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几个旅美华侨在黑夜中驾车郊游。他们互相用英文名称呼对方:尼克在疫情期间失业,当了邮差将就度日,在日常出入的公寓结识了乔伊斯。乔伊斯已经有家室,作为他在日常生活的末端若有若无接触到的唯一中国女性,对他产生了难以言表的吸引力。再次返美后,乔伊斯身边带上了另一个中国女孩麦克斯。三人一起驾车到旷野中,在这异国他乡,每个人的前途都像眼前的黑夜一样难测。尼克躺在“赤色皇后”小河上,想象自己随波逐流。 旷野在呼唤 文 / 小杜 1 燃烧 铁棍拨弄着篝火中的木炭。说是篝火,其实也快燃尽了:火苗不断萎缩,摇摆越来越羸弱,渐渐被大地吸入体内。 这团火原本健壮,尼克看着它慢慢消亡,像在看从点燃到烧旺的回放。燃烧的红色,熄灭的灰色,在一块块木炭身上此消彼长,不断变幻,好似生命与死亡在同一个人身上交替进行。 尼克用铁棍捣碎一块木炭,溅出的火星在黑夜中飘飘扬扬,像细弱的伞兵,伴着一股热流,降落在乔伊斯的牛仔裤上。 “一点也不烫,”乔伊斯说,“连崩出的火星都冷透了。” “栗子烤熟了么?”麦克斯蹲在一旁,捡起一根树枝往火里比画,像用一根筷子去捞汤里的虾仁,孤独且徒劳,“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肯定熟了,”尼克说,“等我把火熄灭了,弄好了给你们吃。” “你确定没烤煳么?”麦克斯问,“我已经闻到什么味儿了。” 尼克没有回答麦克斯,捣碎下一块木炭,火苗吃疼,噌一下蹿起来,又立刻倒下了。这铁棍很有分量,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再加上另一端在灼烧中吸收的热量,如果把这个节点的自己移植到某个恐怖小说的封闭空间里,尼克相信,他可以在一分钟之内干掉她们俩。 “你们有时会冒出一些奇怪的想法么?”尼克问。 “比如呢?”乔伊斯盯着颜色变换不定的木炭。 “比如我以前在波士顿,去那边的天主教堂——” “——原来你还信教?”麦克斯问。 “我不信,就是赶上周天进去坐坐,看台上穿袍子的神父,看下面的信徒西装革履,正襟危坐,管风琴,弥撒,还有香炉、唱诗班什么的,很有仪式感。可越有仪式感,我脑子里就越闪现出所有人赤身裸体的画面——赤身裸体祷告,赤身裸体感谢上帝,赤身裸体唱赞美诗,而且画面清晰,跟那些文艺复兴的油画儿似的——我是说所有人都赤身裸体,你懂么?” “你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呀?”麦克斯笑着说,“怪不得上午在大都会博物馆,你连画儿都不看呢。” “我倒是能从这些火里看出一张张人脸,”乔伊斯说,“它们都张着嘴,自己跟自己说话。” “That’s a good one,”尼克的铁棍在搅动火堆,空气因涌起的热流而膨胀变形,乔伊斯的脸也跟着飘忽不定,“that’s a really good one.” 2 鹿 “你们看见了么?”麦克斯坐在副驾驶上问,“那是什么?” 尼克本来不想说话,但乔伊斯坐在后面一直刷手机,他只好回答:“那是一头野鹿。” “鹿?”麦克斯降下车窗,头探出去看,“是被车撞了么?” “当然是被车撞了。” “真可怜。” “你想下去看看?”尼克问,“我现在就停车?” “那还是算了吧。”麦克斯关上了窗子。 车子没停,直接拐进度假村的入口。距离那头鹿最近的时候,据尼克估计,差不多有十四五米远。它是什么时候被撞倒的?也许就是刚才那辆超速的皮卡。如果早一点开过来,挡在那辆皮卡之前,也许这生命还蹦蹦跳跳,继续以一头活着的野鹿的形式存在。 “这种林子里的野鹿,”尼克说,“一般在十月份发情,交配,妊娠期七个月——” “所以呢?”麦克斯看了他一眼。 “所以你刚才看到的可能是一头母鹿,没准就要生了。” “不说这么血腥的行不行?”麦克斯说,“今天是我生日,好么?” “我知道今天是你生日,”尼克也看了她一眼,“那就再祝你一遍生日快乐。” “在美国不总能看到死鹿么?有什么稀奇的?”乔伊斯停下手机,“考驾照的手册上写得很明白,高速上看到鹿,千万别停,不然会被后面的车追尾。” 追尾,尼克忍不住展开想象:他们这辆大马力的越野式休旅车,狠狠追了一下刚才那辆皮卡的尾。 3 名字 他们三个都是中国人,彼此用英文名称呼。互加微信后,很快就把好友昵称改成了英文名。用英文名也未必是什么入乡随俗,尼克心想,不过是在讲自己母语的人面前自我保护罢了。 姐姐叫Joyce,乔伊斯,很常见的女名,有快乐的意思。可是她看起来快乐么?他倒更愿意从她这名字联想到伟大的爱尔兰人詹姆斯·乔伊斯。“嗨,”妹妹说,“我叫Max。”当他得知这名字来自好莱坞电影《疯狂的麦克斯》之后,就对她彻底没了兴趣。 他叫尼克。“这名字也太普通了吧。”麦克斯说。他笑了笑,不指望这个来纽约读商务学位的小留读过海明威那些以尼克·亚当斯为男主角的短篇小说。 疫情在东海岸蔓延开的那个春天,尼克所在的实验室关闭了,然后是裁员:他失业了。他还收到移民局寄来的绿卡。这是一个充满荒谬的国家,他想,冷酷无情地对你关上一扇门,又莫名其妙敞开另一扇门。不是没想过回国,可他这个研究领域回国只能去一二线城市,房子怎么办?他那点存款,连因疫情而价格飙升的机票都应付不来呢。更何况怀揣着绿卡回国找工作,总有一种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反讽。他刚过完第三个本命年,不认为自己还有体力承受太多反讽。 麦克斯过生日了,肆无忌惮的第二个本命年。乔伊斯呢? 乔伊斯给他看过她女儿的视频:在北京读国际学校,跟韩国教练学舞蹈,讲一口地道的美式英语,做出各种奇形怪状、凸显柔韧性的夸张动作。一个离开家庭远渡重洋的母亲,可他还是猜不出乔伊斯的年龄。他甚至不知道姐妹俩有谁做过整容。如果真是姐妹——就像她们说的那样——长得也太不像了。从脸型到眉眼,任谁都看不出是亲姐妹。 她们还是那种在疫情期间能在太平洋上飞来飞去的姐妹,机票还有酒店隔离什么的,根本挡不住。妹妹在过生日那天要逛博物馆,要住度假村。姐姐则递给他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三百美元现金,问他能不能开她们的车,陪她们一起出来玩。 他接过那信封,其实是纽约的银行为庆祝中国农历新年赶制的红包,正面一个“福”字,背面是两头烫金的小老虎。“有那么点小可爱”是麦克斯给这信封下的评语。乔伊斯呢?他猜她跟他差不多,打心眼里厌恶这种商业式的谄媚。 4 比弗利山庄38号 黄昏,他们开进了度假村。这里实际上是一片森林,原本属于州政府管辖的公园,被开发商收购了,摆上几十处大大小小的度假屋,就成了五百美金一夜的度假村。价格固然不菲,但仍需提前几个星期预订。 “网评太好了,”麦克斯说,“尤其是讨那些纽约客的喜欢。” 的确,停在每一处度假屋前的车子,都挂着纽约的黄色牌照,底部标着黑体加粗的EMPIRE STATE(帝国之州),让尼克想起首都车牌照上那个大大的“京”字。而且为迎合这些纽约客的某一种古怪品味,所有度假屋都被改造成房车的样式。 “好酷啊,”麦克斯说,“可惜这些房车开不了。” “开不了的话,”尼克说,“就不能算是房车。” “我出国到现在,去过两次大峡谷和大瀑布,拉斯维加斯和好莱坞也玩儿过了,还差什么呢?嗯,还差阿拉斯加,好想去那里看熊,看极光,最好是租一辆房车,从东海岸到西海岸来一趟road trip,喂,你说如果不跑一趟road trip,怎么能算是来过美国呢?” “你知道房车对美国人意味着啥么?”尼克微笑着对麦克斯说,“要么是退休了,趁着还能动弹,还没老年痴呆,想出去转转,又住不起酒店,就开一辆房车。” “然后呢?” “然后就是无家可归,买不起房子,租不起公寓,就在房车里吃喝拉撒睡,《无依之地》演的就是这些美国人,结果被拍成了治愈心灵的鸡汤片儿。” “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尼克停住车子,“我失业那会儿,眼看付不起房租,曾认真考虑过跟人合买一辆房车,你知道二手房车有多便宜么?” “你就直说呗,我上哪儿知道?” “你不知道也没关系,”尼克说,“在一辆假得不能再假的房车上过夜,居然要五百美金,这种事我也不知道对不对。” “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麦克斯摇摇头,下车了。 “你就让着她点儿不行么?”乔伊斯在后面伸懒腰。 “我知道,”尼克看着后视镜,“今天她过生日。” “你还是她哥哥呢。” “对,”尼克回过头,和乔伊斯一起笑,“我还认她当妹妹了呢。” 他们的房车门牌上写着Beverly Hills 38(比弗利山庄38号,好莱坞明星们和洛杉矶富豪们聚居处)。所以从城里跑到假房车里过夜的纽约客们,又意淫自己成了好莱坞的明星? “看过一部纪录片,专门拍国内的那些豪华饭店,”尼克站在车前,向树林的尽头远眺,霞光正浓缩成一条多彩的带子,“其中有一家叫红楼梦,可以点贾府的家宴,原著里茄鲞之类的菜名全都能点到,更绝的是还有金陵十二钗陪席,啥意思呢?就是林黛玉给你倒酒,贾元春给你伴唱。” “开锁密码你记得么?”麦克斯问乔伊斯,“他们之前发我邮箱里了,手机信号不好,登不上邮箱。” “我手机也上不了网,”乔伊斯说,“没法上他们网站搜电话号。” “好了,我不胡说八道了,”尼克说,“我去跑一趟管理处,希望他们还没下班。” …… 全文见《花城》2023年第5期 小杜,海外作家,现居美国。小说发表于《收获》《当代》《花城》等杂志,非虚构故事集《人间漂流》于2022年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