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定勇,1998年生,贵州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与批评专业2022级硕士研究生。曾在《十月少年文学》《长江丛刊》等刊物发表作品。 周庄记游 由《周庄水韵》而生发的关于周庄的想象,今天终于走了一遍。在想象与现实中独游,古镇的一切都显得如此微妙,宛若一首并非全然合辙的诗歌,总在某个拐角忽地涌现另一番景象。 大约中午才起床的,醒来推窗,阳光明媚,就打算出游。转了三趟车,拐了许多小巷,目光游离于那些白墙黛瓦之间时,偶见一位老人蹒跚而过,消失在与我相左的巷口。脚印恰始残留些记忆,一阵风就从瓦缝袭来,卷走那些悠然的目光。再用新的目光追寻逝去的自我,则听见一阵孩童的欢声笑语,消失在目光的尽头。 又空巷。 而后渐闻人声水声迭起,过了小桥,古镇的入口赫然在目。 天光占领了整个大地的时候,则大地全是烈阳。从宽阔的入口进入古镇,左右可见许多小店,有供应茶水的,有摆卖布料的,大都寻常可见,不过是处在古镇之中,借了古镇的光,做了古朴的样子。 初见周庄,心中是有些失落的。读《周庄水韵》,看江南古镇的绘画,总觉得它该如水墨一般,清静、淡雅,每每使人陶然忘机,心旷神怡。但当我真正见了它,却有些后悔作出出游的决定,也有些后悔相信作家和画家的笔墨了。 从入口直行,见一墙,右转,而后左转,能够看到一面更大的墙。墙上有展示周庄生活的浮雕,其后是一条小河,小船摇曳,在树影中款款向前。如果摒弃周遭的喧嚣,只留船桨划水声,间或传来头顶鸟鸣声,合上船头妇人擦汗的举动,乘船人欠着身子指向河岸,小船晃晃悠悠地钻进桥洞,两岸是行人,是看船的人,是轻摇蒲扇的白发人…… 想来是带着美妙的。 沿河而南,有周庄博物馆、周庄博物馆文创和一两家餐饮住宿的店,过店东折,上小桥,再于炎炎烈日中左右观望,也实在不能感动于它。 而后又穿越了许多巷子,在一家店里吃了午饭,带着对苏州饮食一贯的嫌恶继续向前。在所谓“砖瓦窑”的地方看了些砖,也看了瓦,但更重要的是,我看到了瓦窑。儿时常听父亲说,家中的瓦全是祖父烧制的。 “哪儿烧的嘞?”我问。 “瓦窑。” “怎么烧的嘞?”我又问。 “不晓得。” 父亲晓得祖父在瓦窑烧瓦,也晓得瓦窑在一处罗姓人家的屋边,却没有见过瓦窑,当然不晓得烧瓦的工艺。这多少有些遗憾,毕竟对于挚爱“怀古”的我来说,亲见瓦窑是极其诱惑的。然而那罗姓人家的屋边只剩一堆黄土,不见半点瓦窑的踪迹。十多年的夙愿在今日得以实现,也算是极大的补偿了。 我仿佛产生了别样的兴味,有别于印证关于周庄的想象的兴味。 从“砖瓦窑”出来,正要穿过小巷,却被一家玩具店给勾住了。那老板只管拿着一个飞天的小玩具叫卖,让我买一个回家,给孩子玩儿。我自然不快,我原是打算给自己买的。刚要走,转身之际,却看见一只木蜻蜓,小嘴尖在一小棍上,身体悬空,却总摇晃不落。那摇曳的姿势也过于逼真了些,将我也动摇得无法自已。 于是我买了。 我拿着它,兴味又叠了一层。 小时候,在蜻蜓纷飞的时节,我和二哥总会砍一根竹竿,再找一枝篾条,将篾条弯成椭圆形,两端并拢插入竹竿的小口中,而后将那椭圆篾圈裹满蛛网,走到蜻蜓点水或嬉戏处:一挥,蜻蜓跑了;一挥,蜻蜓得了。 早已不再网蜻蜓,却买一羽木蜻蜓,想来也可笑。 买了木蜻蜓,游玩的兴致也大大增加,索性不计路线,信步漫游。过了许多人群喧哗的地方,许多冒着食物香味与臭味的地方,许多有小孩在河边打闹的地方。一个小女孩儿坐在河边,独自折她的纸飞机,人来人往,她也径自做着那一件事。不知道最终有没有折好,有没有沿河飞到空中,飞到某位游人的头顶,或者没入水中呢? 到沈厅约下午四点,既累且热,就拖沓脚步,在那里逗留了许久。沈厅即沈万三之后所建豪宅,七进五门,房屋一百有余,足见规模。不过到底是江南居所,房梁相对低矮,不见恢宏,略显精致。其中有许多书画,虽年代尚浅,也是大家手笔。吴冠中、杨明义、陈逸飞、邵文君等人画作在列,引得一些戴眼镜着衬衫的老人观赏,而我也跟着他们,瞎看。 杨明义的木版画《小巷深处》怕是最负盛名的。画中是一位妇人牵着一个孩子在小巷深处的情景。我自然不懂画,但当我凝视着它,仿佛那妇人正回头看我,目光穿过狭长而深幽的小巷,像水一样涌来,大水。我不知道那小巷尽头是否光明,我想,它大约是苍白的。除了《小巷深处》,墙上也陈列着诸如《周庄春雨》《周庄细雨》等水墨画,平淡中有灵动。 这些画中,有两幅取材相同题名类似的画作,一是邵文君的《周庄双桥》,一是陈逸飞的《双桥》。《双桥》很有名,是一幅色彩浓艳的油画。《周庄双桥》则是一幅水墨画,随意点染,画中有诗。自上而下,可望白云悠悠,嘉树四合,双桥比肩,女子独立。桥下荷叶点点,涟漪半回。另有戏水白鹅于其间,使得整幅画鲜活起来。 看了画,走到一处古戏台,囊中羞涩,郁郁折返。而后又串了些巷子,过了些石桥,见了些景色,擦了几回汗。 至舍月已出。 袱子 袱子一年烧两次,在家。一是大年,一是月半。 腊月三十是小年,正月十四过大年。 三十晚上的火,十四晚上的亮。这是习俗,腊月三十炉火要旺,十四晚上得亮房。小时候的正月十四,一到黄昏,我就立马抓了香烛纸钱,跟着四个堂哥、五个堂姐,上坟去。他们的脚比年纪大,我得撵着屁股跑。正月里,漫山都是冷,鼻子都快冻硬了,我还在跑。脑袋刚下这边坡,屁股就到对面山上了。到坟前,他们烧香烛、撕纸钱、放鞭炮,我都一动不动,只在最后满脸神气地抢着作揖,然后离开。我那时不爱捡鞭炮,以为那是小孩子的玩意儿——其实自己也不过五六岁。我爱看的是木匠干活:一大根木头,比人还大,怎么就被那白胡子老木匠做成了门,还把墙给堵上了呢?我可以看一整天,除了吃饭。 上完坟,回家就日落。天黑了,人齐了,就要嗑瓜子、耍扑克牌。一大家人围着火炉子,你一对二,我两个王,打得噼噼啪啪、嘻嘻哈哈。牌是姚记,五颜六色的回形针,在桌上飞来飞去,只打快乐,不打钱。一家人里,唯独我不上桌,倒不是习惯好,心里痒着呢,只是父亲脸一拉,谁敢动?只好坐在一边看。但也不是傻看着,围着转一圈,心中就有数了,谁会赢,谁会输,好像都被自己掌握着。看着纸牌扑进堂子,气就提上了喉咙,生怕别人出错了,乱了自己的打算。牌出对了,就舒一口气;错了,哎呀——要叹一口有声调的长长的气。 后来就亮房,抢着去。我家和隔壁三伯家是连通的木架子房,拢共十间屋子。我从头跑到尾,哗——灯线一拉,全亮了。 正月十四的袱子写“上元”。上元本是元宵节,但家乡的年总是过两天,可能怕十四闲得慌,就分了一份差事过去。于是十五吃汤圆,十四烧袱子。我是跟祖父学的写袱子。正月的炉火还很旺,三脚炉上,哗哗的柴块,一点儿也不吝啬。烧柴灰大,轰——柴块下去了,灰就上来了。头发、衣服、鼻子、眼睛,免不了遭殃。但一般都会有个铝制的大蒸锅,灰还没有腾上来,咚——锅就像五指山似的压上去,稳稳当当。锅里是猪脚炖萝卜,很香。祖父六十多,我六岁多,都摇摇晃晃地写袱子。他不专门教我,只是说:“写得好,就给你根猪尾巴。” 于是我学会了写袱子。 我的毛笔字是跟大伯学的。写得很不好,十几年来一直不好,原因显而易见:拿墙当宣纸。东一笔,西一笔,字没写好,墙花了。我大伯是当地有名的道士(当然不是道观里的道士),写得一手漂亮字,本队办酒全靠他——写人情簿子。他爱看我练字,但每次一看,又会摇摇头,说:“算了吧。” 我想,这也凑一个原因。 但我好歹用那狗刨似的毛笔字写了袱子:上元之期虔具信袱…… 七月十五是月半,但我们家七月十四烧袱子——那是祖父的生辰。祖父教会我写袱子后,很快离世了。他死前已经病哑,我跑进去看他,他只是躺在床上,看着我,不停地动、不停地叫,却没说出一个字。最后的日子里,他大小便失禁,像命不顾人,被子、床单全是,整个屋里都是臭的。我站在屋里,看着气息奄奄的祖父;父亲进进出出,打水,擦洗,翻个身,再洗…… 祖父终究干干净净地走了。 三个儿子,只有父亲送了他最后一程。我那时对于死亡没有任何感受,只莫名在祖父的长明灯旁守了半夜。 祖父去世后,七月半的袱子就改到了十四。火炉子换成了四脚,大蒸锅已换成了不锈钢。我和父亲围在火边,他写底包,我跟着写:中元之期虔具信袱…… 一直写到现在。 初中毕业前,袱子还是自己做的。买几刀草纸,一刀白纸,净了手,草纸凿成钱,封上白,就成了。不管糙不糙,讲的是心意。刚做的袱子是全白,得一字一句写:××之期虔具信袱……故……孝…… 写完,背面要画一个大大的繁体的“封”。 我常常是把那一个“封”画得十分精细,拉、提、转、钩,专心致志。七月天热,等我画完几十封袱子,手都汗软了。我直直地拿起袱子,看着那一个个“封”字,不禁洋洋自得起来,就像第一次逃学那样。 上大学后,我不太愿意写袱子了。我妈以为我懒,就说:“都印好的,就填几个空。” 她显然怨我。 看着她逐渐苍老的脸,我感到内疚,又勉强写。想想之所以不愿写,大概是现在的袱子都由机器制作,大体印好,只留几个空,祭奠祖先的人只需几笔就能填完吧。 快了,也淡了。 这就算了。 就连背面那大大的繁体的“封”,竟也印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