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帆 1957年生,福建社科院研究员,出版著作若干。 一 “流水不争先”,怎么觉得这句话有些虚伪?“不争”要么是无能,要么在冒傻气。不是进入竞争社会了吗?对了,这里得让我稍稍想一下——我要说的关键词是“竞争”还是“竞赛”?似乎有些混淆。算了,别像老学究那般迂腐地字斟句酌,每一个概念都附带长长的注释,放松一点,聊天而已,求大同而存小异。“竞争”的主题与形式广泛多样,“竞赛”具有相对严谨的规则与评判标准,就这么大致区分一下吧。例外当然不可避免,譬如“军备竞赛”,军备“竞争”准确一些吧?核弹头、无人机、坦克与左轮枪、AK冲锋枪、手榴弹不可能进入同一个赛场。但是,通用语言就是“军备竞赛”,Arms race 的race的确是竞赛的意思,二者都可能涉及,这么说没毛病吧? “竞争”这个词早就从经济学那儿批发过来,哪一个领域都在用。张公司与李公司存在竞争,甲国与乙国存在竞争,文秘科的一个岗位存在竞争,猴王或者狮子王的霸主地位也存在竞争。竞争使这个世界充满了生机,兔起鹘落,龙吟虎啸,森林之中繁茂的树木愈来愈挺拔,奔窜的野兽肌肉愈来愈发达。如果竞争消失,这个世界寂静得可怕。深山的一面斜坡搁着七十三块大大小小的石头,没有哪一块石头试图利用竞争改变自己的位置。数百年过去了,一千年过去了,所有的石头仍在原处,只有太阳投下的影子每一日从西边缓缓移到东边,毫无意思。人类离开森林而形成车水马龙的社会,竞争很快转向了智力与情商。发达的科学技术以及巨额利润多半是智力的产品,但是,暖人的情商却常常让智力俯首称臣。谁能完全说清竞争之中相生相克的奥秘? “竞赛”开始将一部分竞争纳入规定的形式,提出一些公认的衡量标准吧,譬如距离的长短,速度的快慢,力量的强弱,如此等等。有了这些衡量标准,“我赢了”这句胜利宣言就不会产生什么疑义。奥运会项目设立的原则是:世界范围的普遍运动;有益于健康;统一的竞赛章程与规则。最后这一点是竞赛的重要标志。当然,最好不要用无聊的较劲填充“我赢了”这句庄严的表述。张三的鞋子比李四大一码或者王五早晨比赵六多打三个喷嚏,庆贺这种胜利有些可笑。一个拥有五百万粉丝的明星自鸣得意,那些没有人翻朋友圈的家伙就不要争长论短了吧,可是,生活在五百万双眼睛里真的很快乐吗?这也是一个问题。如今许多人渐渐被“我赢了”这个表述迷住了,反正怎么也得赢,不赢就是委屈了自己。那就赢吧。打口水仗的时候,一个简单的策略常常奏效:对方表示想比试胳膊的气力,可以宣称他的身材太矮;对方开始寻找身材的数据,立即嘲笑他的服装款式;对方固执地辩解服装问题,马上数落他的口才不行;对方回家猛练口才,通知他竞赛项目已经改为视力测试。多转几个弯把对方的脑子绕晕,然后迅雷不及掩耳地抛出一个问题:三岁的时候,我胳膊的气力肯定超过你,不信回家问一问***。不讲武德的时候,赢一场有何难哉? 有些复杂的竞争似乎不宜转换为竞赛。更高的官衔始终是许多人的向往,彼此之间的竞争不可避免;但是,官场竞争不会演变为竞赛项目。官员们的胜出或者落败涉及太多因素,个人才能的占有份额太小,而且找不到统一的竞赛规则。知识分子有时炫耀自己的渊博,但是,书本的阅读量也不会成为竞赛项目。阅读十本书的人多半比阅读二本书的人更有见识,然而,阅读了五百本书的人未必比阅读四百本书的人更明智,单纯的阅读量堆积显示不出胜负的意义。“学问深时意气平”,学问多一点恰恰明白,阅读不是跑道上的胜负竞赛。当然,许多人总是尽量将竞争塞入竞赛的形式,“我赢了”就是登上一个又一个待遇和声望堆砌的台阶。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华山论剑,武林至尊,金庸老先生一个不那么高明的虚构居然迷住那么多人。没有人计较“论剑”的代价是赌命,多数人无限崇拜“至尊”,不在乎淅淅沥沥的鲜血渗透在武侠小说的每一页。有机会拔得头筹,横冲直撞得罪一些人又有什么关系?许多竞赛项目隐藏了嗜血的古老欲望,古老的丛林法则在人类的无意识和身体器官内部烙下不褪的印记。乒乓球或者羽毛球的技术工艺远比足球细腻,但是,过多的技术工艺令人讨厌。强壮身体的野蛮冲撞从来没有从足球竞赛的魅力之中消除。游泳池或者滑雪场四周保持文质彬彬的气氛,拳击台旁边的观众才会不可遏止地燃烧起来。硕大的拳头“砰砰”击打在赤裸的肉体上,这种对决多么激动人心;“打死他”——周围发出海啸一般的疯狂呼喊,即使那些服饰优雅的女人也会在忘我的咆哮之中花容失色。相对于各种烈性竞赛,那些高深的项目太安静了,无法调动胸腔内部沸腾的热血,譬如围棋,或者斯诺克。一个数学家力压群雄率先证明一个定理,除了“哇”一声表示尊敬的赞叹,我们还能对那些数学符号与数学公式的较量说得出什么? 另一些竞赛项目的魅力隐藏于烟火气息之中。老张是体育频道的铁杆观众,不愿意放过任何体育赛事节目。他目光炯炯地坐在沙发上,时常按捺不住冲进电视机替那个不争气的球员投篮或者补上临门一脚的愿望。可是,老张的真正乐趣是每天傍晚与隔壁的老王下象棋。“将军!”一个活生生的老对手脸上浮出无奈的尴尬神色,老张内心的胜利感几乎溢出了喉咙。烟火气息是家常的,温情脉脉,只有火眼金睛才能迅速洞察厨房或者厕所之间隐藏的竞赛形式,譬如那个年轻的美国女人简·麦戈尼格尔,她被《商业周刊》誉为“十大最重要创新人士之一”,并且担任公司的游戏研发总监。麦戈尼格尔设计的一款游戏《家务战争》成功地迷住了丈夫。她巧妙地将家务设计为游戏,清除厕所的污渍或者打扫浴室会在游戏的虚拟空间获得更高的分数。据说她时常抢不到分值高的游戏项目,以至于不得不考虑把马桶刷藏到丈夫找不到的地方。人们的好胜心是多么容易被撩拨起来,麦戈尼格尔的经验是,只要改一个合适的名称就会有人抢着做家务。给家里那只顽皮的牧羊犬洗澡称为“从乱蓬蓬的毛发里拯救狗女士”,洗衣服是“施魔法召唤出干净衣服”,虚拟的分数很快会让人上头。麦戈尼格尔表示,她时常在《家务战争》的游戏之中输给丈夫,哪怕她是设计师。究竟谁是输家? 还有一个竞赛项目三天两头就会在夫妻之间举行一次,我说的是争吵。夫妻争吵的本质并不是明辨是非,而是看谁夺得最后一句话。这是竞赛项目久久持续的秘密。妻子发出抱怨之后,丈夫无论如何要回复一句;丈夫回复之后,妻子肯定不能就此住嘴。争吵的内容琐碎无聊,双方的信息重复芜杂,可是,马拉松式的话语循环无止无休。抢夺最后一句话的原因追溯至一个默认的衡量标准:最后一句通常是留给结论的。结论由课堂的教授或者法庭的法官郑重宣布,定性之后不再更改。哪一个妻子或者丈夫愿意出让为争吵做定性结论的权利?“卒章显志”,双方都及时记起了语文老师教导的作文法则,你结尾之后我还得再结尾。抢夺最后一句话制造的持久延宕是夫妻争吵绵长不绝的原因,这个伟大的生活发现来自罗兰·巴特。对的,就是那个法兰西学院院士,著名的符号学家罗兰·巴特。 竞赛尽量将竞争改变成公平的游戏。尽管如此,胜者不仅收获敬佩,而且遭受嫉妒。道德栅栏很难阻挡嫉妒这种小情绪的侵扰,那些号称“大心脏”的家伙也是如此,区别仅仅在于是否公开表述。嫉妒可以表述为滔滔宏论;可以是一台戏,例如莎士比亚的《奥赛罗》;也可以只是“哼”的一声。“哼”的涵义存在重要区别:或者表明那个家伙赢得的目标不足为奇,或者表明赢得目标的那个家伙不足为奇。前者的潜台词是,自己加一把劲就能赶上去;多数人“哼”的是后者——巴不得将获胜的对手拉下领奖台。培根曾经指出,真正的嫉妒对象就在附近,伸一伸手仿佛就能揪住他的衣襟,“怎么轮到他而不是我”,嫉妒产生的仇恨内容充实,对象清晰,多半是熟人。副科长嫉妒的是科长,而不是联合国秘书长。不要把嫉妒与羡慕混为一谈。很难说嫉妒是正能量还是负能量,勉励自己与打击别人常常一纸之隔。 许多专业评论员已经聚集在众多著名而且规范的竞赛项目周围,体育馆内部人为的形式和仪式划出了他们的活动空间。我宁可迈着小碎步穿行于亲切的烟火气息之间,聊一会儿几乎所有人都可能遭遇的竞赛项目,这些竞赛项目仅仅制造若干卑微的世俗胜负。我不会冒失地提到孔子、朱熹、王阳明或者柏拉图、笛卡尔、康德这些思想家的观点,以免无意之间贬低了他们的思想高度。 ……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3-5《收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