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力,安徽无为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曾于《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北京文学》《上海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清明》《芙蓉》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八十余篇。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选刊转载。出版长篇小说和中短篇小说集五十余部。出版《中国专业作家作品典藏文库·丁力卷》财经小说系列。 1 保姆张姨的工资一涨再涨,到每月八千元之后不久,她暗示老丁还要再涨一涨。老丁不得不将其辞退,因他老婆安小娃的月薪还不到一万元,如果张姨的工资涨到每月八千元以上,那还不如让安小娃辞职在家做全职太太。 话虽这么说,安小娃未必愿意。她上班绝对不是为了这每月万把块的工资,她大学毕业,不想年纪轻轻就脱离社会,但她支持丈夫的决定,也认为做人须有原则,凡事必须有度,张姨的工资不能再继续上涨。早在张姨的工资涨到每月七千元的时候,夫妻二人就商量过此事并达成共识,假如张姨提出每月八千元以上的工资要求,他们就坚决辞退她。当初的“假如”如今变成了现实,无话可说,只能按当初的“假如”办。 张姨出门的时候,老丁回避,他不想面对此种场景。在公司如此,在家亦是如此。张姨的一只脚跨出大门的那一刻,她似乎后悔了。她先是回头往楼梯口看,似要和老丁打个招呼,那样也许老丁会心软挽留她。未果之后,张姨不得不主动对安小娃说:“其实我也可以不走的。”安小娃鄙视这种出尔反尔,但仍然客气地说:“谢谢!你先到那边做着,如果感觉不好的话再联系我。还有微信嘛,你不要把我拉黑就行。”“不会的,不会的。再说我怎么敢拉黑太太您呢!”张姨这样说着,就不得不迈出老丁家的大门。 安小娃没有立刻关门,她目送张姨走向平台,再从平台走下台阶,身影消失在拐角后才轻轻把门关上。安小娃经过小院子,换上拖鞋,进屋,转身,关门,长长舒出一口气,还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一回头却发现丈夫已经立在楼梯口。 2 突然有一天,张姨给安小娃发来照片,图上显示张姨手臂有淤青。安小娃没回复,因为张姨如今手上的伤痕与她无关。况且安小娃也不是那种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张姨把同样的照片发给老丁看,老丁也没有回复。老丁看到手臂淤青的照片时都不晓得对方是谁,不知道为什么给他发这样的照片,因为对方的微信名不是保姆也不是张姨,而是“放飞自我”。微信的头像更不是张姨本人,而是一个看上去十分撩人、身材凹凸有致的性感女郎。 老丁警惕了一下,还好照片裸露的是胳膊而不是大腿。他心中无鬼,却有些好奇,于是拿着手机去问安小娃。 “她也给你发了?”安小娃问。“谁?”老丁反问。安小娃说:“张姨。”“张姨叫‘放飞自我’?”老丁又问。安小娃没再回答,直接在她的手机上找出“放飞自我”点开给老丁看。老丁看见安小娃的手机上显示的微信名是“放飞自我张姨”,就晓得安小娃对张姨的微信名做了备注。他也想这么做,但想了想觉得没必要,因他实在想不出今后还能有什么事情需要与张姨联系。尽管如此,夫妻二人还是议论了一番,主要是好奇张姨突然发来这张照片是什么意思。 “难道她想讹我们?”老丁问,“说是在我们家把胳膊弄伤的?”“不可能。”安小娃说,“她离开我们家都两个月了,就算是在我们家弄伤的,也早该好了。何况假如是在我们家弄伤的,她走的时候为什么不说,等到现在才说呢?” 老丁很想说那不一定,但他想会不会是张姨离开他们家之后在别的雇主那里干得不开心,还想再回来。哪怕是想回来也可以好好说嘛,搞这一出干什么?这么一搞,我们就更不敢让你回来了。老丁没有把自己这番想法对安小娃说,而是问她:“张姨把这张照片发给我们干什么?”“难道是发错了?”安小娃用疑问代替回答。“不可能先后两次给两个人都发错了吧?”老丁说。“难道是群发?”安小娃依然猜测。 二人赶紧核对张姨发给他们照片的时间,先后相差两个小时,说明不是群发,而是张姨先发给安小娃,两个小时后等不到安小娃的回复,再抱着碰碰运气的心理又发给老丁了。或者不是碰运气而是她知道老丁心肠软,想利用老丁的心软? “不管她。”老丁最后说,“我们不要自寻烦恼。不用回复。如果她真有事,一定会再联系我们,到时候再说。如果她不再联系,我们就当没这么回事,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安小娃说:“好的。” 3 张姨离开后,他们当即请了钟点工。钟点工每日来做中午和晚上两顿饭,并负责把楼上楼下统统打扫一遍,把天台上晾晒的衣服收回叠好,把昨日换下的脏衣服洗好。当然这些事情都是可以串起来做的,但钟点工不负责接送孩子上学放学,不操心孩子的早起。尽管如此,他们的生活已经不再是从前的生活了,或者说他们的生活回不到从前了。 老丁不想让安小娃优雅的生活彻底被改变,遂主动提出由他负责每天接送孩子上学放学,晚上辅导孩子功课,安小娃负责孩子每天的早起和晚饭后的洗洗刷刷,这样安小娃还可以继续工作而不至于重新做回全职太太。全职太太其实就是家庭妇女,安小娃哪里是甘当家庭妇女的人? 安小娃如今的工作也不是他们生孩子前的工作。当初她是某基金公司的高级经理,和老丁结婚后又继续工作了一段时间,直到生了两个孩子才不得不辞职当全职太太。等孩子稍微大一点,女儿上小学儿子上幼儿园,安小娃清闲下来后,再想回去做高级经理已无可能。一是因为安小娃生了两个孩子,身材不再紧致高挑,二是如今的本科学历已经无法满足基金公司高级经理的岗位要求。但她又渴望回归社会,于是做起了义工。刚开始是为了响应女儿班主任在家长会上的号召,当女儿学校的义工,就是每天放学的时候穿红马甲举小红旗护送学生过马路的那种,她感觉蛮好,就当是护送自己的女儿吧,还能顺便讨好女儿的老师,一举两得。安小娃干得很开心,她毕竟是高级经理出身,气质好,于是被社区的义工组织看中,义工组织热情邀请她参加社区的义工活动。反正孩子也大了,家里有张姨,在哪当义工都是接触社会,那就参加社区的义工活动吧。谁知她在社区义工队伍里仍然很出众,最后工作站的同志竟主动聘用她来工作站上班。虽然属于临聘人员,但毕竟有工资,既然有工资,就等于重新工作了。现在老丁主动承担每天接送孩子上学放学、晚上辅导孩子功课的任务,就是让安小娃能继续工作。一开始感觉还行,这项任务并没有耽误老丁多少时间,相反自己每天接送孩子上学放学正好可以出来透透气,晚上辅导孩子功课又能和儿女亲近,不是蛮好的嘛! 起先是蛮好,因为老丁发现自己的思维已经不如十年前活跃了,表现为冒出一个好点子的时候再没有十年前那种持续的兴奋感。相反的是,把点子开发成产品的过程中还常常感到力不从心。这种力不从心又往往让老丁滋生一种厌烦甚至惧怕的情绪。 工业发明中的点子相当于文学创作中的灵感,灵感可以解决写什么的问题,但如何把灵感转换成一部文学作品属于怎么写的问题,所以有了灵感未必能产生一篇成功的文学作品。同样有了好点子也未必能创造出一种有市场价值的工业产品。而点子不能转换成产品,相当于作家的灵感并没有转换出文学作品,除了造成精神浪费还会产生挫败感。好在老丁对自己还算有清醒的认识,承认自己的执行力一年不如一年。他主动调整,压缩工作时间,以保证自己每天工作的时候保持思想活力和想象力。老丁从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压缩到每天工作几个小时。最后他每天只工作两个小时,而且是每天清晨起床后的两个小时,因为这个时间段他头脑最清醒,且最无干扰。 张姨在的时候,老丁特意与她打了招呼,叫张姨在早上八点之前千万不要打扰他。张姨离开后,同样的话老丁也对安小娃说了。可是安小娃毕竟不是张姨,安小娃不可能像张姨那样对老丁唯命是从。或许安小娃已经很注意了,但弄出的响声仍然远远大于张姨,特别是她忙完早餐叫儿女起床的时候,必定粗声粗气。一方面声音小了不起作用;另一方面时间紧迫,安小娃要赶着到社区上班,也没耐心对孩子轻声细语。张姨离开后,对老丁生活的最大影响不是他每天必须接送儿女上学放学、晚上辅导孩子功课,而是他每天清晨两个小时的工作状态也不能保证了。但他是靠工业发明吃饭的,即使搞不出有商业价值的发明,也不能停止发明工作,否则还能叫发明家吗?那不等于失去了生命?至少是失去了生命的意义与价值嘛。 他也尝试改变作息时间,比如由每天清晨在安小娃和孩子起床前工作两个小时,改成每晚他们入睡后他再去地下室工作两个小时。但是一个人多年养成的习惯哪能说改就改?脑力劳动比体力劳动条件更苛刻,做体力活儿,早上做或晚上做都可以,但脑力劳动,特别是工业发明这样需要思想高度集中、逻辑思维缜密、头脑保持清醒的脑力劳动,相当于科学实验的环境条件,哪怕有一点轻微的改变结果也可能完全走样,更不要说时间由清晨改为半夜了。 “是不是思想集中不起来?”安小娃问。“是。”老丁说,“但好像也不全是。”“试试。”安小娃建议。“怎么试试?”老丁问,“试试什么?”“喝咖啡。”安小娃说,“喝现磨的浓咖啡试试。” 当晚孩子入睡后,安小娃亲自动手帮老丁研磨好上等的浓咖啡,端下去送到老丁手上,然后她才上楼睡觉。试验成功。当晚老丁果然找到了久违的工作状态,就是那种大脑保持兴奋、逻辑思维保持缜密清晰的状态,并且在工作两个小时上楼睡觉后,这种状态依旧保持。他兴奋地帮安小娃褪去睡衣睡裤,好好温存一番,搞得安小娃如久旱逢甘露,狠狠夸了老丁一顿。但夸奖之后,安小娃都已经睡熟了,老丁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老丁怕影响安小娃第二天上班,自己悄悄上到别墅楼顶。楼顶的天台一半露天,另一半被加盖成小屋,外间是洗衣房,里间是保姆间,现在张姨走了,但生活用品一应俱全。老丁下半夜悄悄离开二楼的主卧,轻手轻脚上到楼顶后,先站在露天天台上透气并遥望星空,然后进入小屋在之前张姨睡的床上躺下。夜深人静,星空万里,他想象自己在宇宙飞船上遨游太空,却依然没能睡着,等到天都快亮了,才似乎迷糊过去,可很快就被安小娃叫儿女起床的声音吵醒。老丁赶紧起来回主卧洗漱,然后陪儿女吃早餐再送他们去学校。回来后在二楼卧室的门上贴张纸条,告诉钟点工午餐不要叫醒他。 当晚依旧,安小娃再次研磨好咖啡端下来,老丁则跟她“请假”,说待会儿自己忙完工作就不进卧室打扰她了,直接上顶楼睡觉。安小娃可能误解老丁的意思了,撇嘴说“谁稀罕”。 比头日稍微好一点,但依然没睡好。于是老丁就发现,自己头晚没睡好的根本原因不在于忙完工作后与安小娃的温存,而是喝了浓咖啡头脑特别兴奋,但不喝咖啡又无法进入工作状态,这怎么办?长此以往肯定不行,这不就等于他跟安小娃分居了吗?一天两天没问题,时间长了怎么办?如此黑白颠倒,终是隐患,假如搞成内分泌失调或习惯性晚上睡不着就麻烦了。而且他每天大白天关门睡觉,搞得钟点工大气都不敢出,工作日还好,周末儿子女儿和安小娃全部在家,全家都因为他不敢大声说话,这家还是家吗?老丁不得不承认,张姨在的时候,虽然他们知道住家保姆的重要,但没想到重要到离了她过不了日子,等张姨真的走了,才感叹多花八千块钱买回以往的生活是值得的。所以这时候收到张姨从微信上发来的照片,老丁虽然跟安小娃商量好不管她,但其实内心已开始松动。 4 与老丁和安小娃想的不一样,这几天张姨并没有联系他们。这让老丁有点意外,因为按照他自己的做派,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主动给对方发照片了,如果没有收到对方的回复,一定会再发微信,对照片进行说明,或解释发这张照片的目的与原因,而不会这样有头无尾地行事。 这件事对他们俩来说,不仅仅是意外,还让他们有些失落。经过两天的沉淀,老丁已经想通了许多,如果真如自己判断的那样,张姨在新雇主那边遭受虐待想回来,那就再让她回来,没想到张姨却在发送照片之后再没有下文了,难道让自己上赶着求她回来?也不是完全不可以这样做。比如老丁假装自己很忙,当时没注意,今天才看到发来的照片,发一条短信回去,说:“抱歉,刚刚才看到,张姨,你怎么了?”或者继续装糊涂,发一条短信问对方是谁。对了,这样更好,不用说抱歉,就假装根本不知道“放飞自我”是谁,就能不用自己上赶着也能达到把张姨请回来的目的了。 老丁认为像张姨这样的人,如果她发照片的目的是想回来继续做,那么这时候老丁无论以什么方式回复她的微信,张姨一定会给点阳光就灿烂,自己上赶着回来。想是想好了,但老丁并没有立刻这么做,因为他想请张姨回来的事还未跟安小娃商量,还不知道安小娃的意思。这个原则老丁有,就是在与安小娃商量并达成一致之前,他不会贸然联系张姨。 第三天,老丁送完儿子女儿去学校后,开车回到别墅,停好车走出车库,右拐上一楼平台,蓦然看见张姨在台阶上坐着。 “张姨。”老丁叫道,“怎么是你?”“是我,老板。”张姨说着,摆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老丁这才注意到张姨这样面朝下坐在高高的台阶上非常不雅。张姨穿的是裙子,裙摆覆盖到膝盖之下那种,穿这样的裙子站着或坐在椅子上一点问题没有,但面朝下坐在高高的台阶上就非常不雅了。因为从下往上看,尽管时间短暂,老丁还是一眼就看见张姨的红色内裤,并且张姨的内裤勒得很紧。真的不雅,搞得老丁脸都红了。老丁想,幸好是我,这要是被隔壁的老王看到就更加不好了。对方不仅会轻视张姨,或许还会轻视老丁他们一家。 老丁和张姨打了招呼就走上了台阶,再走两步,打开右侧的小门,进入一个极小的庭院,穿过这个小院子,才是别墅的正门。老丁换了拖鞋推门进去,张姨也脱了鞋光着脚跟了进去。老丁见张姨光着脚,就考虑是不是建议她先穿钟点工阿姨的拖鞋对付一下,但他不确定钟点工会不会在张姨离开之前就来,所以他有些犹豫。张姨很会察言观色,见老丁看着那双拖鞋犹豫,马上说:“我光脚没事。光脚更凉快。”见老丁默许,张姨立刻光脚随老丁进门,并回身关上纱门,随老丁来到他的工作室。 老丁的工作室就是这栋别墅的地下室。老丁在工作台前坐下,并示意张姨坐在沙发上。“要喝什么你自己拿。”老丁说。“不喝不喝。”张姨说,“我说几句话就走。”老丁点头:“你说吧。”“我前两天发给您的照片,老板您看到了吧?”张姨问。老丁假装恍然大悟一样地说:“啊,那照片是你发的呀!”“是我,老板。”张姨说。“你叫‘放飞自我’?”老丁问。张姨再次点头说:“是的。”“你怎么了?”老丁问,“发那张照片给我是什么意思?” 张姨起身,走两步,来到老丁工作台前,伸出胳膊给老丁看。老丁看见张姨的胳膊上果然有淤青,但好像并不是很严重,似乎比前两天的照片颜色淡一些。 “没伤着骨头吧?”老丁问。张姨说:“那倒没有。”“怎么弄的?”老丁又问,“被人打的吗?”“抓的。”张姨说,“那个老家伙对我动手动脚,我反抗,他就抓住我的两只手。我使劲反抗,他就使劲儿抓,就弄伤了。” 后果不严重,但性质很恶劣。老丁想象着当时的情景,可能是那个老家伙想非礼张姨,她不从,她反抗,并且反抗的力度比较大,大有反攻之势,甚至伸手抓老家伙的脸。老家伙为了保护自己的脸不被张姨抓伤,就抓住张姨的手臂不放,张姨想挣脱,老家伙就抓得更紧,于是张姨手臂上就有淤青了。但这种事情是要讲证据的,执法部门不能仅凭张姨手臂的淤青或照片就抓人。 “当时他家里还有其他人吗?”老丁问。“没有。”张姨说,“他家就老家伙一个人。”“孤寡老人吗?”老丁又问。“算是吧。”张姨不是很肯定地说,“听说他和前妻有一个儿子,但儿子恨他,一直没来往。”“前妻?”老丁问,“他后来没结婚吗?”“结了。”张姨说,“但他第二个老婆去年死了。”“他没有再找一个?”老丁继续问。“没有。”张姨说,“也许找了,但没有找到合适的吧。”“那老家伙多大年纪了?”老丁问。“七十九岁。”张姨说。“他有钱吗?”老丁问。“不清楚。”张姨说,“应该算有钱吧。除了现在住的这一套房子,他好像在福田那边还有一套房子出租。另外……另外……另外他开给我的工资比较高。”“多少?”老丁问。张姨说:“每月一万元。” 老丁心里“哦”了一声,似乎终于明白张姨为什么再次提出加薪了。理解,有参照系和退路嘛。老丁问:“你怎么认识老头的?”“是我老乡介绍的。”张姨说。“你老乡?”老丁没明白,因为在他的印象中,张姨一天到晚在他们家,没跟外面有联系或交往啊。张姨说:“是的,我们有个老乡群,都是在深圳做家政服务的同乡,经常在微信上联系。” 老丁再次“哦”了一下,心想,难怪!老丁又想,张姨现在和老家伙闹矛盾,是不是也把他这里当成她的退路了呢?如果是也能理解。这么想老丁就非常诚恳地对张姨说:“张姨,谢谢你信任我来找我。你现在有三个选择。第一是报警。但据你自己所说老家伙只是想对你动手动脚,其实并没有得逞。是吧?”张姨点头说:“是的。”“所以呢……”老丁说,“你即使报警警察也不会对他怎么样。考虑到他已经这么大年纪了,我估计警察也就是批评教育最多口头警告一下,而不会把他抓起来。再说把他抓起来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对对对。”张姨说,“我老乡也是这么说的。”“第二,”老丁继续说,“你回来,回到我们家来。但我每月只能给你开八千元,因为安小娃的工资还不到一万元,我如果每月给你开一万元的工资,那还不如让安小娃辞职在家当全职太太算了。”“是是是。”张姨说,“是的,是的。”“另外,”老丁接着说,“如果你真想回来,我一个人说了不算,至少我得跟安小娃商量商量,你说对不对?”“对对对。”张姨说,“第三呢?”“第三?”老丁问,“什么第三?”“刚才您说的我有三个选择,您已经说了两个,还有第三呢?”张姨说。“哦,是,还有第三。第三……第三……第三就是我记得你好像也离婚了是吧?”“是。如果没离婚,我也不会跑到深圳当保姆啊。”张姨这么说着,脸忽然莫名其妙地红了。老丁顿了顿,忽然改变主意,说:“没有第三了。就这样。张姨你回去再好好想想,如果打算回来,尽快告诉我,我跟安小娃商量一下,好吗?” 5 当晚,女儿上床后,老丁没有马上到地下室去工作,而是和安小娃说了白天的事。 “张姨上午来我们家了。”老丁说。“她来干什么?”安小娃问。“她的意思可能是想回来。”老丁说。“你怎么说?”安小娃问。“我说了两点。”老丁说,“一是这事我做不了主,要请示老婆安小娃,看你怎么说。二是即使你同意她回来,每个月工资最多八千元,多一分都不可以。”“这么说你希望她回来?” 安小娃问。“我也不是希望她回来。”老丁说,“这不是赶上了吗?毕竟她在我们家干了这么多年,除了不断要求涨工资没别的毛病。雇主和保姆之间即使永远不可能成为真正的朋友,最起码也是老熟人嘛。当着我的面,她可怜兮兮的,你让我怎么说?一口回绝?”“一口回绝又怎么了?”安小娃说,“不一口回绝,让她抱有希望,最后再回答不行,恶人让我做?”“哪里有什么恶人不恶人的?”老丁辩解,“只是给双方一个台阶下罢了。”“给她什么台阶下?” 安小娃问,“我们又需要什么台阶下?”“你知道那边给她的工资是多少吗?”老丁问。“多少?”安小娃问。“每月一万元。”老丁说。“那她还想回我们家来?” 安小娃不解。“所以我才说我们家最多八千元啊。”老丁说,“来不来她自己考虑,这不就有台阶了嘛?” 安小娃愣在那里,大约是没想到现在住家保姆的工资已经这么高,快赶上当年请的月嫂了。安小娃仅仅愣了一下,马上问:“既然人家给一万元,她为什么还想回我们家?难道打算要我们家出一万二千元?”“不是。”老丁说。“那是为什么?”安小娃问。“张姨说那边的是一位孤寡老人。”老丁说。“多大年纪?”安小娃问,“瘫痪在床了吗?”“那倒没有。”老丁说,“七十九岁,没瘫痪。听张姨的口气身体还蛮好。”“那不是很好吗?”安小娃说,“照顾一个人总比照顾一家人简单。忙两个人的一日三餐总比忙五个人的省事,在我们家打扫五层楼,光楼梯全部拖一遍我都腰酸背痛。她发疯了想回来?”“那老头是单身。”老丁说,“对她有想法,动手动脚。张姨不从,所以就把手臂弄伤了。” “哦。”安小娃仿佛明白了,但又没有完全明白,甚至更加糊涂。她弄不明白,一个不缺钱的单身老头想女人,干吗不正经找一个伴而要对保姆动手动脚呢?更想不明白的是,张姨既然那么想要钱,干吗不直接对老头开价而要拼命反抗把自己的手臂弄伤呢?毕竟她离婚了也不需要为谁守节。 类似的疑问也在老丁心头盘绕,以至于他当晚没有进入最佳的工作状态,草草收工。到楼顶躺下后,忽然感觉床上冒出张姨的气味来,或许不是张姨的气味,张姨到底是什么气味老丁也不知道,但张姨的床上肯定不是老丁和安小娃床上的气味。奇怪,老丁想,在张姨的房间睡了那么多天,怎么到今天才突然发现气味与自己卧室的气味不一样呢?肯定是白天张姨突然到来的缘故。张姨的到访让老丁有点尴尬,一是面朝下坐在高高的台阶上露出了她的内裤,而且内裤被勒成一根夹在粗壮大腿之间的细布条,以至于老丁看了一眼,脸就红了。二是张姨对老丁说那个老家伙想非礼她,她不从,使劲反抗手臂才被弄得淤青的。难道是这两件事情产生联系,发生相互作用而让老丁突然感觉到这床上有张姨的气味?这么想着,老丁哪里还能睡得着? 6 说张姨是姨,其实年龄比老丁还小,大约跟安小娃差不多吧。虽然年龄相仿,但张姨和安小娃看上去像两代人。不是张姨显得老,而是两个女人对自己的定位和要求不同。安小娃以前是基金公司的高级经理,现在是社区工作站的工作人员。尽管二者的收入不能同日而语,但毕竟安小娃是职场女性,所以她穿着、打扮、举止、谈吐甚至脸上的表情都尽力保持白领丽人的气质。而张姨之前是贫困山区的农村妇女,如今是城市富裕家庭的住家保姆,她给自己的定位就是农村妇女和住家保姆,只有这样才符合她的身份。如果她也像安小娃一样,头颅抬得高高的,身体绷得紧紧的,保持高冷而不是谦卑和低眉顺眼表情,那她还是保姆吗?雇主还能容忍她吗? 老丁想,如果张姨和安小娃都不化妆,也不穿任何衣服,素面光溜地站在一起,同在公共澡堂洗浴,还能看出她们像两代人吗?不会。肯定不会。最多只是看上去张姨胖一些而安小娃瘦一些。这么想着,老丁就做了延伸想象,想象着那老家伙之所以想对张姨动手动脚,是不是也因为看见了张姨那粗壮的大腿而产生想法呢? 可能性不大。老丁想,老家伙家可能没有高高的台阶,张姨不会像今天那样面朝下坐在高高的台阶上正好被老家伙窥见私密领域。但也不一定,老家伙是单身老男人,家里就他和张姨两个人,男雇主如果存心窥视同一屋檐下生活的女保姆,总有办法达到目的。既然老丁能在安小娃每天称体重的秤上做手脚,老家伙为什么不能在自家洗澡间做手脚呢?比如在墙壁上打个暗孔或直接安装双面玻璃镜甚至使用针孔摄像头等,都能看得更加仔细与全面。 老丁做了换位思考,假如自己到了晚年,两个孩子全部在外地甚至在国外发展,安小娃走了或者出国帮儿子女儿带孙子外孙去了,他成了单身老男人,花钱请了一个像张姨这般年纪的身体壮硕的女人照顾他生活,他会不会也有类似的想法呢?大概率会有,或许一开始没有,但是孤男寡女一起生活时间久了难免日久生欲,因为那时候老丁已经成了老家伙。但即便有,他也不会贸然动手动脚,更不会企图强迫,而是循循善诱,先暗示后与她商量,最终与她谈条件,利诱而不威逼。这是完全可能的。白天自己给张姨的三个选择或者是三条建议,其中没说出口的“第三”不就是建议她和老家伙谈条件嘛!之所以没说出口,不是老丁突然改变了主意,而是他意识到孤男寡女面对面谈论这个话题彼此都尴尬,甚至可能产生比尴尬更难堪的后果。比如在老丁说出“第三”之后,张姨愤然回敬:“不行,那老家伙太老了,换成老板您我还可以考虑。”如果这样,老丁该怎么说呢?又该怎么做呢?这么想着,老丁就发现自己其实也很龌龊,但他毕竟是发明家,是知识分子,有文化,于是很快为自己的龌龊思想开脱,想着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男人更有责任心,并且男人的责任心不只针对自己老婆,而是针对全人类。 白天老丁当着张姨的面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但现在夜深人静他一个人在顶层张姨曾经睡过的卧室里这样想象的时候,居然再次想到张姨那粗壮肥硕的大腿,忽然产生了某种反应。他还没想好怎么应对,就发觉安小娃溜了上来,把他吓了一跳。 天意,真是天意。老丁刚有反应,安小娃就主动送上楼来,那还有什么可说的?由于思维的惯性,老丁在和安小娃做的时候,心里依然想着张姨那片肥沃的土壤,如此体现在行为上居然让安小娃更加满意。她激动地说:“难怪抖音上说夫妻生活应该经常换个新鲜的环境呢,看来真是这样啊。” 老丁心想,这关抖音屁的事。但他肯定不能说破,只能把话岔开,说:“我们老是这样分居,不是个办法啊。”“你的意思还是让张姨回来?”安小娃问。“我主要是为你考虑。”老丁说。“为我考虑?”安小娃不解,“为我考虑什么?”“你看呀。”老丁说,“你现在不仅一大早起来为全家人做早饭,还要张罗两个小祖宗起床,晚饭之后更是又洗又刷。等伺候两个小祖宗睡觉了,你还要为我磨咖啡,真够辛苦的!” 本来很开心的安小娃听老丁这样说居然立刻哭了起来。老丁想女人真是比男人脆弱,听这样两句半真半假的话就哭了。他把手伸进安小娃的头发里,摩挲着安慰她。安小娃抬起头,脸上挂着眼泪露出笑容,对老丁说:“我能承受,大部分女人不都是这样吗?”老丁一本正经地说:“大部分女人可以,但我们家娃娃不可以。”安小娃彻底笑起来,把手伸过来在老丁的身上摩挲,嗔怪道:“为什么别人都可以我不可以啊?”老丁说:“因为你是娃娃啊,是发明家的老婆啊!” 安小娃忽然不笑了,脸色又凝重起来。“你是担心我已经十年没搞出新的发明来了吧?”老丁问。安小娃没说话,轻轻地摇头,同时伸手摸老丁的脸,似乎怕老丁也流出眼泪。老丁没有这么脆弱,他解释说:“也不是没搞出新发明,而是没找到合适的买家。”“要不要换一个推广人?”安小娃问,“我感觉老郑落伍了,他那一套过时了。”老丁笑笑,解释说:“我跟老郑的合作并不是由他负责推广,其实推广人还是我自己。十年前那个发明也是我自己推销出去的,而不是老郑。”“那你为什么分给他一大半而你自己只拿一小半?”安小娃问。“推广是需要费用的。”老丁说,“做样机和路演更需要费用。我当时根本就拿不出几十万元,不找个财主合作怎么办?老郑出钱,我出技术,技术入股只能占公司百分之三十的股份。这是当时的规定,所以他分得的当然比我的多。”“但现在我们能拿出几十万元了呀。” 安小娃兴奋地说,“现在我们可以自己做啊,或者换一个更有经验的推广人。”老丁苦笑着解释:“人都是有弱点的,我的弱点就是胆小不敢投资。去年高交会我们不是请了一个很有推广经验的年轻人吗?你见过,就是那个约翰孙,美国哈佛商学院毕业的,他不也是没推销出去吗?钱还是老郑出的。老郑这些年为我的发明推广花了几百万元,我哪好意思把他甩了?再说根本问题不在老郑,换个合作伙伴说不定还不如他,毕竟老郑还算守规矩,而且我们知根知底,相互信任。”“那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安小娃问。“两个原因。”老丁说,“一是运气。能不能搞出发明至少一半靠运气,搞出来能不能卖出去更靠运气,能否卖个好价钱还是靠运气。但好运气不会总光顾我一个人,十年前已经光顾我一次了,下一次谁知道是什么时候?”“会再次光顾的。”安小娃说,“肯定会的!你都等待十年了,总会再光顾一次!”老丁说:“希望如此。”安小娃说:“肯定如此。”“另外,”老丁接着说,“我一直不愿意承认,但现在不得不承认,时代不同了,一个人单打独斗埋头搞发明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必须大兵团作战,上下游一起合作才有可能突破。”“那怎么办?”安小娃焦急地问。“我可能要改变发明方向了。”老丁说,“发明不一定要出现实的物质产品,有时候产品可能只是一套软件、一套流程、一个解决方案,这样就不需要大量的资金投入,不需要跟老郑合作,而直接找对口的大公司合作,比如中兴、华为、比亚迪、大疆、腾讯,等等,好在这些公司总部都在深圳,而且我跟他们的研发部门都有联系。”“对呀!”安小娃兴奋地叫起来,“早该如此!”老丁也笑起来,说:“可说得容易做起来难啊。”“怎么难?”安小娃问,“有什么难的?我记得上次腾讯不是提出高薪聘请你吗?”“问题就在这里。”老丁说,“我也不差钱,干吗要给别人打工?跟老郑合作,我是主导者,跟腾讯、华为、比亚迪、大疆合作,他们能让我主导吗?” 安小娃没点头也没摇头,因为她不知道这些大公司会不会让老丁主导。 “另外,”老丁似乎很艰难地说,“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知识是不是老化了,反正思维的敏锐度大不如之前了,最明显的变化是维持大脑高度兴奋的时间越来越短。所以我们现在必须做好我可能再也搞不出任何具有商业价值的发明的思想准备。”“不会的,不会的。”安小娃说着像是又要哭出来了。 这次老丁没有安慰安小娃,因为他不能总是惯着她,必须让安小娃学会面对现实,都两个孩子的妈妈了,不能真把自己当娃娃。他问:“我们家现在还有多少钱?”“七八百万元吧。”安小娃说,“卡上保留一百多万元,银行定存三百万元,分长、中、短三种期限。保险公司万能账户上存三百万元,这个钱利息高且稳定,但五年之内取不出来。”“够了。”老丁说,“维持到两个小祖宗小学毕业没问题。”“什么意思?”安小娃问,“他们小学毕业就可以挣钱养我们了吗?”“痴心妄想!”老丁说,“你千万不要指望孩子养我们。一辈子都不要做这个梦。你没看出来吗?时代真的不同了,过去是养儿防老现在是养儿啃老了,他们将来不啃我们就谢天谢地了。”安小娃愣了一下,不服地说:“那也不能小学毕业就不管他们呀。”“谁说小学毕业就不管他们了?”老丁说。“你呀,”安小娃说,“你刚才不是说我们那几百万元维持到他们小学毕业没问题吗?”“是啊,”老丁说,“等他们都小学毕业了我们还留着那套小学的学区房干什么?可以卖掉啊。大概能卖一千万元吧。” 安小娃愣在那里,似恍然大悟,又似不放心,愣了一会儿才说:“照你的意思,等他们都中学毕业就可以把中学附近的学区房再卖掉,供他们上大学或出国留学?”“对呀,”老丁说,“若有必要,确实可以这么考虑。” 安小娃继续发愣,想了一会儿,她问:“如果两套房子全部卖了,将来他们成家的时候住哪?就算雯静出嫁了可以不管,尚武是迎娶,我们作为婆家总不能连个婚房都不准备吧?”“哈哈哈哈……”老丁大笑起来,“安小娃啊安小娃,你自己还是娃娃呢,什么时候也学会操婆婆的心了?两个小祖宗都在读小学呢,你就考虑他们未来成家立业买婚房的事情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安小娃严肃地说。“错!”老丁也严肃地回答,“这观念也过时了。如今时代变化太快,不像古代那样几辈子甚至几十辈子不变,你操心再远也赶不上如今时代的一年三变,操那么远的心没用,等于庸人自扰。他们以后大概率要出国留学,难道你打算把中国的学区房搬到国外给他们做婚房吗?还有现在的年轻人有相当一部分选择不结婚,等十几二十年后,这部分人比例更大,万一我们家也有一个,哪里现在就需要准备两套婚房?再就是抚养子女也不能无底线,既然我们把他们培养到大学毕业甚至送到国外留学了,就算尽到了父母的责任和义务,就该放手了,他们成家也好立业也罢,不应该完全指望我们。你说是不是?”“不是。” 安小娃说,“你说的是大概率,但如果是小概率呢?假如他们并没有考上好的大学,更没有出国留学,他们只是普通人,就在深圳当地从事普通工作,比如尚武开出租车,雯静在商场当售货员,难道我们连个窝都不给他们吗?”“好啊!”老丁居然高兴地说,“我希望他们成为普通人,只有普通他们才可能留在我们身边。到时候我把二楼和三楼拿出来给他们抽签,娶妻也行招女婿也罢,一人一层楼还不够吗?我们老两口无论是住底层还是顶层,不是顶天就是立地,也不错啊,大家庭其乐融融,不是蛮好的吗?” 是蛮好的。安小娃很想跟着老公一起笑,可她实在笑不出来,因为她在社区工作站上班,最清楚本社区的情况,住别墅的家庭,谁家的孩子不是出国留学?怎么到了我们家孩子就只能成为普通人呢?老丁看出安小娃的不甘心,赶快安慰道:“开玩笑的。别当真,更别害怕。我们让孩子上最好的小学和中学,他们将来大概率会上最好的大学,包括国外的一流大学。不是还有两套学区房嘛,钱不是问题,不要庸人自扰。” 他们聊到天快亮,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即使老丁再也搞不出具有商业价值的新发明,凭两套学区房,也能保证把两个孩子送到世界一流大学,所以他们不用太节省,宁可每月多花八千甚至一万元,也要让张姨回来,让他们恢复原来的生活,保证安小娃的优雅和老丁的发明得以继续。 7 等了三天,张姨并没有主动联系老丁。当然她更没有联系安小娃。老丁决定主动出击。他打算上赶着问张姨怎么样了,考虑好了没有。他还打算告诉她他已经和安小娃商量好了,如果她在老家伙那做得不开心或不适应可以回来,一切照旧。 老丁的上赶着行动并没有和安小娃商量,他觉得大方针确定之后,具体执行方面自己应该有一定的自主权,要是每一步都跟安小娃商量,不仅效率低,还可能节外生枝。因为他已经看出,在请张姨回来的问题上,安小娃不如他积极。所以老丁就打算不跟安小娃商量细节,先把张姨请回来再说。 只要张姨回来,他就可以每天晚上安心在二楼主卧里和老婆同床共枕,第二天凌晨醒来悄悄地下楼工作,不用负责两个孩子上学放学了,连晚上辅导孩子功课的任务都可以重新交给安小娃,而安小娃除了晚上辅导孩子功课之外不用再操心任何家务事,保持一定程度的悠闲。不能悠闲,哪来优雅?相对于老丁的事业和安小娃的优雅来说,每月万儿八千算什么? 想好了,老丁当机立断,给张姨写留言:“张姨好!你考虑好了吗?我已经和安小娃商量好了,如果你在那边做得不开心或不适应就可以回来。” 再看一遍,感觉有点居高临下,想了想,把最后一句“如果你在那边做得不开心或不适应就可以回来”改成“我和安小娃都欢迎你再回来”。他觉得这样更简单直接又热诚一些,遂即点击发出去。可是没有发送成功。再发送一次,依然失败。微信上标注红圆圈内嵌白色感叹号,说明没有发送成功。 “怎么回事?难道张姨把我拉黑了吗?不可能吧。没理由呀!”老丁一天心不在焉。到了晚上,不得不向安小娃如实汇报。安小娃认为是老公操作不当,张姨不可能把老丁拉黑,起码不会把她拉黑,因为张姨临走的时候还特意说:“我怎么敢拉黑太太您呢?”“你给她发一条微信试试不就清楚了嘛。”老丁说。 安小娃不愿意上赶着求张姨,但经不住老丁的一再怂恿和激将,只好发个表情包过去,想着只发表情包不说话算不上求。没想到就是这个表情包她也没发送成功,被标上红圆圈内嵌白色感叹号,说明发送失败了!“难道她还真把我们拉黑了?”安小娃问老丁,更像是问苍天,口气中充满着不解与愤怒。 老丁已经确信张姨真的把他们夫妻二人全部拉黑了!但他仍然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呢?三天前张姨还主动上赶着来我们家,向我诉苦,变相求我让她回来。我给了一个台阶,让她回去再想想,想好了打算回来就告诉我,我这边再跟安小娃商量一下。现在我好不容易说服安小娃同意她回来了,她怎么突然就把我们全部拉黑了呢?老丁郁闷,但他提醒自己是男人,是一家之主,是这栋别墅里的主心骨,一定要沉住气,不能让内心的波澜表现在脸上。 当晚一切依旧,老丁辅导孩子功课,给儿子讲小笑话,给女儿讲富有人生启迪意义的名人典故,然后在安小娃张罗两个孩子洗澡的时候,他在二楼主卧的洗澡间洗澡,之后穿着睡衣到地下室工作。他原本想自己研磨咖啡的,但为了保持原样并没有这么做,刻意等着安小娃研磨好咖啡端下来。在安小娃把咖啡送到老丁工作台的时候,他刻意保持往日的做派,争取一点也不走样,包括安小娃轻轻叹出的一口气老丁也假装没在意。只是在安小娃准备离开工作室上楼的时候,老丁才说自己今天有点忙,继续“请假”。安小娃没有给他丢白眼,也没有回答“谁稀罕”,而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上楼了。 安小娃一走,老丁立刻投入紧张的工作。但他今晚的工作不是搞技术发明,而是努力知道张姨微信的相关内容。他有张姨几个老乡的微信。他小心翼翼地试探,最后付出一些费用,终于获取了张姨跟她老乡聊天的一些内容。 一看聊天记录,老丁大吃一惊——一是张姨已经和老家伙好上了,并且正在争取和老家伙正式结婚,目前正在同乡的参谋下做这种努力。二是他没想到张姨对他们夫妇意见这么大,可以用仇恨来形容了。 老丁没有愤怒,只是认真反思,反思自己有没有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没有。真的没有。老丁没必要自己欺骗自己。反思自己有没有无意中伤害过张姨,包括伤害张姨的自尊心。这可能有,因为上级对下级、长辈对晚辈、雇主对雇员,是很容易伤害自尊心的。因为处于低位的人比处于高位的更敏感,可能因为一件很小的事情感受到极大的委屈,而感到委屈就是受到伤害,可作为施害者的一方却完全意识不到。 想想自己,老丁想,当初不就是因办公室主任瞬间变脸的态度显出他的虚伪,自己才愤然下海跑到深圳并最终成为独立发明人吗?说起来是独立,其实就是没有单位没有保障没人关心的人,否则哪里会考虑卖掉学区房啊?但是最让老丁没有想到的是,他从张姨和老乡的聊天记录上看到,张姨居然那么憎恨安小娃,“真想给她下毒”。最让老丁没有想到的是,张姨居然知道那天老丁看到她的大腿了,还对她老乡说,他当时脸都红了。她老乡则问她为什么不趁机搞掂。还有更多老丁不忍目睹和无法复述的对话,令他震惊不已,深切感到有学历并不代表有知识,有知识也未必代表有文化,文化更不代表心眼。在心眼这方面,他一个发明家甚至比不上住家保姆张姨,更比不上张姨老乡。 第二天一大早安小娃叫两个孩子起床,趴在工作台上刚刚眯瞪一会儿的老丁立刻惊醒,赶紧用冷水洗脸清醒一下,然后回二楼主卧的洗漱间洗漱一番,换衣服,陪孩子用早餐,送孩子到学校,再回来倒头就睡。 安小娃到了单位,仍然想着张姨的事,越想越不解,越想越愤怒,最后决定放下架子硬着头皮把电话打过去。可是对方是忙音,再打依然如此,整整一上午都是如此。安小娃不服,下午瞅着空隙用单位的座机拨打,通了。安小娃一阵惊喜,可是对方的手机足足响了一分钟愣是没人接。再打。接了。对方一声“喂”字,安小娃立刻听出是张姨的声音,可惜她刚说一句“张姨啊”,对方就立刻像触电一样把电话挂了。再打,直接是忙音。显然张姨把这部座机号码也拉进了黑名单。安小娃想再找一部座机打过去,或借同事的电话试一下,但明明知道结果,还做无谓的尝试有意义吗?难道真打算把自己的身份和人格降得和张姨一样吗?而且她也不希望单位知道这件事,所以她不能借同事的手机打张姨的电话,只想着赶快下班,回去向老丁汇报情况。或者不是汇报,而是向老丁咨询。 老丁一觉睡到下午才起来,钟点工已经走了,但饭菜摆放在桌子上,用一个专门的饮食罩子盖着。老丁掀开就能吃,吃完就去接孩子。等他回来,钟点工已经又回来开始忙晚餐了。 老丁忽然想,如果他要求钟点工去学校接孩子其实也不耽误晚上做饭。但又一想,似乎没必要,自己现在这样每天接孩子送孩子也蛮好的呀,并不耽误自己的工作,还能增添生活的乐趣,比如今天,路上听两个孩子叽叽喳喳一吵,反而没有烦恼了。张姨反抗老家伙也好迎合老家伙也罢,即使她处心积虑嫁给老家伙又怎样呢?是一种罪过吗?应该属于各取所需吧。 老丁反思,自己叫安小娃不要庸人自扰,其实自己是不是也在自扰呢?张姨为了让自己未来的生活更好一点,对老家伙玩点小心眼有什么不可以理解和不能容忍的呢?既然老家伙的儿子不认他,他的遗产留给晚年对他好的、给他养老送终的住家保姆,不比留给亲儿子更合理吗?老丁回想自己当初在老家的科研所的时候,不是也经常跟主任玩点小心眼,甚至想过取而代之吗?只是没成功才不得不下海罢了,为什么他可以玩心眼而张姨就不可以呢?但他不理解张姨为什么那么憎恨他和安小娃。“真想把她毒死”也许只是一时的气话,但如果她老乡不是极力劝阻而是煽动怂恿,张姨会不会真的给安小娃下毒呢?她是想取代安小娃吗?可能吗?再联想她老乡在对张姨说的“搞掂”,难道她们真以为我们男人心里只有性吗?这么想着,老丁居然不寒而栗。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考虑要不要报警。当然最后没有选择报警,又庆幸张姨把他们拉黑了,倘若没有拉黑,张姨被请回来,是不是等于在家里重新安装了一颗定时炸弹呢?即使没把安小娃毒死,也可能把老丁“搞掂”。这么想,老丁就更加害怕。 8 安小娃一回家,钟点工立刻就走。钟点工一走,他们就该吃饭。今天安小娃一进门就和钟点工打了招呼,见钟点工提着厨房垃圾袋出去,就一边往二楼走一边喊老丁从三楼下来。 老丁比安小娃晚一步走进二楼的主卧,大约是他在下楼之前必须对两个孩子分别有所交代。老丁推门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安小娃脱了工装换便装。说实话安小娃的身材比张姨好多了,但是奇怪,老丁在目睹安小娃近乎光着身体换便装的时候,居然一点也没激动,当然更没脸红。他问:“这么急叫我来有什么事?”“我今天打电话给张姨了。” 安小娃边扣扣子边对老丁说。“打通了吗?”老丁问。“上午用我自己的手机没打通。”安小娃说,“她肯定把我的手机号码拉黑了。下午我改用办公室的座机打通了。”“她怎么说?”老丁问。“哪里怎么说?”安小娃说,“她只说一个字‘喂’,我一听是她,刚说‘张姨啊’,她就立刻把电话掐了。”“你没再打吗?”老丁问。“打了。”安小娃说,“但只听到忙音。她肯定把我办公室的座机号码也拉黑了。”“理解。”老丁说。“还理解?”安小娃问,“你理解什么了?”“张姨肯定是不打算回来了呗。”老丁说。“这个我知道啊。”安小娃说,“但我打电话给她的目的不是求她回来,而是想搞清楚她拉黑我们的原因。即便不打算回来,也没必要把我们全部拉黑呀。搞得好像有多大仇恨似的。” 老丁心里想:还真被你说着了,她真的对你有很大仇恨。但老丁不敢把自己探知张姨微信聊天记录的事情告诉安小娃,一旦告诉她,安小娃肯定要求给她看看,她一看会更愤怒,聊天记录上不仅有张姨“真想把她毒死”,而且还有老丁瞥见张姨内裤、差点被她“搞掂”的描述。要是让安小娃看见这些,他们家的日子还能往下过吗?老丁只好谨慎且又含糊地说:“我估计张姨已经和那个老家伙同居了,她不但不会再回我们家,而且还不打算再和我们联系了。”“为什么?”安小娃的不理解中包含不服气甚至愤怒。“什么为什么?”老丁用提问拖延回答,避免因匆忙而出错,“你是问她为什么和老家伙同居还是问她为什么不打算再跟我们联系?”“都问。”安小娃说,“你一个一个回答。既然她讨厌老家伙,为什么又突然跟他同居了呢?”“因为钱啊。”老丁说,“肯定是老家伙给钱了呀。不仅每月工资一万元,另外还有小费。张姨一开始肯定抗拒,才把胳膊弄淤青了,才发照片给我们,既表达愤怒也暗示她想回来,以便脱离老家伙的魔掌。如果那天她来我们家,我不设置台阶,不说这事要跟你商量,不说每月工资最多八千元,而是直接当面说欢迎她回来,每月工资涨到一万二千元,她肯定就不走了,也就不会跟老家伙同居,也不会把我们都拉黑了。”“她想得美!” 安小娃怒不可遏地说。“不是想得美。”老丁说,“而是梦想成真。我们给不了一万二千元,有人给得了。我估计张姨既然跟人家同居了,那老家伙怎么也得给涨点工资吧?本来就是每月一万元,涨一点不就一万二千元了?说不定还是一万五千元呢。”“行了行了!”安小娃说,“不管她涨多少,都与我们无关。你回答第二个问题,为什么她把我们拉黑?”“这个更好理解。”老丁说,“张姨是有理想的人,她的理想不仅是工资一万二千元或一万五千元,而是想和你一样成为雇主,最好雇佣一个同乡做她的保姆。”“她想得美!” 安小娃重复刚才的愤怒。“不一定是想得美。”老丁说,“假如她对老家伙真心一点、好一点,二人的关系从同居发展到结婚也不是没有可能。”“真心?”安小娃说,“为了钱还真心?”“那可不一定。”老丁说,“这世界上有哪些事与钱完全无关呢?我二舅你见过吧,大学毕业当老师,就因那时老师的工资低,才找那么多关系走后门从学校调到企业搞宣传,现在退休了,肠子都悔青了。”“他那是没有理想、缺乏远见。”安小娃说。“当老师就算有理想?”老丁问,“在企业负责宣传就是没理想?错,他当初的离开和现在的后悔都是因为钱。如果现在企业职工退休工资比老师的高,我二舅就算有远见了?”安小娃似乎被老丁的话噎住了,但仍然不服:“我做义工和到社区工作站上班就不是为了钱。” 老丁真想说:那是因为我有钱,倘若我是工薪阶层,看你还能这么站着说话不腰疼!但他却说:“当然,当然,我知道,我知道,但你不能要求张姨和你同一个境界。好了好了,下楼吃饭,汤都快凉了。” 9 晚上依旧。至少是老丁刻意营造一切依旧的假象,但安小娃却并没有完全放下。或许她想放下,但实在做不到。她感觉被前保姆拉黑是一种奇耻大辱,特别是张姨临走之前还特意说了“我怎么敢拉黑太太您呢”,怎么能这么说话不算数呢?所以安小娃想不通也放不下,晚上安顿好两个孩子睡觉后,安小娃端着自己研磨好的咖啡送来,并没有立刻走,而是在目睹老丁喝下一口后,问:“我实在想不通,她即便有理想,想成为贵妇人,也没必要把我们拉黑啊。” 老丁很想好好批评一下安小娃,让她不要这么小心眼,更不要庸人自扰,但他想了想,还是放下咖啡,顺着安小娃的话说:“你说得很好,张姨就是想成为贵妇人。但既然是贵妇人,当然就不想让人知道她之前是在我们家当保姆的,希望外界把她当成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这个好理解了吧?” 安小娃愣在那里,没走,也没说话,似乎在消化老丁所说的话。这样消化了一会儿,甚至想象了一下张姨成为贵妇人活跃在社交圈的样子,她差点笑出来,然后才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我觉得奇怪啊,这张姨这么老实,每天二十四小时在我们家,几乎一分钟都没离开我们的视线,怎么就突然联系上一家比我们出价更高的雇主呢?” “微信。”老丁说,“张姨加了一个微信群,里面全是她老乡,都是在深圳做家政服务的。在互联网的时代,张姨只要有微信群,即使每天二十四小时在我们眼皮底下,比如就在这个时刻,张姨如果没有走,还在我们家当保姆,我们俩在这里,她在楼顶自己的房间里,我们以为她睡觉了,其实她正在用微信和朋友聊天,聊到有一个七十九岁的单身老头,老头的老婆走了,再结婚很麻烦,涉及到遗产等一系列与司法有关的问题,不如先找一个住家保姆照顾起居安抚空虚,给的价钱比我们家高、家务活儿比我们家的少……” “明白了。”安小娃说,“互联互通,万物相连,有了互联网,任何人只要拥有一个网络终端,对天下大事的掌握其实有一样的可能性甚至是同步的,只要张姨有心关注,她掌握的资讯和我们掌握的其实是一样的。科技改变生活,至少在掌握资讯方面,变得人人平等了!”安小娃显然是越说越激动了,但老丁却没有给她泼冷水,而是高高竖起大拇指,然后话锋一转,说:“既然如此,其实你就是不去工作站上班也不会脱离社会。”“什么意思?”安小娃问。“没什么意思。”老丁说,“就是我发觉你其实比我聪明。”“切!”安小娃蹦出一个字。“真的。”老丁说,“只不过你是学文科的我是学理科的,我们的聪明表现不一样罢了。我只能看到科学提升生产力,你却能看到科学改变人文,实现真正的人人平等。你能说提升生产力比实现人人平等更重要吗?说不定互联网对人文的改变比对生产力的提高更有意义。” 老丁开始高谈阔论了,安小娃也学着老丁的样子,当面竖起大拇指给他一个大大的赞。老丁继续说:“真该感谢张姨!”“感谢她?”安小娃问。“是啊,”老丁说,“如果不是张姨的突然离去和把我们拉黑,我们哪里能有这番对话?你知道吗?我从你刚才这番慷慨陈词中忽然找到新的发明灵感了。”“你找到新灵感了?”安小娃问。“是。”老丁肯定地说,“下一个方向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从最时髦最前沿最尖端的新技术入手,找出一种方法,把ChatGPT(一款聊天机器人程序)、巴德、文心一言融合在一起,让它们有自主意识,自觉互联、相互交流并共享知识,然后自我提升并自由发挥。如果成功,那将能发出多大的能量啊!能在多大程度上改变我们的生活和我们的世界啊!”“一定能成功!”安小娃非常肯定地说,“我明天就去辞职,不上班了。不,就在家里上班,和你一样。” 老丁要的就是这句话,但这句话他自己不能说,要等安小娃说。现在安小娃终于说了。老丁激动地从座椅上弹起来,绕过工作台,走到安小娃跟前,打算进行一阵狂吻。突然他紧急叫停,因为他分明看见楼梯口有一颗小脑袋,是女儿丁雯静。 “对不起!”丁雯静说,“我以为你们在吵架呢。” “哈哈……哈哈……”夫妻俩忍不住开怀大笑。 笑声把女儿丁雯静都搞蒙了,把在楼上睡觉的儿子丁尚武也吵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