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编说 记忆是否会说谎?沈东是我东渡韩国打工的工友中最柔弱又最具野心的人。我替他抱打不平让我们的关系变得密切,而他的聪明才智也让我得以“黑”在韩国淘金。可惜命运无常,沈东的被害成为我最不愿触碰的东渡记忆。不料,十多年后,竟然有人告诉我,沈东还活着…… 东渡记忆 文/封凯明 一 金泰旭从釜山打来电话,告诉我沈东昨天死了,车祸,送医途中就断了气。我说扯淡,让他一边歇着去。他说千真万确。我说还有比这更离谱的吗?这是我听过的最荒谬的事,打死我十回都不信。死而复生,这是科幻电影里才有的桥段!金泰旭一着急说话就磕巴,你能想象一个韩国人磕巴的样子吗?比中国人磕巴好笑十倍。他说是他亲眼所见,车祸就发生在沈东家门口,一辆超速行驶的货车将他撞得血肉横飞,釜山警方已经发布了公告。我让他把公告发给我看。虽然已经过去十六年,但只看了一眼,我就确定公告上的男子真的是沈东! 我和沈东是1996年在韩语速成班上认识的。我职高毕业以后在唐湾一家饭馆里当跑堂,月薪三百块,管吃管住。饿不死,也没什么前途,干了两年,索然无趣,我决定赴韩研修。乍一听“研修”,像是求学深造,其实就是出国务工。劳务公司吹嘘得天花乱坠,说去韩国一年,抵在唐湾干十年,两年工作期满,至少能挣十万元。这噱头让我们这帮渴望发财的穷光蛋垂涎三尺。即使中介费高得离谱,赴韩研修的人还是挤破头。赴韩之前,劳务公司先组织学习韩语。我和沈东就是在那一期培训班上认识的。他是墨州人,跟我同岁,个子不高,瘦得有点儿弱不禁风。他性格很闷,不太爱说话。我几次跟他搭讪他都不理不睬,所以我对他印象并不好。 尽管来韩国前就知道,到这里来一定是做最辛苦的工作,但来了之后才知道,实际工作比预想的还要艰苦。我们这一批研修生被分到韩国现代旗下的一家配件厂,工厂位于釜山郊区,距离市区一百多里地。我和沈东等八个人在转向节加工车间工作,每天的任务量是一百组,光手套一天就能磨破一副。染着一头黄毛的课长叫黄东先,总是像看贼一样盯着我们,就怕有人偷懒。其实,我们也不会偷懒。工厂鼓励加班,完成核定任务量以后,每多加工一组转向节给一百韩元。为了多挣点儿钱,我们每天的工作时间长达十二个小时,累得头昏眼花,精疲力竭,回到寝室一句话都不想说。 沈东到了釜山之后,性格更闷,一天到晚连句整话都没有。研修生有专门的公寓,我们这批研修生多,公寓楼住不开,就把我和沈东安排到了单身员工宿舍楼。公寓楼和单身宿舍楼隔得较远,说话够不上,这里能跟我说说话来缓解思乡之苦的只有沈东,可他宁可一个人发呆,也不愿跟我聊天。每次我挑起话题,他最多回我俩象声词。时间一长,憋得我难受,就想找茬儿跟他吵架。他爱干净,我就把臭袜子扔他床上,可他每次都默不作声地捡起来扔到水盆里,屁都不放一个。他爱学习,有空就拿本韩语速成教材“哈塞要”、“思密达”地叫唤。我看不顺眼,骂他二鬼子。他头都不抬,赶紧把朗读改成默念,别说还嘴了,任我怎么骂,他都默不作声,一点儿骨气都没有。他越是忍让,我越是来劲,非得跟他吵一架不可。他喜欢写日记。日记本是从国内带来的,有一个肉火烧那么厚。每次写日记都写到下半夜,灯光晃得我睡不着觉,我一怒之下把他的日记本扔出窗外,并拿好架势,等着跟他吵架。可他还是不跟我吵,默默下楼捡回来,关了灯,钻被窝里拧亮手电筒继续写……斗智斗勇了三个多月,我总算看明白了,他就是个软面团,任你揉搓。我也终于泄了气,懒得再跟他较劲,只当寝室没这个人。 沈东主动跟我说话是半年以后的事,因为我替他出头,把黄毛课长揍了一顿。黄毛课长很坏,瞧不起研修生,还经常辱骂我们。他眼睛小,平时总是眯着,只有骂人的时候才会瞪起来,但也只有黄豆那么大。幸好我韩语学得不好,听不懂他骂啥。只要他瞪起黄豆眼来,我就默默地问候他家所有女性。研修生当中就数沈东长得最矮,也数他挨骂最多。沈东是懂韩语的,完全可以骂回去,但他不敢。看来知识再多,也撑不起软骨头。黄毛不光骂人,还喜欢动手。打人的时候,五官都向鼻子靠拢,嘴唇撅着,眼睛瞪着,眉毛和耳朵竖着,活像一只猴子。他左手薅住沈东的头发,右手紧贴着沈东的脸,随着嘴里“阿西八”的节奏快速抽打。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沈东被扇耳光,一点儿都不躲,干挨。他的隐忍让我都觉得窝囊。要是黄毛敢打我,我一定会让他好看,但黄毛不敢朝我下手,他只欺负沈东。沈东每次挨完揍,都躲到厕所里哭鼻子。 别看黄毛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在部长面前也是孙子,被训个狗血淋头还得点头哈腰。那一次,他被部长当众训斥,心里憋屈,出去喝点儿酒回来就拿沈东撒气。沈东就像个瘪茄子,任打任骂,一声不吭。我和几个研修生看不下去,但想想还是算了,我们是来挣钱的,不是来展示中国功夫的。再说,沈东跟我们也无交情。我跟他一个寝室都不替他出头,别人就更不会了。就当我准备继续工作的时候,我听到黄毛嘴里发出了“猪”和“中国”两个词。虽然韩语学得不好,但这俩词我还是听得懂的。我终于忍无可忍,走过去问沈东,黄毛是不是骂我们中国人是猪。他不吱声。我又大声问了一遍,他才点头。我顿时火冒三丈。黄毛怎么欺负我们都行,但就是不能侮辱我们的祖国。我们出来打工是为了挣钱,但挣钱也不能没有底线。我怒火中烧,用半生不熟的韩语骂黄毛是王八蛋。在国内突击韩语的时候,别的没记住,骂人的话倒是认真学了两句,以备不时之需。 黄毛估计没被中国人骂过,像野狗一样龇起獠牙,踮起脚尖想扇我耳光。他以为我像沈东那么好欺负。我不惯他的毛病,干脆利落地掐住他的脖子,别说我的脸,连我的肩膀他都够不着。他打不着我,就气急败坏地飞脚踢我。我没躲过去,挨了两脚。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不客气,左右开弓,结结实实扇了他两耳光,他的嘴角就出血了。他连吆喝带比画地一顿叫唤,指挥韩国员工打我,但没人肯帮他。别看韩国人平时嚣张跋扈,动起真格来,个个胆小怕事。再说黄毛人品很差,平时连同胞都欺负,自然也不受他们待见。见没人理他,他又扯着嗓子喊保安。保安闻声赶来,凶神恶煞地把我带到警卫室。到了警卫室,黄毛又嚣张了,叫嚣着把我送到警察局。不过他没得逞,部长把这事压了下来。虽然没闹到警察局,但我知道被开除是免不了的了。韩国是一个非常讲究尊卑的国家,晚辈见了长辈,下属见了上司,学弟见了学长,都得鞠躬问好。所以我殴打了上司,开除是最起码的惩戒。我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当然,国是不能回的,钱还没挣到呢。 但出人意料的是,我并没有被开除。这得感谢沈东,是他联合厂里的研修生一起去找社长谈判,控诉黄毛的所作所为。这回,他学的韩语总算是派上了用场。最终,我留下,黄毛被开除了。简直就是惊天大逆转。原来,黄毛手脚不干净,黑企业的钱,部长早就看他不顺眼,趁机把证据在社长面前一亮,他就被开除了。黄毛被开除后,回乡下租了条船出海打渔。据说,这是他祖上的营生。 我和沈东从此成了朋友。我对他说,晚上不用钻被窝写日记了,开着灯就行。沈东有心,送了一个眼罩给我。从此,他写他的日记,我睡我的大觉,互不干扰。 二 其实,我们挣到的钱远没有劳务公司吹嘘的那么高。我第一个月的工资连加班费一起也就合人民币三千多块。虽然跟我们工作不熟练有关,后来熟练了,工资也不过四千块。我们省吃俭用,每月也就能存下三千块。这些钱得按月寄回家还债,当初交给劳务公司的中介费都是从亲戚朋友家借的。 沈东心细,把每天的开支都写在日记里。我偷看过他的日记,清楚地记着每一分钱都花在了哪里。真替他累得慌。沈东很节俭,最大的开支是每月给一个叫胡萍的女孩子寄三百块钱,寄到吴州市胡家镇中学。我猜胡萍可能是一名中学老师,是他的相好。我问他有没有胡老师的照片,让我开开眼。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偷看他日记的事就此暴露。 自那以后,他每天出门之前都要把日记本藏起来,但寝室就这么大点儿地方,藏哪儿我都能找到。不是我喜欢窥探他的隐私,而是看着方方正正的汉字我心里踏实。 到了第二年,沈东终于不用煞费苦心地藏日记本了,因为他改用韩语写日记,而我一行字也看不懂。为了学好韩语,他还报了夜校,只一年多就学得有模有样,让我佩服不已。同样出来打工,人家钱没少挣,还比我们多掌握一项技能。让我吃惊的还在后头,他竟然对工厂的流水线提出了革新建议,还因此得到了五十万韩元的奖励。因为这事,韩国工人对我们研修生高看了一眼。看来每个民族都尊重努力和自强的人。 两年的工作签证很快就要到期了,除去中介费,满打满算也就攒了四五万元的样子。平均下来,一年也就挣了两万多。这两年国内经济快速发展,唐湾的月工资都涨到了七八百元。相比之下,我们在韩国累死累活就挣这俩钱回去实在是不甘心。性子烈一点儿的,就跟劳务公司闹,要求免费续签。劳务公司很鸡贼,让每人再交两万元才肯答应。不少人算算账,觉得合适,就交了钱。我既不甘心回国,又不想交两万元血汗钱,便问沈东的意见,到底选哪一个合适。没想到他两样都不选,他有个更大胆的想法——“黑”下来。我被他的胆量吓一跳。而他显然是“蓄谋已久”,说已经找好了接收的工厂,我俩都可以过去。我有些担心,万一被警察逮住,不但要关小黑屋,还得被遣返,永远不能再来韩国了。他让我放心,说新房东会帮我们打掩护,只不过房租略贵一点儿。我就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黑”在韩国期间,我一共换了三次工作,都是沈东帮我找的。他俨然成了我的主心骨,有他在,我心里就感觉踏实。我也为自己感到庆幸,幸亏当初没跟他干架。我们一起又“黑”了四年多,因为有房东的掩护,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化险为夷。这四年来,我基本不往家里汇款了,原因有三:第一,我们是“黑户”,汇款得找同胞帮忙,麻烦;第二,汇款要交手续费,累积下来也不是小数目,够打好几回牙祭;第三,钱寄回家不保险,因为家里有个好吃懒做的弟弟,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保不齐这些钱就被父母挪用给他当彩礼了,到时候想要都要不回来。不过,沈东还是一如既往地给胡萍寄钱,金额从每月三百元涨到了五百元。这期间胡萍的工作发生过变动,从胡家镇中学调到了吴州一中。我和沈东亲密无间,几乎无话不谈,但他从来不提胡萍的事。他越是不提,我越是好奇,想方设法地打听。有一次他心情不好,拉着我出去喝酒。他酒量浅,三下五除二就被我灌醉了。喝醉了话多,他竟莫名其妙地跟我说起他老家的一条河。 墨州城外有条墨河,是古淮河的支流,发源于墨山北麓,全长五百多公里,由东往西流经两省八市,最终在江苏燕尾港汇入黄海。沈东自小在河边长大,对墨河感情很深,如数家珍般地跟我讲墨河的故事,从历史典故到民间传说,从名胜遗迹到自然风光,从无忧无虑的童年讲到赴韩研修,唠唠叨叨说了半宿,听得我索然无味,眼皮直打架。他原本是个惜字如命的人,想不到竟是这般啰唆。就当我要昏昏睡去的时候,他突然冒出一句,说墨河里每年都会捞出几具尸体。平地一个惊雷,震得我睡意全无,忙问为什么。他说原因五花八门,有的是自杀,有的是意外,有的是被谋杀。我感觉其中有故事,还想继续听,他却趴在桌上睡着了,怎么晃都晃不醒。我捶胸顿足,后悔灌他灌得太狠。事后想来,我觉得他不会无端说起这条河,指不定跟胡萍有关。难道胡萍家里有人掉河里了?是意外、自杀,还是谋杀?我不得而知,因为沈东酒醒之后,压根就不承认说过这事。 2003年春天,沈东要回国,问我是不是一起回去。我说你功成名就回去跟胡老师完婚,我回去干吗?沈东让我一边去,说正经的。说正经的我也不回去。我当时在釜山箱包厂工作,负责管理从中国和东南亚来的研修生,大小算个头目,工作轻松,薪水也不低,比国内的钱好挣。而且,当时还有个可喜的苗头,房东的小女儿时不时地对我暗送秋波,撩得我春心荡漾,我琢磨着万一成了赘婿,那这四年交的房租可就赚回来了。 沈东铁了心要回国,回国不是为了结婚,而是要开一家劳务公司。那些年出国热,中介费好赚,但沈东绝对不会赚黑心钱,这点我信。我虽然舍不得他走,但有些鸟儿是关不住的,因为它们的羽毛太鲜亮了。沈东就是那只鸟,羽翼丰满了,总要展翅高飞的。我问他怎么回去,毕竟我们是“黑”下来的,不能光明正大地乘船或者坐飞机回去,况且带着这么一大笔钱也是过不了海关的。他说偷渡,然后提到了一个人——朱鹏。 我对朱鹏有点儿印象,研修生年会时曾在一起吃过饭,他是最早“黑”在韩国的研修生之一。沈东说他八面玲珑,各方各面都吃得开,当初我们能留下,就是他帮的忙。既然能让我们留下,自然也能把我们送走。不少“黑”下来的人,都是他送回国的。沈东还说,在研修生较多的城市里,都有像朱鹏这样呼风唤雨的能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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