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下,河的下头的意思。这名字起得随意,既然叫上了,也就认同了。 河下倚靠着运河。运河经过河下时,转了个弯。从码头走上古坝,过马路,沿石阶向下,湖嘴大街喇叭口般敞开着。街两旁原为湖荡,湖嘴大街因沙嘴独出湖心而得名。春天,水边冒出紫红色的芦芽,很快就绿了一片。泛青的草色混合着未腐的枯叶,层层叠叠,脚踩上去“吱吱嘎嘎”。水柳枝上吐出鹅黄色嫩叶,新画的柳眉般。水杉树长出新叶,太阳光在树梢万花筒似的转动着。清明时分,油菜花开,大片新鲜的柠檬黄色涂抹在田埂上,带着草药味的花香钻进鼻孔,令人发痴,脚步癫狂。夏天,芦荻吐出雪白的丝穗,白亮亮的叫人睁不开眼。秋天,柳叶边缘多了黄褐色锈斑,叶片水分少了,脆了硬了,用手一折就能折断。夕阳挂在茅草上,鸭蛋黄般,仿佛用筷子一戳就会冒出油来。芦荻的丝穗顶上镶嵌着一道道毛茸茸的金黄色亮边,狗尾巴似的。冬天,太阳出来,晒化枯草上头的雪,背阴处的雪亮晶晶的,残留着。顽皮的孩子捡起一粒石子,将手臂抡个半圆,石子落向河中间,冰面蛛网般四分五裂,化为云母般的薄片。捞起一片,放在眼前,视线里多了透明的纹理。一阵风吹来,摧枯拉朽,沙洲冲击成地沼,湖荡缩小面积,小草呼啦啦地从土里冒出尖儿来。轮船经过,云儿飘走,又是新的一年。 从湖嘴大街的“大”字,可以想象历史上河下的热闹和繁华——虽然现在看,只是条不宽的石头街而已。“扬州千载繁华景,移至西湖嘴上头”。明清时,河下是淮北盐集散地,沿海所产淮盐,全部运到河下,经检验后分运各地销售。除了盐,还有粮食、竹木铜铁和各种紧俏的商品,都经此周转。河下居住着显贵商贾、文人壮士。从扬州等地来此居住的盐商们热衷于建造宅第、园林、书院、会馆。“花巷万步丈,茶巷千步量”,粮食、衣帛,沿运河运到河下一扇扇漆黑的门里。平桥豆腐蟹黄汤包,钦工肉圆麻油茶馓。商家云集,鲜衣美食,觥筹交错,繁华之至。 河下一百多条街道(现仅存二十余条),皆铺花岗岩麻石,人称石板街。淮北平原一马平川,没有山也就没有石头。大盐商南下运盐返程,卸了货的船轻飘飘的,就用石头来压船。这些石头长则数米,短则几十厘米,有青色、白色、土黄色、浅褐色。石头运至河下,物尽其用,宽石头横铺于街心,窄石头竖铺于两侧,穿插有序,疏密有致,一格子一格子,长卷上画着似的。石头表面有大大小小的气孔,如同国画点皴法画出的墨点。笔墨会呼吸,石头也在呼吸,而雨水就是石头的眼泪。铺上石头后,河下的路就平坦了些。马、骡驮着货物经过石板街,还有推独轮车的、挑担子的。天长日久,石板街的石头磨去棱角,变得光滑、厚润。 河下的人家,家家开展览会似的,将屋门对着石板街。沿街的屋子多为两层,可见当年经济的繁华,地皮的金贵。河下民居的建筑风格出自徽派传统,砖木搭建,清缝起墙,小瓦现顶,抬梁结构硬山式建造,房屋面大于进深,前后两坡相交处是正脊,正脊两端以卷草吻翘飞。豪门大户的门头、窗户、天井里装饰着雕花石柱、石檐条、砖雕。雕刻手法有浮雕、透雕,大门有门墩、抱鼓石。方形门墩上有浮雕花草、人物图案。抱鼓石造型为圆鼓形,雕饰以葵花、纹头、狮子等。下部雕有须弥座,饰以花纹浮雕。一对抱鼓石雕刻状元回乡,立的是功名标志,另一对雕刻五个狮子,寓意五世同堂。有的人家在门框两侧放置一对小石狮子门墩儿,尽管没有大户人家门前那对石狮高大气派,但却雕刻得活灵活现,或蹲或站,或伏或仰,犹如一对保护神看守宅门。后花园有石镂窗,窗子有圆、方、半月和花瓶、扇子、树叶、云朵形状。花园里放置着石桌、石凳子。清淡秀雅的灰石雕刻着工整细腻的图式纹样,深浅有度,在光线的照射下,有明暗有阴阳。 打开门,先要适应一会儿屋里的暗。定睛看,只见堂屋墙上挂着中堂。中堂画的是福禄寿三星高照,背景是祥云、红日。寿星额头高高的,笑逐颜开。中堂下侧、桌椅后侧放置条案。条案两头上翘,摆放有座钟、花瓶和插屏,也有供佛像的。花瓶里插着一把鸡毛掸子,用雄鸡羽毛绑缚在一截细竹竿上制成。顶端的尾羽油光水滑,色彩由红棕色向土黄色过渡,再由松花蛋色向深孔雀蓝色渐变,肆意奔放。鸡毛掸子不仅用来清扫灰尘,也起到威慑作用。小孩子如不听话,大人反抓这鸡毛掸子,将竹竿的一端落在小孩的屁股上,留下一道红印子。条案前的方桌两旁放有木椅,方桌上摆放着茶具。茶壶上的画为匠人手绘,有的是兰草,有的是牡丹花,笔法有大写意,有工笔。茶壶底落有红色的“康熙年间”字样。薄瓷杯玲珑剔透,盈盈一握。用来存放小零食、小杂件的圆形碟,四个一套叠放,圆碟立面画有春夏秋冬四季花卉,写着“花开四季”。堂屋侧面可以照见阳光的地方,放置着两张太师椅,中间为茶几。卧室里有架子床,床檐上雕刻着图案,床上铺棕绷,床下有脚踏。 木窗镶嵌着玻璃,玻璃蒙着灰尘,总也擦不净似的。从窗口看出去,视线模糊,心思恍惚。楼顶有阁楼,沿竹梯爬上阁楼,一顶旧帐子,一方矮桌子,楼板也是“床”。阁楼窗外,是屋后邻居家的青瓦屋顶,层层叠叠鱼鳞般的青瓦有几块歪斜着,瓦楞草从瓦缝里伸向天空,一根紫藤牵牵连连,不知要缠绕到哪里去。多肉植物立于屋脊,手指般肥厚。有的人家屋顶有气窗,夜晚,透过顶窗看天空,便能和星星对话。夏天,屋子里热得像蒸笼似的,只好摇着一把蒲扇,扇来扇去,直到手腕发酸。夜里,身上覆一层细汗,翻来覆去睡不着,多了荒唐的梦。冬天,西北风剃头刀子似的刮去地上的浮尘,石板街泛着干白的青光。有太阳的时候便暖和,搬把椅子,坐在堂屋门口,脚跷在门槛上,让阳光晒暖裹在身上的棉袄,晒热面部和手部的皮肤,也驱除心中的寒意。后院别有洞天,蜡梅枝斜伸出窗口,国画小品般雅致,一缕幽香从画面里散发出来,摄人心魄,让人想要把美占为己有。院子里晾晒着被褥,树枝上挂着鸟笼,鸟笼的蓝布帘被掀开,一只小猫趴在藤椅上打着呼噜。 繁华了十多年,河下逐渐被冷落。“高台顷,曲池平,子孙流落,旧日繁华,剩有寒菜一鲑,垂杨几树。”黄钧宰在《金壶浪墨》中曾记载河下盐商的衰败。清末,淮北盐集散中心移至王家营西坝,漕粮由河运改为海运,不再运到河下。票商、盐局云集于西坝,河下的巨商富豪纷纷外迁,另谋出路。有举家迁走的,只带走门口的雕花石墩、抱鼓石。淮安城以镇淮楼为中心画出新的版图,南门大街的老屋被拆掉,东长街建起居民点。居民点的房子火柴盒似的一排排挨着,居民以搬进新房子、进入工厂工作为荣。河下老旧、落后,被撇在一边。有能耐的人家从河下搬出去,城里的姑娘如果和河下的小伙子谈恋爱,长辈便会骂道:没出息,那个流鼻涕虫的地方! 日子还在继续。运河边,一只小木船系在码头,一位渔民坐在船上喂鸭子。每到清晨、傍晚,船舱里便多了活蹦乱跳的草鲫鱼,还有大头鲢子。船头的搪瓷盆里盛着螺蛳,刚剥出来的蒲菜心放在船板上。河下的居民从湖嘴大街走到码头,称几条鱼,带一小捆蒲菜,再到街口的铺子里割点肉,在街边买点蔬菜。开车的、骑电动车的、骑自行车的,路过码头,停下来,买几条草鱼,带点蒲菜,当宝贝似的。 街还是原有的走向,连缀着砖木结构的房屋。房屋在街两边生了根,一家挨一家,沿石板路排列。仔细看,却在原有的位置错位和变形,像摆乱的棋盘,像老人的面孔。年纪大了,颜色败了,脸庞收缩,牙齿缺了几颗。河下的房子破旧了,却又不甘心。看上去老实本分,遵规守矩,却有小心思,总想多一点。居民在老屋的边角加盖小房子或私搭凉棚,屋子紧紧相挨,密匝匝的,透不过气来。像人的心,明明离得远,还要挤在一块,怕寂寞似的,又忍不住相互挤对、猜妒,斗来斗去。“我就想你过得没我好”,“你可以好,但只能比我好一点”。此乃人心之常态。褪色的黑漆大门露出木头的纹理,木头里藏着眼睛。红对联褪去颜色,那种红,用手指摸就会掉下来一层。来年再贴,刷层糨糊,贴上新的,于是便堆叠了好几层。门两边抱鼓石上的石雕童子被铲去半边。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有的居民为保护石雕,用旧布将抱鼓石裹起来,逃过一劫。留存下来的石雕,雕刻的痕迹依然新鲜、生动,仿佛能听见聋人石匠的呼吸声,能听见箭镞形的刀头落在石面上雨点般的声音,能感受到专注产生的愉悦。估衣街上,工厂的铁门关闭,不再有工人进出的身影。门头上毛体书法“为人民服务”高高耸起,五角星浮雕线条挺括硬朗,时代的热潮还在记忆里回荡。门旁的墙上,用红漆书写的宋体字“深挖洞,广积粮”,到了雨天,字的颜色就又深了些。关于宋体字,一位诗人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刻蜡版,印诗集,用的是宋体字,这样就辨不出是谁的字迹。石头街如同温厚的手掌,托举起浮世的轻烟。石板间的缝隙卡住老年人的拐棍、年轻女子的鞋跟。骑自行车的人手把车龙头在石板街上游来荡去,自行车除铃铛不响,其他都响。一路七拐八拐,“叮叮当当”,一不小心,车轮陷进缝隙,人从车座垫上向一边歪斜但不倾倒。路口制作毛线的小作坊还在,小厂房里飘着毛絮和灰尘,圆滚滚的线轮缠绕着蓝灰色毛线。女工戴着帽子,围着围裙,套着护袖,浑身上下落满毛絮,成了毛毛熊。下班的人回家,夕阳将石板路照成金光大道,延伸向视线尽头。 每到中午和傍晚,河下人家袅袅飘浮出饭菜的香味。淮安人讲究饮食,善烹饪,日常饮食也有滋有味。去单位上班的人,中午回家做饭、吃饭。家里有长辈的,看着座钟,掐好时间,等儿女到家,将洗好的菜放在锅里炒。有的沿街的人家没有厨房,便挨着房屋的外墙搭间小棚子。小棚子两平方米大小,用来放煤炉。下雨天,做饭的老妇后背露在棚子外。油烟氤氲,炒菜的热气从棚沿口向外冒,和雨水搅为一团,分不清是热气还是雨水。中午的菜比较简单,有韭菜炒肉丝、红烧鲫鱼、辣椒洋葱炒猪肝、菠菜炒粉丝、青菜豆腐汤。逢年过节,菜色就变得复杂多样,有凉拌的、炒的、烧的、炖的,炸肉圆子(再红烧)、煨肘子、炖老母鸡、肉汤烩皮肚、平桥豆腐、烧羊肉、炒鳝丝……还特地从运河码头买来新鲜的大黑鱼做鱼圆子。这时,就要用两个煤炉,大锅小锅大盆小盆都被拿出来,堂屋桌上满满当当,一道道菜变魔术似的端出来,点心有花生、瓜子、炒米、茶馓、云片糕、蜜枣。淮安菜讲究现做现吃,家庭主妇炒菜、端菜,男主人吃现成的,儿女也吃现成的。等菜上齐,忙停当,家庭主妇这才端碗上桌。吃过饭后,洗碗、擦桌、扫地,也是家庭主妇的事。吃过饭,一家人在堂屋里说话,困了倦了,各回房间睡觉。 良厂长一家还住在河下。良厂长家有三间房,临街。良厂长少时家贫,与河下殷实人家的女子定亲后,在女方家的资助下考上南方的大学。良厂长就读的大学依傍千年古刹,临近港口,不远处是海。海一眼看不到边,比运河宽阔得多。南方人讲话也特别,相比较而言,淮安人讲话有很多音发去声,很武断,唱大戏似的,且n、l不分,鼻音重,不够轻巧。淮安人无论走多远,无论在哪里,是否有钱财和地位,一开口,就暴露了口音,土得掉渣。他大学毕业后,不想回河下,学校里也有意留下他。当初走时信誓旦旦,眼看着要断了音讯,上演一出现代版陈世美的故事——淮安人对陈世美的故事耳熟能详,专用来批判攀附权贵、忘恩负义的负心男。女方家放出话来,如他不回来,就得偿还多年来资助的费用。女的不甘心苦守数年,不顾路途遥远,追过去,找到学校,哭哭啼啼地将他拽回河下。男的迫于道德和经济的压力,跟着女的回到河下,心中自是不甘。这之后几十年的日子就如强扭的瓜,冒不出甜味来。 民间有夫妻相的说法,良厂长夫妇总也长不像。良厂长眼睛细长,不薄不厚的头发三七开梳向脑后,穿深藏青长风衣、西裤、皮鞋,白衬衫领口袖口露在外。冬天加围巾、羊毛衫,骑一辆半旧不新的凤凰牌自行车。年轻时的良师娘一头浓发,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镶嵌在满月的脸庞上。良师娘的美貌留在她年轻时的黑白照片上,她的头发过早地白了,剪成二道毛,布帘似的挂在脸颊边。她的皮肤暗黄,脸颊处留着冻疮的印记。良师娘的交通工具是一辆三轮车。她骑着三轮车,一边骑一边叹气似的,身子一会偏向左,一会偏向右,努力保持着平衡。 河下和良厂长的工作单位,一个在西北,一个在东南,骑车要四十多分钟。县里大办工业忙生产,良厂长索性住进单位宿舍,几个月都不回家。时间长了,便有风吹过来,说良厂长如何如何,暗指良厂长不回家住的真实原因。心情烦闷的良师娘抽起烟,两天一包。良师娘眉头皱着,嘴巴瘪进去,皮肤被烟熏得发黄,牙齿松出缝来,“喝凉水都塞牙”。即便良厂长回家,他也不和良师娘睡一个房间,他嫌她身上有烟味。良厂长住东边的房,睡架子床。良师娘住西边的房,睡旧木床,床沿上铺着布围。“一个人睡刷刮。”女儿和妈妈睡,儿子睡阁楼。子女对他有意见,别人家的父亲做了领导,都把家里弄得好好的,良厂长没为家里着想,没在城里买房改善生活条件,也没见着他挣得什么钱。他对子女也不满意,一儿一女,学习成绩都不好,让他没面子,不符合他知识分子的要求。追根究底说起来,谁都有理,谁都抱怨,不知问题出在哪里。他回过头来,有点愧意,而他只要一开口,便是如何如何。 良厂长闲时写字,写行草。行草难写,一点一画,一起一收,都有格局和态度。良厂长的字一撇一捺,笔锋逸出去,随时想要逃出纸张的束缚。对联写得多,便让良师娘拿到街上卖。良师娘戴毛线帽、纱布口罩,扎围裙、套护袖,骑着三轮车去城里,在山阳饭店对面的路口寻块空地,铺上塑料布,放上对联,拿几块小石子压住。风将对联的四角吹得一掀一掀,蝴蝶翅膀似的。良师娘再找来砖头压上。饿了,良师娘从袋子里拿出棉布包着的饭盒,吃几口没了热气的饭菜。渴了,从暖水瓶里倒杯热水,顺便暖暖手。毕竟是手写的对联,不多见。有懂点书法的经过,看着对联上的字,说,写得好。年前几天,对联卖得快,卖不掉的,良师娘放在三轮车上,带回去,来年再卖。傍晚,良厂长下班回家,他骑着自行车,在距离良师娘卖对联的路口不远处停下。见到有人来买,他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有时没有表情。他不和良师娘说话,看一会儿,施施然地骑车离开。春节快到了,良厂长和往年一样,骑着自行车去县政府当官的人家写对联。他从包里拿出红纸、笔墨,再拿毛笔蘸上墨,弯腰低头,眼镜掉在鼻尖上。经一番思谋,良厂长给儿女各安排了工作。 良厂长的一儿一女,儿子长得像父亲,酷似香港影星梁家辉,皮肤像母亲,略偏暗。女儿长得像母亲,酷似台湾歌星邓丽君,皮肤像父亲,面色白。良厂长的儿子处过几个女朋友,第一个女朋友脸圆圆的,大眼睛,在工厂上班。小良于偶然的机会认识了一个女孩。两人的家一北一南,各自从单位下班回家,会经过城里的一段老街。老街也叫上板街,很窄,铺着石板。两人骑着自行车,正要交叉而过时,看见了对方,低头一笑,停下来,两个自行车的前轮挨在一起。他们继续骑车转悠,天晚了,在路边的小吃店吃面条、馄饨,或小炒。淮安的馄饨皮薄肉多,酱油汤里撒上胡椒粉,吃得身上暖暖的,总想再去吃。一个俊逸潇洒,一个气质出挑。两人骑自行车或走在一起,很能满足年轻人的虚荣心。有天晚上,小良送女孩回家。下大雨,闪电在天上直蹿,停息片刻,一道闪电在空中炸裂开来,有道光蹿进伞底,在伞柄上开出一朵耀眼的火花,女孩吓得紧紧抓住伞柄。总在外面不是事,小良把女孩带到家里吃饭,吃饭后到阁楼上坐一会儿,也不说话,曲着膝坐着。女孩说,想去外面看看。至于什么时候出去,出去干什么,并不知道。女孩有个涂黑漆点缀着碎花图案的木手镯断开了,小良想法子修,用墨汁调万能胶粘手镯,再用牙签蘸胶水,在手镯背面接缝处两边写上两人姓氏的拼音字母。女孩高兴地说,修补的痕迹像一道花纹。女孩还对小良说,齐白石以前是个木匠,后来成了大画家。小良来了劲,他用木头雕龙,龙盘成圆形,首尾断开,似接非接。他先用刻刀刻,再用砂纸磨,每上一道漆,就用软布擦拭、打磨,最后上道亮漆,木头墨玉般光滑。良厂长见着儿子雕的龙,开口夸起儿子: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小良受到父亲的鼓励,有了大展宏图的意思,他对女孩说,下一件作品是在木板上雕刻上他爸写的字,木板涂黑漆,字饰金粉,挂在门头。年前头一天,小良喊女孩到家里吃饭,说他爸亲自做鱼圆子,做了一大锅。小良在家门口的石板街上放烟花,烟花“嗤”的一声,夹带着哨音升上天空,绽放开来。 时间长了,良厂长不知这两人什么心思,托人问女孩家。女孩妈妈对女孩说,他没有真才实学,你和他在一起,住河下地窟子里,没好日子过。几天后,小良和女孩见面,两人和往常一样,推着自行车在街上、在巷子里走。到古城墙边,古城墙早没了砖石,只剩几百米长的土坡,坡底一处河塘,河塘在月光下黑光粼粼。女孩说,要不,我们结婚吧。她说这话,下决心似的,有自我牺牲、看一步走一步的意思。小良站在河边,点起一支烟:拿什么结婚。像说好似的,小良和女孩不再来往。偶尔,远远地看见,装着不知,掉过头去。良厂长托人给儿子介绍对象,小良搬出河下,结了婚。小良常在外,天晚也不归家。老婆找不到人,闹到小良的单位,向单位领导要人。良厂长退休后回到河下的老房子里。再过些年,他中风,瘫了,良师娘照顾他。 “大”却是小,“宽”却是窄。现在开四轮汽车,淮安城的路虽是按照新规格建的,车辆多了也是拥挤。又向外延伸,将乡村划入城区,连接起淮安、淮阴,总称淮安市,老淮安先是更名为楚州区,再更名为淮安区,总算要回淮安的名字,淮安人舒了口气。政府意识到河下的历史和文化价值,重新修缮、开发。河下原本有一百多条街道,所剩仅二十余条,全部恢复自是不可能。史料里记载的围绕着河下的水渠被重新开挖出来,水渠上建了桥,桥上立了牌子。河下的外围建起仿古建筑,靠近经济开发区的地段建起西游乐园,东方迪士尼的意思。 手握繁华,留有遗珍,所剩不多,足以惊奇。河下变新了,沿街的房屋重新整修,破损的砖瓦恢复齐整。木门涂上漆,门檐下挂着一串串红灯笼。仿古的店面招牌挂出来,老字号重新出现。缺失的石板以新石板代替,填进路基,只不过新石板是用机器裁的。缺得多的,整条街的石板被挖出来,堆放于一处,重新铺新石板。河下的色彩又亮起来,天天着新装似的,随时准备迎接海内外贵宾参观访问的样子。在外打短工的中年人回到河下,用家里的老房子开店。店主不忘热情地招呼,介绍摆放在店门口的土特产,有时和游客攀谈几句,天南海北的。店铺不外乎卖吃的、卖旅游纪念品。有卖腌大头菜、萝卜干的,放在瓷钵子里。有的货并不是自家产的,自家产来不及,从别的地方批发过来。做茶馓的有好几家,均称老字号。淮安茶馓是外地做不出来的,细匀如金线,点缀着芝麻。吃起来香脆细酥,带麻油香,口感以嚼碎后牙齿不粘不滞为好,说明材料干净、清澈。制作茶馓时,在一个大精钢盆里用菜籽油、麻油泡上绕成一圈圈的面线。炸馓子时,将面线一圈圈绕在手上,绕满手掌,拿下来,用两根筷子套住两端,左右一拧,放进油锅。生面线落进油锅,从油锅底部靠火头的位置向上冒出桂花形的油花,油花咬着面线,用筷子翻几翻,茶馓便炸好了。有酿造黄豆酱油的老作坊,作坊后院里放着一排排盖着大草帽的缸。缸里的酱油慢慢地发酵。酱油分头道、二道,价格不一。此时也顾不得关于酱缸文化的批评,只要好吃就行。老家产的酱油,不加色素,色泽淡,离开淮安去外地生活的淮安人吃不惯浓油赤酱,他们回淮安后都要带壶酱油回去。理发店、裁缝店、小百货店、早点店是原本就有的,小百货店还用着二十世纪木头带玻璃的柜台,柜台里的红枣酒、山楂酒老古董似的,总能给日子增加点滋味。靠近吴承恩故居的路口有几家古装摄影店,店门口挂着仿古服装。来到店里,换上古装,手持扇、笛,模仿古装电视剧里才子佳人的造型,也有穿皇帝皇后服装拍照的。年轻女孩想做公主,老年女人都有过被皇帝宠爱的残梦。一串鞭炮响,文楼食府重新开张,古色古香的院子里设有小包间。老厨师穿上新工作服,头戴厨师帽,在热气腾腾的厨房里准备宴席。文楼汤包用肉皮熬汤加肉加蟹黄做成,吃的时候需要轻轻提,慢慢吸。近些年,淮安的蟹黄汤包由私人老板实行流水线生产,汤包经速冻后批发到各饭店出售,还销往外地。南京夫子庙有卖文楼汤包的,吃之前现加热,用一根吸管吸着吃。 光有吃喝不行,还得有文化。这在河下是不缺的。淮安的几名女作家成立邱心如女子文学研究会,在政府的支持下,把河下邱心如娘家的老宅作为研究会场地,让更多的人知道河下除了吴承恩、梁红玉之外的又一个传奇人物。河下有家书院,从河下去往美国定居的女画家用临街的老房子展览她的书画作品,算是恢复了历史上河下书院的传统。看到这,不禁惊讶,淮安人很厉害啊。若仔细了解,不难发现,各地各领域多有淮安籍人士。劳动人民的手艺也登上了大雅之堂。政府免费将门面房提供给手艺人,还将手艺人评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虽说当地评的和省里评的有差别,但足以让人心满意足。泥人潘退休前在淮安浴室工作,他受从山西迁到淮安的祖父影响,擅长塑泥人。政府把河下估衣街的一间高大的门面房给他免费使用,店门头挂着刻着“泥人潘”三个大字的招牌,很气派。他每天下午骑电动车到店里,上午他要买菜做饭给儿子一家吃。店铺里展示着他的泥塑作品,有毛泽东像、周恩来像,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人像,有弥勒佛、观音,《西游记》里的唐僧师徒自是必不可少。济公倚靠石头,半卧半躺,手拎一壶酒,酒水呈一条弧线倒进嘴巴里,像一根拉弯的渔线。倒谷粒的女子双手举着簸箕,脸圆圆的,扎一根粗麻花辫,堆尖的谷粒珍珠般洒下来。泥人潘收了个徒弟,徒弟脸黑黑的,手较粗壮,一副笨拙样。徒弟从沭阳来投奔淮安的叔叔,他用叔叔支助给他的南门大街的一处小房子做根雕,开根雕店,没人买。他来店里学做泥塑,师傅叫他先找份工作养活自己。他用浓重的乡音说,我一心干不了两样事,我做工的时候还想着做泥人。他的手艺距离出师还很远。 临街的小棚子被拆掉,家家房子的门窗漆上同样的颜色,重新配上用机器雕刻出花样的木窗框。门窗关起时,分不出哪家是哪家。再去找良厂长的家,却没找见,明明记得就在石板街的。游客来到河下,鸟雀落到打谷场似的,男的拿着相机,女的穿着鲜亮的衣裳,围着长围巾,这边拍拍(拍照片),那边看看。走过一扇扇门,阅读一扇扇窗,脚步兴奋,眼睛瞪大,拍摄,寻思。一扇半开着的门,门里别有洞天,一弯老树,空气中传来一阵幽香,令人心跳加快。主人见有人举着相机:“拍吧!又(有人)来拍了!”说完,走进屋内继续观看打麻将。这是一户再普通不过的人家,院子里有老树、有蜡梅,有假山石,有爬山虎,屋檐下挂着红红的灯笼,鸟笼里的黄雀欢快地跳跃着。屋子里传来打麻将的声音,那一声“胡”,痛快而放松。石板街热闹一会儿,又恢复了安静,生活的重心继续向下沉淀。年轻人骑电动车上班,中老年妇女留在家中,她们的标配是围裙、护袖,闲时坐在院子门口晒太阳,花白的头发乱草似的。铺子后,院子里,一家一当,琐碎而亲切,一扇关着的窗子里藏着老人因病痛发出的低低的呻吟。 也有老房子没修缮的。葛老先生和老伴、女儿住湖嘴大街临街的三间小屋,家门口展示着报道他家祖宅的《淮海晚报》。报纸用塑料纸封着,夹在一块木板上。如有人停下来看,表现出好奇,葛老先生就招招手,略带神秘地说:“来看看这个。”他指着堂屋门前的一对石墩说:“四百多年了。”石头表面磨得溜光水滑,石墩四角雕着龙、凤、仙鹤,中间已损坏。“文革”时期破四旧,石墩中间的石雕被一点点敲掉。葛老先生家的后院里有一大间门朝西的残存老宅,老宅长期无人居住,破损严重,发黑的房梁上积着灰尘,连缀着蛛网。雕花的门檐、门窗破衣烂衫似的,令人担心风一吹就会破个大洞。宅子里堆积着陈年不用的杂物,让人插不下脚,一群乌骨鸡在杂物堆里跳来跳去。养了鸡,空气便不好。老宅建于明末清初,是河下大盐商王愧堂的房产之一。老人的祖辈买了这处房产开染料坊,葛老先生在老宅里出生、长大。老宅的产权被没收后,重又花费两千元买回产权,但无资金维修,只能任其一点点损坏。抬眼望去,老宅建筑架构高大气派,梁上雕满花纹,可惜光线太暗,房梁太高,难以看清。老宅位于街的里侧,没列入修复计划。老人最大的愿望是,能在有生之年看到这处楚州年代最久的老宅得到修复,否则要不了几年,就会倒塌了。 八十九岁的周老先生的家门口挂着“博爱和谐”十星级文明户标牌。周老先生年轻时跑销售,南来北往,去过不少地方。他家两间小屋,一个小天井。老伴收拾家,做家务,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周老先生发挥兴趣爱好和特长,将家里的小屋装饰成博物馆。临街房子的墙上挂着仿李可染国画的四条屏,用棉线交叉压住。周老先生家原本有些古画,毁于“文革”。大点的家具被砸掉,只留下小点的矮柜,还有钟、收音机。周老先生用两个玻璃杯和一块木板搭成博物架,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工艺品。墙上的镜框里、写字台的玻璃台板底下放着老照片,有周老先生夫妇年轻时的照片,还有周恩来总理的照片,周恩来总理是淮安人的骄傲。三四平方米的天井并不显得逼仄,也不见窘迫,各处放置着大大小小的盆景,处处有生机,处处有惊奇,显示了主人开阔的眼界,豁达的胸襟。他们年轻时,适应潮流;年老时,退居一隅,安身立命,自得其乐。盆景不是买来的,也并非奇珍异料,是周老先生用捡来的废品制作的。一截水泥板加工成盆景的底座,放进水,摆进捡来的石头。石头经修整,初具形意,并不精琢。石头间点缀着松枝、小花、亭台,水面上白帆点点。中国式审美意到为止,通常,盆景里只有一两片帆。周老先生制作的一个盆景里就有好多片帆,他用捡来的乒乓球剪开做成帆,密密地布置在水面上。这来自周老先生童年时的记忆——孤帆远影,是周老先生小时候能够从家门前看到的情景,那时候里运河里行船,河下有货运和客运码头。回到更久远一点,淮安是漕运的枢纽,运河里总有南来北往的漕船,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刘畅,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参加《诗刊》社第26届青春诗会。诗作发表于《诗刊》《钟山》等。散文《摄影记》获首届江苏省散文学会学会奖。现居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