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 1962年秋天羊圈门教学点迎来了又一批新生。 给新生取官名成为摆在马维德老师面前的首要任务。这些年他为多少娃娃起过名字,有多少孩子从这里开始,脱胎衣一样脱去了落地为人后的乳名,顶上了一个正式的官名,马老师早就记不得了。没办法,得帮娃们起啊,娃们的父母都是泥腿子农民,有本事把娃生出来,就是没本事给娃起上个像模像样的官名。他们干脆把难题推给了老师。 马老师认为官名像一个人戴的帽子,这帽子扣到头上就要顶一辈子,所以贵贱不能马虎!他就绞尽脑汁地给一届又一届孩子起官名。 这年入学的孩子中有我的父亲。他和另外一个同伴一起去的学校。从我们羊圈门小队到大队,需要翻一座山。两个孩子各自背着他们的大人用面袋子上拆下来的老粗布缝制的书包,光着脚板踏进了小学校没有门槛的破木门。 他们和大家一样,需要老师给起个官名。 马老师抬头看两个娃,一高一矮,布衣布鞋,膝盖上都打有补丁,小脸都羞怯怯的,属于很不起眼的两个苗子。看来以后一个是大个子,另一个是小个子。小的眉眼活泛,大的有点拘谨。 都属龙?马老师问。 两个娃一起点头,他们确实都是龙年生的。 你——马老师指着高个儿的,你叫马大龙。又指另一个,你,马小龙。 老师,已经有四个大龙三个小龙了,李庄的李大龙,鹞子湾的马小龙,马堡的马小龙,还有王前咀的王大龙……插嘴的是三年级的班长,他有胆量提醒马老师。 马老师眉宇间皱出一个川字,抬起疲惫的眼皮,说啊哦,好像是太多了啊,不能再叫大龙小龙了,多了麻烦,经常乱套——那,你叫马一龙吧,你,就叫马二龙。 事情就这么定了。从此我父亲有了一个正规的官名,一龙,一条龙,也可以理解为龙中第一。 马二龙,这个从小学起就个头比我父亲矮着一截,眉眼却比我父亲活泛的男孩,他在回家的路上悄悄告诉同伴马一龙,老师给他起的这个官名不好,他不爱。 马一龙吃了一惊,这才注意到整个下午马二龙都是不高兴的。这个发现让马一龙从自己的欢喜里清醒了过来,他开始设身处地地站到马二龙的角度为马二龙着想。二龙这个名字,好像确实不太好。 马二龙嘟着嘴,咬着牙,目光闪闪地瞅着他的同学马一龙,说龙就是个龙么,大龙小龙飞龙金龙都好,哪怕像你一样是一龙,也还行,偏偏是个二龙。你仔细琢磨,我属于老二吗,还是我这个人很二?二可不是个好话,经常用在骂人的那些词儿里,二杆子,二货,二百五,二球,二哄哄,你听听,哪一样是好的! 马一龙默然了,没法开解马二龙,也不好开解,因为这时候他嗅到了一股味道,马二龙同学不光对马老师有意见,同时对他也有了看法。问题出在他名字里的那个“一”,好像他的“一”把马二龙的“二”给压住了,因而马二龙就无端地比他矮了一截子。如果他和马二龙把名字调换一下,估计马二龙会很愿意的,也才会高兴起来。可是,他有点舍不得,他也喜欢一龙这名字。于是他就安慰二龙,说二比一多一道杠呢,二龙其实很不错。马二龙的情绪还是低落,他们已经走完一程路,进了羊圈门庄口,能望见各自的家门了。马一龙便告别生着闷气的马二龙,抱紧书包往家里跑,他要告诉大人自己有官名了。 马一龙和马二龙成了同学。每天马二龙背着书包到我家大门口喊几声,我父亲也背着书包出门,两个人肩并肩一起去学校。傍晚放学,他们也是一起归来。到了学校里,会经常在一起玩耍。学校桌凳少,他们两个,和另外两个小同学挤一张桌子。 一张桌子,要将四个娃全部安置妥当,是有困难的。于是争抢便成了日常现象。两个泥凳,每两个小屁股挤一个,四双小胳膊趴在桌面上,挤得很勉强,只要谁稍微地使点劲儿,边上的同学就会被挤下去。怎么将四具小身躯安置在一张桌两个凳组成的小空间里,成为四个小生命每一天都要面对的难题。上课时有老师在,大家还能隐忍,斗争的高峰期在课后写作业时段。四个人摆开就是四摊子,八条胳膊首先要有地方搁置。于是你捣我一肘子,他杵你一拳头,你让我字儿写歪了,我让他笔尖折了,你骂我一句娘,我唾你一口唾沫,写作业跟打仗一样热闹。 天天这样不是办法。马一龙个头高,在这方面却没竞争优势,因为他性格绵软,不好斗。他也觉得这样互相欺负没意思,他就每次都主动退让,抱着作业本到外头去,蹲在屋檐下,垫在膝盖上写字。字儿写得歪歪扭扭,马老师就经常打他的手心。马一龙挨了打不吭声,就知道闷头揉眼窝,也不见有泪。回家的路上,马二龙看马一龙的手心,脏乎乎的一个小手红肿着,一碰就躲,说疼。马二龙气得眼里冒火,说你真是个窝囊货,叫人没法说你,明明你我加起来就是一条龙,偏偏你要当个虫!我们两个加起来还打不过李小山王有才? 马一龙摇头,他有点不太愿意打架。他的理由是,李小山王有才两个人比他们俩瘦小,真动手的话,他们不是对手。欺负小同学,没意思。还有就是,在学校里闹事,叫家里人知道了不好,大人要生气的。 于是一年级同学中出现了一个稀罕景象,腰长腿也长的马一龙同学,天天受着几个小同学的欺负,总是蹲在门外写作业。四个人里有一个让了步,剩下的三个人还是不和睦,马二龙不愿和另外两个同学共享一张课桌,他想独占马一龙让出来的那一部分。马二龙好汉难抵四只手,难免被李王两位同学修理得挂彩。挂了彩他自然不服气,就来拉马一龙做帮手。马一龙迟疑着摇头,说让让么,你也出来,咱两个在外头写,外头宽展。 凭啥要让?马二龙气得没法形容,干脆去找老师告状,告诉马老师,他不和马一龙做同桌了,和这样的人坐一桌,他觉得窝囊。马老师一听被告的是那个经常蹲在门外垫着膝盖写作业的娃,就有一点好奇,问马二龙,那个马一龙究竟咋回事?看着也不窝囊啊,个子高高,爱抿着嘴笑,跑起来也快。马二龙一肚子火,叽叽咕咕跟老师倒马一龙的底儿。马一龙的缺点说起来还真多,除了窝囊,不爱惹事,还爱揽事,你看那板凳的腿瘸了,旁人都没管,就他一个人拿了根绳子,再折一些木棍儿,说要把凳子腿给捆绑一下,像给断腿的人接骨。还有大家扫卫生,旁人只扫过道,扫起尘土就跑,怕把自己呛着,就他抱着笤帚扫得慢,还要把桌凳下头的犄角旮旯都掏着扫一下,还要弄点水洒一洒。弄得他自己满头满脸的尘土,每次扫完出来都能咳嗽好一阵子。 述说这些的时候,九岁的马二龙同学毫不掩饰他的真实心思——他不认可马一龙,那种傻,笨,不够灵醒,不精明能干,都叫他很头疼!这样的人是要吃亏的,他自己吃亏那就算了,还带累得马二龙也跟着受欺负,马二龙摆脱不了和他来自同一村庄的先天现实,还不能摆脱同坐一张桌子做同桌的后天条件吗?他想换同桌。 去把马一龙给我喊来! 马老师听完马二龙的讲述后,皱着眉头摆手。 马二龙有些得意地出了办公室的门,他脚步轻快,心情舒畅,跑步通知马一龙,马老师找你哩。马一龙收起膝盖上的作业本,一路走,一路心里犯疑,老师忽然喊,我做错啥了?要挨骂吗? 马一龙进去的时间比较长。马二龙在门外等。他感觉马一龙在办公室挨批的时间,比自己告状的时间还多。啥情况?老师狠狠教训马一龙了?哼,谁叫他就是个肿头货,挨骂是他自找的。 马一龙出来了。马老师也出来了。 马二龙飞快地察言观色,发现马一龙的脸色有点苍白,鼻子头红着,鼻子腰里有微微的汗意,好像要哭,又似笑非笑。他不看马二龙,只管低着头往教室走去。而马老师,脚步很大,也不看马二龙,他抬手敲响了挂在屋檐高处的一大块铁铧,当——上课了。 这天的课堂有点特别。马老师不上课,先在黑板上写了四个字。一间教室,坐着三个年级的娃娃。三年级的娃娃领头认老师写的字,团——结——卡壳了,没人认得出后面二字。 丰南。有人结巴着试探着往下认。 不对,是丰富。 不是丰富,是丰收。 不是丰收,是—— 大家吵翻天了。 马老师的老脸黑透了,摇着头叹息,说悲哀啊悲哀,我教了你们三年,原来是教了一群羊,一群就知道吃草拉粪的没脑子绵羊。我马维德,亏了人了,遇到你们这些石头脑子,我就是把头绊破,也没啥用! 他目光炯炯,扫视几十个弟子,最后把目光定格在一组最后一排,笼罩住一个人。他终于微微笑了,说羊群里也出俊鹿啊,鸡群里也出凤凰,我总算是看到了一个好苗子,一个知道啥叫团结,啥叫关爱他人,啥叫尊老爱幼的人。他拿起教鞭,重重地点着四个粉笔字。 团结——孩子们念。团结后面还是卡住了,一个个张大嘴,依旧不会念。 马一龙,你来说,这咋念? 马老师点名。 马老师竟然笑眯眯的,拿鼓励的目光看着马一龙。 马一龙有点犹豫,慢慢走到前头。 你来念。马老师把教鞭交到马一龙手里。 马一龙颤抖着拿起教鞭,站到黑板下,点着团结后面的两个字,说:奉——献—— 没人跟上他念。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望着站在讲台上的那个高瘦的一年级同学,没人相信他能念对那两个陌生的字。 奉——献——马一龙同学固执地重复。他嗓门挺大,声腔清亮。 目光们继续含着质疑。都想笑。要在平时。他们肯定早就笑了,哗啦啦,啊哈哈,笑声直贯教室屋顶。法不责众,一屋子学生都笑,老师没办法实施体罚。 今天气氛有些不对头。马老师的脸黑成了锅底,目光里有刀子,谁笑得最响,刀刃就往谁脸上扫,能剐下一层肉来。 这帮皮孩子,捣蛋是捣蛋,还是懂得察言观色的。马老师今儿怪得很,情势不妙啊。 马老师慢慢回头,目光顿时柔和了,说马一龙,你继续。 马一龙读懂了老师的鼓励,他坚持自己的发音,教鞭点着黑板,说奉献。 九岁的少年,童音里还残留着一抹孩婴般的腥甜和软糯。 可能是为了克服内心的胆怯,他双脚并拢得很紧,小身板儿挺得直直的。目光不敢看任何人,又强做镇静地望着每一个人。 这样的目光,有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力量,那么真诚,那么清澈,好像能看到你心里去。 目光们和马一龙的目光相接,轻微的碰撞和短暂的迟滞过后,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悄然破裂了,目光们游离起来,像远处山沟下小河中的小狗鱼儿,无数尾,游啊游,水面被游活了。 奉——献——有声音跟着读。 先是三五人,接着就多起来。 稀稀拉拉重复了几遍,终于整齐划一了。所有的娃娃跟着马一龙念这四个字。没有人捣乱,大家都是认真的,因为分明有一股力量打动了大家的心。 - 2 - 我父亲马一龙当上了一年级的班长。时间是他领读完黑板上的四个大字以后,马老师亲口宣布的。他说马一龙同学,人小,心大,是个心里有他人的人,我们桌凳紧张,他能把桌子让给同学写字,他蹲在外头写。他是抢不过小同学吗,不是,他比同学高半个头,他是不愿意抢,他品质高尚,有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 同学们听傻了。马老师从来不这样夸一个同学。还用了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新鲜词儿。于是大家被唤醒了一样,一个个还真的就发现了马一龙的一些优点,有人开始模仿他,也蹲到门外去写作业。马一龙自己居然挺争气,那么腼腼腆腆的一个人,自从当上了班长,头抬起来了,爱笑了,帮大家收发本子,领读课文,老师不在的时候,他帮着二年级和三年级的班长一起维持教室里的秩序。三十几年后,他当上了羊圈门的大队长,就经常跟我们讲起马维德老师,他摇着头感叹,说要没有马老师当年的赏识,就没有自己的今天,是马老师给了他最初的信心,让他很小就走上了当官的道路,这一路锻炼下来,就有了当大队干部的本事。 啊呸。这时候我们的母亲表示了她的不赞同,她说你就吹牛皮,反正不上税。三十多年前,你多大,鼻涕都擦不净,正匪气哩,老师能看出你是个当官儿的料? 父亲呲溜抽一下鼻子,说三岁看老你懂不懂?我那时节就是个乖娃娃,我们老师长着孙猴子的眼睛,毒着哩。 母亲鼻子也呲溜一下,她是在讥笑。她如今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位大队长动不动吹牛。我父亲自从当上了大队长,他变得很爱吹牛,没事就躺在枕头上给我们吹大牛。内容无非就是感慨自己当上这个大队长的道路有多么艰辛和曲折,还有最终能当上的必然性。好像他之前人生的几十年,都是为现在的好局面做准备,比如他一年级当上了班长,然后一路当到三年级,四五年级在远处的完小念,班长没当上,但一直担任课代表。这些都在为他后来当大队长打基础呢,现在他登上了高峰,大概是居高临下一览众山小吧,还有高处不胜寒吧,他就特别怀念最初打基础的那段经历。有些话不能跟外人说,他只能躺在自家炕上说给他的女人和娃娃听。 母亲说一样的话她都听了八百遍了,再听这耳朵要怀上了。 我姐金女揉揉自己的耳朵,细声说就是就是,我这也要怀上了。 母亲说呸,没羞没臊,女子娃家,怀个屁,怀也是随便乱怀的? 母亲真生气了,眼里冒火。 我庆幸自己没抢先“怀上”。 父亲把右脚架在左脚上,两个脚脖子互相蹭,蹭得白色死皮往下淌。母亲说嘁,咋不吹牛了?报应来了吧。要不是当啥班长,就逞不了那么多能,不逞能就不会落下这病! 父亲蹭得更用力了,却一句都不解释。 母亲继续嘁,说你不逞能当啥班长,他能拖累着你?他就是叫过雨水颠走,也用不着你管这事,轮不到你出头。 父亲两个脚脖子那里的雀蛋上乱纷纷落皮屑,好像那些白色死皮本来是沉睡的,这一摩擦,全都苏醒了,醒来就开始闹腾,钻心地痒痒,父亲的表情有着说不出的痛苦。 母亲带着迟来的愤慨——后来我上学学到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句话,就自然而然想到了父亲掉死皮的雀蛋骨。回想那几年我母亲的心态,正是这种状态,很同情被痒痒折磨的父亲,又恨他在少年时代多管闲事,狗揽八堆屎,做好事,帮同学,尽班长的责任,得上了这个怪病,多年沉疴难以根治,时不时冒出来将他苦苦折磨一遍。 有时候我真怀疑再这样蹭下去,父亲的两个雀蛋骨会落尽皮肉,露出森森白骨。他奇痒难耐的样子,和我想象的场景,都让人心头颤抖,简直没法形容这样的难受。 好在父亲他总是很乐观,明明龇牙咧嘴地痛苦着,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却能笑哈哈的,说老婆子你懂个骚胡毛,这是男人的事,男人的事你懂吗,我们男人,就要大——他伸开双臂,使劲往两边撑,划桨一样画出一个大大的空间——大格局,大胸襟,大气势,大—— 大个屁。 母亲轻淡地怼。 父亲不“大”了,加劲蹭脚脖子。 就是要大嘛——父亲想了想,有些委屈,不蹭脚了,抬脚蹬母亲的后腰,说你们女人家啊,心眼比针鼻关眼还小,就爱计较陈谷子烂糜子的事,马二龙那事都过去几十年了,你再提没意思了啊—— 母亲忽然翻身,一脚蹬回去,说过去了吗?你过去了人家没过去哩!就你个直肠子,心里头狗舔了一样,啥也不计较。人家心里可攒了蔓哩,给咱记上仇了!母亲的脸变得很严肃,眼神里透出担忧。大前儿,沟里担水的时节,我听着了,有人说他没当上大队会计,连个小队长都没当上,是你的原因,都是你害的!你就说你究竟把人家咋害了? 父亲本来懒洋洋躺着,这话好像给他肉里攮进去一锥子,疼得呼一声翻起来,眼珠子都瞪圆了:啥?你说的啥屁话?谁这么胡说八道着哩? 玩笑的气氛顿时变了味道。 母亲被父亲吓着了,收回脚,眼睛瞪了回去:你给我瞪眼睛做啥?又不是我说的。是麻哈子,油布子女人,喜子***!母亲的口气缓和下来:几个人叽叽咕咕说着哩,我一到跟前,都不说了,把话捏了,但我老远就听着了,说的就是你和马二龙的事。 她甚至变得忧伤了,说你们男人家的事,我不懂,也不爱过问,但是,唉,这事情啊,我觉着不美气,好像我们做了啥对不住人马二龙的事了,我都觉着没法抬头做人了。 父亲眼里冒出愤怒,吼:都吃饱了没事干还是咋地,满世界扯老婆舌!他马二龙没当上会计关我啥事?没当上小队长关我啥事?他咋不在他自个家身上找原因?父亲坐起来了,手指着母亲的眼窝,气得手抖:他超生了!四个娃娃,有儿有女,公社叫他快领女人去结扎,他没听人家的话,超生了就是短处。会计是支书推荐的,公社决定的,我们都使不上力,这也就罢了,那小队长,我可是给他鼓足了劲儿,那么多人选里我就推荐他,但人家一句超生他就没戏了。 说完这些,他好像忽然失去了辩解的兴趣,身子似一棵刚被放倒的大树,颓然地躺下并展开。这事,它真和我没关系啊。他有些忧伤地望着屋顶,说我和他是从小一搭耍大的,念书那些年就没分开过,直到初中,他不念了,我一个人坚持了一年。后来又一搭给队里帮忙。我两个就跟捆在一搭的一个人一样,有我的地方就有他,不熟悉的人都把我们当亲兄弟。实际上我还真的一直拿他像一个娘养的亲兄弟对待——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好像沉溺进了深水里。就在我担心他要被水淹死的时候,声音慢慢升上来,他在艰难地摇头——不是我背地里说他的不好,他那个人啊,咋说哩,就是心思太重了。 金女忽然插嘴:那两口子像得很,他女人就心思多,见了人阴沉沉的,不爱说话,要是说,也是转着弯地说些叫人听不懂的话。反正我不爱那个女人! 悄着。母亲冲金女下命令。 金女抽鼻子,顶:我说实话咋了?你不是也不喜欢她吗?“阴沉沉”这话,还是你说的! 要反了!母亲指着我姐吼。女儿娃娃家,你学会搬弄是非了! 我姐飞一般逃出门去。 父亲补充说,早在上小学的时候,马老师就不喜欢他,说他心眼多,爱耍小聪明。马老师说男子汉大丈夫,做人得有大心眼、大聪明,心里要装着大世界。那时节我小,还不懂啥叫小心眼、小聪明,后来长大了,再回头去想以前的事,还真就发现马二龙那个人,唉,咋说哩,说不成么——他使劲地摇着头。 我妈听呆了。 这些话父亲他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过。前几年他当上了小队长,母亲就抱怨他不拉扯马二龙一把,哪怕让当个副的小队长哩。他不多解释,只说是大队里决定的,他没那么大权力帮这个忙。现在他当了大队长,母亲的抱怨更多了,说都是一个庄里人,两个人经常在一搭混,一个升了,另一个咋办?叫人看着不像那么回事。也许母亲早听到了啥闲言碎语,也许她跟大家一样,只是本能地觉得这样欠妥当。 每次父亲都不解释,只把头一扭,很烦地说你不要多管闲事,这事和我没关系。 他说没关系就能没关系?羊圈门的人早就把他们俩捆绑在了一起,他从平头百姓当了大队长,另一个还是平头百姓,大家的想法就出来了,一些奇怪的说法就开始传播。当然从来没有人会当面来问我父亲究竟咋回事,他们都不问,在我父亲面前,羊圈门的人更加热情了,一个个都拿笑脸迎着,都好像见到了大队长是一件喜庆的事,都要发自内心地笑上一脸。他们从不会提马二龙,好像马二龙是我父亲的一个什么见不得人的短处,一个发脓的疮疤,父亲自己不管愿不愿意遮掩,他们都很贴心地老早就替他遮掩上了。他们背过身,离开我父亲的时候,又很热衷于揭开这疮疤,好好地查探,反复地观看,好像有百看不厌的价值。不要说我母亲,就连我们这些屁事不懂的娃娃,也捕捉到了这种气息。这气息它是透明的,薄薄的,若有若无的,但就在空气里,飘来荡去,缠绕不停,把每个人都粘连到了,把我父亲裹进去了。 所以,父亲当了大队长,是一件很让我们高兴的事,可只要想起马二龙,我们就又不高兴了,总感觉欠了他什么,好像在这件事上面,他成了一个阴影,父亲走到哪儿,影子都会紧紧跟到哪儿。 我在脑子里回想着马二龙,好像对他有了新的认识。他也比我父亲矮胖,矬敦敦的一个人,再加上脸白,给人感觉要比我父亲有气象得多,那身形,那肤色,那见了人永远笑眯眯的神态,让他既有亲和感,又不失威严。对比去看的话,我父亲好像脚跟不稳,有一股轻飘飘的味道,要腾空升高,飞到什么不可预知的地方去。把他们放到一起看,马二龙更像是做官儿的,他天然就有一副富态的官相。 以前,也就是我父亲当上大队长之前,羊圈门有过这样的说法,说马二龙迟早要当官。也有人说马一龙也能当官,因为马一龙对公事上心,为人私心不大。但大家更看好马二龙,因为他更像个当官的。他们说官哪是谁都能当的,得有那个福气,沟子坐上去,要能压住那把椅子,压不住的话就得跌下来。给人感觉做官就是压椅子,压椅子的话,那马二龙明显比我父亲有优势。 当然最终结果是马一龙坐上了椅子。我就觉得羊圈门的人有时候说的话也不那么完全对,我父亲不是已经坐了这么久了吗,也没见他跌下来。可见做官还是跟体型及长相没有关系。但令人堪忧的是,马一龙做了官儿,马二龙的体型就成了一个尴尬的存在。大家从来没有这样热心地关注过他。以前这个人也一直都存在的,土生土长的羊圈门人,往上追溯,祖辈也都是羊圈门人。可羊圈门的乡亲们好像现在才忽然特别注意到这个人。那段时间,连一些碎屁仔儿们,也在玩耍的间隙会时不时提到马二龙。 我和金女去沟里担水,本来几个女子娃在泉边议论什么,看到下来的是我们,就忽然灭了话,气氛就说不出的怪,好像有人当着你的面把火藏进了袖筒里,你明明能闻到火星子引烧棉花发出的焦味,却不好意思让人家把火拿出来。真是一种很难受的感觉。能明显感觉到我们被排斥在了什么之外。全羊圈门的人,好像忽然都变了,变得和我们有了隔膜,再也不是过去那种肉贴肉的感觉了。然而,他们又分外地热络起来。这变化来得突然。热烈,意料之中,又莫名其妙。好像大家都想巴结我们,好像我们这一家人一夜之间变成了他们需要巴结的对象,好像我们具备了什么让他们巴结的资格。 这种感觉真的不好。让我们惶惑,有时候望着对方的脸,我觉得有一种假假的感觉隔在我们之间,让熟悉的人忽然变得陌生起来。为此,我们的父亲,羊圈门大队新晋的大队长马一龙,他召开了一个紧急家庭会议。会议于某晚临睡前举办,他蹲在炕头上,屁股下垫个枕头,目光灼灼地望着我们,说你们也晓得,我现在当了大队长,也算个官儿,你们哩,也和过去不一样了——我看见金女的头有些疲倦地垂下去了,我也有些困倦。花女还不懂这些,她的神情愉快而坦然,她仰头望着父亲,可能觉得今晚这样的气氛很新奇。 父亲说,你们都是大队长的家人,也就是家属,上头要求了,干部要管好家属,不敢胡来——怎么胡来,我迷茫了,看金女姐,她垂着头不理我。 母亲嘁一声,笑着骂:看把你能得,说得好像你当了个多大的官!书记嘛,乡长!还管好我们,我们娘儿们能做个啥坏事哩,还能影响到你头上的帽子! 她又扑哧笑一下,说:你就把人失笑死了,你当官你到外头当去么,咋还到家里给我们娘母子上课来了? 我们都笑了。 看你说的,这就不对了啊,你这就是典型的官僚主义思想!父亲屁股提了提,坐直了,手指着母亲,他不笑,瘦脸上的肉抖抖,说,我就怕你这妇道人家不懂这个理,哎,你要赶紧转变这个观念哩,你身份不一样了,你已经是大——队——长——的——女——人了! 最后半句被他拖长,压重,带着力量从嘴里挤出来。 花女咯咯地笑了,看怪物一样看着父亲。 我们也都看。 气氛不像一家人坐在一起,像一群干部在商量国家大事。 这是父亲刚当上大队长不久发生的事,记得那阵子他挺小心的,总战战兢兢,好像脚底下随时都踩着一层冰,一不小心就会踏破一个冰窟窿掉下去。他一方面防着自己的脚步,另一方面经常给我们开会。在他的坚持下,我们一点一点实现了角色的转换,比如我母亲,不仅仅是羊圈门小队农民马一龙的女人,她还是羊圈门大队马一龙队长的女人。 真是不好当啊。有一天我听见母亲嘀咕。是我们姊妹四个的娘不好当,农民马一龙的女人不好当,还是马一龙大队长的女人不好当?我觉得铁定是最后那个。父亲有了变化。母亲也有了变化。父亲慢慢地有了架子,越来越像官儿了——这是羊圈门的乡亲说的。作为深入生活内部的我们,就像泥鳅游窜在泥塘深处,我们随时都在和乡亲们打交道,大人有大人的世界,我们小孩子自然有着我们的江湖,大人世界里说的话做的事,往往会被孩子们带到小的世界里。他们说马一龙的官架子上来了。也有人说二啥哩,跟我们一样,肚子里装着洋芋疙瘩。也有人说就得有个架子,不然降不住人么。 他们说我母亲变得人大了。这里头的意思不是个子长大了,是架子大了。也就是说,我们母亲也有架子了。是队长女人的架子,用那些刻毒点的话说,就是有了官太太的架子。关于这一点我觉得有冤枉我母亲的成分。我发现她没有变得人大,相反她一直在变小,也变忙。她更忙了。 家里忽然就事情多起来。我发现这些多出来的事情,都是莫名其妙的,和我家真正的生活关系不大,我们日子还是那个过法,每天吃洋芋面,每天喂牛担水下地,基本套路和活计没变。但,多出了很多和基本生活没关系的杂事。最明显的是人多了起来。都是来找父亲的,都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乡亲,他们忽地客套起来,站到门口扯着脖子张望,惹得狗夸张地咬——我家的麻狗第一个就忙起来了。不管有啥人在大门口出现,只要不是我家的,不是我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它就咬,仰着脖子咬得认真而愤怒。被铁绳固定着,它没有自由,但它有发声的权利,这也是展现它作为一条看门狗存在的时机。它就永不疲倦地咬。来一个人汪汪一阵,再来一个,再汪汪一阵。人来的时候汪汪,人走的时候也汪汪,有时候人还没在门口现身,隔着墙呢,它老早就汪上了。 狗!母亲为来人挡狗的时候,会热情地夸张地冲狗的方向喊一嗓子。热情,是给来访者的。夸张,是给谁的,说不清楚,大概她自己也是糊涂的,反正需要那么一点夸张,她就带出来了。这狗,它疯了吗?父亲有时候会插嘴。他多半是把手背到身后去——除了梳背头,他也添了背手的喜好,大概是不好意思直接学镇政府那些真正的干部一步到位把双手都背起来,他先从背一个手开始。这也是他官架子开始的一个特征吧。对于狗,父亲每次呵斥的口气里都带着宠溺,他喜欢狗这样咬,狗仗人势,也能给人壮势。狗好像也能感知到我家的变化,作为一条狗,它没有别的本事来为男主人喝彩加油,就只能发挥狗的特长,它就使劲地咬。 刚开始那些日子,狗咬了,母亲不烦,她会第一时间跑出去挡狗,一边狗狗狗地呵斥,一边把来人领进屋来。很快她就没热情了,因为人来得实在太频繁,狗咬得也就更频繁,她一天到黑就需要不停地跑,跑进跑出,跑出跑进,她狗狗狗地喝着,她笑着给每一个人打招呼,她成了这个家里跑腿的。这是她的第一个忙。 还有更忙的等着她呢。人来了得烧水泡茶。父亲买了大块子砖茶,乡亲们来了她就拿改锥撬一些,泡好了端上。乡亲们可以用一缸子茶打发。镇上或者别的地方来了真正的干部,搞计划生育的,催交公粮的,还有干一些我也说不上来的杂七杂八公务的,他们来了,除了泡茶,还得做饭。还不能是我们吃的家常饭,得变着花样儿做,有时候还要宰鸡宰羊。母亲要强,不想在茶饭上让人笑话,一来人她就围着锅台忙。有时候她比高升了的马一龙还要忙好多倍。马一龙有陪着客人坐下说话、喝茶、吃饭的工夫,她永远都在陀螺一样转。 另外,她变小了。不是个头小。是做人的姿态。是忙碌让她变小了,还是她变小了就更忙了?我感觉说不清楚。反正她成了一个见了谁都要送上笑脸的人。好像她的笑脸是一锅开花的馒头,随时都蒸着,随时都可以揭开锅盖,那锅盖下就是一个热情谦卑的笑脸。热情是一方面,更多的是谦卑。好像她欠了全世界的,全世界随时会追着她讨债,所以她就给人家最热的笑脸。笑脸肯定让人容易累,笑着的同时,那身子骨就不由得矮下去,就连整个人都给人小了一圈的错觉。 这两口子,一双舔沟子货!金女愤愤地,恨恨地,嗤之以鼻,给我嘀咕。她如今也忙起来了。我们家就没有不忙的。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连狗也一天到黑不住嘴地咬。我负责照看炕上被窝里的小妹妹。金女比我大,给母亲做跑腿儿的。 金女快抱柴去! 金女给我拿一下碗碟! 金女,到你奶奶家借一瓶油去! 去挡狗啊,金女! 有些活儿金女可以帮母亲干,有些她不能胜任。但母亲都要在自己动身前指使这么一嗓子。好像喊一下,就能给她自己打气加油。金女被使唤得团团转。 快忙成狗了!金女被吆喝烦了,干脆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像搁浅的鱼,在濒死前张大嘴吐着看不见的泡泡。她说嘁,当了个啥破官儿,还不如不当的好,害死人了!她怕父母听见,只能抱怨给我一个人听。 自从当上了大队长,父亲不再像过去那么溺爱我们了,这一点上母亲夫唱妇随得很到位,她警告我们不要胡说,饭可以乱吃,话要是出去乱说了,惹下啥麻达,她就拧嘴!她恶狠狠地瞅着金女。我就知道这一锤子是专门敲给金女那面鼓的。父母发狠了,金女还是害怕的。害怕难道就不让人发牢骚?还是要发的,不发那就不是我姐了。她就成天绕着我耳朵给我发。我也习惯了,她发我就听着,有些听进去了,有些被风刮走了。 我姐说我们父母成了舔沟子的人。这话叫我咋说哩,没法说。马一龙升了官,乡亲们赶着来巴结他了,也巴结他的女人,所以他们有事没事就来我家,有事办事,没事凑在一起拉闲。在哪里拉闲不是拉闲呢,偏偏往这个家里挤,但人家要来么,来了你还能把人给堵到门外头?不能嘛,我们不能堵,不能生气,不能挂一点点脸——咱们家每个人的脸,以后都不是你一个人的脸,关系到我们家,关系到羊圈门大队长的形象,啊,都记住了!有一次家庭会议上,父亲这样强调。我们有一点点领会了他的精神吧。能不能明白,能明白多深,其实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我们有一点听懂了,那就是,凡是上门来的人,我们都不要得罪,要挡狗迎接,要让进屋里,要端水倒茶,然后不要扒着门槛卖呆,要迅速躲开,大人的事,屁仔儿娃娃少掺和。一句话,要有大队长家属的精神风貌。 我姐对于大队长身份的转换,一直很不接受。看着父母忙成了鞭子抽动下狂转的陀螺,她不停给我嗤鼻子,用这样的方式抗议一些事情。有一天她躲在梨树背后,梨树浅绿的叶子遮住她半边脸,她忧伤地告诉我,她想念从前的日子。我知道她怀念的是父亲没当上大、小队长的日子。她说那时节才叫心闲哩,门前连个狗大的娃娃都不来,也没一点点是非,娘坐在炕头上纳鞋底,一边抽麻叶绳子,一边给我们说古今,那古今哟,曲里拐弯的,比麻叶绳子还长——金女的脸慢慢从树叶背后露了出来,我看到了她眼底的忧伤,是翠绿色的。马一龙没当上小队长之前,我们家是什么氛围,我没印象,我比金女小,岁数的差距,让我没法与她拥有共同的记忆。 金女像我母亲一样撇着嘴,说那时节多简单,多省心,就一个人经常上门,来了也没这么多虚套套,他来了连狗都不咬,狗还给他摇尾巴。 这消息让我惊骇。谁能有这么大魅力呢,连我们麻狗也能征服? 我知道这个人不是爷爷奶奶叔叔伯伯,我们谈论的对象中排除了有血缘关系的人。 马二龙。 我姐又撇一下嘴。把这个名字给撇了出来。 我惊讶地发现,我姐的嘴唇分外好看。唇瓣被一串翠绿半遮半掩着,像一枚羞答答的果子,这果子有很好的弹性,被一种不以为然扯扁了,呈出半个圆形,但很快就嘟起来,唇尖润润的,像青杏儿。唇边有软软的细毛,嫩茸茸的。她眼神带着我所没有的,对大人世界的了然,压低了声音,说羊圈门上一辈人里出了一对儿龙,你晓得的。 叶片明明没动,我却感觉它们被一股热浪掀得抖了抖。 两个龙。我知道。马一龙和马二龙。名字是马维德老师起的。有一回吃晚饭,我们边吃边见缝插针地召开家庭会议,父亲也不知道因为啥又提起了马维德老师,感叹说如今时代好了,人不饿肚子了,像马老师那样的好老师倒少了,要不是马老师从小学就鼓励他,他这辈子可能都出息不了,马老师真是有眼光的人,能从一个娃娃芽芽身上看到几十年后的事。 金女悄声说嘁,荞麦地里的刺玫花,旁人不夸自己夸! 我看见母亲的神色间也有了感慨,她脸上有烧柴火做饭落上去的灰烬,她扬起头望着蹲坐在枕头上的男人,说对对的啊,马老师真是眼窝里有水的人。 短暂的集体沉默后,父亲再次提到了马二龙的事情。 事情并不复杂。所有人都认定两个龙里头只要一个升了,就能把另一个提一把。就像马一龙当了大队长,那么二龙的大队会计便跑不了,最不行二龙可以顶一龙,从副队长转成队长(我们村小队的)。但结果是马二龙连个小队长也没戏,没戏就没戏,原来的副队长保持着总可以吧,却最后连副小队长也丢了。 这事按道理不难说清楚。可自从我父亲当上了大队长,就说不清楚了。自从被免了副队长,马二龙就极少在人前露面,关起家门过起了隐士般的日子。这种事得他本人出面解释才好,他不出现,我父亲不好替他辩解,面对乡亲们经久不衰的好奇心,他只能说一句话,公家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马二龙超生的消息从大队里传了出来,人们也都听到了,但大家还是相信自己的看法,都认定是马一龙怎么着了马二龙。马二龙的黯然、落魄、不得志,和什么娃娃养多了关系不大,是别的原因。这“别的原因”,给大家提供了丰富的猜测空间。于是五花八门的说法,在羊圈门上空悄然交织,成为羊圈门众乡亲关注公家大事的一次高潮。如果有人能帮忙搜集,分析所有的讯息,综合起来总结,归根结底就一个意思,是我们父亲害了马二龙。下绊子了,使阴招了。 我姐眼神里显出深深的怀念,歪着头,唇齿间有字吐出来。 前几年啊,他们那关系是真铁,棒都打不散的那种,马二龙动不动来咱家,两个龙在屋里喝茶,下棋,说话,还笑,那笑声,豁朗朗的,像热锅里滚豌豆,欢闹得很,热火得很。马二龙见我趴在门槛上向里头张望,每一回他都要把我抱进去,还能掏出一个糖来,哎哟,他那个人你也晓得的,脾气好么,我觉得他才像个真的干部。 她描述的口气和神情,都充满了怀念。可惜我没赶上那个时间段,她爬门槛吃糖的时候,我还没有来到世上。 - 3 - 父亲带着我往马二龙家跑的时候,距离他当上大队长过去了大半年。 前头有七个月吧,我们家像站在树棵杈最高处的一窝鸟,被大风刮着,大雨拍着,烈日灼晒,天天处于颠簸当中。有一天我母亲终于忍不住破罐子破摔了。她在做晚饭的时候哭了,哭出声的一刹那,她一袖子把锅台上的盐罐子给刷到了地上。半罐青盐,和一个拦腰箍着三道竹篾的褐红色瓦罐,碎成了一堆儿。我和我姐静静看着。没人惊讶。因为我们早就有预感了,母亲迟早要爆发。这几个月,她实在是要憋疯了。 这日子啥时节是个头儿!一天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我都快熬成人干了!母亲呜咽着骂。 空气凝重,金女也不敢作怪了,父亲出现在门口,静静站着。 你算算,好好算算!母亲把切好的面条往锅里甩,砸得白沫乱溅。金女尖叫着逃离,开水溅到她了。 半年日子!你当官的这半年!你好好想想,我们过过一天安宁日子吗?天天天天地来人,拖头不断,门槛都要踏断了!我天没亮就得起来,里里外外,哪一样活计不得我扛?还要给人挡狗,烧水,赔着笑脸泡茶,做饭,一天没顿数地做,双手圆碗地端,都是我的先人老子吗?一天光喝水都要一两担,我吃夯吃夯地从沟里往回来担,肩膀都压烂了——她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地哭。 都是为了给你撑面子!你说你当个官儿不容易,要坐稳那把椅子,家属都要帮着抬你哩。好,我们都配合你么,我这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村妇女,就是挣破头我也抬举你么,不敢给你丢脸,我放圆了忙哩。可是你也看到了,咱们一天天地迎送了那些闲人,咱们地里的活儿都耽搁了,牛羊也饿得倒劲儿哩,我忙得这几个月身上都不来了,可你晓得外头人咋说哩?她们都拿屁眼笑我着哩,说我们这头抓了个呱啦鸡,那头丢了个大母鸡,哪头轻哪头重,没掂量来!她们说的是实话,我跟着你一天到黑就忙了这些没脚后跟的事,地里耽搁了,牛羊放跑了,人来客去的,咱光倒搭,几口袋麦面都吃光了,清油吃了两大桶,还有茶叶哩,你算算你买茶叶花了多少钱了! 都是小份意思嘛。父亲似乎找到了一个缝隙,赶紧插话。 小份意思?母亲的眼睛在灯火下瞪大,眼珠子是红的,清汪汪的泪在眼眶里扑棱。她的样子像是要张口咬人。一个月买了几块子砖茶你记着吗?还称了二斤更贵的!哪一样不花钱?月月算下来,还敢说小份意思?!你看看后窑里,那些豌豆就要粜光了!后头的日子还过不过?本指望着你当了官儿,我们跟着沾光过几天好日子!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比不当官的时节还苦了。 去,把大门关上。父亲忽然冲我们下命令。 我和金女噔噔噔一起冲向大门。 早关门,早消停,可算能早早睡个囫囵觉了! 我姐夸张地嘀咕着,两个门扇被合并到一起,门扣儿响,先是一个带圈的铁环套进门关里,接着又一个铁卡子穿过,门被结结实实闸住了。也就是说,今晚,我们家早早关了大门,不再进或者出,我家的人不出去了,门外的人也别想着能进来。我们要早睡。 屋里气氛不太好,我们小心翼翼踏进门。 饭舀在碗里,没人吃。大家都心情忐忑。 父亲端起碗,咳嗽一声,嗨,吃么,啥事也大不过吃饭。说完噗噜噜往嘴里刨。 今晚吃饭的局面,咋说哩,给人感觉光秃秃的,没了往日的摊场。望着灯下蹲在炕角端着大碗独自扒拉饭的父亲,给人感觉从前的日子又回来了。从前啊——这几个月昏天黑地的忙乱,我们都快要把从前给忘了。从前吃饭就是这样,挺随便的,也简单,有时候放炕桌,摆饭碗和筷子,再至多摆个小碟子,里头是咸菜。如果欠盐,父亲喊着要,我们会随手把盐罐子抱给他,他伸筷子蘸一下就可以。后来都变了。吃饭成了讲究的事。有人的时候,在隔壁上房里,父亲陪着客人吃,饭用盘子端,筷子要摆正了,头和头一顺儿,尾和尾一顺儿,几个小碟子擦得明亮,里头是不重样的下菜,盐和油泼辣椒也分开装在两个浅口的小白瓷坛里。吃饭成了一种讲究,容不得潦草了。就算没有客人,父亲过来蹲在厨房炕上吃,也是要摆炕桌的,也要盘子端,也要上几个小碟儿。 现在这潦草又回来了。没人给他摆炕桌。也没什么碟儿坛儿伺候。他像个丢失了江山的王,落魄而沉默,这几个月逐日培养出来的气势,在这个夜晚一落千丈,他被打回原形了。打父亲回原形的,是母亲。母亲还坐在地上,连板凳也不坐,屁股直接塌在地上。她帽子要掉下来了,露出半边头,显得凌乱又固执,她在等一个答案。 父亲吃完了。睡么,都早些睡。父亲说着,推开碗,顺势躺在枕头上。他可能真累了,很快发出鼾声来。 金女站到锅头边,踮着脚给我们舀饭,舀好了,她先端起来吃。就刨了一口,忽然一甩头,噗,吐出来,叫:这么难吃?啥味没有,黏牙哩! 她的样子像吃了一口牛粪。 饭的样子和平时不一样,舀在碗里死塌塌的,看不见面条的形状,被泡煮成了沫糊,黏黏的一坨。 我不吃。我姐把碗放下。 我也不吃。我摇头,同时趔远,碗也不想端了。 额也不西。花女仰头学舌。 不吃喂狗!母亲忽然吼。同时她爬了起来,一口吹灭了灯,上炕去了。 没有灯也不怕,我们习惯了黑暗。睡觉的位置是固定的。我们轻车熟路,前后爬上炕,钻进被窝。屋外远处有人会来叫门吧,由他去吧,今晚我们早早关门闭户,不接待那些半夜还来浪闲的人。这是自从马一龙当上大队长后,我家第一次主动谢绝客人上门,平时都要围着灯火,嘈嘈切切地说,茶水一壶一壶喝,直到把夜也熬困了。 第二天父亲没有早起,衣裳也没穿,他睡在枕头上,嘴里哼哼着,说凉着了,头疼得很,浑身酸疼得爬不起来了。 在我的印象里,好像父亲是极少生病的,大概男人家就是铁打的吧,不像我们这些娃娃,动不动就着凉,头疼拉肚子,时不时去葫芦镇打针吃药。父亲至多干农活儿时磕了碰了刮擦了,大不了抹点药膏子什么的,也就过去了。像这样直接长睡不起,正正经经生起病来,还真是头一回。 母亲好像对父亲这病无所谓,或者说了然于心,料定不会有多严重,她该干啥照旧干啥,做早饭,喂牲口,扫卫生,忙得风风火火。 有人推大门,平时这个点,早就有闲人来拜访了。 去,跟他们说,今儿我不在家,天没亮就出远门了,叫改天来。 父亲扯着脖子给我们下命令。 我噔噔噔跑到大门口,不开门,隔着门缝给外面传话,我大说了,他今儿不在家,出远门了,叫你明儿来。 狗警觉地竖着耳朵,想汪汪咬,看大门没开,就先不发声,静等局势变化。 大门外是谁我不知道,只听得哦了一声,脚步声离去了。 相同的话我前后说了三回,太阳已经升高了,大概门外的人都知道今儿不能浪闲,就再没人喊门了。 大门静静关闭着,还是昨夜临睡前顶好的样子。我们谁也不想去开门,难得这样关门闭户过一天日子,我们想让清静继续维持。 真病啊?终于,母亲端上凉开水去关心父亲。 病还有装的?你装一个试试!父亲脖子和身子都不动,只是抬起头,吃了一片安乃近两片四环素。 发一身汗就好了。 母亲替他把被子捂好。 父亲探出头,又吩咐我们,要是有人喊门,就说我一大早——睡你的吧!母亲打断了他。她的嗓门比父亲高,把父亲压下去了,压下父亲表达欲望的,还有母亲的那很怪异的口气。她似笑非笑,用看透了一切的目光冷冷看着父亲。 父亲打了个寒颤,说成,我养病,家里家外交给你了。 这一天我们家真的没有开大门,也没有谁前来坚持叫门,都是隔着门说一声就打发走的。 多亏我们的水缸里早就存着一缸水,足够我们吃喝,牲口也够喝了。 一天终于过完了。 父亲终于爬起来了,他去茅房解完手,到厨房来吃饭,蹲在枕头上,喝米汤,就咸菜,嚼得菜帮子咯吱咯吱响。 他忽然让咯吱声停下,腾出嘴来,说我想去一趟下庄子。 母亲也端一碗米汤大口地喝,说去么,早该去了,再不去,我们在羊圈门没法活人了。 父亲一口气喝光了米汤,拿手背擦嘴,说银女跟我走,哎,有瓶子吗拿一个,我们倒一瓶醋。 一缸浆水放着哩,倒啥醋!贵得很,划不来。母亲没动身。 就是个借口么。父亲搓手,笑着,有一点小心地看母亲。 这倒奇怪了。父亲的笑好像在巴结母亲。 母亲腾出个葡萄糖瓶子,顺手拴了半截绳子,提着甩了甩,递向我,拿好了啊,可不敢打了。 打了剁她的手!金女喊。 对,剁嗅嗅。花女学舌。 我已经知道这是要去马二龙家了。全羊圈门就马二龙的女人在拌醋,醋装在缸里,谁家想吃,可以买,也可以拿麦麸换。 我提上玻璃瓶子,换了新汗衫,跟上父亲出门。 得背点麦麸。金女赶着提醒。 不用,大装钱着哩,拿钱买。我脆生生回答。 果然父亲也没说带麸子的话。 父亲的兜里有钱,常年都有。这个我们清楚。 拿钱买醋是件体面事,羊圈门人都知道马二龙女人最欢迎买醋的人,见你提着麦麸袋子去,她只给半脸笑,要是掏钱,她一张脸就笑圆了。 可惜羊圈门日子都不宽裕,能经常买醋吃的人家很少。 父亲在前头走,我跳跳蹿蹿地跟上。 迈出大门后我左右查看,怕大门外等着来逛闲的人,他们最喜欢这个点前来,而且是三五个一起来。我们家的大门,几乎是每天都大大敞开着,从早开到很晚。上门者都已经熟悉了,来了也不客气,直接进门,想走就走,不用刻意挽留。好像这里是他们的家。 今天一整天门外究竟来了多少人,来的都是谁,最后都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离开的,还有没有不死心的,赶在这个点又跑来的,父亲好像都不在意。他显得心不在焉,手也没往背后搭,耷拉着脑袋,像个还没睡醒的孩子,有些仓惶地弯腰快走,只管顺着大路往下走。我脚步碎,要赶上他很吃力,我还得护着瓶子。等我彻底赶上他,我们已经远离了家门,走在下庄子的路上。下庄子住的人家不多,等过了马德文的家门,路面向下弯曲,这里下去只有两户人家,住着马仁老汉的两个儿子。 路变得很难走。路面窄,陡,时不时有个土包,还有坑。父亲放慢了脚步,他终于肯等我,我赶紧撵上去。他回过头,看我走近了,伸出一只手来,握住我的右手。我被他牵着了。我颠着小碎步跑起来,有风贴着地皮,从脚底下往上吹,吹得我轻飘飘的,头有点重,手里的瓶子也重,头在甩,瓶子也甩。我觉得我的头也是一个瓶子,只不过拴着头的绳子是粗一点的脖子罢了。我们要买一瓶醋。还要跟马二龙见面。我已经猜得到父亲专程跑这一趟的目的了,他想修复和马二龙的关系。 父亲当了半年大队长,我们家几乎天天都来人,有些人简直长在了我家,也有人只是偶尔露个面。算起来,全村庄的男人都来遍了。马二龙除外。 别人来不来的,其实都关系不大。父亲在意的是马二龙。他越是在意,人家越不来。好像陷入了一个怪异的圆圈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父亲一直在这个圈里原地转。他出不来,别人想伸手拉他一把,这手伸不进去。只能眼巴巴看着他难受。他真的是难受的。别看他这些日子被众人围着,捧着,前呼后拥的,其实他心里还是难受。他心里有一块地方在肿胀,溃烂,熟脓,像毒疮,总是不见好。他使劲藏着那一块。他跟外人有说有笑,什么时候都显得欢快,其实他心底里养着一片忧伤。忧伤的池水里泡着一个人,就是马二龙。当然这些更深更复杂的情感,需要再过几十年,等我长大成人后,马二龙横死他乡,我父亲病逝羊圈门,我才慢慢想得明白当年这些旧事里埋藏的情由和千回百转的纠葛。 父亲一直都在等马二龙上我家来。每个早晨吧,如果他不去大队部或者葫芦镇开会,会稍微睡会儿懒觉,人躺在枕头上,耳朵留意着外头。母亲去开门。有人来了。母亲把人让进上房。再过来喊父亲快起来。这时候父亲的神态会有些怪,含着某种期待,害怕没有结果,所以他热切地小心翼翼地看母亲,说啊,没来?母亲摇头,没。他的眼睛会有一瞬间的黯淡。然后下地穿鞋,去见客人。这一幕重复上演了多少回,我们谁也没计算过。反正就是常态存在。后来我也明白了,会抢在母亲前头,嘴巴伸得很长,想要邀功一样,说:没,他没来。没人理睬我。这一刻我是多余的。给人感觉这夫妻俩沉浸在同一个梦里,用梦幻般的神态交流,别人没法去打扰。就算有时明明我已经提前道破了结果,父亲还是看着母亲,目光真切、急迫,在等结果。母亲沉静一下,摇头,说没,没来。似乎只有这样父亲才能确信一个事实,也只有这样,才算完成了一天中最重要的那项功课。 马二龙始终没有出现在前来走动的人群里。金女说从前马二龙是我家常客。来了都和父亲说什么话,留下吃饭吗,热闹吗,他们像亲戚一样客气还是像弟兄一样亲昵,我姐都说不上来。这不怪她,毕竟那时候她太小了。我后来逐渐有了记忆,看到的是不常来的马二龙,但也不是不来,有事的时候就来了。这时候他是羊圈门小队的副队长,我父亲是队长。他一来他们两个人就坐在椅子上,喝茶,说队上的事。我心里渴望马二龙能像对姐姐那样也给我掏出一颗糖,我就溜进门,在桌子前流连。他们依旧说话,没人理我。马二龙好像看不见我。我父亲看见了会摆手赶我走,娃娃家搅和啥,出去耍去。我姐说马二龙还摸过她的头。他的手白而小,显得比一般男人都娇嫩一些。这样说吧,他这个人其实一点都不像我们羊圈门这种深山沟里土生土长的人,更不像一个如假包换的农民,他像葫芦镇上那些真正的公家干部。他身上有一种气息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别人是没法模仿的,也肯定学不来。他和我们父亲站在一起,他更像当官的,我们父亲应该给他跑腿儿。我发自内心地喜欢他身上的那种味道,温和,儒雅,绅士,像个读书人。其实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世上有这些文雅的词儿,都是后来回忆往事的时候补充进去的。当时我准确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气息,但没法描述。我迷恋这种感觉。我发现我姐也喜欢这个。后来我甚至猜想,马二龙也许压根从来没给金女送过什么糖,也没摸过头发,都是我姐自己编出来哄我的,又或者,是臆想出来哄她自己的。 在我记忆里马二龙是个冷静甚至有些淡漠的人。他和我父亲说话,一般都是父亲高谈阔论,大说大笑,有时候甚至显出傻气来。马二龙绝不会这样,他什么时候都是很沉稳地坐着,语调永远平静,好像这世上就没有能让他的情绪大起大落以至于放浪形骸的事情。后来看三国,我觉得马二龙应该是诸葛亮,又不太像,是刘备吧,还不太像,如果把刘备和诸葛亮两个人揉在一起,捏出一个新人来,大概就是马二龙了。 一段坑坑洼洼的路终于走出头,一道老土崖出现了,崖下便是一圈土墙,墙里圈着两户人家,近处是马东家,过去那户便是马二龙的家。 父亲放慢了脚步。他似乎捏着一口气,做贼一样地走着。马二龙家到了。 我把瓶子从左手换到右手,又拿衣袖擦擦,瓶子被吊着脖子甩了一路,灰头土脸的。我发现父亲的脸色也不大好,他慢慢落到了后面,好像脚底下踩到了蛆虫,让他不能大步走路。这个点正是家家户户吃晚饭的时节,马二龙家的厨窑顶上飘起一股柴烟。从烟雾的形状看,应该是在煮洋芋蒸馍馍,那烟浓白粗壮,正滚滚升腾。马二龙家大门是双扇的,属于比较简易的那种木门,保留着木头的原色,没有任何装饰。 眼前的木门显得分外素净。可能是心理作用,我感觉这素净中透着一抹凄凉,还有倔强。父亲似乎对大门前的路极感兴趣,他微微地低了头,两个手想背在身后,又没背,有些多余地垂在腿两边,他望着路打量,似乎在考虑重大事情,而这事情要紧到让他暂时没时间顾及其他。 我想催他,目的地已经到了,那就快办正事啊,难道忘了这趟来所为何事?我没有勇气张嘴。因为我心里隐约能猜到一点原因。他在犹豫。直接上前喊门,让马二龙家的人出来。见面以后,买醋,或者,他跟马二龙有另外的事要谈。这不是正常该有的流程吗?他害怕了,所以就有了踟蹰。他没做足准备。他一开始就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他可能是凭着一股冲劲来了,现在那股劲正在漏气,越漏越不足,他没有勇气按打算好的那样往下执行。其实我的心里也有这种感觉。看着马二龙家的木门,我忽然想哭。好像马二龙就站在面前,正愤怒地望着我们,用目光在质问。他要问的话我也知道,或者说,父亲担忧的可能被质问的事,我知道一些。父母讨论过这个问题。更早的时候,夜晚,父母醒着,一整天的忙碌,都没能让他们累垮,还有精力讨论一件事。往往是,先谈论一下别的事,比如这一天都来了啥人,要办啥事,父亲都是怎么处理的。有时候父亲高兴,甚至得意,有时候沮丧,气哼哼骂上几句。事情和事情不一样,人和人不一样,带给父亲的心情也不一样。反正这都是作为一个大队长必须要面对的。父亲被权力和谄媚包围了,也被麻烦和劳累裹紧了。他显得既甜蜜,又烦恼。然后,他们会忽然提到一个人。气氛就会骤然地改变,暗沉下去了。好像这个人是个拖着阴气的影子,狗一样卧在某处阴凉地方,就等着这个时刻,找准这个空档钻出来了。父亲叹一口气。母亲也叹一口气。两股不同身体里发出来的气息,给人感觉完全一样。真让人怀疑这一刻他们夫妻俩在用同一个鼻孔出气。他还是没来。父亲说。他来才怪哩。母亲说。我心里抠得慌。父亲说。抠也得扛着!母亲口气忽然就重了,说我看你还是去上门,他不上你的门,是你现如今门槛高了他不好进,你就去上他的门,你低个头,再重的云彩也能散了。父亲声音也重了,像孩子受了委屈,鼻子囔囔的,说凭啥我给他上门?又不是我真的咋了他!母亲沉默了。 马二龙家的门开着半页。我慢慢靠近,透过门缝瞅里头。一个干净整洁的院子,里头还分出一个小花园,用竹篾扎的。那篱笆墙扎得真叫一个细致,扫秃了的扫帚竹子,一根一根被栽在地上,栽得很匀称,中间部位拧在一起,交叉、错位,攀扯成一片,到了顶梢又分开了,还原成原来的一根一根模样。简直是在地上编织出了一圈花园的墙。这样的墙,能把鸡和猫挡在外头,里头的风景挡不住,一眼就能看清楚花园里的布局,地被分成了小块儿,一块种菜,一块种花。菜无非就是青菜萝卜,我不稀罕,稀罕的是花。这小花园里种了不少花。有几种正在开,我能认出有七叶花、灯盏花,还有一种花朵很大,可能因为大而沉重,花朵垂着头。我只能看清这些。要是掐一朵这样的花儿拿回去,肯定能把我姐眼热死。我们羊圈门的大多数人家没有种花的习惯,我家的园子里一棵花都没有,全被我妈种了大葱韭菜,我妈说花不能吃不能喝,种了占地,还难伺候,不如不种。马二龙家的人咋就舍得种花呢?还种得这样好! 要是能靠近看看多好。至少能观察清楚那大花儿的长相,再问问马二龙家人,那是个啥花儿。要是可以的话,我想伸手摸一摸,那么大的花朵,手感不知道咋样。再要是运气好的话,比如马二龙一高兴,当着我父亲的面,看我这样喜欢他家的花,就伸手摘一朵给了我,哎呀,那将是多么美好的事情,我一定会欢喜死了!我忽然看清楚了自己心里的一个想法。早在来的时候,我其实就存了这样的渴望,那就是看看马二龙家的花儿。从前听金女说过,说马二龙家种着洋牡丹,那花儿金贵,难伺候得很,霜冻前连根挖出来藏在窖里,开春再栽进土里,精心照顾着,才能活。我们羊圈门的人都那么忙,谁有那么好的兴致和闲心去侍弄除庄稼之外的东西呢,又不能吃又不能喝。以前我也来过马二龙家几次,都是跟着我姐来换醋,都不是花开的季节,所以我没有见过洋牡丹花开。这次来对了,那比我拳头还大的几朵大红花,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洋牡丹花! 人来了,花开了,那就快进去啊。我回头看父亲,盼望他能带头。 他还站在远处,没有靠近过来的迹象。他身后是半片就要被山头吸尽余晖的夕阳。天都要黑了,还耽搁啥嘛? 大——我喊。喊声冲出口,我才忽然发现不合适。我赶紧刹住,将后面的声音扼杀在嗓道里。但想要表达的欲望很强烈,让我没法收势。我冲他张嘴,用口型示意他抓紧时间行动。 他抬起手给我摆,看上去好像很着急,很气恼,手摆得很坚决,同时脚步往后退,一直退出马二龙家门前,趔趄着往远处退去。 这是要做啥?我忽然着急,难道他后悔来了? 我明白他这一路都在后悔,在一种前进和后退的心思间纠结,就这样犹犹豫豫地来了。现在后退的力占了上风,有看不见的手扯着他往后退。 我忽然很生气,心里滋生出一种情绪,我有一点看不起他。这感觉吓了我一跳。这是一种奇异新鲜的感觉,以前从来没有过。长了这么大,我对于父亲马一龙,从来都是既敬畏又尊重的感觉。他是大人,他是大男人,他有着高大的身躯,他能一顿饭吃三碗饭,他能一口气把两桶水从沟里担回来,他还能套着一对牲口耕地,能扛着一架子车粮食或者粪土从高高的山路上走到山脚下……这样的人,这样的形象,这样说一不二的男人,我有什么理由质疑他。他历来都代表刚硬、倔强,脾气大,有力气,胆子不小……可是现在,他像个小娃娃一样地往后退。他的样子显得慌乱、胆怯,好像撑着他的东西忽然崩塌了,他只想躲起来。这还是那个父亲吗,还是我们羊圈门的大队长马一龙?目送他逃走,眼看要跑过马东家墙拐角,我也慌了,万一马二龙家里忽然有人出来呢,我们这算咋回事!万一他家狗没拴牢呢,冲出来咬我一口!我发现腿不是我的了,不听我指挥,它们忽然就撒开了,向着马一龙撤离的路线飞奔撵去。这条土路不平坦,奔跑中那些坑坑洼洼好像骤然活动起来,在起伏,在挤压,在变形,要跌宕出很多褶皱,再把我吸进去。脚板打在凸起来的干土掌子上,一起一落地疼着。身后狗咬了起来。 后来回想,马二龙家的狗咬声有点特别,和我家的狗声不一样。那是一条年轻的小狗,应该拴在马二龙家的崖背下,高高的崖,像一套天然的扩音设备,将狗声扩大了,嗡嗡嗡,好像那声音戴了一圈看不见的什么环,在空气里抖。这是直到长大后我才弄明白的。这时候马一龙马二龙都已经不在人世,那条让我迷惑的狗,也早就死去。而这一天,那狗的叫声,像一把利剑,被武林高手挥舞着,一剑一剑在身后劈砍。我是从未习武的普通人,手无缚鸡之力,只有拼命逃跑的份儿。奔跑中我真是后悔跟着父亲出来这一趟。这是做什么呢,他想登人家的门,想补救一些东西,我跟上凑什么热闹呢,这不是自讨苦吃吗?脚和腿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头里嗡嗡嗡响着,身子像一片叶子,被风刮着,轻得要飘起来。直到跑完那一截属于马二龙家门口的路,拐上另一条稍微宽阔的大路,马一龙他才停下,在路口等我。亏得他老人家记得,身后还丢下了我。 汇合后便是回家。回家的路好像变长了。我们走得很慢。父亲的双手背搭到屁股上,由屁巴骨桩桩子托着,不然手肯定会滑下来。我学他的样子,也把手叠放到身后,走不了两步手就滑下来了。可能是瓶子碍事,我就夹在胳肢窝里,再把手搭过去,还是会滑下来。怎么就这么难呢?我把瓶子塞进兜里,再学着搭手。多亏我衣兜足够大。空手背搭,还是会滑落。我狠狠捶自己的尾椎部位,真不争气,那里平坦坦的,搁不住手。沮丧让我想哭,想和人吵架,想把空瓶子砸到谁家的大门框上或者摔到石碌碡上。都到马二龙家门口了,都闻得到醋香了,都看到大红花那么艳丽了,我们却带着个空瓶子返回,这一趟出行是不是太莫名其妙了。 父亲显得很低落。步子大而慢,每一步都走得艰难,脚步抬起来后没力气迈得够大,只能任由步子做主,疲倦地落下,落下后地面上有什么黏住了脚底,让他拔不开步。这不是父亲一贯的风格。父亲一贯是个果决的人,尤其是当上了大队长以后,他日渐地神速专断起来,想干的事马上就会干起来,想中午吃长面,母亲不能拖到晚上,想喝茶,我们不敢倒白水,我们早就适应了他的变化。奇怪的是,羊圈门的人也都愿意习惯他的这种做派,他们似乎乐意接受他的变化,有些地方还怂恿他这样。他是大忙人,人忙,脚步就匆促,这半年我就没有见过他这样缓慢过。总是很忙,好像他不忙,世界就得停下来。现在他这样慢,倒让我不能适应。我捏着瓶子,如果不是玻璃的,稍微比玻璃脆弱一点,它肯定就被我攥碎了。 月亮上来了,清爽的亮白让人惊喜,我忽然有了新期待,也许父亲会再次掉头,我们再去马二龙家,借着月光去,再踏着月色回,现在几乎家家都关门闭户了,没人会发现我们。趁着月色掩映,父亲可以和马二龙说说话儿,说不定我就能借着月色偷掐一朵花儿。 我揉揉眼睛,好困啊。月亮走,我们也走,最后终于走到了家门口。我把空瓶子放到桌子上。没去哦?母亲在灯下抬起头,就问了这么一句。没人回答,也没人再多问。好像这是我们所有人共有的一个伤口。我们谁都想遮掩起来,然后当作伤口不存在。 第二天的傍晚,吃过饭,金女收拾碗筷去洗,父亲咳嗽几声,起来站在当地下,说出去走走哦,目光找到我,给我点头,哎,把那个醋瓶拿上哦。说着,他先迈出门去了。 我愣着,怀疑自己听错了。 去么。 母亲过来了,伸手摸我的脸,她的手凉凉的,带着锅灶的味道。她常年做饭洗锅,手上总是带着这种味道。吃饭的时候,我会觉得这味道好闻,是饭菜味。吃饱了,就想嫌弃,感觉是洗锅水味。她很快就能摆脱洗锅水的困扰了,我姐正在学习成为她的接班人。以后我姐将满身满手都是洗锅水味。要一辈子都带着这个味道。我听见自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瓶子捏在手里有些冰凉。我听见瓶子也悄悄叹了一口气。 就这样,我们又出发了,踏着暮色走,一直走到马二龙家门外,然后在远处徘徊,看夜色落下来,最后返回。父亲迷恋上了这样的行程,接下来的日子,只要他没有外出公干,没有特别重大的事情耽误,他都会在每个夜晚来临前走一趟。他带着我,我带着瓶子。我们从夏天走到秋天,送完了秋,又接着是冬。 - 4 - 父亲好像走在一道刀刃上,走得小心又固执,每一步都在受到被割裂的痛,但是他很痴迷,坚持着,不后退。饭后,夕阳将落,村落宁静,我们在这一时刻出发,父亲背着手,迎着夕阳远去的方向走,穿过一户人家的门口,穿过另一户人家的门口,和遇到的人打招呼。浪着哩啊?乡亲们问。嗯,浪浪。父亲答得坦然。他不遮掩自己的行为。问的人倒不好意思了,好像故意说破了别人的一个秘密。被说破的人这样磊落,反倒让猜忌的人显得不够光明。他们为自己的阴暗而羞愧。不好多问什么。就匆匆忙自己的去了。羊圈门祖辈没有饭后浪浪的习惯。都是屎肚子百姓,一天到黑忙着衣食生计,哪还有闲情逸致散什么步,吃饱了撑的不是。大概只有马一龙是例外。他是大队长嘛。自从当了大队长,他就拥有了很多的特权,其实有些不是他自己争取来的,而是别人主动赋予他的,他自己都不一定知道。就像这背搭手,饭后浪浪,还有梳大背头。父亲浪的时候,乐意带上我。每次他都要咳嗽一声,说银女哎。我就知道浪的时间到了。 我乐意跟上父亲出去。因为这一路他会跟我说话,态度很温和,问我今儿心里想了些啥,明儿想做些啥,以后长大了想做啥,有一回他甚至问我将来准备嫁给啥人?这可把我差点羞死。我们羊圈门没有哪个父亲会这样跟女儿交流。马一龙这样实属例外。这例外让我既惊恐,又幸福。父亲自己是例外,也带着我做了例外。我愿意成为这样的例外。这个时刻挺幸福的,我们迎着夕阳慢慢走,一路走,一路闲闲地说着话,等走完上庄子的一条路,就向下拐弯,踏上了另外一条。 当然,这时候幸福的感觉就淡了,像一缸子茶水,喝着喝着,就转了味道。这时候天色往往已经不早了。要是转个身,沿着来路往回走,那肯定再好不过。但我们谁都知道,父亲是不会转身的。我也不敢提醒他掉头。我只有默默跟着的份儿。一切由父亲做主。父亲牵引着我。看不见的手牵引着他。我们都被身不由己的气息笼罩着。后来母亲也不支持他去了。每次放下饭碗,金女张罗着去刷洗,母亲让我帮金女端碗筷。又喊我帮她去揽填炕的粪。 把醋瓶子拿上,我们浪一圈儿走。父亲说。 说完他在前头走了。 我习惯性抓起瓶子去撵他。 气氛平淡,家常,又带着说不出来的无奈,好像我们都被一种难以看见的力量所左右着,母亲也是无法做些什么来与之抗衡的。 晚饭后出去散步最大的好处是,杜绝了闲人们晚上来我们家夜聊。这让母亲更乐意支持我们每个傍晚都出去溜达一趟。 天气一天冷过一天,尤其这个时候,那寒冷是结结实实的,刚在暖屋里吃饱了饭,再出去在风里走,这已经很难说是浪了,简直就是在吃冷风。寒飕飕的风灌进肚子,肚子胀不说,夜里回来不停地放屁,我又要被金女骂。这一家子,人不人,鬼不鬼的,一个比一个成精!这是金女骂我的原话。我外头受冷,家里挨骂,就不想陪着父亲去了。 我头疼。有个傍晚我这样说,同时抱住了头。父亲蹲下来,摸摸我的头,说明儿领你去葫芦镇看,头疼是大事,可不敢大意。他的声音很真诚,好像他一点都察觉不到我耍的猫腻。这让我羞愧。但想到外头的冷,我就不羞愧了。 他一个人走了。窗外在下雪。风贴着窗玻璃刮,发出呜呜的哭声。我躲进被窝里,假想自己的头真的在疼。我渴望以这样的方式让自己心安。同时我觉得父亲挺傻的,冬天天黑得早,沿着那条熟悉的路一路往前走,我们会看到家家窗户上透出的灯光,那灯的颜色暖暖的,让人觉得外面分外地冷,就想一头扎进屋里去,再也不要出来。羊圈门早就有人在嘲笑了,嘲笑父亲的散步行为。说他就是猴儿穿官袍,想挣出个人样儿。这话有些难理解。后来我学到沐猴而冠这个成语,依稀明白了乡亲们当年所用是什么词语。乡亲们都是目不识丁的人,他们自然不会玩弄什么高深和文雅,猴儿穿官袍,形象极了,和沐猴而冠有异曲同工之妙。羊圈门的人不知道我父亲饭后从村庄中间步行穿过西头的真正用意。很多年过去后,我都没听到半句别的解读。那就是说,大家确实没看破他们的大队长的用心。大队长在散步,在消食,在顺便巡逻他管辖的地域,在炫耀自己的官威……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就是没有和马二龙扯上关系。现在我试着分析,原因大概有三。一是大家以固有的刻板印象定性了这件事,都认定那个叫马一龙的男人,当了官,有了官威,要摆一摆谱,就每天饭后在村里走走,浪浪。二是饭后大家都要早睡,干一天农活儿,谁不是累得半死,哪还有余力浪。第三,我们走得很慢,走到最西边,天色已经黑下来了,马二龙家住得最偏远,所以我们爷俩在那条小路上走个来回,一般没人看得见。当然,这里头也有不严谨的地方。比如,我们的散步行动坚持了半年,难道这半年里马二龙家就没人察觉到门外的异常情况?反正现在想起那段时间,真是难以说清楚。好像我们都陷在一个怪梦里,原地打圈圈,就是走不出来。 父亲冒着风雪走了。姐姐带着洗锅水的味道上炕来了。没救手了!她说。站在下风头的,舔上风头的沟子,好懂!你说他一个站在上风头的,偏要跑去舔一个倒霉蛋的沟子,他图的啥?她点亮了灯盏,眼睛在骤然活起的一圈光亮下瞅着我。她像个饶舌的妇女。听这口气我就知道她又抱怨父亲呢。舔了半年了,还连痔疮都没够着!她用恨铁不成钢的惋惜的口气抱怨着。 我心里有一点难受。隐约后悔没陪父亲去。西头大路和小路相接的那一段路挺古的,旁边一道崖,崖下有几孔废弃的老窑洞。每次路过,我都禁不住偷偷竖汗毛,总担心那塌窑里忽然窜出来啥。多亏父亲在,我才有胆量。父亲一个人怕吗?他应该是不怕的,男人家煞气硬。可我还是盼他能早点回来。 但这个夜晚他没有早些归来。风雪夜里,远远望着别人家的灯火,他肯定看痴了。他能听得到马二龙的声音,夹杂在女人娃娃的声音当中,他们笑得很响亮。气候的变化,一场好雪贴着夜色压下来,总会让人分外地兴奋。父亲许久没听到马二龙的笑声了。这半年我们几乎天天去,站在马二龙家麦场拐角,能听到他家院里各种声响,狗咬,驴叫,羊扯着脖子咩咩的,娃娃在说话,烟囱里冒着白烟……生活的气息热腾腾的。偶尔也能听到马二龙在说话,不清晰,夹杂在众多声响里,像一曲交响乐的背景音,要听清楚是困难的。马二龙被淹没在生活的浪涛里,若隐若现,父亲想打捞,把马二龙从生活的深水里捞出来,还是只听一听童年玩伴的声音?我说不准,因为父亲从来没有说过。他总是站在一个地方,固定站着,有些失神地听着,好像渔夫在茫茫大海上撒网捕捞。 马二龙从来没有出来过。有一回他女人出来了,背着背篼来揽粪,我觉得她看见我们了,头往过来扭了一下。可她又低下头,揽上粪,背起来回去了。我和父亲都望着背篼前面那颗脑袋,我希望她能看见我们,能把话带给马二龙。我们等啊等,没人再出来,最后大门被人从里头匣上了,我们才悄悄离开。想来真是奇怪,马二龙家的人好像跟我们大多数人不一样。我们的孩子爱打架,爱吵嘴,爱出出进进满世界乱窜,这个家里的孩子们好像都分外懂事,听不到吵嘴打架的声音,也没人跑出来玩闹。好像一切都是收敛着的,被刻意地束缚着。 我无数次想象过马二龙要是忽然从大门里走出的情景,他迎向我的父亲。我父亲也不再躲避。他们笑呵呵的,一个说你啊,咋来了?另一个说闲着没事干,吃多了走走,浪一浪。哦,那进去浪么,屋里喝茶去。哦,喝茶去。一个拍着一个的肩,进去了,有说有笑,亲热起来了。我呢,我到厨房去灌醋。我爱闻那一屋子的醋香。这情景父亲想象过吗,我不知道。从他有些失落的眼神里,我大胆猜测,他有过,还不止一次。 - 5 - 夜逐渐宁静下来了。隔着窗玻璃瞅外头,世界灰中透着白,能看见雪在下。雪片像被什么力量指挥着,集体在替什么哀默,飞快地无声地落,没有声响,但我觉得有一股压力,通天扯地,兜头压下来,好像要把世界都给压碎。父亲一个人在雪地里走,他怎么还不回来?我心里潮潮的,好像雪片都落到我心里来了,压得我难受。 睡。金女噗地吹灭了灯。她是我绝对的领导者,她的话我只有遵从的份。 第二天的羊圈门肥了一圈。雪厚得能没过脚脖子。我趟着雪赶往厨房。推门进去,炕上睡着父亲。他头朝墙里,身子蜷缩着,右胳膊枕在脖子下头。睡眠的父亲身子分外长,蜷缩着也显得长,就像一堵墙倒下来,没有塌散,保持着一个形状,横在炕上。我在他头前绕了半圈,他跟平时一样,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 大雪封门,父亲不用去大队部公干,一直睡到饭熟。母亲把早饭做在锅里后,带着我们扫雪。时光好像又回到了过去,父亲没有当大队长的时候,我们一家人都在家里,也不用担心有人会上门来。日子是我们自己的,想怎么过就怎么过。事实上自从那次母亲哭闹后,父亲不再招惹那么多的人上门来,茶泡得少了,有人办事他就说明儿去大队部再说,能在大门外说清楚的话,他尽量在外头就解决了。慢慢的,上门的人少了。父亲也开始帮着母亲做一点农活儿。他像驶离了轨道的车轮,被扳回来了。母亲比较满意,甚至有些感恩戴德,好像父亲的一点点回归,都是很值得表扬的,好像那原本是个不可救药的浪子,现在被她劝回了头。这太可贵了,为此她甘愿伺候着他,为他端吃端喝,让他天天早晨睡懒觉,她承担了大多数家务活。 雪厚到扫帚根本应付不了,盯着一个地方扫上三五下,才下去一个雪坑,根本就扫不动,只能拿铁锨铲。一个方头铁锨最实用,可是太重了,金女铲了一会儿就脸红起来了,喘着气,扭头看厨房,说嘁,大男人家在屋里睡觉,叫娃娃下蛮苦,心够黑!母亲说悄着悄着,胡说啥哩,你大一天忙得很,今儿天气搅了,他才能多睡一阵,你有啥不服气的!金女给我吐舌头,鼻子头红得抹了血一样。不服气确实没啥用,还得乖乖清理雪。 你大病了。母亲可能觉得有必要给我们解释一下,就补充道。 咋了?金女和我都抬起了头。 我心跳得好快。 金女紧绷的脸上裂出笑来,好像她看破了某种真相,却不说破,等着看母亲如何将这拙劣的谎话编下去。 父亲肯定是冻出病来了。 母亲进屋去给灶火里续柴。她蒸了一锅馒头加洋芋,紧火烧出大汽后,就可以慢火延续一会儿,这样洋芋才能穷得绵散。 大真的病了吗? 我问金女。 我渴望再去看看他,之前没细看。 嘁哟!金女用鼻子表达她的不满。自找的!她狠狠铲雪,小辫子一甩一甩,话也干脆,好像直接从肚子里甩了出来,屁的个病!我看是绣楼上十八的大姑娘,得的心病! 我最烦她这臭毛病,说话爱绕弯弯,不绕就不会说人话。 看门狗一样,在人家大门外头站了半夜,这风雪连天的!姐的声音神秘起来,不冻出病才怪!说完不再理我,咣咣咣铲,雪被铲到底,地面的土也被剁出来了。 最看不惯这个!她继续发泄道,又不欠他啥,凭啥就跟犯了错一样,天天天天地跑去,去了又不敢把事情说破,他以为这样就能让那个人心软?嘁,别看他个子矬,但扁豆儿熟得饱,心眼毒着哩!你们跑了这半年,天天、天天、天天——她不说了,嘴张大喘气,雪势小了一点,但还在落,有雪粒落进她嘴里。她的碎眼睛好像被气得更碎了,眯成了缝儿,没有后文,她不想说了,抱住铁锨狠狠铲雪。 她的话我能听懂。不是全懂,慢慢回味一下,大致的意思还是能贯通起来的。我没法反驳。因为她说的都是事实。 雪在午后又大起来,傍晚停了,临睡前又下,印象里这是我们童年时代最大的一场雪。天一亮母亲就带领我们清扫。扫成堆,再背到大门外,倒到门前的地坎子下。再懒的人家,也得把院里的雪拾掇一下,为人的进出腾出空间。别人家的男人都亲自上阵,只有我家这个七尺男儿,在炕上睡了个昏天黑地。 头睡扁了!金女气哼哼嘀咕。 睡么,炕又压不塌!母亲干脆利落地怼回去。 母亲也是挺奇怪的,之前她不是最有怨念吗,每天像个新娶的小媳妇,强忍着委屈,忍受着父亲当了大队长后带来的变化,客来客往,端吃端喝,父亲忙也就罢了,还把她也搭进去跟着忙,她忍无可忍,闹了一场。后面父亲做了让步,不再那么频繁地招惹闲人上门来了,每夜也不再和大家秉烛夜谈到半夜,人不走,我们就不能关大门,不能安心早睡。他让步的结果是,我们好像又开始回到了从前的正常日子。但是他又添了个晚饭后浪一浪的习惯,这一行动不影响家里的节奏,但牵扯着大家的心。母亲照样不能早睡,金女姐也不能早睡,她们得等我们归来。当然,她们不等也可以,我们父女俩摸得到回家的门,但她们还是要等,还等得挺心焦的。这种感受她们不会说,但我能感受到。 每晚我们浪一圈回到家,大门一响,狗跳着欢叫,也欢迎我们。母亲在灯下忙针线活儿,她会忽然地放下活计,站起来迎我们,一边给父亲倒茶,一边飞快地偷着瞄父亲的脸色。好像我们出去这会儿,她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心虚得很。父亲的脸色几乎都是一样的,没啥变化,进门脱鞋,撅着屁股上炕,坐到枕头上,接过茶缸,噗噗地吹开水面上的茶叶,深深喝一大口。好像这一口水喝进了母亲的口里,滋润了她的焦渴。她如释重负地,同时十分无奈地,悄然吐出一口提着的气息。这样的日子,她得到了一点安宁,但是她又无法彻底安宁。只要我和父亲每晚的闲浪没有带来什么结果,她的担忧就在隐隐地持续。这是一种让人很别扭的感觉,好像有一个毒疮,在心里偷偷地长着,你明明能感觉到它的存在,有时候它还会疼,但你就是够不到它,没法将它剜出来。同时这毒疮是我们大家的羞耻,谁也不想揭开来光明正大地谈论一下这毒疮。所以这感觉就变得沉重起来,好像有什么重东西压在心上,让人想到的时候忍不住难受。 早饭出锅了。裹了清油苦豆子的花卷,煮开花的洋芋,腌萝卜条和包包菜,绵厚的香味让人陶醉。从屋外的雪天地回来,钻进热被窝里,大吃大喝,日子美得让人想哭。父亲也爬起来了,不洗脸,手也不洗,披着被子,趴在炕桌上吃,吃得吧唧吧唧响。洋芋泥糊了手,他直接往桌面上抹,样子像个被惯得没了正形的孩子,更不像羊圈门的大队长。 我想通了。他咽下一口洋芋,透过满嘴洋芋泥,含糊不清地说道。 大家只顾吃,没人接茬。 因为这个茬没法接。 真的!他清理完口腔,声音清亮,几乎是喊出来的。 我要夹咸菜里的一个圆萝卜片儿。 金女也看上了这个萝卜片儿。 她的筷子叉开了我的筷子。 我不愿让步,筷子重新戳过去。两双筷子打开了架。 我的! 去,我先看着的! 战争瞬间升级,我不让,她也不让,一片腌萝卜成了唐僧肉。 咸菜被筷子带出来了,洒到炕桌上,撒到被褥上。 都做啥?母亲断喝。 两双筷子瞬间抽身。小白碟子也被带翻了。 这两个女子,要成精吗? 母亲麻利地拾起碟子,把掉出来的咸菜往里头抓,气得变了色,说当姐的没个当姐的样子,一点也不晓得让着!银女你也没个样子,让给你姐能咋哩?又不是一块肉! 我们早悄悄往后缩身子。这时候辩解无疑是自讨苦吃。 算了。父亲说,手里的筷子一伸,夹了一筷子咸菜往嘴里送。腮帮子嚅动着,像牛在回草。唉,娃娃么,不打不闹不热闹。 日头打西边出来了? 我发现自己和姐姐同时屏住了呼吸。 大队长竟然没胀气?头一回啊。要知道平时只要我们稍微起点纠纷,他要么不理睬,要么拿眼睛瞪着,要么找母亲的麻烦,说你咋教养你女子的? 就这一句话,足以让母亲羞愧,她要么骂我们一顿,要么捞起家伙直接上。羊圈门的人们有个哈数,儿子娃由父亲管教,女儿们一律归母亲指教。我们母亲生了一窝女儿,她本来在这方面就短精神,如果再有谁质疑她教女无方,那她立马能急。 今儿大队长没嫌弃我们,破天荒了。不光母亲有点愣,连一向拧劲子出了名的金女,也傻了,眼神复杂地偷着瞄过去。眼前我们的父亲还是那个父亲,睡起来没洗脸,没漱口,吊着眼屎,眼神倦怠,他又夹一筷子咸菜塞进嘴里,使劲咬,腮帮子咕蠕咕蠕动着。那是我们撞翻出来的菜,他咋就没嫌弃呢?大队长的那些穷讲究都不要了? 我发现他有了一些变化,变温和也变绵善了,静静地看着我们,显得有些哀伤。 我忽然想出去看看雪。一世界的白雪,值得好好看看。 父亲咽下一口咸菜,目光从金女和我身上挪开了,看看花女,又看看炕最里角的老四,说真快哟,一转眼我都已经是四个女子的大了,唉,我心里咋还老是觉着自己还年轻得很,还是个耍打溜手的小伙子。 母亲扑哧笑了,说鬓角里都有白头发了,要留上胡子,看着像个老汉了,还小伙子!这世上早没你这小伙子喽! 父亲忽然伸出手来,摸向离他最近的花女。花女好像吓着了,呆呆望着他,由那只大手摩挲自己的头和脸。啊,我记着老大那年才这么大么,咋没觉意老三都这么大了。还有老四,开春就能学步走路了。 他的口气从来没有这样沉重过。好像我们的成长,让他失去了什么珍贵的东西。 你我都快四十了,还没个儿子么,唉——母亲的口气比父亲更沉重。 想生个儿子是母亲最大的愿望。 这也是我们家最令人痛苦的现实,像一块石头时刻压在我们心上,提起来就让人透不过气来。 父亲却忽然笑了,手拍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提过枕头来一屁股蹲上去,说女子咋了,女子也好得很,你看我这四个姑娘,一个比一个漂亮,长大了就是四个千金,哼,招他四个上门女婿,我腰杆子一样硬! 把大家逗笑了。 父亲一本正经,说开春了记着啊,给娃娃都买一身新衣裳,从头打扮到脚,让我的娃都新新的,毕竟是大队长家的女子嘛,太烂了人笑话哩。 说完他跳下炕,穿戴整齐,背着手,哼着歌儿,出门走了。要不是外面大雪封路,我们还以为他又要去大队部呢。 父亲还是那个父亲,爱说爱笑,性格豪爽,照旧爱招惹人,人来了欢迎进门,烧水泡茶,端吃端喝,然后坐在上房里高谈阔论,好像世界大事都需要他操心。 …… (节选自《长江文艺》2023年第11期) 【作者简介:马金莲,女,回族,宁夏人,八零后,民盟盟员,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出版小说集15部,长篇小说4部。获鲁迅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图书奖、首届茅盾新人奖、郁达夫奖、华语青年作家奖、《小说选刊》年度奖、《民族文学》年度奖、《长江文艺》双年奖、《朔方》文学奖等奖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