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创,学者、诗人,湖南理工学院二级教授,岳阳市作协副主席,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文学作品散见于《十月》《诗刊》《星星诗刊》等报刊。主要诗歌作品有“大湖系列”,诗剧《楚凤飞腾兮》,诗集《从楚国出发》《梦见野马》等。 摆渡人 若是在很久以前的江边长大 我会选择做一个摆渡人 江水泱泱,我身体里有一个历史的洪水位 我的船,与其他的船不同 它行驶在古代与现代的界线上 员外、秀才、武士、衙役站在彼岸 我希望把他们渡过来,让我看上去 更具古人的气质,迷恋一叶孤舟 双桨开合,替我行拱手礼,替我触摸 江水冷暖。我陶醉于越来越遂意的手感 误入古河道,规划中的运河挡住去路 洪峰过境之后,已无人可渡 在世间,没人在意我与古人的关联 江水闪着未知的光泽,我独坐船头 渡月,渡中年以后的荒谬与凝重 与自己对峙、和解,月光涣散 以桨为手,现实的倒影意味深长 轻轻拍打怀古的江面,所有与水有关 的事物在面前洄游一遍 秋水 听见一江秋水在喊我 身后拖着一道巨大的寂寥 秋水很长,长过回家的路 高飞的孤鹜,斜阳,蒹葭 ——这些秋水结出的果实 谜一样的故事,被陈列、被讲述 我如此靠近秋水的丰盈与谦卑 像是进入圣地的一场巡礼 以微凉,洗涤指缝中仅存的故土 潜伏的金色预言,漂染成声声暮鼓 太多的玄妙与暗示需要眺望 身处衣衫单薄的黎明,我无法被认领 其实,我只是在迢迢返乡的路途 不经意望了一眼秋水,却蓦然发现 秋水望穿了我寂寂余生的胸口 芦花 一株孤立已久的芦花 摆出一副扫天下的样子 它扫空荡的天空 扫江湖的一纸空文 也扫我眼睛里的灰尘 从青衿到白首,它只开花 呓语一样的花,误了春水 却未接管这片小小江湖 年少的野心消融在流水的无垠中 我看见,每一根触手可及的飞絮 都试着去点燃一片高远的沉默 它模仿某只落单的白鹤 栖息于湖水之上。此刻 我只是需要被这样一朵芦花 简单安抚一下——我爱着它的 茫然与神性,心如鸿毛 白天鹅 我生如草芥。一群天鹅飞临 用宽大的旋律、思想的翅膀 把我心中的暖说了出来 让我学会用潦草的简笔画 画出最美的湖水波浪线 天鹅卸下的浪花,成为云朵的灵魂 我毫无保留地信任纯白的事物 并不在意,天鹅抛弃我 对一个诗人而言,白羽书生出现 明月将沦为往事中的一小块锈迹 天鹅只是一个恍惚的意象 有时候,为了确定天空不被遮挡 需要获得不羁飞鸟的拯救 象征主义勾勒的爱与敬畏 如白色火焰,燃烧在时光尽头 当湖水和天空在澄澈中相偎依 天鹅在我身体中完美降落 白鲟标本 给最后一条白鲟标本刷上桐油 刷上沉寂千年的曙色 也刷上属于它的潇潇烟雨 一遍又一遍,像在 给一万条白鲟刷上宗教 以此保存生命中不变的部分 希望有一条白鲟在时光里突然转身 拂一拂满身疑惑的月光 在令人着迷的暮春里潜行 此刻泛着油光的白鲟标本 是一面诡异的魔镜,蓦然照见 盛满美酒的杯盏、古老的风暴 照见茫茫苍天之下,一副大湖的骨架 理想国的一头麋鹿 我曾遥想声势浩大的麋鹿群 像被秋风横扫的落叶 在久远的理想国一路狂奔 直至奔跑成某个古老文明的遗迹 现在我目睹一头健硕的麋鹿 怯生生地偷渡,它不愿被召唤 抗拒投食和驯化,不愿以人为的方式 进入一个新世界,它的眼睛里 保留着一个理想国,旧时代的 湖泊,澄明而自由。我心中 仅存一头这样的麋鹿 我一次次被它无形地召唤、拯救 一次次尝试和它一起突破重围 挟带着灰色的理想飞奔 蹄声所到之处,已然消失的原野 幡然复活、重现 沉船 一艘沉船,脱离时间的航道 挣脱锈涩的诺言,呈现在我面前 我想到了黎明前失去引擎的岛屿 多年未见船帆高挂的样子,我借用 湖水冰冷的手,在陈旧的碎裂之处 摸索速度与距离制造的废墟 一个衣衫整洁的船长坐在那里 我穿过他的动荡、昏暗和灼热 潜入湖底——被旧物围绕 成为一个旧我,与古沉船一起 成为旧时代的另一个源头 在恍然大悟里,思索如何拯救 一群年代久远的鱼,像拯救前朝的 船长那样,拯救失踪的自己 思索怎样才能搭乘风暴中的大船 我进入民间往事,与时光对峙中 取走一枚发黑的银簪——它如沉船的悬念 随时从我手中挣脱,并再次落水 野湖挖藕 那一天,天空晴朗,流水婉转 我涉入俗世而清凉的湖水,荷叶绿意齐眉 我陷在古老的诗意中,不能抽身 一座没有名字的野湖,荒芜在老家 或许千万年就安睡在那里,做着重复的梦 我们每年都下湖挖藕,却从未种过一株藕苗 我知道湖底可能有另一番盘根错节的景象 有无声的江南丝竹,有朝晖和星辰 有少年之心在缓缓发光,却不知身在何处 那么多白白净净的莲藕,摆在湖岸上 明亮晃眼,好比产房里一个个降生的婴儿 难以适应突然奔赴而来的天光 在野湖,我不能同时做两样事情 像莲藕那样遗世独立,安然隐于湖水之中 或者,把自己从污泥里救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