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牧民绝望地叫着:“完了,完了,傻羊啊,你们傻死了,一只白狼就卧在不远的地方,你们这样乱跑,不是往它的嘴里送吗?”他正骂着,却出现了让他叹为观止的一幕。 清晨出发,傍晚归来。 勇敢的猎人,你走过了两千座山和五百条河流,见过了三百只狼和五十只狐狸。如果你要给人们讲故事,那就请你讲狼的故事,因为狼的故事最好听。 白狼从不露面。如果白狼露面了,会是什么情景?在西藏阿里地区的札达县,人们给我们讲了一只白狼的故事。札达县距神山冈仁布钦不远,海拔却不高,多处在3000米左右。二十多年前我入伍到海拔3000米的边防连,还可以打篮球,但今年春节到了海拔3500余米的拉萨,却高原反应得很厉害,以至于临离开的最后一夜不得不在医院吸氧才熬到天亮。人在西藏,最为关键的就是氧气,若缺氧,便会头疼胸闷,呼吸困难。 扎达以古格王国遗址和土林闻名于世,凡到扎达者,都必去这两个地方游玩。古格王国遗址在一座山上,寺庙密布,远远地看上去犹如一个巨大蜂巢。走近了细看,寺庙只占其中一部分,另有大量废墟分布山上。经打听后才知道,这些废墟大多是古格王朝所留,至今有四五百年历史。土林处于古格王国遗址一侧,去古格必经土林。土林实际上是雅丹地貌,因其凸立的土堆多像树木,故得名“土林”。进入土林深处就会发现,因那些土林的树木形状十分逼真,便真的犹如进入了树林之中。土林是风的杰作,时间长了,那些凸起的土堆被风雕得颇具树林之神韵,成为阿里一景。 有一年,一只白狼从扎达土林中走出来,径直向马路走来。马路上有很多人和车辆,皆为看土林而来。但它却并不惧怕,只是高扬着头,离马路越来越近。土林中有狼并不奇怪,因为越往土林深处越闭塞,是狼一类的动物理想的栖息地。但奇怪的是,这只狼为何敢走出土林,而且向马路上的人和车辆走来?待它走得近,人们看清它一身纯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通体纯白的狼是很少见的,大部分狼的毛色都很杂,有灰白相间的,也有黑灰、灰黄浑然一体的,其毛色看上去就给人一种恐惧之感。而纯白的狼则显得高贵和优雅,让人觉得它是狼族中离群索居的独行者,当白狼走过山冈或草原时,四周一片清静,它和大自然融合成了一幅极美的画。但人们并不为它美丽的外表而迷惑,仍警觉地防范着它。它发现了马路上的人,愣怔片刻,仍走了过来。人们捡起地上的石头,等它接近后打它。它慢慢走近了,人们才发现它嘴里叼着一个布袋,里面有三只小狼崽。那三只小狼崽可能刚出生不久,仅有拳头般大小,连眼睛也是闭着的。不知它从哪里找到了一个破烂的布袋,巧妙地将三只小狼崽装入其中,然后便上路了。人们知道,土林中很少有可捕食的动物出没,这只白狼是想带它们到有水草的地方去,因为有水草的地方有兔子,狼可以捕食。 它离人越来越近,眼中有凶残之光射出,似乎要一口将挡住它去路的人咬死。人们喊叫着扑向它,手中的石头也砸了过去。它躲闪着石头,嘴里的布袋掉了,三只小狼崽像皮球一样在地上滚动。 有人喊了一句:“大狼小狼都是狼,打!” 人们向小狼围了过去。白狼惊恐地发出一声嗥叫,扑过去用嘴将三只小狼收拢在一起,然后趴下身子护住了它们。人们都很吃惊,这只白狼一副任由人怎样打击也要护住腹下小狼的样子,是多么令人感动的母爱啊!他们将手中的石头扔下,转身走了。白狼看人们走远,爬起身将三只小狼崽重新装入布袋,叼起返回土林。狼很机敏果断,只要意图被他者发现,就会马上放弃。它走到土林入口处,将布袋放在一块石头上,回头朝人们叫了一声。它的叫声和缓悠长,以至让每个人都听明白了它要表达的意思。随后,它又将布袋叼起,进入了土林。 人们议论,其实不应该打小狼,它们那么小,真的很可怜。有人担心白狼会来报复,因为他们阻止了它的去路,而且还差点把它的三只小狼打死。狼的报复心是很强的,它们不论克服怎样的困难,等待多么长的时间,都会报复伤害过它们的对象。也有人认为,他们没有打到那只白狼和那三只小狼,它一定心存感激,不会来报复他们的。 第二天,它又出现了。它将三只小狼安顿在了土林中的隐蔽处,然后从土林中走出来,径直向人们走去。阳光很好,它身上的白色显得更加洁净。但人们并不因此而受迷惑,还是警觉地把它迅速归为狼类,并琢磨着如何防它扑上来,同时也琢磨着如何打它。它似乎并不惧怕人,离人越来越近,一副很坦然的样子。人们断定,它因为经历了昨天的事情,已彻底放弃要去有水草的地方,而是要在土林中长期待下去了。藏北高原人烟稀少,牧养的牲畜不是很多,活动在山谷和雪地上的往往是牦牛、黄羊、野驴、兔子、雪鸡等,狼通常把黄羊和兔子作为捕食对象,而黄羊和兔子通常活动在有水草的地方,因此狼便相应地跟随它们而去,很少在有人的地方或马路附近出现。现在,这只白狼又将做何打算呢? 这是一只奇怪的白狼。人们都很惊讶,这只狼为何会有如此大的胆子,昨天刚刚遇到过危险,仅仅过了一夜,似乎已全部忘记,居然又向人走来。老话说得好,狼敢走近人,一定有恶行。狼的固定形象是邪恶和恐惧,所以人们断定它一定会进攻人。但人们又有些不解,狼只有一只,人却有十几个,狼将如何扑向人呢?疑惑归疑惑,但人还是警觉地盯着它,唯恐一不小心被它突然袭击。而它似乎对这些人视而不见,一直将头扬得很高,迈着稳健的四只爪子走到了马路边,人们以为它要停住了,而它却继续向人们走来。它越来越近,气氛变得紧张起来。有人想朝它喊叫一声,意欲把它吓走,但还没等他们开口,它却停住四腿望着人和车辆。它到底想干什么呢?人和狼之间,犹如隔了一层无法揭开的幕布,接下来在高原舞台上将上演什么,谁也猜测不出。 马路另一边有一群马,其中一匹马发现了狼,便朝它叫了几声,它也回应着嗥叫了一声,声音急躁而又不安。人们想,如果它流露出要冲向马群的意图,必须及时把它拦住,否则马群就会有危险。马也是狼经常偷袭的对象,虽然马比狼高大数倍,四蹄是防备侵袭的有力武器,但狼会避开马的优势,采取巧妙的攻击办法——只要能够接近马身,便一口咬掉马的睾丸或喉咙,要不了多长时间马便会轰然倒地,它们会扑上去撕扯开马的肉身吞噬一顿。现在,这只白狼又将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对马发起攻击呢?但令人意外的是,它嗥叫几声后却突然转身跑了。它速度很快,顺着来路跑到土林谷口,身影一闪便彻底消失。人们想,它一定长期栖息于土林的某个避风处或土窝中,但那样的地方往往很神秘,人是无法发现的。 它的身影消失很长时间后,人们仍然一脸疑惑,一只狼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出现,又莫名其妙地离去,实在是匪夷所思。但狼的行踪往往都神秘难测,谁也猜测不出它为何如此反常地出现,最后又为何突然返回。正因为如此,多少年来人和狼之间才一直构成紧张的关系,人时时刻刻都在防狼,但狼却总是制造事端,甚至造成狼灾,让人痛恨狼,但却又无可奈何。就在所有人都对这只白狼的出现和离去感到费解时,有一位牧民骑马从另一座山上奔驰而来,对人们说:“刚才太危险了,你们居然都不知道!” 人们惊异,忙问他:“出了什么危险?” 那人说:“刚才有一群狼从山坡上下来,利用平滩中的沟渠慢慢爬过来,都快接近你们的马了,但有一只白狼从土林中出来,朝着那群狼叫了几声,那群狼停下,过了一会儿就转身走了。当时你们的注意力都在白狼身上,所以不知道有一群狼已经接近了你们的马。你们离马那么远,如果狼扑上去的话,至少会咬死一两匹。这件事太奇怪了,那只白狼叫了几声,那群狼就乖乖地走了。那只白狼应该是在帮你们,它为什么会帮人呢?奇怪。” 听他一说,人们才明白那只白狼刚才举动的原因。这件事是它用无言的行动做的,让人们很感动,而且这件事可证明,它确实已经和这里的人有感情了。如果它不及时让那群狼离去,真的会被狼群咬死一两匹马。 过了几天,这只白狼又走到了马路上。也许因为前面已经来过两次,加之人对它心存感激,所以它轻松自如地在马路上走动,就像马路上的人或马路边的一匹马一样。有一位摄影家赶紧架好相机,他觉得人、马群和一只白狼,构成了一幅很难得的画面,他选好角度将其拍了下来。他很兴奋,觉得自己拍了一幅好作品,但事后打开相机翻看时,那张照片却一片黑色,什么也看不见。以前有人拍一匹白马时就曾遇到过这样的情景,其奇怪程度让摄影家无可名状,以至于这件事成为摄影界的忌讳,若无意间提及,人们马上就会把话题绕到别处去。 这只白狼走到马群跟前,卧下望着马群。因为马群已经熟悉它,并对它消除了敌意,所以,它们之间并没有出现人们担心的撕咬场面。过了一会儿,它起身随意走动,和马越来越近,彼此之间显得颇为亲近。 有一位牧民赶着羊从土林入口前经过,他看见一只白狼卧在几匹马前面,惊吓得叫了起来,白狼……白狼……狼里面最厉害的东西,马上当了,要被狼吃了。他边叫边赶着羊往回走,遇到了狼,无论如何就得返回,不然就会被狼咬死几只羊。在他的观念里,哪有狼不吃马和羊的,那些马太傻了,正往狼的圈套里钻呢!但因为太过于慌乱,他的羊群在土林前的大草滩上乱成了一团。他大声吆喝,意欲把羊群收拢在一起,但他的羊却一改以往老实听话的样子,任凭他怎样费劲喊叫,却仍然乱跑向各个角落。 那位牧民绝望地叫着:“完了,完了,傻羊啊,你们傻死了,一只白狼就卧在不远的地方,你们这样乱跑,不是往它的嘴里送吗?”他正骂着,却出现了让他叹为观止的一幕。那只白狼站了起来,一边叫着一边走近羊。它的叫声对正在乱跑的羊来说犹如是某种命令,它们都停了下来,极其温顺地望着白狼。白狼从它们身边走过,它们像是迎送君王一样用双目凝视着它,直至它进入了土林。 “白狼不吃羊!羊很尊重狼!”那个人惊呼,似乎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从此,它每天都从土林里出来,到荒滩上走走,并不时地发出长嗥,那群马听到它的声音便遥相呼应,纷纷与它对鸣,山谷中响起一片热闹的鸣叫声。 那位牧民感叹说:“狼和马变成朋友了,以后要是和我的羊也变成朋友多好,我再也不用防狼了。” 但究竟是什么原因让白狼不吃羊,而且它的叫声让羊变得如此乖顺,却没有人能说得清楚。从此,关于白狼被拍摄后会变成一片黑色以及它不吃羊的事情,便久久被人们谈论,人们猜测着种种可能,但都不能肯定。于是,这只白狼便变得像一个传说,而且在人们的讲述中变得越来越神奇。 …… (节选自《天津文学》2023年第9期) 【王族,现居乌鲁木齐,供职新疆作家协会,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诗集、小说集、长篇小说、长篇报告文学等。曾获丰子恺散文奖、天山文艺奖、三毛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西部》散文奖等。有作品译为英、法、日、韩、俄、德等文字在海外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