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的会东县城风尘仆仆。这让人觉得,这个1952年建县的地方,用四十年穿越一朵历史的浪花是多么不易。县城的样子,就是大地苍生的样子。我那些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父老乡亲,容貌苍老,背影斑驳。 某天中午,初入县城的中学生按捺不住好奇,舍弃午休去逛街。一辆中巴车吐着黑烟,从街边的梧桐树下驶来。路线牌上写着:会东 江舟。哦,江舟,一个我从未听过的地方。但这一点都不奇怪。一个月以前,我的世界只有故乡阿尼卡。如今我张开青春萌动的双臂,想要拥抱这世界。 此后,我还是偶尔会遇见那些奔忙于县城和江舟的中巴车。江舟?我脑袋里浮现出摇晃于历史波涛里的小船。而金沙江在数重山外。百思不解,心向往之。江舟是姜州的旧称。一个旧地名,像一个离去的人——在这个世界,留下传说和子孙,留下功过与得失,然后化作风雨。风是不死的,像我们祖先的在天之灵。雨也不死,从江河到雨水,无非是换了名字。至于雷电,太威严,不容想象。 任何时候,我们都站在时间的节点上。我们的背后是历史,前面是未来——江舟是历史,姜州是未来。所以当我再次看到开往江舟的中巴车,便有了时空穿越之感。如果我踏上这辆车,能不能真的抵达姜州?我会不会去到另一个叫江舟的地方。就像一个人选择隐遁,离群索居,让另一个人替自己活着。 一个离县城20公里的小镇。我说它小,是用县城省城甚至北京上海来对比,是一览众山小。这种对比,容易让人产生关于“中心”的思考。毕竟,这确实是群山之间的弹丸之地。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奥兹在长篇小说《爱与黑暗的故事》里写:“对于作家来说,自己身在哪里,哪里就是世界中心。”其实何止是作家,对于任何人都是。 姜州是姜州人的世界中心。在会东辖区内,大概没有比姜州更具历史文化的地方了。我指的是白纸黑字的记录,在《史记》或《华阳国志》之类的古书里。在这类古书里,“写下即永恒”(佩索阿语)。永恒,当然就是存在,是证据。比如姜州,《华阳国志》载,“会无县,路通宁州,渡泸得堂狼县”。会无,即会理;堂狼,即今巧家一带。此段并未记录姜州,但从地理上看,姜州是会理到巧家的必经之地。另据《会理州志》载,公元1278年,撤“绛部”,设置姜州。1278年,是元朝。那时的会东大地上,可能很多地方还是飞禽走兽的天堂,而姜州以其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成为连接川滇的重镇。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我在丁文江的文集里读到过旧时的姜州。1914年,地质学家丁文江到会理通安一带探矿,取道今天的会东境内,过金沙江。“第二天宿姜州,是明朝洪武初年所设的七州之一——会理在明初是会川府,领七州一县。我住在贵州会馆,是一个极其高大的建筑。大殿上中间供的是南霁云,右边是黑神,左边是观音。南霁云的侍从,却是穿着马褂,挂着辫子。会馆是道光七年建的,当时贵州人一定很多。”(《丁文江文集》第七卷) 这些年,我走过很多曾经繁华一时,后来却无人问津之地。而姜州不是。这里至今依然是交通要道。群山之间的小坝子上,建筑可以推倒重来,记忆可以被风吹散,而作为人间的道路——旧时的南丝绸之路,后来的353国道,再到现在的高速,一直和姜州相关。由会东通会理,再通向攀枝花和昆明。若无姜州,我们将是怎样地翻山越岭才能抵达远方? 所以,当我们在会东新云一带寻找历史的遗迹时,自然无法绕开一山之隔的姜州。一百多年前,丁文江之所以在文集里写下姜州,是因为他要去今天的新云拜见土司,以求得护身符过会东彝区。姜州和新云之间,隔着鲁昆山。当年需要走一天的路,如今一个隧道便能解决。 新云境内的马头山上,有旧时土司遗迹。象征权势的桅杆,在山上矗立了数百年。群山无言,但一切看在眼里。做一个假设:土司时运昌隆的年月,人喧马嘶,而一山之隔的姜州,商贾云集。更远的地方呢,奔跑着狼群。这样想时,我正在从马头山去往姜州的路上。 汽车应该对一条古道保持敬意,以免留下轻狂之名。人类也是。想想那些千百年来从此经过的英雄美人、贩夫走卒,谁的父母,谁的儿女,他们在人世,无论留下传说与美名,还是寂寂无名,最后都化为了一抔尘土。 只有大地永恒。多年前,我曾经此姜州去攀枝花,汽车在此作短暂停留,供三两个乘客上下。出门人的磷肥口袋里,装着换洗衣物。此去离家千百里,成败由天定,人只负责打拼。 若干年后的五月,我站在了姜州的艳阳下。路边遇一老者,是我们父辈的样子。孙云华问他去哪里,答:去吃一碗姜州凉粉。著名的姜州凉粉,早已融入了当地人的生命中。大概,隔几天不吃就觉得日子寡淡吧。 初看,姜州泯然于众。无非是楼房林立,车辚马萧,行政机构健全,生活便利,可供人生老于斯。而从某家药房或凉粉店旁转进去,姜州就变成了江舟。老式理发店里,理发和修面,是剃头匠和客人共同举行的青春纪念仪式。再往前走,推开古老的木门,明清时代的四合院里,住着生于民国年间的老人。眼前的孤寂,让人想起往日繁华。辛弃疾写: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想必就是这样的触景生情。 旧时巷道,四合五天井,炎帝宫,日子以建筑的方式凝固起来,比石头和木头坚硬。漫步其间,这巷子像一个巨大的消音器,脚步声、谈话声、开门声,都必须轻缓。因为这里仅供人回忆。而旁观者,终将要退回巷口,面对现在和未来。 当我们赞美一种生活时,我们说“日新日异”。我们其实是在赞美一种变化。而这种赞美居于厌倦与憧憬。新与旧,只是时间的问题。就像此刻,我们站在姜州的街头,谈起它的辉煌过去时,也在憧憬着它的美好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