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腊月二十九黄昏,杨梅山联盟村被暮色围拢。 没有风,空气就像结了冰,又冷又干。灰喜鹊喜欢单独行动,零零星星地矗立在干枯的树枝上,头时不时摆动一下。麻雀则总是一大群掠过,“呼”一声从南飞到北,或从北飞到南,扑入一片竹林。 空气里弥漫着硝烟的味道,夹杂着各家各户散发出来的酒菜香味,与寒气、肃杀气,混杂成一种叫“年”的东西,渗透到每个人的毛孔里。 中午团年饭之前的祭祀是一年中最隆重的时刻,父亲领头拜,说出他一生执着的第一个信念——国泰民安,山河无恙。从前我只觉得这八个字太重,从像父亲这样的老农民口里说出来,有种莫名的讽刺意味,似乎这样的词不配由他来说,但我知道,他是认真的—山河安稳,人民安泰,好不容易从贫苦中走出来的他才能安享晚年;他活了八十年,这个道理早就悟透,而我们,若不是两年前那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哪曾抬头看看这个世界? 暮色沉重,鞭炮声暂时停了,村庄静得能听到水滴声来。我们在改装了的客厅里看电视,守岁,父亲与他的后妻坐在被烟熏得乌漆墨黑的老厨房的火堆旁烤火。对于父亲而言,祖祖辈辈,岁岁年年,除夕夜的火,也是迎接“年”的仪式之一。 接近零点,深黑的村庄上空飘起了柴火燃烧时特有的橘木香味,小河对岸的七彩焰火升到半空,一声一声的巨响震得大地晃动,不多久,西邻李家也开始放烟花,他家在本地开了工厂,每年此时都会大放焰火,把对岸煮粥一样的声音压下去。 时间还宽裕,父亲不慌不忙地铺开鞭炮,摆好烟花。没有人陪他,他的身影分外孤独。 在除旧迎新的一刻,父亲从容地逐一点燃了所有药捻子。但因为有李家那强悍声势的衬托,父亲的炮声与焰火犹如广大背景幕布上的一二点星子。似乎迈过恒久的时间长河,炮声与火光渐渐寂灭,宁静、漆黑一片的田野被大雾笼罩,堆积起来的烟尘与雾融在一起,使四周的浓雾如一堵墙,隔开了我们与世界。相隔不到十米,父亲咳嗽的声音清晰在耳,可我睁大眼睛也看不见他。然后他的腿最先出现,再就是手,最后出现的是头,他如同从水底渐渐浮出来的,那个瞬间使人深感不真实。 我心里一惊—我从未真实地看到过我的父亲。这么多年,他对于我而言,一直在雾里,大雾浓处。如今,他日渐衰老,衰老得只要他说一句不合适的话,就可以被我怼得无话可说。 二 走到堂屋门口,面前是浓雾笼罩的大地。父亲遥望对岸明明灭灭如同梦幻的焰火,像是在欣赏、赞叹,也像是在思索、祭奠。从大雾中走出来十几分钟后,他身上那股子说不清的雾气才渐渐褪去。 他仿佛从一场大梦中醒来,说出了新年的第一句话:“爬过年坎子,租给李家的那片土地,我就要涨价了,他如果不同意,我就要收回来,让他的工厂开不下去,他们对这片土地的所作所为,已经让我看不下去了。” 那是父亲精心培育了好几年才长成的橘树林。父亲对自己的培植技术十分自信,他总是高昂着头,眯着眼,很骄傲地说,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我种的西瓜和橘子是最甜的。作为一个在地里刨食的农民,他所有的成就感都源于他的果实,不管这片土地怎样变化,那种渗透进骨子里的对果实的崇拜是不会变的。然而他终究会老去,老到无法挑动一担粪,无力推压喷雾器给果树杀虫,甚至要看清树干上的虫洞并用蘸药的棉花堵上,都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更别说爬到树上一只一只把橘子剪下来,以确认自己的收获了。他对自己的老去无能为力,最后只能妥协,在电子厂的协议书上签上“同意”二字,每年租金五百元,一次签五年。 2500元,在五年前,对父亲而言是一笔不错的款子,他并不知道电子厂是做什么的,但其志在必建的势头,还有这笔钱对他的诱惑,使他放弃了对那片橘林的执着。但父亲低估了自己对土地的感情,他完全没有预料到,在未来的五年里,他会因为这片土地上建起了钢筋水泥的房子而心痛不已,会因为周围土地受到污染而辗转难眠。他才不管世界上正在发生什么大事,也无暇理会有更多的厂房建在耕地上,他只要自己的土地恢复原状。为了退掉那点租金,让电子厂不再开在能够结出最甜果实的黄土地上,他多次上访。可就算他把老命豁出去,也丝毫撼动不了一个村庄支持实业的决心。 建厂的辛筠与我弟弟同年,是李家的满儿,读书一般,却从小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我弟弟当年考上响当当的重点大学,后来又分配到国企工作,而辛筠只能到南方打工。父亲昂首挺胸地从李家门前经过,难掩对打工仔辛筠的轻鄙。那时候父亲总会感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啊。 可在时代的巨浪里,有的人被打翻落海,有的人却顺势踏浪,将自己送到顶峰。仅仅十年,他俩的命运就有河东河西之别了,弟弟离开国企走向市场,被残酷的现实抽打得千疮百孔,而打工仔辛筠学到一身本领,回乡创业。 回到家乡的辛筠向村委会提出建厂设想,这不仅要投入大量财力,还需占用世代耕种的土地。他能提供给村庄的利好有两个,一是成立股份制公司,村里人对他的厂有信心的,都可以投入一定资金作为原始股,年终分红;另一个是可以解决几十个留守妇女的工作问题,待遇比下地干活要强得多。谁能拒绝这样的诱惑? 父亲对此欲言又止。他凭着丰富的人生经验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但他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在电话里与我诉说他的不甘心。他说,这么搞下去,只怕老祖宗的墓碑都不会有容身之地了,以后你们再也看不到一片干净的黄土,吃不上一口只有这黄土才种得出的甜橘子了。他的忧愁早已成为常态,而且显得毫无必要,没几个人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建电子厂的设想赢得了全体村民的认可,也顺理成章地得到了政府的支持。厂址选在辛筠自家的橘林,但面积远远不够,他必须租赁邻近的土地,父亲的那块地正合适。在那块地最高的橘树上,我们曾无数次眺望远方的河流,那时,童年的微风拂过树梢,遥远的他乡被送到眼前,心中熊熊燃烧起对远方的热望。 没有谁的故乡是一成不变的。父亲纵然怀着最深的爱恋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在租地合同上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三 大年初一,空气凛冽,我们赖在被子里不肯起床,父亲不断地从房子这头踱步到那头。他的脚步沉重,后跟磨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声音,并朗声说,好大的雾! 我抬眼望了一眼窗户,光线还很暗,玻璃上蒙了一层白雾。一看时间,才六点四十。 大年初一,从前总要早起去伯父家拜年,但这两年因为疫情,彼此都免了那些虚礼,倒也清净。本来无事可以睡懒觉,他却以这种方式暗示我起床,我便知他被这与土地相关的心事,折磨得焦虑难安。 披衣起床,陪他一起坐在台阶上,看浓雾中的大地慢慢从沉睡中醒来,大片的橘林影影绰绰地浮现,四周又响起了鞭炮声,村庄从寂静的大海里升腾起来。居于这样的雾气里,新年的热闹,也只有声音才能使满村庄的人互通有无。父亲年老之后,耳朵越发不好使,但每一次炮响,他都能准确判断是谁家放的,又是哪家来了亲戚。 辛筠的祖父是我堂哥的外公,往年,他们两家总是在大年初一早晨约着一起去上坟。每次坟头的鞭炮声响起,父亲的脸上就会浮起一缕失落,他装作毫不在意,讪讪地说:我哥把岳家看得重。他的意思是,伯父一家人应该先去给我祖父祖母上坟拜年,理应与他更亲,可他偏偏与小舅子亲。他以为把自己的嫉妒掩饰得很好,可谁不知道他在这个村子里的尴尬处境呢? 直到八点,所有人都起床了,辛筠祖父的坟头依然没有鞭炮声响起。父亲似乎松了一口气,幸灾乐祸地说,你伯父与他们闹掰了,他这次总算看明白了谁才靠得住。你堂哥与他合股开厂,还提供技术支持,你堂哥你知道啦,大学教授,资源多,结果,等赚到大钱了,辛筠就想方设法把你堂哥的股份稀释了,现在他把所有小股东的股全部买断,这个厂就成了他一个人的厂了,你看他狡猾不狡猾?你堂哥与这个厂无关了,关于那片土地,我就再也没有什么顾忌,顶好要价啦!建厂子时,他还租用了你伯父的土地,如今你伯父也想要回,看他怎么处理。 父亲的语气中有前所未有的惬意,他憋闷了许多年,此时有隙可乘,真可谓快慰平生。父亲说,只要辛筠有半点不愿意,我就要求他把建在那块地上的房子拆掉,让他蒙受损失,让他的厂子无处安身。他说得恶狠狠的,设想了最坏的结局。 但农村的土地并不是你私人所有呢!如果他找来乡里的领导,要用土地换土地,你怎么办?他修好了进村的路,又解决了那么多的就业问题,还是纳税大户,也没有胡作非为鱼肉乡里,你为什么这么纠结?再说现在疫情对他的厂子冲击应该也挺大的,他那么多产品都要销往沿海和国外,你别看他摊子铺得大,还把其他人的股合并了,不见得是只顾着他自己的利益,说不定他有自己的难处。 听我这么说,父亲蹭地站起,又开始踱步,这次后跟拖得更响了。 沉默半晌,他说,不可能,我看他的样子也不像厂子出了问题。再说,他出问题是他的事,我那块土地是我所有土地中最肥沃的,这几年任由他们在上面乱搞一通,完全不成样子了,我做梦都心疼!我不管,我要收回来,自己耕种,重新栽橘子树!哪有一个农民不种地的道理?千百年来都没有!你去看看,这村子都成什么样了,到处砌房子,把钢筋水泥往能种粮食的地上堆,而房子都空在那里,这可是能养活人的土地!这真是不顾子孙后代了! 说到激动处,父亲脸色变成酱紫,他几乎要爆炸了。自从十年前的春天从死神手里逃脱,他就似乎已看透一切,淡泊了许多,除了土地,还有什么能够让他日夜牵念?他没法更准确地表达自己,只知道蛮横地要回他的土地。 晌午时分,雾气渐散,村庄恢复了清晰的面貌。辛筠祖父的坟头响起了单调的鞭炮声,父亲脸上有一缕难以觉察的得意。他带着我弟弟,高高兴兴地前往那个埋葬着祖先的山岗。在那里,他遇到了伯父和堂哥,他们再次谈起了土地问题,回来时,父亲满面春风。他说,他们几十年铁桶一样的关系,现在有了裂缝,这次我就要看辛筠怎么栽跟头,下午,我就要与他约谈,每次我想找他,连个人影也见不到,打他电话总说忙,不肯见我,你们帮我看着,只要他的身影在地坪里出现,就给我叫住他,让他过来叙旧,我打他个措手不及。 四 故乡是一个亲切的词,也是一个有隔膜的词,是对于离乡的人才有意义的词汇。从有条件离乡开始,在这块土地上泥里水里滚过的孩子,无不嫌弃它的贫瘠,无不希望尽快抖落贴在身上的“乡土”标签,把自己打扮成一片雪花的模样,悄无声息地融入城市这片海洋中。 而所有的背井离乡者,又都揣着荣归故里的梦。即使在远乡不过是个流动摊位上的小贩,过年回家时,也会衣着光鲜神情倨傲。一辈子没有出过远门的老人们,一年一度,凭借衣着与车子、谈吐举止与神情面貌来判断那些远离家乡的游子们的成就。“远离”,成了“成功”的冠冕,也使离开的永远不想再回来。 辛筠是一个异数,他把别人眼中的射线走成了一个闭合的圆,当他穿着极为平常的蓝色粗布衣服,回到他曾经的家,亲人朋友来看他,听他讲准备从此常伴寡母左右的打算,所有人都投来不可置信的目光。 下午三点多,乡村的空气分外洁净,万物如同洗过一般。一辆路虎威风凛凛地出现在辛筠家地坪里,我走过去,对着车窗叫了声,辛筠。他放下玻璃,笑着叫道,姐,新年好。酒窝深深,虎头虎脑,笑意满满,还是年少时的样子。 新年好,可以邀请你来我家坐坐不? 当然可以,我还正要与叔叔谈谈那块土地续租的问题呢,正好你们都在,做个见证。 从他家到我家,不过百来步,此时父亲正坐在台阶上严阵以待。辛筠笑着打招呼,王叔,新年好。 父亲脸色阴沉,闷闷地“嗯”了一声,佯装热情地说,新年好。又叫我道,快去拿挂鞭炮放了。辛筠说,不用不用,王叔,一直没时间和您讲土地续租的事,虽然还有两个月到期,但我想着您肯定很着急,趁着春节谈妥,我也好筹划一下厂子未来五年的发展。 那我如果说我想把那块土地拿回来,重新种橘子树,你同意不? 辛筠又笑了,这次笑得有些尴尬。王叔,是租金低了吗?五年了,也确实低了点,下面五年,我翻倍,您看行不? 不完全是,实在是我舍不得那块地,那可是一块非常肥的地呢,结的橘子都格外甜。 那我换一块同样肥的地给您,您看行不?您看厂子都建好了,您要回地的话,我厂子的损失太大了,并且拆了您也很难恢复原来的面貌了。 父亲满脸为难地说,你们年轻人不知道我们这一代靠土地生活的老人对土地的感情有多深,看到在上面砌房子,心有多疼;再说,电子厂的污水往哪里去呢?还不是又倒入这块地?长久下去,以后的农村只怕没有立锥之地了! 听父亲这么一说,辛筠神情稍有放松。您多虑了,电子厂是不会污染环境破坏土地的,这一点您尽可以放心,至于在耕地上建房,我这也不是先例,沿海地区那么多新兴城市,哪个不是在原来的村庄上建起来的?这是世界发展的大趋势,以后都是以最少的土地养最多的人啦。即使我不来办厂,也会有其他人来。 父亲沉默了。这些道理他何尝不知,但他只想倔强地守住那一片自己能主宰的土地罢了。 王叔,不瞒您说,我在广东有厂,效益非常好,为什么选择回乡创业?抛开家庭原因,为的就是在城镇化迅速推进的家乡,抢先一步安置用地,避免真正的污染,这一点我与您完全一致。辛筠说得十分恳切,父亲神色逐渐平缓。 那好吧,我就只能再租给你五年,租金就按你说的,翻一倍。最后,父亲做出了一个事关下一个五年的决定。但我并没有从他的脸上看到真正的轻松,一种新的无法描述的忧伤笼罩着他。 五 夜幕低垂,村庄安静,父亲依旧与他沉默的现妻坐在被烟熏得一片漆黑的旧厨房烤火,木柴“噼噼啪啪”,不时发出轻微的炸响,薄薄的青烟从屋顶飘往田野。我陪他坐着,他一手拿着火钳,一手垂在腿上,盯着火堆,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没有半点要我们相陪的意思,或许是他习惯了长久的寂寞吧,如同习惯了长久沉默的村庄,年终炸响的烟花不过是华丽的点缀。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父亲练毛笔字时,最喜欢写这句,大抵在他心里,儿女亲朋,一切不过梦幻泡影,不如土地让他感觉踏实。多年来他似乎更执着于可触可感的土地,而对于人间情义却颇为淡漠。此时他也更乐于独对火光,思考土地的去向而非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儿女们投入城市生活的时间成倍增长,离原来的家越来越远,对村庄日渐陌生,与父亲的共同话题也少得可怜。我们怀揣复杂的心情在年终聚拢,寻找儿时记忆,在亲切与陌生交织的几天之后迅速逃离。以父亲的敏锐,他怎么会看不出来,一年一次的团圆,更多是出于责任,难免有敷衍与无可奈何的成分。因此,他宁愿选择沉默,保持住作为父亲最后的尊严。 许多年来,如同隔着这大地上的雾,我看不清楚父亲。他活在年轻时比拼力气的回忆里?活在对生活无力把控的颓丧里?亦或是活在对大地深重的忧伤中?他也是看不清楚我的,从小到大,我是他眼里孝顺的孩子,但我离他那么远,似乎从来没有真正靠近过他。 唯有沉默,有生生不息的力量。 大年初二,雾气再次弥漫于田野,不利于车行,但我们还是要离开,这片让父亲心心念念的土地终究不是我的归宿。成家之后,我们不再只属于这一个家,也不可能还是当年那个依傍在父亲身边,哪儿也去不了的孩子,我们要维护独立出来之后新建的无数个关系网,这让我们看上去忙碌不已,尤其是在本应该好好休息的春节。 佝偻着身子的父亲站在车窗前,脸色并不开朗,他例行公事一般说道,要多多休息,注意身体啊,你也人到中年了,经不得熬。这本来应该由晚辈说出的话,终究不断地由父亲说出,让我在渐行渐远的反光镜里,看着他变小的身影,视线模糊。 六 三月,与辛筠签完新的合同后,父亲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叹息声使他如同头顶笼罩着一层乌云。我多次要回家看他,均被他阻止。我知道,对于那片土地,他始终没有放下,却又无能为力。他无法预知土地的命运。在他与土地之间,一样弥漫着一层大雾,使他看不清楚来路。在后来与我极少的几次通话中,父亲不再喋喋不休地诉说他的激愤心事,也不再谈及家庭琐碎,对于他的骨肉,他流露出漫不经心的疏离之意—年迈的老父一直沉浸在失去土地的忧伤之中。 半年之后,夏风燥热的傍晚,一个视频出现在我的视线里。视频中,父亲一反沉默忧愁之态,与来到家中的客人谈笑风生,客人的面孔都很陌生,桌上摆了很多水果,几个小孩子在客厅里跑来跑去,镜头一转,视频拍摄者走向父亲,挨着父亲的脸,亲密地叫了声“爸爸”。父亲对着镜头竖起大拇指,表情十分满足。视频配了一段文字:带着表哥表姐来看爸爸妈妈,今年第四次啦,作为女儿,真正的孝顺就是多陪伴老人。 这是继母女儿发的一段视频,她在尽情炫耀她的“孝顺”,俨然是父亲最得意的女儿。一时间我怔在原地,被遗弃感、羞辱感蜂拥而至。原来,父亲并不是真正沉默,不需要我们只是因为一直有人陪他,半年来了四次,每次至少住一周,他不与我通音讯,只是怕我们回去撞上这个“女儿”! 他的继女梅香,比我大两岁,肥胖,黝黑,嘴巴特别大,嗓门很粗,喜欢大声谈笑,满口荤段子,老少在场也毫无顾忌。这几年不知是患了什么病,走路时需要扶着墙壁或椅子,走一步,停一步,因此只要一坐下,非必要绝不站起。因她嫁在我婆家的乡镇,关于她的传闻从未断过,很多人知道我与她的关系,总会故意告诉我婆婆“你儿媳的姐姐……”她依旧喜欢卖弄风情,整日游手好闲,基本上都是丈夫在外面打工养家,她则每天带着儿子出入牌场…… 我曾多次严肃告知父亲她的情况,提醒他要与之保持距离,否则棺材本都要被骗走,还可能毁掉名声。为了警告生效,我不惜重提父亲多年前被继母的侄女骗走两万元的往事,以刺痛他的神经。大抵父亲终究扛不住软磨硬泡,就默许了她的到来,又害怕我知道了责备他,于是找各种借口阻止我回家,但他眉开眼笑的样子完全不像被迫,他竟是寂寞到了这等地步?为什么他在亲生女儿面前一言不发,对他人却笑靥如花?面对父亲对梅香的态度,我的面前再次大雾弥漫。 各种激荡的情绪在我的脑海中翻来覆去地折腾,终于,我还是没忍住,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过去。 爸爸,梅香来了? 嗯…… 她来多久了? 嗯……一两天…… 她来干什么?这么热的天,为什么不待自己家里?什么时候回去?她待家里无非是让你们两个老人给她做饭洗衣。 嗯……她感冒了,还要打几天吊针…… 那您打算留到何时? …… 我还想说话,父亲似有不便,语焉不详,匆匆挂了电话。我完全能想象他害怕后妻生气,小心翼翼回我话的样子。那么,有人在家陪着他,热闹点,他自己也欢喜,也不是什么坏事吧?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不多久,父亲给我发了一条信息:梅香离婚了,带着儿子已经在家住了半月,她占了我们的房间,天热要吹空调,还占了两台风扇,我与你阿姨只能略微吹吹风。这个夏天高温天气长,热得半死,我心里烦恼,没地方说,一说就会引发家庭矛盾。你不必回家,怕引发矛盾。 一时间,我心间五味杂陈。视频里他真心的笑容与这条信息杂为一处,我不知道应该相信一个怎样的父亲,直到第二天晌午的一个电话到来,我才看到一丝真相。 七 我打了你阿姨,三十年来,我第一次下重手打了她,现在她失踪了。 父亲的语气里惶恐不安与沮丧后悔交杂,而我在“打”这个字眼里,仿佛再次看到年轻时与我母亲争吵暴怒摔东西打人的父亲,那是一个不堪的父亲,在母亲去世后,他半生忏悔,性情大变,对续弦的妻子倍加爱护,哪怕她身患癫痫,读书甚少,长相粗蛮,左手还行动不便,他也从未嫌弃。 作为儿女的我们常常私下探究,这样一个女人能够成为像父亲这种男人的心头好的原因,不外乎她对他的无底线认同甚至崇拜,以及她那倔起来三头牛也拉不动的性情,还有她们母女共有的一种令男人欢喜的眼神。这么说一个已经年近七十的老妪似乎有些不近人情,但事实确实如此。 父亲竟会对平时最心疼的老婆大打出手!她并非健康的普通人,天气炎热,她能去哪儿? 父亲着急了,说,找遍了所有的橘树林,硬是影子都没看到,发动村子里的人找,也都没找到,可是她能去哪儿呢?她不会寻了死路吧? 你既然打了她,自然就应该想到最坏的结果。你怎么可以打她呢?男人怎么可以打女人呢?她纵然再不好,你跟她争吵几句就可以,为什么要打她?我气得语无伦次。 父亲也知道自己错了,嗫嚅着说:“梅香一来就要吃饭、倒茶,我们老两口客客气气招待,她总是坐着不动,饭菜都要端到手里,你阿姨手脚也不便,什么事都是我做,不像你们回家,饭菜都是自己做,还把家里卫生全包了。我已经老了,不想说太多话,也做不了那么多事。何况天又热,家里只有一台空调,中午我有午睡的习惯,她儿子坐在我们房间玩游戏,声音很大,闹得根本睡不着。对了,这个外孙好像患了病,成天不说话,食量又大,一餐能吃三碗饭两斤肉!这都算了,梅香也在这个房间,穿着裙子,又不注意,四仰八叉的,非常不方便! “吃完午饭你阿姨坐在厨房里吹电风扇,我看她很累,而且热得汗水直流,便说了句,梅香什么时候回去,你得去问问她。你这么热,我可不想你热出病来。你阿姨就极为不耐烦地把我往旁边一挥,挂着脸说,哼,要你管!你随他们! “我这么多年,经常面对的就是她这个嫌弃的表情,好像我必须巴结她才能活下去。各种让我气愤的事情闯进脑子里,我冲过去就甩了她一个耳光!这一耳光打得很重,我就是要打她,忍得太久了!你不知道,这些年你们不在家,她吃准了我又老又孤单,离不开她,对我颐指气使,十分跋扈,动不动就威胁我要走,好吃懒做,我看她能横到什么时候!” 云消雾散,几乎沉默了整个晚年的父亲,条理清楚、情绪稳定地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再一次刷新了我对他的认识。我以为,人生七十古来稀,一个年近八十的老人,既没有力气爱,也没有力气恨,看淡生死,看透离合,是无比通透的,就像他佝偻着身子去点燃烟花的那一刻,什么都只能作为衬托他年龄的背景。事实并非如此,父亲还是当年的父亲,他从未收起对这个世界的敏锐的触角。那么,他的孤独,他的寂寞,就是全部的真相了。 但他肯定是后悔打了她,而且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不然绝不会给我打电话。我安慰道,夫妻之间,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她不会有事的,毕竟,嫁给你的这三十年,她从没有一个人去过以家为圆点超过半径五百米的地方,据此推断,她无处可去,一定还在家附近。 父亲去请辛筠打开电子厂监控,很快就发现,她直挺挺躺在电子厂后一棵很茂盛的橘树下面。太阳把大地烤得烫脚,她却一直躺在那里,任由谁叫喊也不回复,直到警察来调停,几个人把她抬进家里。她脸色铁青,眼神愤恨,一语不发。 她的嘴里只两个字,离婚。这让父亲束手无策,他站在一旁,踱来踱去,如同面对那片他万分珍爱却最终只能租出去不能再种植果树的土地,想赔礼道歉,又心有不甘,想任她发痴,又怕她癫痫发作,命将不保,只能再打电话求助。继母的哥哥嫂嫂闻讯赶来,怎么劝说也无济于事。父女俩商量的结果是,让她跟哥哥嫂嫂出去散散心消消气,等气消了,就自己回来了。当然,最好是她哪儿也不去,就待家里慢慢消气,慢慢和好。 但她坚持离家出走,还要带走存折,而且一直嘟囔着要离婚。 “存折和现金,全部给她。”我斩钉截铁地说。父亲“唔”了一声。半生积蓄是他辛苦所得,凭什么全部给她呢?自然是心有不甘的。他又说道,如果过几天她还坚持离婚,那就离。 我给出了最后的意见:这么老了,肯定是不离为好。你想给她立规矩,不欢迎她那个品性不太好的女儿来,就要当面说,不要碍于面子,趁这个机会,有病好好治,否则将来被梅香鸠占鹊巢,你会后悔莫及。这房子是我们的老家,有我们的童年回忆,我们不想把自己的根丢了,想回去时找不到一个落脚的地方。 父亲沉吟半晌,最终,信誓旦旦地说:好,信你们的,除非他们让我去接,她不再追究那一个耳光,我才去接。 八 有一年,妹夫见父亲出行多有不便,一声不吭给他送了一辆小四轮。有了这个电动车,老年的父亲像个精壮小伙,往返于城市、乡镇和家之间,开得飞快,像一阵风。但随着年龄增长,他的反应迟钝许多后,我们就禁止他开车了。 处理完他的事,我正好要外出学习。与世隔绝般重回文学阵营的那种快乐难以比拟,然而,第三天晚上,这种快乐就被父亲驱散得无影无踪。 电话一接通,他劈头盖脸就说,我要去接她,开电动车去接,她晕车,只喜欢坐我的车。 一想到他要顶着白晃晃的日光,飞驰在人车众多的城里,我就万分担忧。不是前几天还咬牙切齿地说要她改,就要让她为难吗?这才几天就忍不住了?你不能这么着急去,要再磨她几天,等我回来再说。说这话时我觉得自己扮演了一个恶婆婆的角色。 不行,你阿姨是个老实人,她去了那么久,太麻烦她哥哥嫂嫂了,人人家里都有自己的事,她又有病,谁会待见她,还是得接她回来。父亲斩钉截铁地说。 几天都熬不住,当时就不该让我们知道。我赌气地说,接回来你们再吵架生气,就不要给我打电话了啊,都是你自找的。依我的态度,至少要让她为难五六天,让她想明白是你收留了她,她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高高在上了。 我没钱了,钱都被她拿走了,我现在出门都困难。她是这样的糊涂人,要是钱被别人骗走了就不划算了。 你那点钱算什么呀?再说,钱在存折里,她又不知道密码,怎么会被人骗走呢?她又不敢一个人出去,谁来骗她?您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说到这里,我虽然语气很好,但内心已经有些生气了,如果当年对我母亲也能如此,我们也不至于留下“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如果他能对我们如此放不下,至少我们不会背着彷徨的包袱行走半生。他似乎从未在意过我们需要什么,却无比怜爱又痴又傻的后妻。或许,这三十年,她已经活成了他领土的一部分,而我们从他身边、从故土离开,于他,早已是割舍了的部分,如同那些建起了厂房的土地,天长日久,对于他,已不再有疼痛的意义,他要守住的,无非是依旧陪伴他而且没有被污染的那一块罢了。 我没钱用了!你们是什么儿女?也没见谁给我送百把块钱回来!谁把我的事放在心上?只有她才是我的依靠! 父亲突然提高的声调,在空旷的房间里形成一股气流向我猛冲过来,呛得我一时间血压升高,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他竟然这样说,他对我们的怨恨是有多深? 这当然只是借口,我只能保持沉默。 父亲感受到空气中的抗拒,语气中有一种形同坚冰的寒气。他说,我坚决要去接她回来,你们算什么?你们对我没有意义! 我再次被那股看不见的气流冲得晕头转向,我越发看不懂父亲了,一时间再也说不出话来,只知道哗哗流眼泪。我原以为我已经绝不可能被我的老父气成这样,谁知他只要轻轻一句,就可以推翻我努力筑造的厚厚城墙。 要接就接吧,要开小电动车就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知道,谁也无法阻止父亲飞向那个因他一耳光而离家出走的妻子,她是他晚年的全部。 事实上,我从未看清楚过父亲,无论是儿时仰望着他,还是长大后远离家,间或回来一次,我与父亲之间隔着的不仅是他深爱着而我一直努力摆脱的土地,也不仅是时代的观念,更是截然不同的世界。他对我何尝不是如此?相比于与他血脉相通的儿女,那个并不懂他但陪伴了他三十年的妻子,从外部世界往他靠拢并长到了他骨血里,成为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才是抚慰他晚年孤独的唯一依靠。除了用相濡以沫来抵抗荒芜到极致的孤独,他无能为力。 擦着眼泪,在弥漫的雾气里,父亲的脸,从大地上浮起来,逐渐清晰,那是一张写满绝望却又一直闪烁希望的脸,也是一张孤独沧桑却又永远坚毅的脸。这张脸,与他身处的大地渐渐融为一处,直到分不清哪里是他,哪里是我的故乡。 斤小米,本名王芳,湖南益阳人。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青年文学》《作品》《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刊物。出版散文集《此路遥迢》《失散的欢年》。曾获叶圣陶教师文学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