可以,大哥更好,不然洒家要灌你喝酒。齐通忙说,好的大哥,我一定改,一定改,但是大哥要我喝酒,我愿意。

三碗下肚,鲁达竟然有了醉意,自嘲说,怎么喝几碗酒就有些发飘啊?齐通说,既然有醉意,干脆就一醉方休,我们再来三碗。如果大哥怕了,我们就先说会儿话。鲁达歪着头看了齐通一眼,眼神微微有些痛苦,随即又满脸堆笑大吼起来,我怎么会怕你,喝酒打架,你哪样是我的对手?齐通“嘿嘿”笑了几声算是回答,鲁达说,你赢不了我,怎么让我听你的。

院门外有人朗声说道:鲁提辖还没有休息吧,在下徐彪,徐成懿徐都监的亲随,特地前来拜访。鲁达的院门从来不关,无论路人还是小贼都不敢贸然进来,站在院门口朝里面喊的情形时有发生,鲁达的两个手下马成和牛备有时候也图省事,就站在门口说事。

齐通说,大哥,是徐都监的人。

就让他在那里站着吧,我不想见他。

这不太好吧,徐都监是种大人面前的红人,还是姻亲呢。

鲁达把碗往桌子上一扔说,那又怎么样?我哪天说走就走了,管它亲不亲!徐彪又朗声说,鲁提辖,我奉了我家主人的吩咐特地前来拜访,知道提辖爱酒,特地带上贡品汾酒三十斤。我家大人一直想请提辖过府一叙,请大人定个日子。鲁达从桌上拎起一坛酒,拍开,小心地倒进碗里说道,什么贡酒老酒的,酒没有好坏,喝酒的人才最重要,一个人喝酒也好过去混账的酒席。齐通,我们再来三碗。

齐通探头看了看院门外,对鲁达说,大哥,既然不让他进来,那就让他回去吧。鲁达喊道,他又不是洒家请来的,走不走也不关洒家的事,他就算到院子里来我也管不着。

徐彪拎起藤条筐子迈步走进院子,字正腔圆地说,既然提辖喝酒要紧,我就在门前等着,如果酒不够喝,可以用小人带来的酒。说完他直直地站在屋檐下,身体贴着墙壁,目光望向即将消失殆尽的夕阳。鲁达继续小口喝酒,每一口都很留恋的样子。齐通咳嗽一声说,大哥武功盖世,却跟我们喝着浊酒,操心一些无可奈何的事情,转眼五年了吧,大哥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刚才确实有一个打算,还没想好。

齐通凑近了说,如果大哥有什么打算,我可以帮着谋划一番。鲁达斜着眼睛看了齐通一眼,像是打盹一样突然间没了声音。齐通喊,提辖,提辖,大哥……鲁达眯着眼睛说,没想好,想好了再说吧。

齐通正色道,我劝大哥早做打算,不然一天天混迹在这渭州城街头巷尾,可惜了盖世武功。

我没有盖世武功,只有杀人的武功。鲁达说着,轻把酒碗放在桌子上,看着一桌的酒菜发呆。

杀人的武功就是盖世武功,可以闯出盖世的功业,大哥,眼前有一件事,做了就是惊天动地。齐通凑到鲁达的耳边,正要说什么,亲随牛备发疯一样冲来喊道,提辖,提辖!状元桥那边有械斗,足足几百号人,你快去看看吧。齐通也吓了一跳,站起身问,知府衙门那边有没有人过去?牛备说,人太多了,官府的差人去了大概没什么用。

鲁达问,都是什么人?什么时候动手的?死人没有?

一方是元气堂,一方是得胜楼。牛备说完带着一丝得意停了下来,似乎在说,好家伙,他们打起来谁能惹得起。

鲁达问,他们为什么打起来?

元气堂的老板是知府宠妾的哥哥,一直在状元桥一带做熟肉生意,自从妹妹嫁给知府大人之后,他的熟肉店的生意就越来越好,关门时间也越来越迟,遇到好日子就整夜开张。熟肉店还让其他几家店跟着发财了,一家是老王茶铺,因为酒肉多了,喝些苦茶冰茶实在是快活,一家是“寒月楼”,专门接待不能回家的醉汉,价格也不贵,就是简简单单的屋子让人随意睡一夜,十个八人挤在一起的大铺。

鲁达说,这不是很好吗?会做生意。

牛备叹着气说,熟肉店越来越有钱,就渐渐把周围的店铺全都给买了下来,连状元楼酒楼也盘过去了。“元气熟肉”也改成了“元气堂”。他们还在打得胜楼的主意。

齐通说,我知道,老王茶铺其实也归他们家了,茶铺还是由老王打理,但是钱他们出,他们也分利。这样也还是不错的,没有把人赶走。牛备说,是的,那茶铺本来就是一个挑子,现在改成坐商了。老王个矮,现在坐在高凳子上,人模狗样的,这辈子都没这么神气过。

鲁达呵斥说,你不要说老王,说为什么打架。

牛备直直身子说,状元楼酒店旁边的得胜楼,生意比状元楼要好。最近几年朝廷频开科举,可我们渭州就是没有人中状元,所以大家都不大好意思去状元楼,都去紫石街的得胜楼。得胜楼老板是定西节度使的舅舅,也是蛮横惯了,现在元气堂要买他的店,作价也不高,他当然不肯吃亏,隔三岔五就吵一架。刚才,元气堂的人打了得胜楼老板的儿子和侄子,得胜楼不肯吃亏,纠集了上百号人在状元桥一带到处生事,把元气堂全砸了。这一百多人当中有出逃的配军、过去的差人、伤残的禁军,还有一些人干过占山为王的勾当,很多人都武功了得,元气堂的人根本不是对手,紧急找来了五六百各色人等,正打得难舍难分,提辖还是去管管吧。

鲁智深说,好!我喝完就去跟小种大人说这件事情,牛备你也一起喝。牛备焦躁地说,提辖还是先去看看吧,去迟了会死很多人。

让你喝你就喝,死人关洒家什么事!他们自己找死,我能拦得住吗?上千人在打闹,我带几十人去有什么用?就算胡乱抓几个人回来,后面的事还是要洒家去张罗。

两人只得任由鲁达喝酒,牛备看看屋外说,那个人是谁啊?你看他站得像标枪一样笔直,应该身手不错。

他是徐都监的人,牛备你让他进来,把酒也带进来,一起喝点。徐彪似乎就在等着这句话,迈步进门,倒酒,屋子里顿时弥漫着香味。徐彪说,提辖,小人可以倒酒,但一起喝是万万不能。鲁达说,让你喝就喝,啰唆什么。洒家我今天酒量不行,不能好好陪齐大人,你帮我陪他喝,齐大人不喝倒下,你就不要想离开这间屋子。

徐彪说,在下不能陪齐大人喝酒,再说了,提辖也不能安排在下做什么事。

有这种话?鲁达反问一句,一只手从上往下罩住刚喝空的酒坛,五指用力,小而紧实的粗瓷坛口碎成无数片。徐彪眼睛里闪过一阵畏惧,但还是说,我真的不能陪两位大人喝酒。不喝会被提辖打死,喝了会被徐都监打死,在下宁愿博一个忠于职守的名声。

齐通说了声“好”。鲁达说,齐大人只有两个爱好,一是喝酒,二是比武,徐彪你身手应该也不错,那就趁着齐大人还没喝多,陪他练练拳脚棍棒吧。不要再推辞,再推辞的话,洒家亲自跟你比试。

徐彪缓缓转身对齐通说,齐大人,既然鲁提辖吩咐,我也一直久仰齐大人的大名,还请齐大人赐教。齐通有些发愣,不是因为害怕,而是疑惑,不知道鲁达为什么让徐彪和自己切磋。虽说每天都要练两三个时辰,但从酒桌上突然起身去较量,齐通还是觉得很疲惫。他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到院子里,和徐彪面对面站好。鲁达说,徐彪,你赢了齐大人,我就去都监府造访,如果输了,那让你们徐都监派能打得过齐大人的人来请我,再不行就他自己过来。

齐通满心疑惑,进而有些生气,带着怒气看了看坐在灯光中的鲁达,徐彪已经攻了上来,他只得抖擞精神迎了上去。牛备绕到了另一侧的墙下,拿起两条哨棒扔过来说,拳脚气势不够,两位用长棍吧。徐彪伸手接住一只哨棒,把另一只拨向齐通。转眼间两个人打成一团,棍棒碰撞的声响不断发出来,塞满了不大的院子。

门外有人喊,好棒法!难怪大哥要喊我们来喝酒,原来这里有比武。说话间两个军官模样的人吵吵闹闹走进屋子,一人手上端着一盘烤羊腿,边上撒满了葱姜蒜,另一人抱着一坛二十来斤的老酒,坛子上的红绸飘扬。两人一前一后把酒肉放在桌子上,和鲁达拱手招呼。

薛峰沈亮,你们来得正好,一起喝酒。二位也不要打了,一起喝酒,喝个够。洒家白天和新结识的史大郎聊得开心,史大郎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棍棒教头王进师傅的徒弟,枪棒功夫厉害,他跟我说了几路枪法,拿筷子比画一阵,我看得很过瘾,等会酒足饭饱,我要好好练练,也算是从王进教头那里学到了本事。

齐通和徐彪回到屋里,齐通坐下,徐彪还是站在一边,随时准备给各位倒酒。沈亮举杯说,恭喜提辖从王进教头那里学到绝技……

有什么好恭喜的,我们这些人,除了上阵杀敌,不就是练习武功吗,难道光喝酒就会有一身武艺不成?

齐通沉痛地说,是,像提辖这样的人太少了,你看看他们那些人,一个个身居要职,每天想的全都是生意往来,卖酒卖盐,卖油卖米,贩卖瓷器,倒腾纸笔,连桌椅板凳、草鞋竹筐也都让当兵的做了去卖。薛峰说,齐大人说得对,那个徐都监,在南门里开了一家药铺,说是开店,其实是打劫,药铺的药要比以往贵一倍多,光这个药店他每个月大概能赚二三百两白银,何况他还有其他很多买卖。这种猪狗不如的军官怎么能上阵杀敌!

徐彪抱拳说道,在下是徐都监的亲随徐彪,奉命前来请鲁提辖上门一聚。薛峰有些尴尬,沈亮忙说,失敬失敬,既然酒送到了,话也带到了,你可以回去了。鲁达说,徐彪你也看到了,今晚我是走不了了,明晚我再去拜访,你们准备好酒肉,也准备好十八般兵器,到时候洒家要好好跟徐大人还有你切磋一下武艺。

徐彪带着疑惑和愤怒朝院门外走去,脚步有些不稳,此前和齐通的比武耗尽了体力,又或者像是明晚已经到来而自己在切磋中败给了鲁达。

看着徐彪的背影,薛峰说,徐成懿为什么要找大哥?鲁达苦笑着说,他啊,看中了逍遥林的生意,又打不过程渊,想让我帮忙。沈亮问,帮忙?让提辖出手收拾程渊?

我不知道,大概是先动手,打死程渊,再看在我和小种经略相公的关系上争取不追究。反过来,如果我被程渊打死,他也没什么损失,反而可以找种元帅去告状。他找我是因为我是死是活都不碍事。

沈亮薛峰低声骂了几句,齐通跟着唉声叹气,鲁达陡然笑起来说,平凉县的都头杜虎为哥哥报仇杀了大嫂,现在躲在城中卢员外家里,官府不敢去抓人,种元帅让我去找卢员外要人,其实也是这个意思,我杀了卢员外,万贯家产可以充军,被卢员外杀了,也就是死了一个亲兵而已,还可以借机问卢员外的罪,这些人哈哈哈……

马成突然回来,浑身酒气,口齿不清,说他在路上遇到了陈山,被按住喝了一通酒,好不容易找了个借口才跑开。鲁达说,你个挫鸟,跟陈山兄弟也能喝成这样,给我再喝。马成一边答应一边慢慢挪到墙脚,睡着了。鲁达又问薛峰和沈亮,怎么到现在才来?

马成到的时候,我们正和一个路过的好汉切磋武功,耽误了一会儿。

什么人?为什么不喊上一起到这里来?

沈亮说,就是下午和大哥喝茶的九纹龙史进,这人武艺纯熟,心思简单,只想着去找他师傅王进。我们也跟他说了一起到提辖这里来的事。他说下午已经见过提辖,但不想和我们一起过来,觉得喝酒吃茶没意思,提辖你的那些事也没意思,浪费光阴。我们和他喝了九碗酒才各自分开。

鲁达低头不语,薛峰看着沈亮,有点责备的意思。牛备忙着给沈亮薛峰张罗碗筷,还踢了一脚睡着的马成,马成歪歪头打起呼来。鲁达长叹一声说,是啊,没意思,在今天之前,我也不知道有什么打算,但是今天遇到金老汉,我突然有了一个打算。

几个人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连马成似乎也来了精神,打呼声更响亮。屋子外面的院子里有两棵杨柳,东一棵西一棵远远地互相望着,鲁达盯着夜色中的柳枝看了好一会儿,慢慢说道,我打算明天护送金老汉父女离开渭州,把他们安全送到东京,然后我把金翠莲娶了,在东京做一点小本生意。

几个人目瞪口呆,齐通更是满脸焦虑。

如果我的生意做得不错,也给自己取一个名号,叫镇东京,或者镇卞梁,不行叫镇大相国寺也行。鲁达说着大笑起来,伸手端起碗想一饮而尽,而碗是空的。他嘟囔着让沈亮倒酒,又不耐烦地把只剩一小半的酒坛夺过来举到嘴边,冲着自己心口位置倒了下去,用嘴接住,两腮边还是流下了很多酒,他甩甩脸问,怎么,你们觉得很奇怪吗?

齐通说,大材小用,提辖可以做更大的事情。

有什么大事敌得过娶妻生子?鲁达说,齐通啊齐通,你怎么成天就是大事。如果你的大事是杀人无数,这种大事还是算了,一个人长成好汉不容易,娶妻生子也不容易,还有父母要养活,随随便便就杀了实在是残忍,如果把人都杀了,谁来陪我们喝酒呢?

沈亮频频点头,在弥补刚才手脚不麻利的过错,又问道,提辖,你不想在这里待下去我们都知道,一两年前你就打算一走了之了。只是,你真的要娶金翠莲?她可是被郑屠霸占过的。

鲁达生气地说,这有什么不妥?

薛峰说,大哥想成家,为什么不想想你救下来的那个寡妇林郑氏呢?我觉得她挺好的,白白净净的,还有一个虎头虎脑的儿子,大哥你连儿子都省得生了,现在就可以教那个小娃娃武功了。不过大哥你性子急,教小娃娃练武一定要有耐心,不要打骂人家,声音要低。几个人忍不住笑起来,眼前仿佛出现鲁达对着一个小孩轻声细语地教导,旁边一个妇人心怀喜悦看着两人的画面。鲁达皱皱眉说,不提林郑氏就算了,提起她我一肚子窝囊,为了救她我打伤了柴龙,柴巍大概在小种经略大人面前告过几次状,大人虽说没有把我怎么样,但也快没有耐心了,觉得我总是惹是生非。现在我也不敢去见林郑氏,她告诉我,她的夫君林七郎被柴龙骗到上清观杀死了,杀死林七郎是为了霸占她,让我查个水落石出。我怎么查,这一查就要查到柴巍和上清观的头上。不查又对不起林郑氏,我只能躲着不见她,还谈什么跟她成亲。再说,我想离开渭州,不是想成家,如果和林郑氏成家,我岂不是就要一辈子在这渭州城里住下去了?

大伙都沉默不语,人人都知柴龙恶贯满盈,但没办法。沈亮突然兴奋地说,大哥如果和林郑氏母子一起离开,不是一举两得吗?

鲁达叹口气说,林郑氏说过,如果不能给丈夫昭雪,就永不离开渭州。这下大家就更沉默了,林郑氏可能永远也离不开渭州了。

既然我已经决定明天要远走高飞,那东西就不要了,来来来,我跟你们把东西分了。鲁达说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挥挥手,力道之大让人不敢上前劝阻,更不敢劝他不要远走高飞。

鲁达走到屋子深处破旧矮小的博古架前,拿起一对瓷碗走到齐通面前说,这个茶碗,是刚到渭州时知府大人送我的,当然也不是送给我,是送给小种经略相公一些礼物,感谢他保一方平安,我当时是小种经略相公的四个亲兵之一,也拿到了一对茶碗。今后恐怕用不到了,齐通兄弟,我觉得你很风雅,这个茶碗就送给你吧。你要好生保管,看到茶碗就想到我鲁达。齐通伸手接过茶碗随手放在酒桌上,正要说什么,鲁达一拍脑袋说,我忘记了,这么雅致的茶碗怎么能和酒肉放在一起,找不到当初的盒子了,这样吧,就用我一直留着的纻丝战袍裹起来吧,不怕摔不怕磕。

薛峰笑起来,笑声在屋子里回荡,爽朗通透,让人丝毫不觉得此刻已经到戌时了,鲁达看着薛峰说,兄弟,我喜欢你这样大笑,我大概有五年都没这么开心了。看在你笑得这么好的份上,我要送你一把七星宝刀,这把刀非常沉,足足有三十九斤重,最适合马上杀敌,你和沈亮两人迟早要去边疆,这把刀能帮你建功立业。刀就在墙上挂着,等会记得拿上带走啊。

薛峰连忙道谢并且看向鲁达指的方向,眼神在那把刀上停留好一会儿,像在擦上面的灰尘。鲁达接着说,沈亮兄弟,我实话实说,论武功你跟薛峰没法比,虽然你们都是知寨,也形影不离,但我觉得你还是弃武从文才更有前途,所以我要送你我唯一的一本书。洒家是个粗人,从来不看书,也看不懂,这书跟着我也是浪费……鲁达说着,一弯腰,撅起屁股在床肚底下摸索着,拖出来一只木箱子,一尺见方,上面都是灰。鲁达噗的一声吹出大大的一团灰尘,然后打开一个盒子,取出一本书递给沈亮。沈亮伸手去接,鲁达说,不要外传,不要外传,自己看看就好。沈亮小心地把书塞回盒子,又从箱子里拿出木盒,木盒在他手上一转眼就不见了。

马成牛备,你们两个人这几年一直跟着我,好处有一些,但是也辛苦,被我骂来骂去的,你们大概心里也不是滋味,不过呢去哪里都一样,除非你做了皇帝,不然都会被骂来骂去的。这样吧,这院子是我刚刚买下来的,我把院子的房契给你们二人,你们可以一起住在这里,等你们中的谁要先成家了,另一个人就搬走,留下的人把一半的钱给他。齐通薛峰沈亮,你们三个做见证,不许有纠纷,否则把惹事的人交给官府。

马成牛备感激涕零,带着不敢相信又担心鲁达变卦的复杂表情连声道谢。鲁达说,我来找房契,不知道被我塞到哪里去了。鲁达又一次猫腰钻在床底下找房契,“呼啦”一声拖出一个硕大的柳条箱子,咚的一声掀开盖子,里面弹出一团毛茸茸的衣物,在衣物的下面,有一些文书信件,房契就混在中间。鲁达抽出房契,又一次对齐通等人说,你们一定要做好见证,他们都还年轻呐。

几个人端着碗,纷纷敬鲁达,又都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该庆祝鲁达就要离开了,还是该继续劝他不要离开军营,毕竟鲁达也是小种经略相公面前的红人,只要战事一起机会就来了。徐都监送来的酒确实很好,沉默不语的时候正好品一品。鲁达结结巴巴说道,我喝了这么多年的酒,想必将来有一天不能喝酒了,到那个时候我怎么办呢,现在都觉得好奇了。

院门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大群人涌到门口,其中一个人高声喊,鲁提辖在不在家?我们是东京太师府的人,找提辖有要事商议。

“太师府”三个字让齐通等人惊诧不已,放下酒碗看向屋外。鲁达“嘿嘿”笑了两声,对着院门处喊道,进来吧。其他几个人起身站到鲁达身后,鲁达说,都坐下,都坐下,马成牛备站着就行啦。

齐通小声问,那客人来了岂不是没有地方落座?说话间,七个人已经走进了屋子,屋子里顿时人影绰绰,光线也随之暗了下来。鲁达端起碗喝了一口,轻轻放下说,说说有什么事吧。

来人都在打量鲁达的屋子和几个人,其中一个转脸问鲁达,提辖不请我们坐下?

你们都看到了,没有地方,要是白天,我们可以去酒楼找个大桌子,现在没地方去了,你们就站着说话吧。

太师久闻鲁提辖的大名,整个渭州甚至秦凤军里数一数二的好汉,特地派我们前来,想请提辖办一件事情。对了,小人名叫施龙,在太师府当个闲差,这几位都是太师府的虞侯,结伴而来有个照应。

鲁达眯着眼看看门外空洞的地方,也不接话。

施龙又说,各位这么晚还在提辖府上,确实都是和鲁提辖知根知底,麻烦陆虞侯说一下各位的情形吧。一个精瘦的中年人微微往前挪动半步说,这位是齐通,中卫郎,西夏人,五年前归顺朝廷,和鲁提辖在战场上结识,惺惺相惜成了兄弟。沈亮、薛峰二位是定西寨的知寨,跟随种大人近十年。牛备马成二位,承节郎,鲁提辖的属下,深得提辖的器重。几位都是信得过的人。施龙点点头说,既然信得过,我就不请各位回避了,但各位对今晚的事务必守口如瓶,谁要传出去一丝半点的风声,太师府就会派人追问。

沈亮拉起薛峰想要走开,鲁达挥挥手说,已经迟了,不如听个明白。施龙嘿嘿一笑说,陇西郡外逍遥林,里面有一处逍遥酒家,声势浩大,更是东西往来的必经之地,太师也有不少的生意往来经过逍遥林,主要是一些酒水和干果,不算多么贵重,但是人离乡贱物离乡贵,这些货物一是太师喜爱,二是在东京也能卖出不少钱财,所以太师一直很看重。最近太师有两车货物在逍遥林丢失了,贼人用药酒麻翻了押车的杨威将军和他的属下,货物不知去向。我们这次来就是奉太师之命,请提辖出手查一查。提辖愿意出面,肯定可以查个水落石出。程渊大人在出事前后形迹可疑,鲁提辖和程大人同生共死过,最合适出面。

一个人从背上解下一个包袱,打开后是十根金灿灿的金条。这是黄金一百两,事成之后,太师还将在小种经略相公乃至官家面前大力举荐。牛备马成说,我们还是到院门外乘凉吧。施龙说,站住,哪里都不要去,照顾好提辖要紧。提辖意下如何?事成之后,保不齐提辖能连升三级,做个都监也不在话下。

鲁达咳嗽几声,指着齐通说,施大人,这位齐通你们也知道底细,是不是他去比我去更合适?或者薛峰沈亮两位,他们要兵有兵要钱有钱,他们去查程渊,名正言顺。我嘛,我这些年终日酗酒,别说查这么大的事情,就是在渭州城外转一圈,半条命也就没有了。

这件事非提辖莫属,一来这是太师点名安排下来的,二来我也清楚,这几位都是好手,但和提辖相比还是欠缺不少,给太师办事我们不能马虎。施龙盯着鲁达缓缓说道。另外几个随从也因为鲁达的拒绝而面露不悦,两个人甚至暗暗握紧了拳头。齐通哈哈一笑说,施大人,既然你对我们几个人了如指掌,不知道能否介绍一下这几位呢?

几个人脸色变得很难看,施龙笑着挥挥手,指着一高一矮两人说,这两位是太师府教师爷,童林和海川;这两位老者是并州府的兵马都头,调他们前来可见太师对这件事的重视。这两位和在下一样,都是太师府的虞侯,伺候太师而已。齐大人,底细都在这里,你是不是觉得你们六个可以赢我们七个?沈亮连忙说,施大人这是哪里的话,我们只有六个人,太师府可远远不止你们七位啊。没有这个想法,施大人放心,放心。

鲁达沉默不语,倒了一碗酒慢慢喝着。

施龙说,这酒不错,想不到边关也有这么好的酒。鲁达瓮声瓮气说,这酒是渭州兵马都监徐成懿大人送给在下的,喝了这酒,就要帮他去做一件事。这件事和施大人,和太师,也有些关系。

施龙脸色阴沉地问,什么关系?

鲁达刚要说什么,齐通咳嗽一声说,施大人,要不这样,太师府的这件事,我和薛峰沈亮一道去办,三个人总比一个人强,至于鲁大哥,他最近确实做不了打打杀杀的事。

两个老者不等施龙开口就说,恐怕不行,你们三个加起来也胜不过鲁提辖,不过你们三位如果愿意给提辖打下手,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反正各位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老者的余音在屋子里长久回荡,每个人都面面相觑,过了好一阵子鲁达说,这事我不能答应,我说了不算,还要看别人的意思。说完鲁达身子往后一仰,像老僧入定一样不再说话。

一大队官兵举着灯笼火把出现在院门外,院墙四周传来涨潮似的喧嚣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院子外面传来,鲁提辖在不在家?在下徐彪,是徐成懿都监的亲随。状元桥那里有人聚众打斗,徐成懿都监带大兵去弹压,想请提辖一道前往。我知道提辖还在喝酒,请提辖出来一见……鲁达低声说道,施大人,我答不答应你,就是要看这位徐都监的意思,他对洒家一直很照顾,也打算找我陪他去逍遥林走一趟。现在我要去和徐都监办差去了,各位,散了吧。

施龙说,且慢,徐都监交给我。

鲁达说,施大人行吗?你行我就不出去了。徐都监来势汹汹,施大人千万注意啊。齐通兄弟,沈亮薛峰,要不你们也陪着施大人一起去见徐都监,看在同僚的份上,徐大人不会太为难各位的。施龙身后的童林、海川脸上露出愤怒之色,指着院外冷笑着说,就凭他一个小小的兵马都监?

鲁达说,你们去了就知道,两位如果不服气,就走在前头吧。从这里到院门外不过十来丈,两位自然是不怕的了。薛峰,记得带上七星宝刀啊。说完鲁达又闭上了眼睛。

听到最后一个人脚步声远离了屋子,鲁达突然眉飞色舞地站起来,招呼马成牛备说,我们走!鲁达转身朝厨房走去,那里有一个狗洞,钻出去之后是一条荒废的水渠,再走上一百来步就到了大街上,极少有人知道这条路。马成牛备一边钻洞一边说,提辖,我们就这么走了不好吧。鲁达笑着说,有什么不好,走了就是好,赶紧出城。

出渭州城往南不到三里就是拔地而起的卧眉山,重峦叠嶂,山路崎岖,很多人绕来绕去走不出这片大山,鲁达也是花了很多天才摸清了这里的路,并且和陈山一道,发现了这片山的主峰光明顶。自此,每隔十余天,他都会来到高耸的光明顶上张望一番,用极快的速度爬上山,在山顶之上极目远眺,有时候还大喊三五百声,仔细听着喊声和回声,声音层层叠叠,和大山很像,但声音消失之后又像什么都没发生。喊够之后,鲁达还是要回去,沿山路慢慢返回,越走越轻松,整个人似乎变成了一湾水,直到看到渭州城门时才紧绷起来。

今晚鲁达一直想再登一次光明顶,只是从潘家酒楼回来后就一直脱不了身,刚才徐都监带着兵马,把院子照得灯火通明,这火把油松的光芒也让照不到的地方变得更加漆黑,他觉得再不溜走就没机会了。只是苦了牛备和马成,牛备腹中饥饿,没走多久就有些疲乏,马成相反,因为吃喝太多,很快就汗如雨下。鲁达皱皱眉头,放慢脚步等两个人。马成忍不住问,提辖,为什么这么晚还到山里来?

我明天就要走了,虽然半夜看不清楚什么,但是以前也没有在半夜来过,今天也是补上以前的遗憾。

月光很好,都看得很清楚,牛备仔仔细细地看着两边,朦胧而苍白的山岭山峰在夜风中像波浪一样起起伏伏,无穷无尽。马成问道,提辖为什么带我们两个过来?

我害怕我上山之后,一阵舒爽睡过头了,耽误大事。今晚的酒喝得实在是不痛快,没几碗就要醉了。牛备说,我看提辖还好啊,好似有点醉意,又特别清醒,不可捉摸啊。鲁达恼火地说,可以捉摸,我就是想一醉方休,这么多破事,每一件都像一通棍棒,搞得我想喝醉都不成。鲁达说完默默地走着,偶尔遇到崎岖的石头路,他胖大的身体像是飞起来,脚不点地走了过去,牛备和马成在后面越来越远。好在总会有下坡,两个人喘着气赶上鲁达,再继续往前。

三个人在子时来到光明顶,月光皎洁,可以远远地看到渭州城,看到城里很多处闪烁的灯火,再看看四周,都是些不曾去过的群山,高高低低的山峰在月光下来回晃动,寒意逼人的秋风似乎就是从这些山峰里吹出来的。鲁达走到一块巨石跟前,对着巨石上的几棵古松树磕头跪拜,嘴里念念有词。马成和牛备好奇地看着鲁达,牛备小声问道,提辖,我们要不要一起磕头?

鲁达说,不用,这是我父母的衣冠冢。我自幼没了父母,后来习武参军,每天都打打杀杀,也一直想不到父母。战场上杀人那是没有办法,洒家终究还是于心不忍,所以跟随小种经略相公到远离边关一百多里的渭州来。到渭州就安定了,我看着这棵松树顺眼,就让它做了我父母的衣冠冢。两个人不由得“哦”了一声,鲁达接着说,我也没有父母的物件了,想了半天,就把自己的一缕头发埋在树根下,再放了十坛好酒在周围,你们看,还在呢,洒家这么爱喝酒,家父也一定喜欢喝酒。对了,马成牛备,你们父母都安在吧?

马成说,都在都在,在沈薛大人的定西寨那边。牛备说,我只剩下老娘了,和弟弟牛全住在一起,每隔个三五天我就回去看看,家翁几年前死于西夏军的乱箭之下,乡里体恤我们,让牛全做了副保正,管着村上的更夫等人。鲁达连声说好,冲着古松鞠了三个躬作为这一顿祭拜的收尾,随后转身在山顶上四处看看。

光明顶一峰独秀,顶上有一片敞亮开阔的平台,足够容下数百上千人,鲁达一边四下打量,一边啧啧称奇,似乎是第一次上到山顶上来。洒家实在是喜欢这个地方,一度以为可以在渭州终老,如果那样,我就让人把我安葬在这个山顶之上,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实在是痛快。只是渭州实在待不下去了。

马成问道,提辖,你每天不缺酒肉,谁对你都恭恭敬敬的,到底怎么待不下去了?

鲁达叹息着说,事情太多了,都是办不成的事情。找我的人太多,要么是兄弟要么是大官,都不能慢怠,洒家实在无能为力。

马成说,是啊,提辖,下午跟你说的那么多事情,到现在还一点进展都没有呢,私自贩盐的事不难,无非就是仗着官府的势力在捞钱,上清观的香火钱有些奇怪,按理说不该惹得几位官太太生气的,会不会和姚半仙有关?难道他要霸占上清观?杜虎都头和卢员外的事很棘手,卢员外家丁众多,听说知府几次想对卢员外动手,到时候少不了请提辖出马打前阵……鲁达根本没在听,而是缓缓踱步,等马成说完,远远地冒出一句,你懂个屁。

马成笑着说,不懂不懂。

牛备说,要是没有这些事情,提辖你还是提辖吗?

鲁达瞪了他们一眼说,你们两个还是不相信我明天就要走了?马成说,不信,而且,提辖你有没有想过,去别的地方,可能和在这渭州城一样。

鲁达点头说,想过,但是不能因为想到这一层,就觉得渭州城很好。我也想好了,我不是去别的地方投军,我是真的一走了之,所以,我要大闹一场再走。

马成牛备紧张起来,鲁达如果大闹一场,可能会惹出很多事情,牵连到他们。鲁达没理会他们,继续四处走动,不忍离开,又突然说道,下山吧,五更要起来办事。然后他对着黑暗处喊道,陈山兄弟,你在不在?

陈山远远地说,大哥下山吧,我随后就到。

下山路上,马成不断回头,似乎在找什么人。鲁达说,别看了,陈大人早到我们前头去了,你们忘了他轻功了得吗?

陈大人为什么在这里?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杂七杂八混在一起过日子,后来四十多个人一起投军。很快,四十几个人变成了二十几个人,二十几个人变成了十几个人,十几个人变成了七八个人,再变成三四个人,最后只剩下了我、程渊和陈山三个人,又一起来到渭州,其他人都没这个福气啊。但陈大人还是疯了,你们都看不出来,一到晚上他就睡不着觉,眼前都是被他砍的脑袋,都是五脏六腑。他只能不睡觉,到处游荡,光明顶也是他发现的。发现这里之后他晚上都来这里,回到城里也不回住处,在我的屋顶上躺着。

马成说,我一直以为屋顶上有猫,陈大人是不是在暗中保护提辖?

能这么说,他在我旁边转悠,一是能想起别的已经死掉的兄弟,他说其实已经忘记不少了,很多时候用脑袋撞墙也想不起来,看到我会多想起一些。二是确实能保护我,我要是死了,陈山就只剩下程渊了,但程渊已经不是兄弟了,他要升官发财。所以我不能死,也不能轻易就走了。这次他应该可以升副将,到时候有没有我也不重要了。再好的兄弟也要散开,早晚的事。

鲁达重重叹一口气,月光随之黯淡了一下。马成牛备二人一言不发跟在后面,脚步声此起彼伏,一声声荡开。月光在一点点黯淡下去,失去了此前的洒脱和深情,好在鲁达三人已经回到渭州城,叫开城门。

鲁达回到住处已经过了子时,深沉的夜色让整座渭州城看上去像被水淹没了,到处都是晃动漂浮的微光,到处都不真实。鲁达让马成牛备回去休息,自己迈步走进院子里。院门和屋子之间是一团浓厚的黑暗,黑暗尽头的光亮也带着黑暗的气味。

柳树下有人轻轻咳嗽一声,随即一个身影由黑变白,像一把长刀一样伫立在面前。鲁达停下脚步,也不说话,冷冷地看着眼前的齐通。齐通手上拿着一把短刀,通体乌黑,像是要在黑夜里躲藏起来。齐通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说,大哥,杀了种师中,再带上你信得过的兄弟,跟我去投西夏吧。鲁达没说话,眼睛里的光芒一点点消失,表情也黯淡下来。

不杀种师中,我只能杀了大哥,不然我回不去。

鲁达往前走了两步,走到了刀锋范围之内,轻声说,我明天就要远走高飞了,晚上我跟你们说的都是真话,我真的想跟金老汉一起去东京,离开渭州城。你回你的西夏国去吧,天亮就走。

我不杀人就回不去。

鲁达沉默不语。齐通问道,大哥真的一直想离开这里?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鲁达说,从第一天就开始了吧,只是舍不得几个兄弟。

这次真的要走了?

是的,自从你三个月前逼我反了大宋开始。

齐通笑笑问,今晚要是徐都监不来呢?大哥怎么和施龙交代?怎么脱身呢?

鲁达笑笑说,收下金子,找个山坡滚下去溜走,有什么麻烦的。

齐通叹气说,难为大哥了,走得这么难看。

是很难看,洒家习惯了。不过我会分一半金子给郑寡妇,够她把儿子养大。

齐通点点头。鲁达问道,你一声声喊我大哥,还说要杀我。

齐通沉吟了一会儿说,是的,只有杀了最重要的人,如种师中,或者杀了最亲近的人,也就是大哥你,我才能真正地一走了之,毫无挂念,也不敢再回头。大哥你懂我的意思吧?

鲁达问,沈亮薛峰呢?我让他们晚上一定要把你灌醉的。施龙几个呢?徐都监呢?

徐都监和施龙一见如故,拿了施龙的金子,看你的面子又带上了薛峰沈亮,一起去查逍遥林了。我记得沈薛二人和程团练也是莫逆之交,不知道接下来逍遥林落在谁的手里。

鲁达左右看看,似乎几个人就在眼前。他低声说,那就不关我的事了,你一直在这里等我?

因为我不知道大哥你从哪条路回来。

这么长时间,你就一个人站在柳树下等我?为什么不偷袭我?

我还是想大哥能去杀了种师中,没想过要偷袭大哥。

鲁达点点头,偷袭你也不是我的对手,洒家说得清楚,不会去杀种大人。

我不是大哥的对手,但有这把乌金刀就不一样了。齐通说着,微微抬了抬刀尖。

我也有一把,给了最好的兄弟。陈山,你出来吧。

一个九尺大汉悄无声息地从柳树后的侧门里走了出来,一直走到齐通面前都没有发出丝毫声音。鲁达点头说,陈山兄弟的轻功是越来越好了,你是觉得比武打擂不会比试轻功才来找我请教的吧。

陈山说是,但眼睛盯着齐通,抬了抬手中一模一样的刀。鲁达轻轻挪动脚步走到陈山身边说,齐通兄弟,你刚才的话帮了我一个忙,让我想到明天该怎么做,怎么离开渭州才能再也不能回来,所以我不想杀你。只是你背叛大宋在先,也被陈山听到了,你要么马上就走,要么就以一敌二吧。

齐通挥刀直奔鲁达的胸口,陈山挥刀相迎,鲁达迈开脚步,转眼来到齐通背后,一伸手,抓向齐通的后脖颈,齐通猫腰跳出几步远,再转身迎着二人。三个人重新凑到一起厮杀起来,因为都忌惮对方手里的刀,齐通陈山一直避免碰撞,院子里只有三个人急速的脚步声,脚步越来越快,像一阵风在院子里盘旋不去,和铺天盖地的秋风混为一体,肃杀而恐怖。十几个照面之后,鲁达又转到齐通身后,一猫腰抓住了齐通腰带,随即把整个人像一根棍子一样竖起来,左左右右地转了二三十圈后狠狠拍在地上,一只脚踏住他的背。陈山踢开齐通的刀,用刀逼住他的脖子,鲁达抽出自己的腰带把他捆绑起来,再拎到屋子里,丢在地上。齐通一直闭目不语,不喊不叫,陈山翻出两根粗绳子,把齐通的手脚死死捆扎起来。

鲁达调匀呼吸,喝了两口剩酒,对陈山说,擂台的事,弓箭洒家不会,步下短打你没有问题,你担心的无非就是长枪,好,洒家就把昨天跟史大郎学来的王教头的本领都教给你,包你纵横沙场。陈山检查了一下齐通,很严实,又塞了件破衣服到他嘴里,随鲁达走到院子里。

鲁达抄起一根棍子当作长枪,站在院子当中,定定神,然后练起来。只几下后,鲁达就人枪合一,先是像游龙戏凤,很快变成排山倒海,随即又成了飞沙走石、山崩地裂,柳树的枝叶扑簌簌开始往下落,在一片落叶之中,鲁达的脸也变得蜡黄漆黑,他不停地低吼,使出浑身力气,豆大的汗珠从脸上往外渗。几片落叶飘在鲁达的脸上,被汗水黏住,遮住了眼睛鼻子嘴巴,鲁达也不去管,继续把长棍挥舞如飞,一次次刺向天打向地,一次次抽打着周围无相无形的黑夜。慢慢地他整个人像是变成了一棵柳树,枝繁叶茂,树冠东倒西歪,一整片一整片地冲向周围。这是一棵想飞但飞不起来的柳树,使出浑身气力想要离开脚下的这片土地。

陈山在一边喊,大哥,够了够了,我看清楚了,你歇一下吧。连喊几声,鲁达才停下来,再把脸上的柳叶一一摘去,恢复成往常的样子,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陈山,委屈你在这里看着齐通,等我晌午回来之后再放他走。我马上要去送金老汉父女出城了。办完这件事我再回来收拾行李,带着行李太碍事,也太醒目。

大哥,真打算离开渭州?

是的,要走了,不走的话就算累死了,也没有人知道洒家的辛苦。

陈山有些茫然,一边尾随着鲁达出门,一边小声问,经略相公对大哥十分器重,大哥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经略相公对我好我知道,所以我还要做一件事,让他不能再对我好,只能任由我走。鲁达丢下一句,迈出院门。

天色已经亮了起来,一片灰蒙蒙颤巍巍的光线中,在黑夜里走开的房屋街道又一点点走到眼前。鲁达迈着大步朝状元桥方向走去,陈山忍不住喊起来,大哥小心啊。

鲁达转身挥挥手,不等手收回来就消失在拐角处。秋风灌进屋子,把屋子里吹得一个清清爽爽,陈山觉得有些冷。眼前唯独显得乱的是房屋中央的酒桌,杯盘狼藉,酒桌之外的四壁几乎一无所有。墙壁上有一个白花花的印子,这里原来挂着一把刀,已经被薛峰摘走了,床下的地面上有几道痕迹,箱子拖进拖出的样子还在。陈山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收拾的,只得坐在酒桌前发呆,地上的齐通也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

晌午时分,阳光突然明媚起来,随着一团一团落进屋子里的阳光,鲁达也突然站在屋子里,见陈山正在看箱子里的那些书信,就一边打着包袱一边嘟囔一句,这些有什么好看的,我自己都没看过,以往都是马成他们读给我听的。陈山微微思忖一下说,大哥,恐怕有些事马成他们还没跟你说,你看,程团练的书信有好几封都没拆开。鲁达笑笑说,他不是兄弟,他的事我不想管,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陈山笑笑,拿出一张纸说,这是姚半仙留给大哥的一张纸条,马成他们跟你说了没有?

说了,但没说写的什么。

此时迷径处,形问影何从。独卧重岩下,蒸云昼不消。

陈山念完了问,这什么意思?鲁达说,姚半仙大概想让我拜他为师吧,什么混蛋东西,烧了吧。

陈山一边答应一边问,大哥今后靠什么为生呢?

不知道。

做教头?陈山问。

教头?去哪里做?有多少府比经略相公府还大?

那大哥就街头卖艺,拿出一两分本领就足以名震江湖。

鲁达默不作声,就是反对这个提议。

大哥既不想当教头,也不想街头卖艺,那干什么呢?落草为寇吗?

不知道。鲁达整理好包袱,准备离开。

大哥你总得吃饭啊,还要喝酒。陈山说着笑了起来,鲁达也笑了。

算了,一切随缘,大哥,我送你出城吧。

不必了,被人看到对你不好。鲁达迈步走出屋子,来到院子当中。

大哥保重啊,不要吃撑,也不要饿到。

鲁达哈哈哈笑起来,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陈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是的,总有办法的,大哥你就去吧,怎么快活怎么过。

但鲁达没有听到这些话,他脚步轻盈地往前,一个急转身消失在墙角,院子里什么都没有了。陈山突然觉得自己也很想走,但比武就在眼前,自己升任副将希望很大。眼前最为棘手的是怎么处理齐通,放他走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杀了他似乎安全一点,可以把他埋在院子里的柳树下。就算过一阵子被人发现也不要紧,鲁达已经走了,人人都会觉得是他杀的。

李黎,1980年生于南京郊县,2001年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现供职于某出版社。1999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小说集《拆迁人》《梁山群星闪耀时》《夜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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