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名义上已是春天,但风依然很硬,刮到人的脸上,还会有很明显的刺痛感。枯草、黑树、冻土,有不少背阴的地方还残留着灰白的积雪。那些积雪,实际已经不像雪了,变成了一些硬壳,踩上去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一个年轻的民兵出来放哨,远处、近处,好半天没看见一个人。他在周围转悠,看见一块土坷垃,上去踢一脚,看见一片黑青一样的雪,也上去踩两下,一不留神,差点儿滑倒了。 这时节,年纪大的都还穿着棉袄甚至皮袄,实际就连年轻一点的,棉衣也还不能下身,比如在村外放哨的这个年轻民兵,也还是一身的棉袄棉裤,头上虽然没戴皮帽子,却也还是一顶毡帽。他身上的棉袄又短又小,两个袖子尤其短,露出一截黑红的手腕。 两辆马车就是这时候从山外驶来的,它们出现在远处的时候,这个民兵并没有发现,直到越来越近了,他听见风中的铃铛声,一扭头才看见。驾车的每一匹马的脖子下面好像都挂着铃铛,所以铃铛声是一串一串地响着,哗啦啦,哗啦啦地,并不是单独的一声两声。这两辆马车,一辆上面载着柜子箱子、桌椅板凳,用十几道麻绳紧紧地捆绑着;另一辆车上则全是人,一个男人,两个女人,剩下的就全是孩子,有五六个甚至七八个,一眼望上去,女孩明显多于男孩,因为她们的头上不是花花的蝴蝶结,就是彩色的头绳,马车跑起来的时候,风一吹,再加上铃铛声哗啦哗啦地响着,陪衬着,就显得格外鲜艳醒目。马车越来越近,他愣愣地看着。这个民兵不知道的是,两三天前,马车刚出发的时候,它们的雇主,也就是车上的那个男人,曾经建议赶车的把马脖子下面的铃铛取下来,不料两个赶车的不同意,他们说一路上也没个听的,让它们响着,既解乏又解闷哩。 马车在旷野上拐了几个弯以后,就算正式进了山里了,负责放哨的年轻民兵就是在山口上把他们拦住了。他盘问赶车的是从哪儿来的,要去哪儿,其中一个赶车的就回头去看坐在车上的男人。男人是一张瘦方脸,显得很虚浮,很乏力,甚至还有一种隐隐的瘆人的死相。他从车上跳下来,由于长时间坐车造成的腿麻,又突然跳下来,猛一下险些朝前扑倒。勉强站稳以后,他告诉眼前的这个民兵,他就是这个村里的人呢,只不过多年在外,现在是带着全家人回来了。 民兵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在他的心里,无论怎么看,这个人都不像一个好人,尤其是和村里人完全不一样,而他竟然说他也是这个村的。年轻的民兵认为他基本是在瞎说,就说,从来也没见过呢,也没听说过呢。 男人看眼前这个民兵,也就二十左右的样子,虽然头上戴着一顶老年人才会戴的毡帽,还是掩盖不了实际年龄,小孩子脸上的稚气是很难藏住的。于是,男人就问他是谁家的孩子,他爹是谁。年轻民兵一听,就觉得扯得有点儿远了,当然不愿意告诉他。另外,你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有什么资格打听别人家的情况。不料这个人竟然不依不饶,一个劲地追问。男人对民兵说,你说,你爹到底是谁,你说出来,我肯定认得他。我要是不认得他,咱们今天就由你说了算,你说怎样就怎样。 民兵身上背着一支枪,是那种名叫“七斤半”的枪,七斤半,说的是枪的重量。在男人的一再追问下,民兵皱了一下眉,很不情愿地说出一个名字。男人一听就笑了,对他说,原来是六十五的孩子,我告诉你,那你得管我叫大爷呢。民兵问为啥要叫大爷,男人说,这话问的,还能为啥,因为我比六十五还大两个月呢。叫叔叔肯定不对,我的这些孩子们见了你爹,那才应该叫叔叔。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了一下另一辆车上的孩子们。 民兵摸着自己的头说,从来也没见过哩,从来也没听说过呢。这句话他已经说了好几回了,好像他就会说这一句话似的,抓住这句话不松手。 男人对民兵说,你咋能见过我,你就不可能见过我。民兵皱着眉,听男人解释。他说,我离开村里的时候才十四五岁,你爹比我还小两个月呢,他也还是个嘴上没毛啥都不懂的孩子。 民兵一时想不出应对的话,他开始觉得这个人说的好像是真的。他爹就叫六十五,连他爹的小名都知道,那应该错不了了,可是他真的不知道这个人呢。 接着,男人又说了几个地名,都是外面遥远世界的名字,说他在那些地方生活过。不过,那些名字在民兵听来,都一样,不管是哪儿,都是一回事,有的模模糊糊,有的纯粹听也没听过。这个年轻的民兵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最远到过公社,连七十里以外的县城都没去过,男人说到的北京天津青岛包头,他只听说过包头。 在那个过程中,两个赶车的从身上摸出旱烟锅,蹲在一旁。另外一辆车上的两个女人和那些孩子们纷纷从车上下来,活动着酸麻的腿脚,很新奇地打量着周遭的土崖、沟壑、山地、梁峁。不过不管是沟梁还是山岭,在她们看来,也全都一样,都是一回事,就像那个年轻民兵对于外面遥远世界的感觉一样。在民兵仓促而又凌乱的印象中,她们的脸都很白,尤其是那两个女人,她们的脚上都穿着皮鞋,甚至就连一个小姑娘也穿着一双小皮鞋。啊,那么小的孩子竟然也有皮鞋,这个世界上竟然还就有那么小的皮鞋,这是年轻人从来没有想过的,他觉得十分稀罕,要不是今天亲眼所见,他是说什么也不会相信的。那么小的一双鞋,就像假的一样呢,更像是专门做出来耍的。 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说,啊,回到这种地方,我们完了。 她是面朝着沟梁山岭以及离她们最近的重重叠叠的城墙一样的土崖说的。民兵听见这话,心里说,这是啥话,说得好像我们这个地方不是人住的地方一样哩。 这时候,那个男人一脸轻松地对民兵说,你在这里做啥,是放哨么?都已经是新社会了,还用放哨? 他不说还好,听他这么一说,年轻的民兵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即双脚并拢,让自己恢复成站岗时的姿势。头上的棕褐色毡帽不知什么时候压住了眉毛,他伸手扶了扶。他说,您咋知道不用,不知道就少说两句,照你这么说,我们都应该回家睡大觉去,是不是?那坏人来了,敌人来了咋办,我们全都得叫包了饺子。 男人说,说得对呢,应该放,应该放。又对民兵说,回去告诉你爹,就说我回来了,叫他有空来串门。 民兵心想,你连名字也不说,谁知道你是谁。但是他的嘴张了两下,却又没说出话来。他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很有点儿老油条的劲儿,不仅时刻摆出一副长辈的样子,还很能说会道,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是那种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把死的说成活的的主儿。本来他还想对这人继续盘查,让他一搅和,竟稀里糊涂地忘了。 后来,还是男人自己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对民兵说,回去跟你爹说,我叫徐继业。说完以后,往马车前走了两步,很快又回头说,徐继业这个名字或许他已经不记得了,跟他说铁锤,就说铁锤回来了。 二 车上的那些桌椅板凳卸下来以后,徐继业付了钱,马车就走了。 车上的那些孩子,一共七个。七个孩子,两个妈。 两个妈,就是那两个女人,她们都是徐继业的女人,一老一小。老的,四十多岁的是吴月梅;稍年轻一点的,二十七八岁的叫张彩。前面的六个孩子都是吴月梅生的,只有最小的小七是张彩生的。张彩是徐继业有了绸缎店几年以后来的,前面那六个孩子都管张彩叫二妈。毫无疑问,曾经的那个绸缎店像是一个早已远去的梦,不仅完全模糊,更碎得一点儿渣滓都不剩。徐继业站在儿时出生并成长过的老屋前,呆呆地望着不久前他们回来时的那个方向,事情明明才过去不久,可是却有一种漫过了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感觉。徐继业觉得,张彩很像是一颗灾星,自从娶了她,也不过才两三年的光景,一切都变了。他其实很不愿意这么想,可是往往又总是一不小心就想到了这个问题上,不过他对谁也没有说过,这种事,这种感觉,哪能随便说出来呢,脑子里能奇怪地蹦出这种有失厚道的想法,就已经很对不起人家张彩了,也幸亏她不知道。是张彩做了什么吗?当然不是,她啥也没有做过,变化不是她带来的,却与她是前后脚来的,这一点没说的。大概除了小七,全家都能作证,自从这个二妈来了以后,家里的事情就没有断过。 不过这一切都早已经过去,或者说已经是事实了,接受不接受,也都得接受,徐继业觉得再翻腾这些也没意思。眼下,真正让他心神不宁的还是张彩的身份问题。以前在城里那些年,好像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些事,现在突然回到村里,这个问题一下跳出来了,成为他最头疼最害怕的一件事。徐继业觉得,要是一个怕见人的伤疤,或许还能捂住,也能想办法遮掩过去,问题它不是一个伤疤,伤疤不会爆炸,但是这个事是会爆炸的,所以徐继业觉得它是一个炸弹,一个实实在在的炸弹。至于何时爆炸,那只是个时间问题,而且肯定不会太久远。他有一种感觉,好像听见它已经被引燃,正在哧哧地冒着火星,而炸响的地点当然只能在他们这个家里。 有些事情还能做,有些话也还能说,但是有些则不能再说了,比如孩子们嘴里叫惯了的“二妈”,毫无疑问,应该尽早作废。 徐继业觉得,当前,眼前,首先就得解决这个问题。 晚上,趁一家人归置东西打扫屋子乱哄哄的时候,徐继业逮住一个机会,把张彩拉到大门道那里。从街门外一进来,先得穿过这个门道,因为上面有顶子,所以这里光线一直都是暗暗的,大白天都是暗的。徐继业小的时候,母亲常在这个昏昏暗暗的大门道里做营生,夏天烈日炎炎,大门道还能遮阳。 徐继业紧紧地拽住张彩的一条胳膊,把张彩都捏疼了。她抽回胳膊,问徐继业啥事。 徐继业先是压低声音,似乎正准备大说特说,可接着又叹了一口气说,唉,真是没法说。 张彩问,啥没法说? 徐继业说,咱们……唉,真是没法说呢。 张彩摸不着头脑地看着徐继业,她面前的这个男人此时只是一个黑影。 黑影在更为漆黑的大门道里转来转去,是个焦躁万分的黑影。黑影有话要说,可是每当面对面前这个女人时,又只剩下一声声的哀叹。女人不知道他“唉”啥。黑影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谁不是只有一个女人,只有我,有两个女人。 张彩说,怎么想起说这事,这谁不知道。 听她这么说,黑影一时惊得想去捂她的嘴,吓得张彩往旁边闪了一下。 黑影说,唉,你真是啥也不懂,在这个村里,当然没人知道,这事只有咱们自己知道。 黑影说,像我这种情况,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黑影说,纸包不住火,时间一长,总有露馅的那一天,你能包裹一辈子? 黑影说,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唉,真是没法说呢……我这两天麻烦死了,回来的路上就开始麻烦了。你没觉得咱们哪儿有点儿不对么,你一点儿也没觉得?难怪你悠闲得没事人一样呢。你又不是没见过,还有的人连一个也没有呢,这不公平,这还牵扯到一个公平问题呢。 你要对所有没女人的人负责? 我哪能负那个责。不过在这件事情上,我也是有过错的,这是能肯定的吧。 黑影在更深黑的背景里站着,没有秩序地走着。 张彩听见外面的柴门在摇晃,发出凌乱的响声,她的脸忽然绷紧。 后来她听出来了,响声是因为风,并不是有人在外面。 黑影对她说,你说说,我能没错么,我有过错呢。 好半天以后,张彩才慢慢地反应过来。她对黑影说,我怎么听得我好像成了你的累赘? 黑影心里说,就是呢,原来不是,现在是了。可是嘴上却说,不能那么说,当然不是,你怎么能是累赘呢。我是说,咱们想办法度过这个难关。 张彩说,想啥办法? 黑影说这不是正在想么。和你说,也是想和你商量,我一个人的脑子不够用。 张彩说,你的脑子不够用?算盘打得啪啪的,你的脑子要是不够用,我的就更不够用了。 黑影说,两个人的脑子加在一起,总比一个人的好。 又说,唉,还提那些做啥,就别笑话我了,不过是个从前的小业主,有啥够用不够用的。真的要是够用了,还能这么狼狈么。 仅仅过了一天以后的晚上,徐继业把街门关好,让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共同出谋划策,商量怎样解决那个火烧眉毛的问题。 昏黯黯的灯光里,徐继业指着坐在一旁的张彩,告诫所有的孩子们,说从明天开始,不,从今天起,他们的二妈,就不再是他们的二妈了,谁也不能再叫她二妈。他丑话说在前头,今后无论从谁的嘴里再蹦出“二妈”这两个字,他先打断他的腿,他说到做到。 他说了很多,但孩子们印象最深的就是“打断腿”一类的,他们问他那应该叫啥。 他说先随便凑合一下,叫姑姑,或者叫姨姨也行。 徐继业的二女儿宝应及时听出其中的漏洞,她问徐继业,到底是叫姨姨还是叫姑姑? 两个女人,吴月梅和张彩,也几乎同时觉得,这是个问题,必须得定下来,不能乱叫。否则不用别人闹,自己就露馅了。 徐继业的大女儿宝兰说,堡垒最容易从内部被攻破。 突然发现不能随便,更不能凑合,徐继业也顿时觉得不能乱叫,自己心急,想得有些过于简单,事实上只能有一种叫法,而且必须得定下来。他说我看就叫姨姨吧。 徐继业看着吴月梅说,从今天起,她就是你的妹妹了,他们叫她姨姨。 让张彩当她的妹妹,吴月梅并没有显得多吃惊,只是稍微愣怔了一下。不过吴月梅提醒徐继业,让他注意她俩的长相,她们长得可是完全不一样,她担心别人会疑心。 徐继业说,谁不信就让他去,能有啥,姐姐和妹妹也不一定非得就一样,咱们的宝兰和宝应就不太一样呢,谁敢说她们不是亲姊妹。 吴月梅摇头,因为她总觉得徐继业举的例子不对,不那么恰当,更不那么硬气。 张彩对徐继业说,我啥时候成了你的小姨子了? 徐继业对张彩说,今天,就从今天开始。 徐继业说,我本来想让他们叫她姑姑,可是我没有妹妹,有过一个姐姐,也早就不在了,这事村里的人都知道,你总不能凭空突然变出一个妹妹吧?任何时候都不能把别人当傻子,谁也不傻。 吴月梅对徐继业说,不是我说你,你现在就有点儿把别人当傻子呢。 徐继业忍住心里的不悦,对她说,当不成我的妹妹,就只能当你妹妹了。其实当你的妹妹更合适,你有几个妹妹,长啥样,谁也不知道,谁也没见过,这更保险呢。 面对着突然到来的新关系,吴月梅一时显得十分错愕,坐在那里,眼神很远。张彩也是,好像正在说一件与她无关的事。她抱着小七,小七把脸贴在她胸前,不看任何人。有一只手从后面伸过去,捅捅他,小七感觉到了袭扰,很快又往张彩的身上使劲拱了两下,把脸埋得更深。 没有人说话。徐继业在昏沉沉的灯光里挠着头。屋里黑压压的,却又不知哪些地方在冒风。墙上的墙皮剥落得很厉害,露出最初的泥土和麦秸。 忽然,徐继业眼睛一亮,低声吼了一声。 表妹?表妹!徐继业有些兴奋地说。他虎视眈眈地看着大家,又像是在征询屋里每一个人的意见,用竹扫帚一样的目光把每一个人都扫了一遍。他说,表妹就没问题了吧,表姐妹长得不一样太正常了,要长得一样了,还不对呢。 “表妹”这个身份一出来,几个大一点儿的孩子都觉得行,就连吴月梅和张彩也觉得这个办法好,不仅行,还有点儿很妙呢,谁家没有亲戚,他们家就不能有么。 徐继业对大家说,那咱们就定下来,以后她就是你们的姨姨了。 又对张彩说,他们叫你姨姨,你得答应,你要是反应不过来,他们就白叫了。 张彩说她尽力,尽力习惯。 除了叮嘱这件事以外,徐继业还告诉家人,尤其特别嘱咐几个孩子,回到村里,要小心做人,尤其不许乱说乱动,惹是生非,该忍的要忍,该躲的就躲,因为他们这个家,比别的人家要脆弱得多,本身就经不起任何一点儿摇晃和颠簸。 老四是个男孩,是徐继业最宠爱的一个孩子。老四凭直觉,觉得今天说的事与妈和二妈有关,于是他问徐继业,要是有人问他,他一共有几个妈,他是该说一个还是两个呢? 徐继业从来没有对老四凶过,这时却恶狠狠地看着老四说,你想说几个?你准备说几个?没有“一共”,就一个!你要敢说两个,我告诉你,咱们家马上倒霉,立刻完蛋。 听他这么一说,所有的孩子都被吓住了,不管大人还是小孩,没有人愿意倒霉,更不要说马上就倒霉。从此以后,他们要习惯“姨姨”这个称呼,不然“二妈”这个词一定会不自觉地从他们的嘴里冲出来,他们要及时地咽下去。 吴月梅也对老四说,出去可不敢瞎说,要记住你只有一个妈,那就是——我,另一个不是,她又没生养过你们,她是我的表妹,你们的姨姨。 三 不光他们六个孩子不能再叫张彩二妈,就连她亲生的小七也不能再管张彩叫妈了。小七变成了谁的孩子?当然是吴月梅。家里的老幺,这一带的人把这样的孩子叫做垫窝子。垫窝子本来指的是鸟,鸟窝里最小最弱最后才出窝的那一个。 后来的事实证明,好多事情只是他们自己想多了,别人并不像他们想的那样看,你提前准备好一种答案,等着有人来问,却从来没有人问。时间长了,怀揣答案的人似乎憋不住了,自己往往会主动介绍,逮住机会就袒露一二。从某些方面来看,这事多少又有点像躲猫猫,你藏得很深,没有人能找到你,后来没人找了,时间一长,你只能自己走出来;或者你藏得并不深,但是一直没人找,最后你也得自己很没意思地走出来。 倒是他们家的那个“亲戚”——老大不小的张彩,最先引起了人们的关注。 先是周围一带的人们,知道张彩是一个还没有结婚的姑娘,长期住在表姐吴月梅的家里,帮助表姐看孩子,做些家务,再后来,差不多全村的人也都知道了。这个叫张彩的表妹难道没有自己的家么?没有,她的爹妈早已去世,只有一个哥哥已经成家,因为和嫂子合不来,就来投奔自己的表姐。表妹张彩和表姐吴月梅从小一直都是最亲最好的姐妹呢。 张彩身材高挑,白皙,村里有些二十左右的姑娘看上去比她还要老相、粗糙一些呢。 平时出来进去,张彩话也不多,有人看在眼里,就觉得徐继业家的这个表妹真是不错。 渐渐地和周围一带的女人们熟了,有的女人就向吴月梅打听她那个表妹有对象了没有。 第一次听到别人问这种事,吴月梅惊慌失措,就像头顶上猛然在打雷,只能慌乱地回答说还没有呢。 对方就对吴月梅说,她有一个兄弟,快三十了也还没有对象哩。 吴月梅明白对方的意思,也能猜出她接下来想说什么。碰到那种时候,吴月梅就虚虚地应付着,说归根到底,那种事情,最终还得看人家本人的意思呢,新社会,恋爱自由,婚姻自主,表姐、表姐夫,也根本不能替人家做主呢。就算是亲爹妈也不能硬来,横加干涉的,结果都不会好。 有的女人就说,谁说要硬来,又不是马上就娶过门,只不过是给他们介绍一下,看看他们有没有缘分。 大家就说,主要还是觉得张彩这个人很好,所以才会关心她有没有对象,许配了人家没有。要是一个不好的,才没人理呢。 吴月梅也知道,大家说的这是实话。 回到家里,吴月梅悄悄地对徐继业说了这件事,徐继业听了,惊得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人也迟钝了好一会儿,一双眼睛顿时变得鼓鼓的,像是吃东西噎住了,瞪着吴月梅。 吴月梅看见他果然被惊着了,也吓得不轻。 惊吓只是一个方面。徐继业觉得,头顶的天好像塌了一块,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呢。不是么,他们一直想的是如何才能堵住各种漏洞,却从没有想过关系撇开后,会出现另一个问题。张彩变成自由人以后,这个问题马上就跟着来了。可见他们的计划是多么不周到,自己把自己绊倒,落入陷阱的也不是别人,而恰恰是自己。 缓了一会儿后,徐继业问吴月梅是谁要给张彩介绍对象。 吴月梅说了周围几个女人的名字。 徐继业苦着脸说,唉,这些女人。 吴月梅说她们也是好意,人家也并不是随便逮住一个就给介绍对象,也挑人呢,有时候挑得还厉害呢。那些蛤蟆瞎佬、瘦马旱驴子一类的,想让人给他们介绍,也没人愿意管呢。 徐继业说,理是那么个理。 徐继业预感人们给张彩介绍对象,恐怕这还只是个开始,吴月梅对此也有同样的感觉。 徐继业这就开始有点埋怨吴月梅了,他知道她就喜欢和附近的那些女人们坐在一起不管不顾地瞎谝,一谝起来就没完。现在怎么样,终于谝出麻烦来了吧。 但是吴月梅却觉得她这也是在给徐继业铺路呢,也更是给全家人铺路呢,不是么。谈不上也做不到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至少也总得想办法给自己扫出一条能走的小道。住得这么近,邻里左右的,还能不来往了,没有深交,难道连平常的话也没有么,那你们这一家子是什么人,又是什么情况呢?生眉冷眼地没有来由地猛不防从不知什么地方回来,过得黑门绝户的,邻里之间话也不说,和谁也不来往,你不奇怪?这种人家,不成为全村人怀疑的目标和对象才怪呢。全村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你,没事也能把你盯出事来,你就是一张白纸,也能盯出许多黑道道来,更何况你们这个家还不是一张白纸,本来就有黑呢。 吴月梅的话让徐继业感到一丝不快,想这是咋说话呢,别人描画你没办法,自己还往上涂抹。可是她说得不对么?徐继业觉得,她说得很对,很在理呢,他其实也很希望吴月梅能和她们打成一片,而不再是一个生人和外人的形象。大半生的经验和所见所闻告诉他,在很多事情上,人与人,亲近和不亲近大不一样,甚至认得和不认得也完全是两回事呢。 吴月梅抱回柴禾,准备生火。外面的情形就是这样,邻里们也大体就是这样,那以后她还将继续出现在她们中间,成为她们当中的一个。徐继业也再不敢表示反对。 有人要给张彩介绍对象,这个问题他们迟早要面对,不过徐继业觉得这个问题距离他们还应该有起码一百里的路程。而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训练小七,让小七学会说话,具体来说,就是要让小七改口,管吴月梅叫妈,管张彩叫姨姨。别的孩子不太费劲,最难弄的就是小七,因为他还不懂事。别看面对的是一个不懂事的小人儿,可是事情本身并不小,而且是很大也很关键的一件事,小七这一关过不去,其他人做得再好也没用。所以徐继业再三嘱咐吴月梅和张彩,让她们两个人在家里好好训练小七。没事就教他,教得多了,他自然就改过来了。就像练兵一样,一支队伍都能训练出来,他一个小孩子还能训练不出来么?功到自然成。 这以后,在家里,吴月梅和张彩两个人,无数次地训练小七。吴月梅抱着小七,指着对面的张彩说,看,姨姨来了,叫姨姨,姨姨…… 小七看看张彩,不吭气。 不吭气还是好的,有时候小七看着张彩,直接开口叫妈,伸出手让张彩抱。 吴月梅头一歪,绝望地靠在墙上。小七怎么会认为张彩是他的姨姨,她觉得这绝不可能,她从小七的眼睛里能看出来,小七很知道对面的那个女人是谁,所以你无论说什么都是白说。 张彩也生气地对小七说,我不是***,我是你姨姨。 张彩生气是假生气,吴月梅能看出来,说不定小七也能看出来。此外吴月梅还觉得张彩在很多方面都很不积极,凡是能应付的都一律应付。 小七摇摇晃晃地奔向张彩,伸手抓住张彩的衣襟,张彩把他推开,对他说,不要找我,找***去……边说边指着蹲在对面的吴月梅说,***在那儿呢。 吴月梅手里拿着糖,一边朝小七拍手,招手,一边又指着自己的鼻子,引导小七。 小七看看吴月梅,又看看旁边的张彩,仍然不开口。 小七这个小鬼头,经常把吴月梅和张彩两个人气得够呛,很多时候宁愿不要糖,也不开口叫妈或者姨姨。两个女人训练累了,又看不到哪怕一点点成绩,都灰心丧气地坐着,懒洋洋地躺着。这两个女人,在训练小七这件事情上,不是互相鼓劲,而是互相泄气,既泄自己的气,更泄对方的气,还从心里怨恨她们的男人。徐继业从外面回来,吴月梅很是忧虑地告诉他,说小七很不听话,咋也教不会。 徐继业站着说话不腰疼地说,教不会也得教,我觉得还是你们的工夫下得不够,办法也不一定有效。他那么小,懂得个啥,只要好好教育,反复训练他,一定能教会。 徐继业给吴月梅和张彩布置的这个任务,让这两个女人觉得不次于让她们徒步登天。 不过,成绩还是有的,有时候,小七也会没有任何征兆地忽然朝吴月梅叫妈,把张彩叫姨姨。每逢那时候,两个女人又惊又喜,呀……这是真的么,她们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小七为什么忽然听话了呢?她们觉得,应该是她们的辛劳结出了果实,两个女人小心翼翼地看着突然变得听话的小七,就像看着一枚危险的又完全不了解其性能的炸弹一样,生怕他突然又反悔,再退回去。因为叫一回可不够,得一直这么叫才行,她们不相信小七这就改过来了。 每天离家出门前,徐继业都要一再叮嘱两个女人,没有十足的把握,尽量不要让小七到外面去。 不过,她们看管得再严密,也有疏漏的时候,而小七呢,一不小心就会顶开门溜出去,一株小蘑菇一样摇摇晃晃地出现在街上,新奇地看着外面的一切。 忽然发现小七不在屋里了,吴月梅或者张彩就会马上追赶出去。有时候手上要是没有太要紧的事,她们两个人就会一起追出去,到处吆喝,寻找。看见小七的身影,张彩张开双臂,对小七说,来,姨姨抱…… 可是小七不管那些,他在街上当着别人的面,跌跌撞撞地扑向张彩,公然叫妈,惊得她面色如土,心差一点儿从嗓子里蹦出来。有时她不得不这样跟别人解释,说孩子小,不懂事,见了谁都叫妈,甚至看见有牛羊经过时,也会叫妈,嘴里发出妈妈妈妈的叫声。 小七不懂,除了妈,他还分不清别的那些难懂的称呼。他只熟悉这个女人身上的味道,他爬山一样爬到张彩的身上,努力地试图解开张彩衣裳上的扣子,因为他知道,只要解开了那几道扣子,接下来就能吃到香甜的奶了。可是这个女人却非不让他解,他的一只小手刚摸到一粒扣子,她就把他的那只手拿开了。小七不屈服,接着又把手伸上去,可是很快又被拿开了。好几回都解不开那些扣子,吃不到奶,小七就会哭,有时候也会哇哇大哭,但是更多的时候哭得像叹气一样,唉……唉,哭出一种明显的无奈又伤心的声音。旁边有人见了,就说,这孩子,可怜哩,心里麻烦呢,心里麻烦才会那么哭。 无论吴月梅还是张彩,都很讨厌这种说法,这么一点儿小的孩子,有啥可麻烦的。 吴月梅没有奶,因为她生的老六已经六岁了。张彩有奶,但是不能让小七在人前吃,况且张彩的奶水也已接近枯竭。即使不枯竭,还有奶,那也不能再让他吃了,尤其是在外面的时候。外面不能吃,家里也不能吃,妈变成姨姨,哪有吃姨姨的奶的。这以后,一个小奶瓶就应运而生了。小奶瓶里灌着糖水,小七没办法的时候,吃不到奶的时候,也会抱着小奶瓶咕咚咕咚地猛喝一气。小奶瓶里的糖放多放少,他也能喝出来,品出来,糖放得少的时候就会皱眉头,不愿意多喝。平时嘴里老含着一个空奶嘴,小七总是吱吱地吸着,走到哪儿吸到哪儿。 …… (节选自《上海文学》2023年第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