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关上门,客卧就成了独立的空间。这个从四房两厅的大空间里剜出来的小空间,筑成坚固的城堡,这城堡只属于她,她的孩子——女儿或者儿子,她的丈夫,都被拒之门外。他们什么时候进来都是一种侵犯,都是对她不尊重。她在封闭的空间里独自享受恣肆的自由和完美的宁静,这简直是同金字塔般伟大的奇迹呀。那小空间外专属于他们一家几口的大空间,从几十平方公里的小城中辟出来,小城则从疏阔的天地间辟出来,疏阔的天地从茫茫宇宙中辟出来。她在十几平方米的隔绝空间里,竹鼠似的走来走去,做梦,抱着双臂静立窗前,瞅着窗外的树叶从郁绿变黄变红,一阵风吹过,凋零的树叶飘来荡去,像无声电影里的镜头,最终树叶掉落在地上。她抱着双膝坐在床头,她没来由地微笑,她双手掩面而泣。她像袋鼠一样蹦跳,她张开双臂像巨鸟般盘旋。她遐想翩翩,她仰望窗外偶有流星划过的一角夜空,她痴痴地俯瞰窗下寂静的午夜大街。这些都是被允许的,没人阻止她,没人同她搭讪,更没有人骚扰她。这是快意淋漓的秘密,大宇宙呵护着小空间,小空间将大宇宙的呵护传导给她,并加倍宠爱着她。 在历经新婚的烈焰灼烧后,她第一次尝试到独处的自由是怀孕三个月的时候。她是全家的宝贝,无比珍贵的宝贝。她也觉得她是,发自内心的欣喜的真切的感受告诉她,没有比她更珍贵的了。那最最珍贵的在她肚子里,她像只子母盒,子在母体,母随子贵。她像国宝似的被照护着,走路怕摔跤,上床怕闪腰,喝热的怕烫嘴,吃冷的怕伤胃。什么事情都依着她的想法来。她可不能受丝毫损害,损了她就是损了宝贝,害了她也是害了宝贝。她没有早孕反应,像个没事人一般,吃喝拉撒,晨起暮寝,没有半点不正常,没有半点不规律。即便如此,他们依然小心翼翼围着她,护着她,不让她有独自一人的时候。晚上睡觉,她丈夫伸出堤岸一般的手臂挽着她,将她防护起来,好像她是条放荡不羁的河流,随时有可能漫漶似的。又好像怕她走失,或者被人掳走。这种深受看重的幸福让她感动得无话可说,说什么都是多余的,说什么都不足以表达内心的触动。她的眼里放着光,像蚕丝般把人缠绕起来的柔光,又像是爆出火花的烈焰之光。 她除了身体过早地被孕妇装包裹,剩下的几乎全都暴露在全家人的目光中。她上个洗手间都叫他们提心吊胆,客厅里会有几双耳朵支棱着。她丈夫正年轻,终究有心大的时候,有天喝醉了酒,裹着一身酒气摇摇晃晃走进卧室,上一秒脸上还挂着笑,下一秒便栽倒在床上,一动不动了。她被一股酒臭熏着了,险些吐在床上,辗转了大半夜,终于没忍住,爬起来洗了把脸,洗去酒臭,躲进了客卧。掩上门,位置稍有些偏的客卧成了隔绝的空间,把酒臭挡在了门外,把她丈夫因醉酒而诱发的鼾声也挡在了门外。她第一次躺到了给客人备下的床铺上,鼻孔前隐约缭绕的酒臭同床铺的陌生气息混合在一起,叫人无法入眠。她蜷缩着,身体不敢舒展开,像是冷不丁会触碰到黑暗中的某具胴体。她烙饼似的翻来覆去,终于慢慢把自己摊开了。客卧的床虽然没有主卧的宽敞,但空间已足够,她的身体像干燥的白木耳似的,饱吸自由的水分,膨大成放松自然的状态。那条圈着她的手臂挪走了,她像条河流似的,不受阻碍地流淌。这种感觉结婚前有过,但没经历婚姻的约束,自然不像现在这么深刻,这么动人。天光、路灯的光透过窗帘洇染进来,将室内的黑暗融化了一些,幽暗的丝线在浮动。她睁开双眼,望见了星空,虽然没有一颗星星,但深邃的夜空是个阔敞的空间,任由她的思绪纵横驰骋,不着边际。 早晨醒来,她发现客卧的门是敞开的,肯定有人趁她睡着时打开了。 这样的夜晚弥足珍贵,简直太奢侈了。她一个人霸占一整张床,她太喜欢这种感觉了。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她的理由很充分,酒臭熏到她,也就熏到了肚子里的孩子。她丈夫哑口了。他还打呼噜,吵得她肚子里的孩子睡不着,吵得她也睡不着。还有,他睡着了乱蹬腿,她怕他踢着她肚子里的孩子。所有的理由都是为着一个目的,贪恋那张只容许她一个人躺上去的床,贪恋那个摆放床铺的独立空间。 她凭着肚子里的资本任性了好几回。孩子发育得太快,她的肚子被拱得老高,内里已经是一个大世界。这让她更接近于一只母盒了。这是奇妙之处、奥秘之处,大千世界还能如此往小处走、往内里走。后来,在生儿的嘈杂之后,又是育儿的嘈杂,她的睡眠严重不足,呵欠连天,走路眼皮直耷拉。她的魂好像跑丢了,就剩一具疲惫至极的行尸走肉。她渴望那张床,怀念那张床。她多想回到那个小空间,哪怕只在床上躺那么一小会儿,也心满意足了。这谵妄的念头,这不切实际的幻想,让她觉得很是羞惭,像是在犯罪。在丈夫眼里,她是吃苦耐劳的母牛,不只供给孩子充足的奶水,还是不累不怨的保姆。在孩子眼里,她是遮风挡雨的伞,是安全无忧的母盒。她唯独不是自己,在自己眼里,她什么都不是。 如此几年,女儿和儿子长大了,该上小学了,他或她被分配到次卧,拥有了单独的空间,之前摇篮似的小床过早地换成了阔大的双人床。她也解脱了,得救了。她丈夫大错不犯,小错却频发,这让她找到了躲进客卧的借口。倘若一时找不到借口,她也会使些小性子,故意同她丈夫发点小难,之后翩然飘进客卧。扣上门,就是一统的江山,她是那里唯一的女皇,可以在黑暗中发号施令,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像只鹞鹰一样,让云朵托着她在半空里盘旋。还有什么比那样的夜晚更幸福更安详的呢?这种美好也会有打破的时候,她丈夫半夜里蹑手蹑脚摸进来,好像一个大胆而贪婪的窃贼一样,他要挤到她的床上,他要与她共同占据、统治这张小小的床榻。她不得不奋起还击,保护她的领地,捍卫她的主权。她撕咬,踢打,推搡,不让他侵犯她半寸领土。所有这些都是无声进行的,一个小空间里的领土之争,雷鸣电闪,翻江倒海,侵略与反侵略,掠夺与反掠夺,拉锯战反复进行。这个小空间里爆发的战争,没有正义和非正义之分,却是大多数战争的代表。它的胜利与失败,不影响人类发展的进程,只影响人类某个局部的情与欲。反抗者的抗争激起了侵略者更昂扬的斗志,她被他俘获了,被他当成战利品扛在肩上带走了。他气喘吁吁,却又不无得意,将她扔在了主卧室的双人床上。 二 从书本上学习到的地理知识告诉她,河流的发源地总是同山峰有关,长江的发源地是唐古拉山,雅鲁藏布江的发源地是喜马拉雅山。从小城穿过的河流发源于她故乡的某座山峰,先是涓涓小溪,尔后汇成河流,从她娘家的家门口流过。她像条小鱼,顺着河水游往河流的下游,河面慢慢变得宽阔,她也慢慢长大,游进了小城这个大水凼。高中三年她是在小城里度过的,大学毕业后通过招聘考试,进入了小城的职场。职场是另一个水凼,是小城这个大水凼里的小水凼。汇聚在小水凼里的鱼表面看是同一种鱼类,揭开面具,才发现他们竟是如此不同。有巨鲸、鲨鱼,也有河鳗、带鱼,偶有色彩斑斓的漂亮尤物,还有长相古怪的鱼:有着鲨鱼的脑袋河鳗的身体,或是巨鲸的身体却长着婴儿的脑袋。作为初来乍到的新面孔,她被夹杂在中间,找寻着勉强可以存身的缝隙。她藏身在那些类似于堤岸、礁石、水草一般的办公桌、打印机和墙壁之间,轻易不敢冒泡。她用她尚且幼稚的阅历小心谨慎地观察四周,以判断哪块空间相对安全一些,却从来没有找到过哪怕一小块可以让她放松的空间。她憋闷,窒息,以为要把生命交待在这里。她总是幻想,哪天突然发现某张面具之下藏着她的同类。 像她这样从农村进入小城的女孩,原生家庭中必定有个哥哥或者弟弟,姐姐或者妹妹,她同他们一块长大。她最初的朋友,拿时兴的话来说,她的闺蜜,有可能是她的姐姐或者妹妹。她那时的秘密,小小的心事,都逃不过她们的眼睛。有些是她坦白的,有些原本就暴露在阳光下。而现在,她的姐姐或妹妹,有可能去了南方打工,或者进入了更大的城市打拼,再无暇听她絮说。她在校园里结下的友谊,随着各自命运的辗转流徙,业已土崩瓦解。她们好像串在同一根线上的珠子,线断了,珠子便不知滚落到了哪些角落。还有几个同学同在小城,与她们在校园里本无深交,偶然相见,笑脸和话语就像水面上的波光,闪两闪,也就消散了。 她从那个逼仄的空间里逃出来,大街小巷,人流如过江之鲫,惶然没有去路。她像掉入了漩涡,随波逐流,没有目的地,没有方向。但她对世界还保有一些清醒,没有完全丧失理智,没有被恐惧吞灭。在被人流裹挟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观察四周,搜寻着同类的面孔。偶有发现,便试着伸出触角,希冀得到响应。都是一些小物件,或者小事件引发的:手机上的吊坠,手提袋上的挂件,对一首歌的喜欢,对一道美食的垂涎,由此生发开来,历经碰撞,试探,抛出橄榄枝,迎合,相视一笑,灵魂顿悟,生出由衷的欢喜。更多是失望,俞伯牙鼓琴,遇到的都是伪钟子期,内心一沉,陡然跌落,沮丧沉默,分道扬镳。如此踉踉跄跄,跌跌撞撞,邂逅了三五个同类,初步组成了一个小群体。这小群体像不稳定元素,有人主动脱离,有人被多数一方冷落排斥,也有新的成员被吸纳进来。又经过分分合合,合合分分,像生命进化似的,最终定格于三,或四,或五。往后再不可增殖了。三点确定一个平面,三是最稳固的,牢不可破。四就有所浮动了,甲和乙更亲近一些,而丙丁戊并不通款曲,或是假装不知,维持表面的平和。五是活火山,时不时会爆发一下,熔岩流觞,但终归意趣相近,聚多散少,加之必有一个和事佬,勉强捏成稀松的一团。 她入职场三五年,前前后后加入若干小群体,有人结婚散一波,有人生子又散一波。所有这类聚会,带着男朋友的,带着现任丈夫的,带着孩子的,都不纯粹。表面的热闹成了防火墙,封堵了内心的倾诉,各自还戴着薄薄一层面具,到头来,聚了等于没聚,见了等于没见。结局也早摆在那里,曲终人散。纵使日后有人再起兴,可应者寥寥,这局算是彻底废了。辗转到最后,也是在孩子上学后,她才确定舍五留三,确立一个三人的小群体。事后回味,她们仨如何起头的,已是混沌,谁也说不清楚,说不完整。凡事都有个过程,都有个边界。她们仨聚在一起有话说,也有事做,这是基础,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说不上谁影响了谁,谁宽容了谁,谁接纳了谁。有如一条小径,曲里通幽,拐个弯,看似幽微处,再向前几步,豁然开朗。原来对方心里也有一片明朗的景致,这算是对上暗号了。 她们仨,一在三在,三不在,一也不见。她们有着相同的爱好,闲来无事时,一个起兴说去学古琴,余二立马响应,于是到同一乐器行购了三张相同的古琴。唯有一床琴,得趣最幽深。这古人的意趣也是难调,铮淙了许多时日,才会二三曲,至于曲里的深意,摸不到十之一成,是修为的问题,就有些意兴阑珊了。喑哑了一段,复又起兴,改学电吹管,毕竟是时髦玩意儿,也没古人那般深奥、高雅到至寒,加之老师指点有方,不过几日便有腔有调了。兴致高涨,得了空电吹管不离手,正应了那句话,物极必反,时日长了,就有些腻歪了。又弃电吹管,专学朗诵,这一项却是需要天资的,三个人音质不一样,所悟也不同,便显出高低,如此断不可留,再弃。唯一坚持的是瑜伽,三张相同颜色的瑜伽垫,三身相同款式的练功服,长期摆开在健身房的一角,建立了小小的国中之国。练过瑜伽,一同上咖啡厅,喝的不全是咖啡,有奶茶,也有果汁。再说咖啡的品种也不同,有拿铁、摩卡、玛琪朵、维也纳、爱尔兰,卡布奇诺还拉了花。每次点一种,要把全部的品种尝个遍,有点强迫症,有点好奇,也有点复返小姑娘的任性。咖啡厅里毕竟人多,且复杂,说话还得压着嗓子,不宜常去。恰好内心又衍生出现磨现煮咖啡的兴致,购了咖啡豆,购了研磨机,小巧的机器“嚯嚯”转动,咖啡壶里飘出咖啡的醇香。在味道上她们有各自的选择,有的加炼乳,有的加方糖,而她不同,喝的是原味,她不怕苦,还偏爱苦中的香。咖啡豆原本是有选择的,有海南岛的、云南的,还购过猫屎咖啡,印度尼西亚的,至于是真货还是赝品则无从考证,也无从追究,只能留个疑问。生活中有些悬疑是可以存留的,没必要较真。 她们的足迹遍及琴室、健身房、咖啡厅,她们在哪里,哪里就是她们的临时大本营。她们也会在某家餐厅的包间、茶楼的小包厢找到暂时的隐秘之地。有时她们常去的某个地方因为种种原因,搬迁了,倒闭了,她们不得不更换地点。她们的营地不可避免受到外力破坏,始终处在迁徙中。她们仨就是流动的空间组合,这同专属于她个人的小空间多么不同。在那样的小空间里,煮一杯苦咖啡应该别有一番滋味。这也就是一个想法,一闪而过,她并不打算落实。 三 风和日丽的春天,她看到了某个人。这是千真万确的,她在意识十分清醒的状态下看见了他,不是做梦,也不是幻觉,而是实实在在的具体的背影。在如流水似的人流中,那个背影被他旁边的身体挤压着,推搡着,像只风浪中的小船,在颠簸中努力航行。发现他的刹那,她怔住了,立在了原地。他没有停下来等她,相反趁着她失神时逃走了。她缓过神来后,慌忙朝前追了过去。那个背影在不远处重现,可是她怎么也追不上他。他像个凫水的人,在波涛间时隐时现,同她的距离也是忽远忽近,她快要追上时他忽然远了,落下一段距离时他好像又近了。他蓄意控制着速度,借此控制她,让她始终在失望和希望之间跌宕。 她一路跟踪而去,穿过稠密的人流,他的背影就是她的灯塔,将前方的空间悉数照亮。人流慢慢减少,到达开阔处,那个背影忽然不见了,展露在她眼前的是几条岔道,每条道路宽窄不一,风景也各不相同,有的入口处绿树繁花,有的一无长物,唯一确定的是每条道路都很漫长,看不到尽头。她不知他去了哪条道,哪条道都有可能。她在路口彷徨了好长时间,希望那个背影从某条道上突然冒出来。事与愿违,他好像觉察到了她的企图,始终没再出现。她觉得那绿树繁花的道路是种假象,最终选择了一条两边长有稀疏的绿色植物的道路,继续她的跟踪。道路比她预想的更为漫长,途中多有曲折,她的脚掌磨起了血泡,衣服也被烈风撕破了,幸好路上没有多少行人,要不然她会更难为情。她在一棵叫不出名字的树下稍事休憩后,继续朝前赶路。这时候,路的入口已经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回头似乎比前行更加困难,她只能固执地朝之前盲目选定的方向走,有点义无反顾,有点悲壮。而最终,她走到了道路的尽头,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绿树,没有房屋,没有任何风景,有的只是无遮无掩的荒芜。 荒唐的是,她不知她追赶的是谁,只是个背影,且回想起来已变得极为模糊。它的主人自始至终没有回过头,她无从确认他的脸。即便他迎面走来,恐怕她也认不出他。这让她无所适从。她无法厘清他对她产生了多大的影响,但不可否认,他的确影响到了她。 后来的日子,她努力不去回想那个背影,全当他没有存在过。她过得浑浑噩噩,脑子里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一次偶然的机会,她遇见了她现在的丈夫,爱情的激发是偶然的,也是宿命般的。她至死都会认为这是宿命的安排,无法逃脱的罗网。恍惚间,这个称之为男朋友或对象的人就是那个背影,当她要看个真切时,先前的背影又模糊了,根本无从对照。要命的是,她内心忽然多了个声音,那个声音宣称它就是她,它是她的主人,对她指手画脚,发号施令。它推拱着她,拽扯着她,要将她往眼下的男朋友怀里送。它不容许她争辩,不容许她反抗。她只能束手就擒,俯首称臣。她睁大眼睛,好让自己把那个敞开怀抱的人看清楚一些,结果看见的只是身不由己,只是暗夜里的孤星。 她不能把那个背影当成尺子,用他来丈量她的准丈夫。她已经被荷尔蒙给困住了,丧失了分辨、考证的能力。粗略看去,她的准丈夫同那个背影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如果说他们是同一个人,她发现不了破绽来反驳自己,说他们不是同一个人,可是差别何在,同样找不到证据。婚后,每逢情绪不好的时候,她都暗暗责怪自己幼稚。后来她又发觉,她忽略了丈夫的好,对他的努力视而不见。结婚时,他刚入职场不久,她经历的困境和煎熬,他同样在经历。他已经够努力的了,可是她看不到这一点,只盯住他的平庸,咬住他的小错。 正是她的忽略,让她痛苦了好多年,也逃避了好多年。在她眼里,丈夫是个骗子,是个双面人,婚前一张脸,婚后另一张脸。婚前他暴露出来的嘴脸,她都没有看清楚,想到这一点她更加绝望。他不可能是那个背影,绝不是,这是她恢复思考能力之后的判断。她的肺腑之间壅塞了一股怨恨,对那个背影,对那个背影的主人。如果不是他,她何至于此?如果再让她发现他,一定得把他抓住,不能让他跑了。她要捶他,咬他,像藤缠树一样缠他;还要质问他,审问他,为什么出现在她的视线中,又为什么突然消失。她怀疑,他这么做带着某种恶意,要把她引入歧途,让她坠入万丈深渊,万劫不复。她还要让他弥补她的损失,弥补她的虚空。她要他加倍偿还,并多付一点点利息。 后来,那个背影似乎给了她挽救的机会、新生的机会。她发现他时,以为发现了诺亚方舟,要载她去往另一块绿地,一个伊甸园。她没有察觉他微笑的面具之下的真实面目,那是恶魔才有的面容,他要将她拽入更深的深渊。她忘记了她是怎么遇见他的,她一回首,就瞥见他站在那里。他站在人群之外,站在某个街角,超市的入口,公交车的过道上,她一抬头就撞见了他。他好像一个发光体,牵引着她的目光朝向他。他在光环的中心,只要她穿过玻璃罩似的光晕,就能去到他身边。这个过程是缓慢的,她抗拒不了他的磁力,可她也拥有了自身的重量,这重量就是现实。现实减慢了她被吸引的速度。 她滑向他,像个学步的孩子,一步一步,试探着每个落点。她的身体在摇晃,像被风推动一般。他总能预测到她的准确落点,及时出现在那里。他好像破译了她的心灵密码,能够提前知道她的行踪。他让她遇见他的时机也刚刚好,每次都是偶遇或者巧合,却又顺理成章,似乎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安排,他们只是遵嘱执行。她希望他出现,他必然会出现,她没期望看到他,他却带给她意外的惊喜。这是她个人的惊喜,私密的惊喜,不能与他人分享,只能独自揣着。她有太多的话要诉说,这中间有委屈,也有梦想。她需要一个倾听对象,不只是倾听,还需要有回音。这些话不能同她的闺蜜说,不能在那个三人的小团体里说,只能由他来担纲这个听众。这个听众实在太理想了,有时下一句话她还没说出口,他就提前帮她说了出来。有时,他同她几乎异口同声说出同一句话,同一个词语。他同她之间好像修筑了一条通道,专供那些源自心灵的话语通过。正因如此,她添了一种新的怨恨,这样的灵魂对话来得太迟了,太遗憾了。 她以为再跨一步,便要破茧成蝶了。或许是太过顺利,她的内心滋生了一股莫名的恐惧。她为此魂不守舍,寝食难安,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先前那个拱着她往前走的声音改弦易辙了,反拽着她往回走。她犹豫了,彷徨了。而他还在鼓励她,怂恿她,让她继续美妙的旅程。她看见了他眼睛中的火焰。他的急切反而让她冷静了,后来,她终于窥见了某个破绽,或者说裂隙,透过那窄小的空间,她注意到了他的幽暗和可憎。她惊惧而醒,发现处境相当不妙,已然立于悬崖的边缘。 四 那个时候,在她眼里,每株小草,每朵小花,每块石头,都是一个小小的人,都能说上半天话,哪怕它们不回应。山是个巨人,整天唬着脸,沉默寡言。天上的云朵是一群会飞的小伙伴,看似很近,实则离得太远。它们有时用阴影来逗她玩,她跑啊跑啊,阴影无比辽阔,怎么也跑不出去。她仰头望着它们,它们越跑越远,跑到了天边。她张开双臂,做出飞翔的动作,追随它们的阴影,云朵却没能把她带走。她倒是能追得上蝴蝶,蝴蝶从一朵花飞向另一朵花,她跟着从一朵花飞向另一朵花。蜻蜓则有些嘚瑟,她挥舞着双手奔向它,它却忽然弹了起来,弹到了半空里。 在乡村长大的女孩都有着类似的记忆。有时候,她是安静的,一个人看着空无一物的天空,看着漫无边际的田野。她过早地染上了孤独和忧伤,沉溺于幻想和梦境。她的梦是明朗的,亮丽的,像是复制了现实世界,又不全是现实世界。那个世界有着朝霞般灿烂的颜色,既虚幻又真实。她踩在脚下的不是路,而是平坦的地平线。她看见了未曾见过的村庄、河流,看见了遍地鲜花和大海,看见了车水马龙的街道、海市蜃楼和金碧辉煌的宫殿。这一切都昭示着,她行走于未来之中。 很多次,她站在河岸边,望着汩汩流水,想象着眼前的河流会不会流进梦中的世界。或者伫立在村口,寻思顺着通向村外的小道,能否抵达未来世界。没有人告诉她答案,河流的末端,道路的尽头,都是不曾解开的谜面。她的哥哥或弟弟比她神气得多,他们一次次往外跑,把她的空想变成了现实。这反而害了他们,他们过早地接触了现实,梦想也因此毁掉了。 她一度对她姐姐有过盲目的崇拜,追着姐姐跑,姐姐去哪她都跟着。她以为自己会长成姐姐的模样,除了她姐姐,她想象不出别的模样。村子里有很多人夸赞她姐姐,说她姐姐长得漂亮,还勤快、能干,谁娶了她姐姐,那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即便是这样,她还是很不希望自己长成姐姐的模样。姐姐每次出门前又是梳头,又是抹脸,可是无论怎么抹,都抹不去那满脸芝麻粒似的雀斑。姐姐换上新裙子,还要在镜子前扭一扭,对着镜子笑一笑。姐姐前脚跨出门,她后脚就跟上去,可是她姐姐挺烦她跟着,因为她窥见了姐姐的秘密。有一回,她在村后的竹林里看见姐姐同一个男人拥抱在一起。那个男人都有三个孩子了,这让她面红耳赤,既是因为撞见了不雅的场面,又是替姐姐感到羞耻。她姐姐警告她不要把事情说出去,否则撕烂她的嘴。她倒是很听话,对谁也没有说,只是死死地黏着姐姐。她姐姐总能找到办法甩开她,在巷子里转几转,或者找个恰当的理由遣走她,到最后,她姐姐不见了踪影,只留下她傻愣愣地站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 也许是姐姐的行为带给了她某种阴影,有个晚上,她做了一个挺奇怪的梦,梦见许多金灿灿的小鱼儿从她的身体里游出来。那么多的鱼儿成群结对,一个劲地往外游。她怀疑她的身体仅剩一个空壳,五脏六腑全变成小鱼游走了。她惊悸而醒,被吓坏了。当她把梦里的情形讲述给她母亲听时,母亲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个梦到底暗示了什么,没过多久,她就从身体的变化中找到了答案,她以为的答案。她的身体像春天里山坡上突然长出了蘑菇,或是覆盆子和野草莓。她为如此奇异的变化而惊慌失措,不知它为什么会这样,她并没有命令它这样,它就这样自作主张,忤逆她的意思,蓬勃生长。她为此忧心忡忡,羞于见人,特别是看到成熟的男人时,每次都慌不择路,铩羽而逃。她以为自己患上了不治之症,一种难以启齿且会夺走她性命的恶疾。她不只一次偷偷地察看自己的身体,这个过程让她有些心慌,还有些欣喜,其实她只是检阅了外表的美丽,而对于内里的神秘依旧一无所知。 她没有步她姐姐的后尘,而是走向了相反的方向。长到姐姐那个年纪时,她总是捧着书本躲到村后一位老奶奶家里。老奶奶家的院子里种了好多花,有月季、步步高、夜来香、鸡冠花、凤仙花、金背大红菊花……什么品种都有,把院子装点得像座花园。每次老奶奶见她来,都是一脸慈祥的笑容,给她搬来椅子,端来热茶。有时还会给她一些好吃的零食。她坐在花丛中,埋着头,安静地看书。有时有蜜蜂飞过来,“嗡嗡”叫着,时起时落。她被干扰了,内心起了动荡,好像有一只小动物在体内突突地跳,随时有可能跳出体外。她拼命抑制自己,按捺住那只小动物,不让它胡作非为。越来越难自控的时候,她就站起身,在花丛中走来走去,边走边大声朗读,以驱逐那个可恶的小家伙。 有时,鸟雀落到院子里来啄食花籽,老奶奶会嘘声驱赶它们,边驱赶边说,飞吧,飞吧,飞得越远越好。老奶奶那话不像是对鸟儿说的,更像是对她说的。 后来,她果真飞走了,飞离了村庄。春光明媚的季节,同闺蜜结伴郊游,在她们沉浸于鸟语花香时,她独自走开了。她来到了小河边,河水淙淙流淌。她依稀看到一个背影,面河而立,仿佛少女时代的自己。那一瞬间,她恍然大悟,那些夜晚她之所以将自己封锁在客卧,完全是那个小姑娘在作祟。她的体内住着一个小姑娘,时不时地想蹦出来,像个剪径的强盗一样吓她一跳,或者像个古灵精怪的小调皮一样来挑逗她。 偶然间,她读到一本书,书里介绍了一件奇特而有趣的玩具,叫俄罗斯套娃。大娃娃套着小娃娃,打开大娃娃,里面是个小娃娃,打开小娃娃,里面是个更小一点的娃娃,如此反复,有的多达十几个,最后是个婴儿。这让她想起了母亲的钱包,小时候她向母亲讨要零花钱时,母亲总是打开陪嫁的木箱,捧出一只木匣子,打开木匣子,拿出一只布包,打开布包是手帕,打开手帕是塑料袋,再从塑料袋里摸出几张毛票。那是另一种套娃,生活的套娃。或许是为了验证套娃的真实性,她特地网购了这样一件玩具,一个人躲在客卧里把它拆开,一件件摆在床铺上,从大到小,摆了长长一溜。好像一群孩子,穿着五颜六色的服装,在做着某种游戏。她不由自主想到了自己的身体,想到呱呱坠地的孩子,他们是她的小套娃,承祧生命的套娃。正因为如此,生命才得以绵延不绝。而那个小姑娘没有随着孩子的出生逃离她的身体,也没有随着她的长大而长大,而是始终隐藏在她的身体深处,保护着她,宠溺着她,进入永恒的生天。那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套娃。 樊健军,江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小说见于《人民文学》《收获》《当代》《钟山》《上海文学》等刊,著有长篇小说《诛金记》《桃花痒》,小说集《冯玛丽的玫瑰花园》《向水生长》《遥远的妃子》等,曾获汪曾祺华语小说奖、林语堂文学奖、江西省谷雨文学奖等诸多奖项,作品入选加拿大列治文公共图书馆最受欢迎的中文小说名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