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在东坝,周成山作为东坝人的骄傲和执念,一直是东坝人传说中的偶像。他是东坝文曲星、国家栋梁,是东坝走出去的最有出息的人。周成山承载着东坝人走出大山、出人头地的希望,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死的。此后的四十多年里,寻找周成山成为东坝人的使命,只要死不见尸,周成山就没有死。他被神化、被符号化,他是鞭策子孙后代发奋图强的标志,成为了不可能死去的典范。 不可能死去的人 文 | 鲁敏 1 前往义爷家的路上,我步子迈得很慢,一路上都在思考,接下来将要如何交谈。每次回乡拜会义爷,都是这样,怀着一种像是冒险的心理,心虚又尽量勇敢地,与他侃侃而谈,谈论周成山。 从小我们就知道,在东坝这里,提到周成山这个名字,要十分小心,因为有禁忌,你绝对不能用一种他仿佛已不在人间的语境语态,虽然早在半个世纪之前,就从南方传回他意外溺亡的消息。但那不是真的,在东坝,这是一个公理:周成山是不可能死的。尤其在义爷面前,在他那一辈人面前,哪怕就是含糊其词、顾左右而言他地跳过周成山这个名字,也是绝对不可以的。与之相反,你得结结实实、十分自信地讲一个故事,一种逻辑,或干脆就陈述一个事实,来推演和证明周成山的在世。这样的重任,从上一辈,接续到我们这一辈,尤其会落在往返于家乡与远方的东坝游子身上,大家总认为,在外面走动的人,会有更多渠道获知周成山的最新情况。 由于父母都已被接到南方同住,这些年我已回来得很少。每次回乡,都深刻感受到时间所主宰的变动,以小时候扔石子打水漂的池塘为例,眼见着它,水线从深到浅,漂过死鱼,河水发臭,干涸见底,到上次回来,已被扔满各种垃圾。可今天一看,它居然又成了清水一汪,还围起一圈讲究的木栏杆。我在倒映着树丛和天空的池塘边站住,回想上一次跟义爷是如何谈起周成山的,即使这次不能达成什么新的导引,起码不要与往昔有矛盾之处。 2 上一次回东坝是七八年前了,是秋季,算是特地回来报告关于周成山的最新情况。信源来自黄海。 黄海是谁?是周成山当年工作单位的直接上司,某编号工厂下属设计所的主任。最初传回东坝的周成山死讯,就是发自这位主任。据说,黄海主任本人的生命现也接近终点,最多个把月,应当挨不到寒露。可能因为我同在南方,也可能因为乡人高看我一眼,总之诸多在外发达的东坝游子中,我被义爷点到名,代表东坝人前去探看黄海主任。 实际上,东坝这边与黄海主任的联系,40多年来陆陆续续地从未断过。东坝人以一种固执的长情,隔上一段时间,就会借着年节,捎带些土产山货,借着亲热问候的掩护,试图从他的口中,套取出周成山的真正去向。东坝人,尤其义爷那一辈人坚信,在黄海主任的大脑深处,一定深藏着事实的真相。只是出于某种特别高级、远远超出东坝人这个层次的绝密原因,打死也没法透露。现在嘛,不用打死,黄土已快到他头顶了。是时候了,黄海主任会对东坝人说出实情,只要派个人上门,略加引导,然后张开耳朵听着就行。 黄海主任住在干休所一楼,带个小院子,院里一圈无人打理的乱草与灌木,屋子里被旧东西塞得满满的,书、报纸、鞋盒子、行李箱、铁皮罐、长军靴、陶花盆和瓷脸盆,甚至自行车。进入他的房间得穿过狭长的甬道,床边挤挨着两张凳子,坐下来说话时,由于离主人太近,连视线都没地方投放,只能抛到院里那无甚风景的乱草丛了——那也比看着黄海主任要自在一些。他的眼睛布满白翳,白翳边交缠着血丝血筋,眼睑肥大沉重,好像一架来自时间深处的废旧望远镜。 床的另一边是一溜仪器,还有位护理员。后者看看我,又看看表,说最多给我一个小时,然后穿过甬道离开了。黄海主任做了一个拍床的动作,幅度很小:“死在自己家里,挺好。”我一时不知如何接口,勉强找个地方放下月饼和水果,寒暄着说了一些早日康复之类的假话。他把眼睛朝向我:“小周周成山的事,我已经讲了19遍,除了当时向上级报告、总结安全教训时的2次,其他的,都是因为你们东坝来人。来一次,我讲一遍。1971年9月12日,星期天下午,小周独自到西大坝水库去游泳,不幸发生意外。”他攒着劲,讲半句,歇下,再攒,讲下半句。 我没吭声,只报以愿闻其详的请求的笑。这显得不近人情。可的确,我想听到他亲口再讲第20遍,最后一遍。老人明白了,他把头歪向一边,示意我用吸管给他补一点水分。 “当天晚上6点多,单位食堂正开饭的时候,传来消息,有人在西大坝水库的小树林边,发现堆放着的衣服、鞋子和眼镜,裤兜里有钥匙和浴室证,才查出是他。我们分两路,一路组织捞人,同时派人去他宿舍,一切正常,洗好的衣服还在阳台滴水。手表搁在床头柜上。一本《物种起源》打开盖在书桌上,边上有读书笔记。没有找到遗书之类,只有一些信件。出于谨慎,后来也仔细读了。你们东坝一个落款‘积庆’的人,有好几封。其次是一位姓田的女同学,有点谈朋友的意思,只是话还没说开。询问各方面人员,他才分配过来不久,虽不太相熟,但没有人觉得异常。我们也知道他是游泳健将,可淹死的从来都是会水的。西大坝那一边,连着找了两天,都没有发现他。有人分析意外原因,可能是卡在大坝闸口底部,那里有两块石料被冲歪了,形成一个鱼嘴式的槽口。但水坝左、中、右三个闸门,当天都没有开放,并无吸力,就算真被卡住,尸身呢?也有人认为水库某处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窄小漏水口,他从那里给挟带到水库外头,流入下段的灌溉水区,继而漂到沿途哪个分岔水道。后面有一两个月,我们都在关注下段各河道,始终没有消息。所里后来替他置了一个墓地,放的是他的衣物。” 就这么些内容,黄海主任说了足有一刻钟,中间隔着嘶哑的喘息、咳不出来的咳嗽、抖着嘴唇摇头、仿佛睡过去了一般的闭眼停顿。我压住呼吸,眼光在院外的杂草和他脸上来回移动,试图捕捉任何的破绽或言外之意。 这一段“故事”,这些年来,但凡从黄海主任这里回去的东坝人,都会忠实地加以转述,如果每一回都有录音的话,放一放、比一比,几无出入,就像一篇范文。实在太熟悉了,我一边听,一边在心里默念着他还没有讲出的下一句。其实黄海主任眼下这种情形,有些漏漏拉拉本也无妨,可他宁可停下来蓄力也不肯省略,这更加让我觉得,他是在竭力对照“原文”。而关于原文本身,东坝人已分析过多次,认为其中有些狡辩的意思,详略比例不对,个别细节也令人生疑。比如为什么有遗书的猜想,为什么提到他是游泳健将,为何单独提到手表,《物种起源》有何寓意。从他离开宿舍到被人发现,咋那么快,洗好的衣服还在滴水?人就是这样,只要存了疑惑,一切就都是可疑的。我打小就熟稔这样的分析,疑心就像铁打的钎子一样,戳在我所有的思路里。 黄主任额上有汗,他把头在枕上左右挪动,徒劳地想找到缓解痛苦的位置。看得出,他是没有力气也没有意愿,再说任何话了。 看看表,还有半个多小时。我决定换个思路,我来说,说给他听。而沉默当然也是一种沟通,不是吗? 我接口说道:“是啊,您刚才提到与周成山通信的那个积庆,在东坝我们都叫他义爷,他跟周成山原先是小学同学……”我注意到老人黄中带青的嘴唇露出一丝干巴的笑。明白了,关于义爷与周成山,相应地,黄海主任也听了有十几遍了,这是东坝人上门来找他的主要根源,也正是出于这个根源,我们都坚定地认为:周成山是不可能死的。由黄海主任传到东坝来的死讯,只是一个时势所需的烟幕弹而已。 我也不打算省略,且还要尽可能地加以渲染和刻画。毕竟只有这最后一次机会可以感动黄海主任了,他是我们唯一可以够得到的知情人。 为了照顾黄海主任的角度,提到义爷时,我都换成积庆。 周成山和积庆两个,最老早是一起玩泥巴的小孩,一起拖着鼻涕抱着板凳上学。周成山一般只上半天课,因下午要回家干活,可每到考试,他分数却总是最高,东坝人个个知晓,并人云亦云地称之为文曲星下凡。积庆呢,则是将将就就、中不溜丢的平常资质。 不过积庆家祖上在清朝出过举人,后来虽都败落了,多少还有点耕读传家的意思,积庆小学毕业后,家里人跺跺脚,东抠西搂,决定让他继续念书。那是20世纪50年代末,这里念中学的很少,几个大公社才合一个联办初中,离东坝挺远,得寄宿。积庆报到时,四处找小学里的熟脸儿,想着能搭个伴也好,愣是一个都没有。咦,那个总考头名的周成山也没来吗?放秋假时,积庆好奇地摸到周成山家,才知周成山寡母前不久带着他改嫁,本想着能借男方之力供他念书,哪料到刚嫁过去,那男人突患恶疾,掏空家底,数月而亡,连两间草房都贴到药钱里去了,寡母只好又回到东坝,再次守寡,身心俱衰,哪里还有周成山念书的可能。 积庆瞧瞧周成山,对比着一想,就凭自己,再怎么祖上出举人,这中学铁定是白念,要是周成山,那闭着眼都会是状元,真该换他才是。回家就把这意思说了。 ………… 全文见《花城》2023年第4期 鲁敏,1970年代生于江苏,1998年开始小说写作。代表作《六人晚餐》《奔月》《梦境收割者》《虚构家族》《荷尔蒙夜谈》《墙上的父亲》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冯牧文学奖、人民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等。作品译为德、法、瑞典、日、俄、英、西班牙、意大利、土耳其等多国语言。江苏省作协副主席。现居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