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羌塘草原,每当古历十一月,伴随着一朵朵云彩般的帐篷从向阳山坡上冒出来,早已习惯了寂寞的村落又会重新喧哗起来,那些空置了数月的碉房就又住满了人。这是人们在大自然意志的指引下,候鸟般一年两次于冬、夏牧场间不断迁徙、上演的告别和重逢。 此时,夏季牧场放牧结束,牧民分批转场回到村庄。这里是相对温暖的冬季牧场,家家都开始存储草料,以度过漫长的寒冬时光。伴随着屋顶上冰冷烟囱里重新聚拢起来的炊烟,羊咩牛吼马嘶,特别是三五成群的牧羊犬呼朋引伴在碉房和帐篷间撕咬穿错,清冷了数月的果查村渐渐充盈起人间烟火的温柔。村民陆陆续续顺着遥远的牧道赶着牛羊回来,时不时会有牧民来村委会给摩托车加油或歇脚,这当口往往加一杯热水,喝一口热茶,和驻村干部说说乡里村里的新鲜事。 宇文望星作为第一书记,到果查驻村已经半年了。四十岁左右的他,清瘦精干,眼神灵动,轮廓清晰的双唇常常紧抿着,轻轻扬起的嘴角流露出对生活善意的洞察,一副细框的牛角眼镜增加了几分沉稳,给人很有力量的感觉。这里的村民他大都认识,三个月前他们赶着牲畜,拉着帐篷去夏季牧场时,宇文望星曾挨家挨户道别。可最近村里出现了一个穿着县中学校服的陌生女孩,常常独自赶羊放牧。一头高大威猛的牧羊犬不离女孩左右,将羊群赶到牧场就静静地卧在女孩身旁,像一尊守卫罗汉,就像保护眼前这个小姑娘比保护羊群是它更重要的使命一样。每当此时,女孩就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翻读,那认真的模样已然是将撒欢吃草的羊儿,追逐云朵的微风,招摇艳丽的格桑花一并谢绝出她的世界。 宇文望星揣测这个孤独的女孩子很有可能是因故辍学,那么搞清楚这其中的真相就变得很有必要了。 羌塘草原的天气说变就变。午后往往会有一阵大风,刚刚还是晴空万里,一会儿大风裹挟着一堆浓云过来,暴风雪夹带灰土石子抛砸着村委会的屋顶窗棂,密集的响声就像一个神经质的女人反复纠缠着同一个话题。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砸门声,原来是年轻的村民加措跑来村委会躲避风雪。宇文望星打开门,随着加措进门,风雪一起灌进屋子,大风更是把桌子上的文件报纸吹落一地。在昏晦的天色里,你会觉得人类在大自然的震怒下简直脆弱得不堪一击。 “加措,天气这样子,在草甸子散步一定很糟心吧?”村委会里亮着灯,火塘里生着火,温暖明亮。宇文望星递给加措一杯热茶,开着玩笑。加措脱下羊皮袄抖掉雪扔到火炉边的凳子上,取下紧紧系在脖子上的牛仔帽,揉着被石子打得生疼的脸颊龇牙咧嘴地说:“书记啦,我又不傻,要是能在屋子里安心待着,谁会在这样的天气出门?今天的暴风雪来得急来得紧,我担心怡西拉姆被困在草甸子,就跑了出来。后来得知她下雪前赶羊群回圈了,才放下心。不过这天气在外边跑一回真是苦不堪言。” “你说的是最近总一个人带着藏獒放羊的那个女孩吧?”宇文望星语气随意,脑海里不由浮现出那个少女的身影。 “哦呀!”加措很惊奇,“原来书记啦也注意到她了?她很好看对不对?她可是我们村子里唯一一个考上高中的女孩子,从小书就读得好。我们同龄的伙伴常常觉得她在另一个世界,只能远远看着……” “这个女孩子确实看起来有些特别。”宇文望星有意识地继续这个话题。 “不过她现在回来了,以后的生活应该也就跟我们一样了。” “哦?”宇文望星饶有兴味地试探,随手给加措茶杯续上热水。 “人生啊,如天气,可预料,又往往出乎意料。”加措惋惜地叹息起来,“她的哥哥放牧时骑马摔断了腿,阿爸阿妈就把她从学校叫了回来,让帮着放羊煮饭。” “不过,怡西拉姆可是附近几个村子包括整个乡里数都数得着的漂亮女孩子,已经十七岁了。”加措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 宇文望星意识到加措突然低下了头。他清楚如果没有恰到好处的应答,闭口不言或许更好些。当话语触到了一个人心底的隐秘,适当的沉默反而会鼓励他继续倾吐内心。 “上她家提亲的人一波接一波,她阿爸阿妈寻思她嫁个好人家,以后也好照顾哥哥。”加措耸了耸肩膀,黑亮的面颊有了一层不易察觉的红晕。 说到怡西拉姆嫁人,宇文望星有些吃惊。他没有说话,倒是微笑着,明亮的眼睛继续盯着加措,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加措半耷拉着眼睑看着这位驻村第一书记,有些迟疑。他吸了一口气,像是决心把竹筒里的豆子都倒完。 “我们这里的长辈都说,女孩子读书多没有用,到头来还不是得嫁人生孩子,她现在住的帐篷每天晚上都有男孩子去打狗,她养的藏獒铜锁守着帐篷一步不离,好几个人带着骨头贿赂铜锁,也没得逞进到怡西拉姆的帐篷,倒被铜锁撵着咬得屁滚尿流。” “你去过吗,加措?这暴雪天你担心她的安危,冒险出来找她,你也喜欢拉姆对吧?”宇文望星带着点儿调侃地说。 “啊呀,书记啦,是的。”加措腼腆地咕哝着。 骤雪初歇,太阳射穿流云,天空显得诡异艳奇。被暴风雪蹂躏过的草原又重新焕发了恢弘的气势。 傍晚,牧民把羊整齐地编排成两行,麻利地挤着奶。村委会院落和村里主干道边的太阳能路灯都亮了起来。糌粑奶茶的香气随轻柔的晚风摊开在果查村上空。牛羊的叫声逐渐稀疏,一个个蹙着鼻孔贪婪地吸取着这清新又令人安心的人间烟火味。各家各户的碉房和依靠碉房扎牢的帐篷生出了暗影,好像在互相庇护又好像在互相回避。 晚饭后,宇文望星来到村东头村委会主任朗杰家门口。两只火狐正警惕地立着耳朵、努力伸着鼻尖朝朗杰家的鸡窝张望,见有人来了,红色的身影像两团跳跃的火球倏地消失在草地深处。这动静惹得家中的牧羊犬一阵狂吠,也惊扰了屋里的主人。 村委会主任朗杰肩宽背厚,褐色大眼睛和卷曲的头发,配合着方阔的下颌,整个人显得整洁健壮,一副诚实自信的样子。 “哦哦,宇文书记啦来了!晚饭吃了吗?我让家里人赶紧准备一些!”朗杰的神情坦诚又快活。 根据这几个月打交道的经验,宇文望星知道这个村委会主任十分率真,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性格。他向朗杰笑着并赶紧制止:“吃过了,用不着客气的,朗杰啦。这次来是有事和你商量。” “哦哟,说什么商量嘛书记。您看需要怎么配合?”朗杰的态度变得更神气了点儿,忽然又有一些郑重,“现在村里人多了,应该不会是哪家出了事我不知道吧?现在看家狗把羊圈盯得紧,夹着尾巴的灰狼根本不是獒犬的对手,轻易不敢接近村子,一般只会远远地在村子外捡拾些牧人丢弃的骨头。” “哦,没有没有。”宇文望星连忙说,“是关于那个最近一直独个儿放牧的女孩怡西拉姆的事。” 朗杰一听不再紧张,用手掌向后抹了一下额头的卷发,讲起了怡西拉姆的故事。 发生在怡西拉姆身上的故事,令宇文望星的心情逐渐变得沉重。怡西拉姆是村里富户阿旺的女儿,她确实不读书了,确切地说是家里不让她读书了。儿子骨折,但绝不至于让家资还算丰实的阿旺家沦落到没钱供女儿读书、需要她回家帮忙的田地。怡西拉姆从县中学回村后,就被父亲安排进早早准备好的簇新的白色帐篷里。帐篷虽然紧挨着父母和哥哥住的碉房,但独立于户外,不像砖石砌就的碉房坚固,真有人硬闯也是做不到防范万全。阿旺夫妻俩和儿子住在家中的碉房里,得意洋洋的阿旺美其名曰给了女儿“一个单独的天地”。怡西拉姆几次提出想回碉房跟家人同住,阿旺分辩说家里的碉房只剩下了一间佛堂,女孩子住那里不吉利。拉姆极不情愿,几番哭闹也无济于事,最后只能委委屈屈地每晚独居在小小的牛毛帐篷里。好在有藏獒铜锁不离不弃地守护着她。 “盐巴水不解渴,漂亮话不顶用。”朗杰向宇文望星笑了笑,“阿旺是个精明的商人,他的心思全羌塘草原的人都知道。” 话到此处,宇文望星知道了阿旺的意图。新扎的帐篷,是希望能有个小伙子打动拉姆的心,进入拉姆的帐篷。这样学霸女儿就不会再想着读什么书,而是顺势乖乖地结婚生子,断绝远走高飞的念想。 对于女儿未来人生煞费苦心的安排,除过拉姆本人的抵抗,阿旺认为还算是成功的。自从怡西拉姆回村的消息传开,一到傍晚,四邻八乡骑马、骑摩托的小伙子们就像刚学会开屏的小孔雀,打扮得精精神神,带着礼物在她的帐篷前争奇斗宝。 一段时间来,在帐篷外唱歌,表达爱慕的年轻人来来回回地换了一波又一波,他们或长相英俊,或能歌善舞,或财富傲人,有的是兼而有之,可怡西拉姆就像是用铅水封了心,她帐篷里的酥油灯从没有为谁点亮过。对阿旺而言,女儿的表现令他非常恼火。他问拉姆在等什么,世上哪有这么难以取悦的姑娘。但怡西拉姆很固执,对每个追求者都嗤之以鼻。拉姆帐篷外铁塔一样的藏獒铜锁,常常用警觉的眼神看猎物似的盯住这些追求者。偶有想靠近的,铜锁便将前爪往地上一按,竖起从耳根到前胸又长又密的黑色鬃毛,发出由低到高、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声。一个在帐篷外蹲了好几天,见不到怡西拉姆的小伙子耐不住心火,壮着胆子往帐篷里闯,结果被铜锁咬伤住了院。 因为追求的目标一致,一伙年轻人彼此间最初都颇有默契地保持着距离。后来,几个常常见面的小伙子竟逐渐变成了随叫随到的好哥们,想喝就喝的好酒量也随之暴露无遗。只要不刮风不下雪,他们每天晚上带着干肉啤酒酥油茶坐在怡西拉姆的帐篷附近大声地划拳吹牛,比划着说谁先进入拉姆的帐篷,就尊奉谁为这一片区的老大。于是整个果查村整夜狗叫人喊,鸡犬不宁。 哥哥意外受伤,妹妹就得辍学,还给村子的稳定安全造成了隐患。这说起来有些好笑,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在巩固脱贫成果的当口,在全民奔小康的幸福道路旁,这种事情,成了压在第一书记宇文望星心里的一块石头。 宇文望星好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他拉着村委主任朗杰一起向位于村西头的怡西拉姆家走去。 怡西拉姆家的碉房崭新,房子周围的围栏羊圈整饬得井然有序,紧挨着碉房有一个醒目的双层牛毛编制的白色小帐篷。碉房门上面镶嵌着金色的大铆钉、铜质的装饰片,门楣上有彩绘烫金的日月形状的符号,顶部悬挂着一只盘羊头骨,伴随绕屋顶一圈随风猎猎而动的五色经幡,显得这个家庭的殷实。走进碉房,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碉房内分为客厅、厨房、卧室、佛堂。正像所有藏族农牧区人家一样,进门靠窗向阳的大间被作为客厅兼厨房,日常起居和接待客人都在这里。靠北墙的一圈藏柜,雕刻精细、绘画精美、色泽艳丽,显得华贵而美观。绕着取暖加做饭用的四方钢炉是一圈铺着艳丽藏毯的沙发。怡西拉姆的哥哥扎西裹着毯子靠在沙发上玩手机。 阿旺的身材有些发福,但看上去依然孔武有力、相貌堂堂。浓密黝黑的卷发垂过耳际,褐色瞳仁流露出看似木讷实则精明的神情。拉姆的阿妈革吉措姆是个身材修长的女人,她的脸色略显苍白,头发乌黑,鼻子很高,看起来非常安静,是一个完全没想过要装年轻的中年母亲。两人年轻时的风采尚可窥见,正应了那句谚语“牦牛好不好,看鼻子就知道;姑娘美不美,看父母就知道。” 见宇文望星和朗杰进屋,阿旺赶紧招呼着妻女为客人倒酥油茶,摆上吃食,自己则扯着天气、邻里、牛羊等闲话,很是健谈。 当阿妈给客人倒好酥油茶后,怡西拉姆走到藏柜前抱起一个镶金边的酥油桶,用无名指从里边挖出一块块金黄的酥油刮入客人的茶碗里。 宇文望星抬头看见了抱着酥油桶招待客人的安安静静的少女,不由得一怔。当天的怡西拉姆穿着翠绿色绸缎面藏袍,周身散发着光华,如果非要说像太阳一样耀眼,也是破晓时分蒙蒙薄雾中的朝阳。她的双臂环绕着小巧的酥油桶,身体略微向后仰起,凸显出美丽的脖颈和纤细优雅的身材。乌黑的长发用最简单的样式高高挽起,眼睛下方的皮肤透着淡淡的蓝色,感觉湿润润的,眼神中偶尔流露出一丝沉郁的神情,给客人递茶时却又在嘴角勾出甜蜜悦人的笑意,这矛盾的情绪在一个少女身上同时显现倒使她具有了无限的魅力。 “难怪会有那么多男孩儿守在帐篷外面。”宇文望星见了“真佛”,便心下了然,不由一笑。随即,油画《陶》里那个抱着陶罐完美无瑕的少女形象突然显现在宇文望星的脑海。《陶》中半裸的少女抱着陶罐,圣洁而宁静;怡西拉姆抱着酥油桶,两个女孩的身上都洋溢着一种非常纯洁、清晨露珠般的清新气质,美得让人意外。 更为意外的是,怡西拉姆突然回身打了一个喷嚏。她慌得赶忙用手指按压了一下鼻梁,自己又难为情咯咯地笑了。 “你这个小傻瓜。”革吉措姆责备女儿的口吻充满了温情。 当发现阿妈给客人续上新茶时,怡西拉姆又赶紧从酥油桶里挖出金黄的酥油刮进客人的碗里。刚才的一个喷嚏,让女孩儿有些害羞,但却绝没有畏缩和扭捏。宇文望星端起酥油碗,心里还兀自比较着怡西拉姆和油画《陶》中的少女。 朗杰闪动着那双异常坦诚的眼睛,侧身对宇文望星悄声说:“书记啦,没关系的,拉姆抠鼻子和挖酥油茶用的不是同一个手指。” 宇文望星无奈地瞪了朗杰一眼,边笑边大口喝下了酥油茶。 “阿旺啦,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突然的造访。我们还没有好好地聊过天,今天想跟你畅聊一下。” 阿旺听说,就把前倾的身体向后一仰,将椅子坐得满满当当,给人一种稳如泰山的感觉。 “听说你们家的宝贝女儿拉姆在学校学习可是顶呱呱的,你们怎么舍得让她不读书回家放羊呢?” “什么宝贝女儿!”一直安静的怡西拉姆还没等阿爸说话,突然接话道,“我在这个家里就是一根草,风吹过时唱几首歌,太阳照来时开一次花,月亮来了我只好低下头,哪有自己的一份自由?”怡西拉姆的普通话很标准,这牢骚发得也有趣味。 “书记啦,”阿旺的语调柔和。“你们也看到拉姆的哥哥扎西摔断了腿,这三个多月了还不能下地走路,她阿妈身体也不好,还需要照顾扎西。” “伤筋动骨也就一百天嘛。我前几天还看到扎西和你家门口聚起来的那帮小子们喝酒呢!”朗杰睁大了眼睛。 阿旺犹豫了一下,又叹了口气,“宇文书记,朗杰主任,我要到处收羊毛,把拉姆从学校叫回来,家里人都可以轻松一些。再说这拉姆也读完初中了,已经完成了国家规定的义务教育啊。” “这么说吧,读完初中是完成了义务教育,可是国家就是希望通过义务教育,让有学习能力的孩子继续读高中以至于有机会读大学,提高咱农牧区孩子的文化水平。”宇文望星耐心地开导着。 “现在我们这个家实在是离不开拉姆呀。再说了乡里几个好后生的家人来提亲,拉姆不小了,该处对象了!”阿旺听了女儿和这个新来书记的话,有些烦乱,低声道。 阿旺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宇文望星微笑着,比之前更加友好地说:“阿旺哥啦,您看现在大家都不再为吃糌粑喝酥油茶发愁了,生活条件越来越好,这样就轻易让拉姆放弃学业太可惜了!”这句话他已经准备了很久,能说出来很是畅快,而且他也很好奇阿旺听到会是什么反应。 “你得让我再想一想。”阿旺低声说。 “我要读书的!等哥哥能下地放羊了我就去学校,我才不处对象呢!谁敢靠近我的帐篷,我就让铜锁咬死他!”拉姆的声音有些发抖。 听到拉姆愤怒的声音,碉房外的铜锁发出了低沉凶猛的一声吼叫。 “可怜的扎西,他的身体太差了,必须得有个人照顾。”安静了很久的朗杰突然插话。他用沉静、嘲讽的目光望向躺在沙发上的扎西。“雄狮要雪山来保,猛虎要森林来护,我们的扎西要在碉房里养育。” 这句话说得众人都是一愣,也有些颠覆宇文望星对这个村委会主任的一贯认知。谈话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这时候一直躺靠在沙发上的扎西坐起身子说到:“书记、主任啦,我是读完初中实在拿不起书本,也只能回来放羊,跟爸爸学做小买卖。拉姆跟我不一样,不仅学习好,普通话也说得好,经常主持学校的文艺节目和朗诵会。书记说得对,拉姆不读书实在太可惜了!我支持把拉姆送到学校去。家里的羊我带着铜锁去放,我骑摩托慢一点就可以了。” 这时候,宇文望星看着革吉措姆,说道:“阿佳啦,您怎么看呢?” 革吉措姆笑眯眯地赶忙给大家添上酥油茶说:“一家一个主,我听他阿爸的。” 看来革吉措姆在家里是没有话语权的,拉姆不能读书的症结就在她阿爸阿旺那里。好在哥哥不糊涂,支持妹妹读书。有兄妹俩的见识,做通阿旺的工作就会容易一些。 为了稳妥起见,宇文望星和朗杰开着车来到县城,找到了县中学校长拉巴次仁。这是位个子高挑的老教师,花白的头发如同茂密厚实的毡垫,浓密的眉毛配合着大眼睛,自带着威严的气势。从他的年纪来看,眼神里依然保有清澈的光芒着实让人赞叹,他的仪态有种自在和清贵。乍看之下,宇文望星就相信他必定是一位可以触动学生心灵的老师。校长一听说是果查村的第一书记带人来谈怡西拉姆上学的事,他犀利的眼神突然摇曳了一下,嘴唇一抖,脱口而出:“请尽快把怡西拉姆送到学校来,不然高二班级都快开不了班了。”谁也没想到,这竟是给人冷静印象的拉巴次仁校长说的第一句话。 原来因为怡西拉姆,县一中发生了比村里更严重的荒唐事。 怡西拉姆品学兼优,常常代表学校参加校内外的比赛表演活动,县城周边的农牧民争相观看,美丽的女孩儿在学校乃至学校附近的区县都颇有名气。她的突然退学,引起了巨大的破窗效应。 农牧民本来就不太支持女孩子上学。惹眼的怡西拉姆突然被家人带走,而且快要结婚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多家长听说连这样的好苗子都不上学了,胡乱比较一番后,就使着劲劝自家的女儿也别读书了。一时间,提交退学申请的女孩子不下十个,更有几个直接就不来学校了。 女孩退学大多因为家长思想落后,男孩子退学的理由就更令人啼笑皆非。很多少年把怡西拉姆当作梦中情人。佳人不告而别后,立刻有一二十个男孩子陆续退了学。据说是因为怡西拉姆退学后,觉得再待在学校实在是乏味得无法忍受。还有四五个小伙子逃学后骑马去果查村闯拉姆的帐篷。无功而返倒罢了,又自称“把心留在了果查村”,没有心思专注学习。自我放飞的孩子越来越多了。 听到这里,宇文望星心情沉重。都说榜样的力量是巨大的,可是,往相反的方向,放大作用更是令人心惊啊。怡西拉姆的辍学,不仅是阿旺一家人的事,也是果查村稳定的大事,还是县中学的一件大事,更是他这个驻村第一书记的事。 返回村里的路上,朗杰褐色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看向汽车的前挡风玻璃。突然他瞥了身边的宇文望星一眼。宇文望星觉得这个直爽的汉子,肯定是有话梗在了喉咙。过了一会儿,朗杰果然叹口气说:“扎西的腿伤能看出还没有完全恢复,贸然让他去放羊如果再有个闪失,那阿旺就更有理由不让怡西拉姆读书了。” 宇文望星的身上融合着轻松和老成的气质。他可以轻巧地应对人们单纯或有所图谋的心思,可是一旦遇见棘手的难题,这位温和的书记,就会有不容置辩的手段进行化解。不熟悉他的人,很难猜到他的果敢有力。他懂得如何把自己的意思清楚、冷静、明确地表达出来。 “一步一步来。”宇文望星沉着地说,“首先我联系认识的地区医院援藏骨科专家,后边我们带扎西去地区医院检查腿伤,该做手术做手术,不用做手术进行康复治疗,尽快治好扎西的腿伤。” 沉吟一下,宇文望星又说,“接下来,我们动员阿旺先放下收羊毛跑县城的生意,由他自己负责放羊直到儿子扎西腿好。” “书记!”朗杰难以置信地喊了起来,“你难道没看出来,阿旺是一天都不会放弃他的生意的呀?!村里的每个人都知道,阿旺是个天生的生意人。” “生意人?”宇文望星看着朗杰,脸上很明显的佯装困惑,“如果他是真正聪明的生意人,就应该为自己的家庭做长久的打算。你不是常说,想吃上酥油,先要喂好乳牛?” 宇文望星的语气里那种温和的话语在朗杰听来,特别有说服力。 看到朗杰若有所思的表情,宇文望星继续说道:“如果阿旺不听安排,我们就安排村民和驻村干部轮流帮阿旺家放羊。先把怡西拉姆解放出来,送回学校!”最后一句他的声音低沉坚定,似乎吐露了最后的决心。 商量好以后,两人再次登门。没有想到的是,这次的事情竟得到了快速的解决。而快速解决问题的原因,竟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温顺沉默的革吉措姆。 当说明来意后,阿旺的确没有想到自己的自私,不仅耽误了女儿的好前程,还给村里乡里以及县中学惹了这么多麻烦!可是,出于精明的计较,他依然盘算着如何在儿子的健康、女儿的前途和这个季度的羊毛生意中获取最大化的利益。 “我有个想法。”革吉措姆突然似乎控制不住自己,几乎是喊出一声。“如果你只是因为钱就不管拉姆的未来,那这个家没有你也罢。”此时,她已经脸颊绯红,双眼中都是怒火。 “你们不用在意,”阿旺对宇文望星和朗杰说,“这是她犯了疯病,很多女人偶尔都会发疯的。” 革吉措姆刺耳地大笑着,泪水从眼角滑落,她大喘一口气,渐渐镇定下来:“我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刚考上县里的初中,就被阿爸拉回来住了帐篷。”她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似乎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儿子也好,女儿也好,成全他们,父母才不白当,喜欢读书就去读书,喜欢做活就去做活,我不能让我的拉姆像我一样,因为不能读书几十年还觉得后悔!” “别犯傻了。”阿旺膂力过人,他一把抓紧革吉措姆的手臂就往里屋推。革吉措姆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拉姆!”她倔强地呼喊着两个孩子,“扎西!” 还没有等两个孩子缓过神,朗杰一下扑向阿旺,逼着他松开了抓住妻子的手臂。宇文望星和拉姆赶忙扶起革吉措姆。虽然因为激动她不住地颤抖,可这场情绪的爆发似乎激发了革吉措姆的活力。她已经不能再被称为年轻漂亮,但举手投足都与平时的沉静寡言形象不再相符——她身上有股“贵气”。她靠着墙,一脸严峻,瞪着阿旺:“铁心肠的阿旺,你再不让拉姆去读书对得起谁!” 看到宇文望星期待的眼神,朗杰黑着脸,再看着因为自己的自私哭红了眼睛的女儿和似乎不再认识的妻子,阿旺再也不敢演戏了。他赶紧低着头打着躬说:“书记队长啦,只要你们送扎西到地区医院治腿伤,我自己不做生意了,我来放羊。让拉姆明天就去上学。” 此时革吉措姆双手搂着女儿拉姆,把她的头紧紧贴在胸前,似喃喃自语,又似乎对女儿轻声嘱咐:“书记就是菩萨呀,哪有这样送福的菩萨。” 第二天,宇文望星和队友开车接上怡西拉姆和扎西先到了县城。到县中学时,就看到拉巴次仁校长竟然像盼着羊羔归圈的头羊般,早早带着老师和全年级的学生在学校大门口等待着怡西拉姆。 怡西拉姆临别时,突然转身扑到了宇文望星的怀里,她用超脱出这个年纪的冷静和郑重的语气说:“叔叔啦,雄鹰飞得再高,影子还在地上,我不会忘记你们的恩德!我一定会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让我们县里村里的人看到女孩子们可以有更好的出路!” 看着怡西拉姆随着老师和同学走进教室,宇文望星突然想起第一次踏上羌塘草原时的激动;想起第一次送别果查村民转场时莫名的失落;想起冰冷烟囱里重新聚拢起的炊烟;想起第一次近处看到这个抱着酥油桶少女时的情景。年复一年,人们在生命中不同的节点学习如何与世界交手。秋冬不会被错过,春光不会被辜负。不断上演的相逢和分别,使生命如夏花般灿烂。清楚的感知到相逢和分别,恰是因心中有爱,这是幸事。想到这里,他转身和队友赶紧上车,地区医院的援藏骨科专家还等着给扎西治疗腿伤。 周伟团,陕西省乾县人,生于1969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藏作家协会理事,陕西省西咸新区作家协会副主席,西咸新区作协文学院院长。创作出版长篇小说《校径人踪》《东山顶上》,短篇小说、诗歌、散文散见于《西藏文学》《西藏日报》《诗潮》《香格里拉》等期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