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 有一年 家里的稻种受潮发霉了 妈妈去别人家借稻种 天黑下来很久 她才回到家 她说她不知为什么走过家门 还在往前走 一直走到了田里 才想起本来是要回家的 她说她种的庄稼从来都比别人好 明年就不一定了 我在夜里去了趟稻田 我走进我们家的稻田里 此刻的稻田刚刚收了麦子 裸露在月下 它在等待明天 妈妈清晨会来 观音 什么声音 你看 你看 不是 不是耳朵 是用眼睛 你看 你看 什么声音 辛苦的人自言自语 辛苦的人在砸墙 大锤夯了一天 那么多建筑垃圾 他一个人扛上车 他浑身灰土 只有眼睛还亮 辛苦的人中午吃了烧饼 抽了两根烟 然后 还是砸墙 太阳被他砸下了 城市的地平线 天黑下来 他坐在地上 说了什么 我在一旁 问他说什么 他这才看到我,说 “没有,我只是自言自语。” 月亮升起在城市 以及辛苦人的故乡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 不由得 喃喃自语 屠夫去烧香 屠夫去烧香 穿着干净衣裳 他带着老婆和女儿 女儿要嫁人 他想讨点吉祥 他碰到了几个熟人 玉兰花开得好 人们都在花下拍照 屠夫一家 也在花下拍照 台阶上来了方丈 袈裟明黄 人们上前施礼 屠夫犹豫了一会儿 他在花下 摊开自己的双掌 杀猪的汉子听人说过 这个大和尚 很神 能看透每个人的今生往世 对于他这样的人 不会赐福 屠夫看自己的女儿 她站在花下 比花还美的姑娘 姑娘即将嫁人 小伙子人不错 有车 有房 一桶凉水需要一把刀 通红的刀子 需要没入一桶凉水 变成钢铁 夜晚的城市 需要一千盏月亮 刻画柔情 读书人 需要一双翅膀 向上 旅行者 需要前方 一桶凉水 需要一把通红的刀 前方 也需要一把刀 给明天划出嘴巴 喘息 以及 说出话语 或者 将话语没入 一桶凉水 琴上流云 一座古寺 站在苍翠的山间 古碑残了 字迹依然清晰 关于山水和信仰的颂赞 有与没有 都在那儿 其实不必铭刻 天难得的蓝 一片云 仅有的一片云 正在头顶 由不得人仰望 喜欢 在云下弹琴 一时不知该弹何曲 关于山水和内心的情形 有与没有 都在那儿 有没有必要抚弹 隔壁僧人诵经了 明亮的声音 还有不少信众 他们刚刚还坐在走廊里说话 无非是柴米油盐 这一时刻 是否有决定的意义 随便地弹弦与走手 走到哪儿 映在琴面上的云也到哪儿 一曲奏罢 云走远了 那些唱经的俗人和僧人们 一块儿去吃饭了 天地间现在都是 柴米的香甜 万物观其复 羚羊到河边饮水 鳄鱼在等待 太阳刚刚升起来 洗脸的人看到自己 羚羊看到鳄鱼 随着水一同消失 太阳重复升起 你可以重复地在容器中 放满水 然后 可以看到 河流般的掌纹 以及 万物 每一滴泪都大于海 人生并不如河流 我们并未流向大海 如果可以 也完全可以 将我们的一生行止 用点标识 因而 我们只是 一些点而已 或许有些类似于 一摊又一摊的 泪滴 区别只在于 这些泪滴 映照过什么 如果它们中间有 天空和明月 拥抱和凝望 那么 每一滴泪 都大于海 万物皆少年 越过巴厘海峡去巴厘 渡轮上站着一群外南梦的少年 他们等待渡海的人往海水里扔进硬币 隔海望去 巴厘岛像一条绿色的鳄鱼 横亘于碧波之上 海风中的少年们 像风中的竹叶 我们 把硬币扔进清澈的海水 翻腾的硬币 像繁星闪烁于夜空 少年们从高高的甲板上跃入海中 捕捉到硬币 塞进嘴里、衔在牙齿间 跃出海面 他们仰面躺在海水上 都笑着 那些古老的硬币 好像一只只古老的眼睛 瞪着新生的白云 渡轮驶离外南梦了 到海峡中央了 可以看到更多的事物了 每一次离别都将有更多的相遇 巴厘岛、外南梦 以及翻腾的大海 所有这一切 连同苍穹之上的星辰 都是少年 有孔雀的柚木林 阿明骑摩托车带我去看南海 爪哇岛南边的印度洋 一路可真是颠簸 柚木林跳动得 如同往事 一只孔雀站在柚木林中 阿明停了摩托 我们站立不动 孔雀转身走向丛林深处 消失不见 如同美女走进往事 我问阿明 海还有多远 阿明说车子好像坏了 我们可以步行到海边 天亮时我们能走到海边 但回头则要摸黑穿过看不到孔雀的柚木林 然后 我们步行回头 穿过广大的柚木林 宁静的柚木林 也如同往事 郭平,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小说家、诗人、古琴演奏家。出版著作有《古琴丛谈》《魏晋风度与音乐》《在异乡》《在故乡》《广陵散》《陶渊明集译注》《后来呢》《没有脸的诗集》《投降》《巴厘巴厘——一个中国人的三十次巴厘岛之行》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