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亮,作家,文学博士。现任香港浸会大学中文系教授。著有小说《燕食记》《北鸢》《朱雀》 ,文化随笔《小山河》《梨与枣》等。历获鲁迅文学奖、“中国好书”奖、“华文好书”评委会特别奖、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首届香港书奖、香港艺术发展奖、联合文学小说奖首奖、梁实秋文学奖、《中篇小说选刊》双年奖等奖项。长篇小说代表作入选“亚洲周刊华文十大小说”。作者获颁“海峡两岸年度作家”、《南方人物周刊》“年度中国人物”。 一 若不是因为段河,连思睿不知香港也有座灵隐寺。 说起香港的宝刹,大约有几座。大屿山的宝莲禅寺,建在光绪年间,因日后天坛大佛和回归宝鼎的供奉,成了遐迩闻名的观光景点。另一座是新建的,寺龄不足十年。慈山寺地处大埔洞梓,背依八仙岭。是香港的首富李先生出资兴建。大雄宝殿依的唐制,不算很巍峨,但有座如意轮观音圣像,七十六米高,坐北朝南,越海与大屿山的天坛大佛遥遥相对。入内参观要预约,便有清修之意。 至于在市区中心,闹中取静的,则是志莲净苑。毗邻钻石山荷李活广场。曲桥流水,于其间,宛若置身一座江南园林。抬头四望,皆是大厦摩天,人才顿醒不过般若幻象。据说当年重建,得梅姓女星秘密捐赠。女星身后,设其长生灵位,存放骨殖。故中庭左边的莲池,名为“梅池”。 刚到香港时,段河将这些寺院,一一都走过。做佛像的人,要多看。看的不是佛像的形制,而是形神。看大雄宝殿,阿弥唎哆、大势至菩萨,一直看到山门韦驮。看得多了,心里便有数。 若不是因为段河,连思睿不知香港也有座灵隐寺。 那天段河到北角这间佛堂,是听闻这里存有晚清某大师仿制的北魏佛陀造像。待他辗转找到了,看到佛像,未及细端详,已发现许多破绽,于是叹了一口气。 正待离开,看到佛龛处,有一个女人,正合手跪拜。看背影很年轻的。佛堂里昏暗,但浅浅有一束光,在她身上。靛蓝的裙装上,便如裁开一道明蓝。光不知从哪里来,竟有些跳跃,牵制了他的目光。 这时,忽然响起了孩子的哭声。他望过去,孩子五六岁的身形,长得高壮。本不是这样哭闹的年纪了。那女人站起身来,并不急迫。只是从容地走到孩子跟前,摸摸孩子的头,说,仔,乖喇。阿妈买鱼蛋俾你食。 段河见这孩子眼距很宽,光也散着,立即便不哭了。他只是信手拍着巴掌,动作很机械。段河也便看见了女人的脸,不着粉黛。口罩上方,是清丽的一双眼。这眼睛不是时下的香港女人常有的。眉目舒展,不见瞋喜。 女人收拾停当,牵起孩子的手,经过了段河。段河闻到了一种好闻的香气,似有若无,似曾相识。 段河再去这间佛堂,是一个月后。自然是高人点拨,说在佛堂看到的佛像,其实是赝品。其为藏家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请台湾的雕塑师傅所作,用以躲避战时纷乱。但这前辈却是个热心人,说是联系了佛堂主理,让他去,到时点传师会接待他看那晚清的。他便想,原本就是个仿品,便又做了个赝品。便是个玄上加虚,何苦来。他虽这样想,人却还是去了。 可他这天进到了佛堂,却发现人头涌涌,盛况远非前次。门口的人叫他扫“安心出行”。看他犹豫,以为是介意疫情后的安全,便说,你看,如今政府限聚十个。我们都是八个一组,按照社交距离来的。 他恍惚中点点头,走进去,听得梵音阵阵。茫然间,走来一个男人,问他名字。原来便是点传师。点传师有些抱歉道,和你约定时间,却不记得今日是佛堂大日子,观音诞。请他稍等等,待这仪式过去。他便在一只蒲团上坐下来。一位僧人领诵经文。烟火缭绕间,看头顶悬着“巍巍堂堂”和“慈航普度”的牌匾。他耐着心听完了。僧人双手合十,低头道,绕佛。只见全场男女老少站起身来,围着观音像绕场,脸色端庄肃穆。他便也跟着绕,这时忽然看到一双眼睛,有些熟悉,稍纵即逝。 待整个仪式落定,点传师便着众人离开。有些年纪大的,多少有些流连。一个师奶模样的人抱怨道,捐咗咁多香火,疫情搞到斋都冇的食。 点传师说,贤姨,唔好咁讲。捐香火都唔系为食斋,菩萨听到唔安乐喔。 他这样讲,这贤姨好像便有些心惊,忙对着观音像,连说“阿弥陀佛”。 待看到这尊佛像,段河不禁屏息。他知道自己是为美所击打。佛像不大,木制而成。这让他有些惊异,也便知道为什么佛堂以赝品示人。木太脆弱,而精美细节更彰显了它的脆弱。但它的形制又是雄健而庄严的。舟形背光上是熊熊火焰,右袒的僧祇支衣纹、底座唐草纹,也是火焰状,与背光相应。佛的面容,也非通常团和雍容的形貌,而是有些刚劲英武的长脸。而佛光背后,另有乾坤,雕刻着完整的鹿野苑首次说法的场景,一鳞一焰,连比丘的面容都栩栩而生。 出于本能,他毫不犹豫地掏出画本,开始临摹。也不知过了多久,直至他发现佛面容上的光影,有了显著的移动。这时,他又闻到了一些气息,若隐若现。他回过头。看到一双眼睛,正看着他的画本。 因为他回过头,那眼神的专注,惶了一下。他听到了一把柔和的声音:画得真好。 他看见女人背转身去,开启了手中的吸尘器。吸尘器发出嗡嗡的声响,声音不大。但女人向他的方向看了一眼,还是将吸尘器关上,走远了。 段河对点传师说,他想要用玻璃钢仿制佛像。这样美的佛像,即使需要示众的现代版本,也应该是更好的。 点传师说,好是好。但惭愧,小堂除了日常支出,其他方面真是有限。 段河说,我不收费。只要你让我临摹。我先做倒模,免费送给佛堂一尊。 点传师说,要跟主理人商量。很快回了话,说,佛像不外借,他要临摹是可以的,就要劳烦自己来佛堂了。 段河总是黄昏来佛堂,因为这时的光线好。临佛像,他一向喜欢用自然光。 灯光是死的,自然光是活的。不同角度,不同时间,光不同,临出的佛,气韵便不同。 来了几次,他发现三不五时,除了点传师,那女人都在。多半做洒扫的工作,有时在一张供台改的写字桌前,写写算算。 有一天,原本阳光晴好,到了下午,下起了小雨。段河看见佛面容上,阴影一扫。听到“吱呀”一声,他猛然回过头,大声道,唔好! 女人正在关窗的手,停住了,仿佛受了惊吓。但很快,就将窗子重新打开了。 段河抱歉道,唔好意思。光线变咗…… 女人摆摆手,说,唔使…… 大约为让他心安,临了又补上一句,我在大学里也学过点画,我明。 他一直以为,这女人是佛堂的一个帮工,因为她过于朴素的形容。加之勤勉而寡言,唯一唤起她存在感的,只是那一种气息。听到她读过大学,他心里不禁好奇,不过他将这好奇心压抑了下去。 又一日,佛堂里的冷气,忽然停了。未几,看见女人扛了一把梯子,稳稳搁在冷气底下,人就要上去。段河站起来,问她要不要帮手。她又摆一摆手,说,没事,老毛病。 利落地上去,揭开盖子,将滤网抽出来擦一擦,再装进去。只听咔的一声,冷气竟然就启动,恢复了正常。女人将梯子折叠起来,看他一眼,说,做义工,系咁嘅,乜都要识。 有天他跟点传师闲聊,终于问起。点传师说,你说阿睿?人家是正经执牌的牙医哦,名校毕业的。 段河问,我看她总在佛堂里,唔使返工? 点传师看他一眼道,那要问她自己喇。 月尾的时候,段河画了最后一张图。那天的余晖长些,再加之最后一天,多少有些惜别之意,就留得晚了。临走,才发现叫阿睿的义工,正在等他锁门。 他连忙收拾了东西。见女人小心地将佛像放在锦盒里,走进内室。那里是个保险箱。他道一声别,就往外走。这时,女人叫住他,说,我们主理说了,要请你吃一顿饭。他人在美国,让我帮他招待。 段河说,不用客气,太麻烦。 女人说,不麻烦,我也要吃饭的。 两个人就出来,穿过南园街,往电器道上走。 电器道上原有许多食肆,萧条过。如今政府疫情政策放宽,有些复苏的气象。 但女人目不斜视,直往前走。走到“华记”牛腩粉,忽然转进一条小巷。走到深处,停住了。 段河跟着她,这时也停下,看见面前一扇铁闸门,上面贴了张纸。纸上写着:东主搬迁,急让。 再向上看,门楣上是模糊发灰的招牌,“南粤美斋”。 女人说,这间门脸小,斋做得很好。以往法会后,佛堂的人都在这里吃。好久没来,看来也执笠[1]了。 段河看出她的失望,想想说,我不一定吃斋的。 女人有点惊讶地看他,但继而在眼睛里露出笑意,说,那我们去另一间。 另一间其实也不远,但在更深的巷子里。门口悬了一个灯笼,用周正的楷书题了店名,“夏宫”。 段河走进去,看见店里其实空间很小。大概只有四张桌子,都还没上客,已经显得有点局促。 他们坐下来,女人拿着菜单,问他,你笑什么。 段河说,这个店名,有点托大。香港的店铺,似乎都有野心。我记得刚来时,在南华大学进修课程。学校附近有一家“贝多芬琴行”,隔壁就是“刘海粟画院”。可进去,都是巴掌大,转个身都难。 女人愣愣说,水街。 段河也愣一下。她说,这两间铺头,都在水街。南华是我的母校。 两个人都没有声音。段河忽然说,难怪说,你读的名校。 女人看他,轻轻问,谁说的呢? 便又是一段沉默。这时店老板过来,开口道,我这间铺,不算托大。我姓宫,夏天生的,所以叫“夏宫”。 这老板满口大胡子,是个孔武的样子。广东话流利,却有浓重的江南口音,是很软糯的。两人听了,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 女人点了菜,环顾四周,说,这店我中学时就开了。那时就是四张台,现在还是。读书时觉得店面挺大,现在是小了。 菜上来,头一个是四喜烤麸。女人将口罩摘下来,说,这勉强算是一个斋。 段河也摘了口罩。原本算是已说了些话,有了熟人的样子。但摘下口罩,似乎彼此又对着新的陌生人。段河看女人,原来生了很圆润的下巴,是南粤人不常见的鹅蛋脸。鼻梁挺秀,和两边的颧骨,都印着浅浅的口罩印子,是戴久了的缘故。这时候,他听见女人说,原来你这么年轻。 他说,我做佛像好多年了。 女人笑笑,听出了他忽起的胜负心,说,我是说,看你画得好,不像这年纪的人。 段河夹起一块烤麸,嚼了几下,说,以往我们家门口,也有一个上海馆子。他们家的烤麸,比核桃还硬。 女人说,我听闻,以为做佛像的人,都茹素。 他摇摇头,说,我荤素不忌。 女人说,不持斋,你做这么多佛像,自己读不读经? 他说,我不读经。 女人抬起头,是不解,问,为什么? 段河说,我把佛当成人来做。 女人说,佛要是都像人,人还要跟佛求什么。 段河说,佛像人,人才能看到自己,拔掉自己的念。好比你做牙医,替人拔牙。人知道自己牙痛,却拔不掉,只好求你。你拔了牙,就度了他们。 女人看着他,问,你知道我是牙医? 段河不再说话,低下头吃腌笃鲜。许久,他抬起头,说,我以为牙医会好忙。 女人还是看他,忽然朗声大笑,说,原来是看不得牙医得闲。 她说,我这个牙医,偏偏闲得很。原本疫情就生意淡,来的客又有人确诊,一半关了张;另一半零打碎敲,除几个熟客定期护理,还有做“隐适美”换牙套。倒像个江湖游医,时间不如捐给了佛堂自在。 段河想,原本她可以说这样多的话。这一个月,和她说的话,也并没有一句半句。原来不是因为静,是不想和人说话。 他问,你的诊所在哪里? 女人问他,你要来帮衬? 说罢拿出一张卡片给他,大大方方说,我给你打八折。 段河看上头的名字,连思睿。再看地址,在荃湾,和北角遥遥得几乎是一道纵跨港九的对角线。他就叹道,这么远啊。 女人将干烧小黄鱼拆开,剔出刺来,说,铺租便宜。 他望她,说,你也不食斋? 女人将鱼肉放进嘴里,鱼皮炸得酥脆,“咔吧”一声响,说,我几时说过我食斋? 她看他一眼,问,你年纪轻轻,做什么佛像? 段河想想说,除了佛像,我什么都做不好。 女人问,你在哪里做? 段河说,灵隐寺。 二 若不是因为段河,连思睿不知香港也有座灵隐寺。 在巴士上晃晃荡荡,终归是好奇,便掏出手机来Google。还真的有,在大澳的一处村落。她想起中学时候,班上男生说大澳有个少林寺,是当笑话来说,当作嵩山少林的山寨版。她原以为段河也是说笑,看他郑重样子,又不像。没想到,还真的有。 原来这座寺庙也将近百年。一九二八年,有个法号叫臻微的法师在羌山山麓建寺。鸠工将成,突然圆寂。便征得灵溪法师来任住持。这灵溪是在鼎湖山庆云寺出家的,生在光绪十四年,俗姓凌,是广东合浦人。他师父是鼎湖山寿安和尚。臻微大师临终前,将重任委托于他,灵溪法师力肩修托,致力晨禅,普利众生,四众皈依者达六七百人之盛。寺院广作佛事,随时其传戒,而寺内事无大小,灵溪法师均身先劳役;年届古稀时,躬犹健硕,终于灵隐寺建成。灵溪法师于一九六〇年秋天无疾示寂。据说从寺门通向山麓处原有一泓溪水,经年长流。但大师圆寂那日,溪水忽然停流,盘桓不去。僧众大为罕异,就当溪水之畔建起一座“至止亭”。亦叫“灵公纪念亭”,亭内刻有碑记灵溪法师及遗像,供后蓼追思景仰。 连思睿不知不觉便看进去,到站忘记了下车,发现已经坐过了一站。 待她赶到了林家,菲佣姐姐开了门。两个老的,正坐在厅里看电视。见她来了,一起都站起来。林医生说,阿木吃过了饭,已经睡着了。她点点头,便往里走。林太太跟过来,欲言又止,想想说,孩子护觉,今晚就让他在这睡吧。 连思睿笑笑,明天约好了,带他去见阿公。 林太太不好说什么,陪她入房,替阿木迷迷糊糊地穿上衣服,抱出来,走到门口,浅浅鞠一躬,道,林阿伯,Aunty,麻烦你们了。 林太太眼神恋恋地在孩子身上,听到这里,转过身去。林医生叹一口气道,思睿,总不能老这么叫我们。一直叫下去,阿木渐渐大了,怎么跟他说。 连思睿便又笑了,他要是哪天能听懂,我倒阿弥陀佛了。 走到了楼下,天已经黑透。这屋苑虽老,却也很大,几十年下来,自己发展成了一个小社会。许是她也来得多了。久了,走在路上,竟也有人跟她打招呼。虽然都戴着口罩,彼此的眼睛,也是熟悉的。不说话的,就眼里闪过一点暖光,碰触一下。连思睿想着,便把阿木放下来,让他自己走。她现在越来越多地,让孩子自己走。阿木三岁才会走路,开始脚是软的。他似乎并不知道会走的意义,走几步,回头望望她。便折返,伸开胳膊,向她的方向走回来。她心里一抖,人却避开了,不给他接近。孩子便哭,哭得撕她的心。可她眼里噙着泪,还是向后退。 待阿木会走路了,走得稳了,却比别的孩子都爱走。要紧紧地看着他,一个不留神,便不知走到哪里去了。走失过两次,报了警,千辛万苦地找到了。她心里又气又急,还怕。可看见了孩子,无辜地看她,一边笑,一边对她伸出手去。她心便软了下来,可还是怕,怕得忘了哭。那次差馆是个女警,叹一口气说,这样的小朋友,还不睇实啲[2],点做人阿母! 她只觉得额前猛一抽搐,想起另一个女人,曾这样厉声抱怨她。不知觉,眼泪便决堤似的流下来。 此时,阿木走得壮健,竟至于跑。她紧紧看他。看他跑向了屋苑里的儿童游乐场,看他直直地跑向了秋千。以往,她是不敢带他去游乐场的。特别是白天。阿木异类的形貌,会激起其他孩子原始的恶。那种未经教育拘束的恶,会让幼童瞬间变得残忍如小兽。他们出其不意围攻他,视为自己的正义,全然不顾他身旁的母亲。 反而因为疫情,给阿木戴上了口罩,缩短了他与其他孩子样貌的差距。但阿木不愿意戴口罩,便撕扯下来。连思睿用了很长时间,甚至训斥他,也没有用。后来在心理医师的帮助下,忽然有了起色。阿木开始依赖于口罩。似乎口罩为他带来了安全感。戴上了口罩,他那略迟钝的眼睛,开始有了光芒,是一种受到庇护的自信。他甚至连吃饭时,都舍不得摘下来。这自信鼓励了连思睿,带他去更多的地方。 在夜的掩护下,母子在空无一人的游乐场。阿木坐在秋千上,连思睿推一下他。他便发出欢跃的声音。后来,连思睿也在另一架秋千上坐下来,看着他。秋千发出吱呀的声音,沉钝的金属摩擦。秋千也老了。 连思睿看着秋千上的阿木,这孩子的轮廓。那样的瞬间,她仿佛看到一个少年。少年含笑看她,问她,连思睿,你知唔知,我哋[3]屋苑有几多人? 连思睿摇摇头。他便学他阿爸,用业主委员会主席的腔调,开始背诵这屋苑的历史与过往,抑扬顿挫。 连思睿未听进去,她的眼睛,都在他的脸上。那样的一张脸,白得透明的额角。他在秋千上使力的时候,颈项上便显现出青蓝的血管。她看着他。他背诵屋苑守则,先用中文背,然后用英文。背完了,自己觉得不耐和无趣,不再说话。便安静了下去。两个人,一前一后,只剩秋千吱呀。多数时候,他都是这样安静。偶尔轻轻地扯一下衬衫的领子。连思睿知道,他的校服被母亲送去浆洗过,太过硬挺。 他们不再说话,直到夜幕低垂,才各自回家去。连思睿想,这样好,可以陪伴他的安静。而他不多的一些话,都说给自己听。 他们的联络,除了同校,另有一层。连思睿的太阿嬷,在同乡中有声望。每到年节,佛堂里的查某便结伴来探望。少年被母亲带了来。查某们有许多的话要讲,带来的孩子们少许熟识了,声音也是喧阗的。独少年坐在一旁,安静看太阿嬷养在缸里的一条红锦鲤。太阿嬷看见了,将一封利是,放在少年手里。少年微笑,没说恭喜发财、寿比南山,只是站起身,对她轻轻鞠一躬。 相聚到了尾声,主家孩子照例要展示才艺。连思睿坐在琴凳上,弹巴赫。熟透的谱子,忽然忘了。手停下来。少年从鱼缸前抬起头,等一等,才在静寂中走过来。他坐在连思睿身边,伸出手指,弹了几个音。连思睿就记起来,接着弹。少年未走,待下一个段落加入,为她和音。 太阿嬷眯起眼睛,看到这孩子弹琴的手背上,有一根凸起的青蓝色血管。 晚饭时,她忽然说,阿睿,你大了嫁人。要找手上有“老脉”的男人,是顶靠得住的。 连思睿的弟弟连思哲,伸出手,问,太嬷嬷,我有冇? 太阿嬷看都不看他,说,你冇。林太家仔仔的手上,有一根。 阿木生下来,瘦瘦长长,全是骨。三天后,褪去胎皮,一身似雪。连思睿却看见了孩子手背上,有一道青蓝血管,从中指贯穿下来。她这才忆起太阿嬷的话,“男人老脉,终身有靠”。 这时候,太阿嬷过身一个月。林昭去世半年。 中学毕业,少年去日本留学,学艺术管理。 连思睿考上了南华大学医学院。她去机场送少年,笑盈盈。少年问她笑什么。连思睿开始不肯说,待少年要过安检,她忽大声喊,林昭,你要回来!我太阿嬷讲,我考上了医学院,做林医师家的新抱,唔失礼。 少年回过头,对她笑一笑。过安检的人,都跟着笑。有人吹口哨,有人鼓掌。 四年后,林昭回来了,身形长高了一截,不再是少年。连思睿去机场接他,看着一个人,瘦瘦长长,从通道走出来。头发也留长,大而松的西装,晃晃荡荡。是复古的时尚,像三十年前的木村拓哉,二十年前的柏原崇。 在计程车上,林昭不说话,侧着脸看着车窗外。车上了青马大桥,外头是大片的海,还有绿色山脉,连着昂坪洲的水一湾。连思睿与他坐近些,轻轻唤,林昭。林昭回过头,微笑对她。她只看见他上翘的嘴角。头发太长,覆在额上,看不见眼睛。连思睿伸出手指,拨开头发。看见还是青黑的瞳,幽幽亮。嘴唇在笑,这眼里却没有笑意。连思睿在这眼瞳深处,看得见自己,浮在一片翳上。她的手垂下来。林昭将她这只手,包在自己一双手里。一只手是冷的,另一只暖。她看四年不见,这手似乎又长大了些。手背上一根青蓝色血管,曲张着,又凸起了些。 中环歌赋街有间画廊,叫Mong,不大,邻近着“九记”牛腩和兰芳园。里面悬着一幅油画,画底下标签有个红点,已经卖出。可还是长久地悬挂在那里。画上是一个裸女,坐在淡蓝色的天台上,远方有一架飞机飞过。女人一边的手与脚,不合比例地紧张交缠,另一边的身体却很舒展,生长出一朵莲花,昂然地艳。 这是林昭的画。连思睿隔一段时间,就会去看一看,她确定画中的女人,是自己。虽然,林昭从未完整地看过她的身体。但她确信,那就是自己。 她认真地看,看这女人蓓蕾样小小的乳,毛发的走向以及颧骨上的一颗痣。 她想,林昭不可能没有画过她。 那个油麻地众坊街的出租小屋,在大厦顶层的天台。她记得,当时很仓促地租下了它。那天大雨,林昭脸上有伤痕,说再也不回家。他们用油漆,将靠近街道的那一侧,刷成了淡蓝色,一直蔓延到门口。就好像是小屋投到地上的一道淡蓝色的影。 那年香港的冬天,格外冷。广东竟然开始下雪。毫无预警的寒流,冷得冻死了人。连思睿用实习期的工资,买了一台取暖器。小屋暖和了一些。两人坐在窗前,听外头的风呼啸着将屋顶上的铁皮吹得哗哗作响。 连思睿说,不如打甂炉[4]。林昭听了,就出门去。回来时,手里一堆从楼下超市买来的半成品食物。他说,我给你做个寿喜锅。 在电磁炉上做了一锅东西,看不见面目。连思睿说,原来是个大杂烩。 可是,这一锅,在这冬日散发着膏腴的香味。她吃一口,味道居然很好,是各种食材鲜味的混合,虽然混得鲁莽,但从胃里一直暖下去。林昭说,我在日本四年,只学会做这个。 连思睿说,我太阿嬷和我阿爸,都会煮餸。只有我,连个润饼,都不会整。 这时候,林昭看看她,就将她揽进自己怀里。林昭很瘦,但是肩膀宽而饱满,将她裹进去。隔着衣物,仍然能感受到他的胸骨,像是被一幅竹帘包裹。有些硬,却抵心抵肺。她觉得踏实,心里有些悸动。抬起头,林昭却没有动,只在她额上轻轻吻一下。 实习那年,是连思睿最快乐的时光。她频繁地走堂[5],从冬天直至夏天。这个天台小屋,邻近百老汇电影中心。他们在特价场叹冷气[6],看冷门的东欧和西亚电影。看着看着睡着了。睡到一半,醒过来,连思睿发现自己靠在男孩肩膀上。男孩也睡着了,却正襟危坐。在闪烁蓝光中,她看男孩侧脸,轮廓圆润完美,肃穆如沉睡佛陀。唯山根处,隆起一块骨,倏忽将这轮廓阻断。不由自主,连思睿伸出手,在这骨头上按一按。按不下去。林昭醒了,望向她,微笑无声,似水温柔。 若干年后,连思睿在大埔文武庙求签。相士望着阿木说,这孩子三十三岁时,临西北无水之地,可渡劫数。 阿木生就同父亲一样的鼻子。山根有节。 连思睿发现那只皮箧,出于偶然。 酷暑天,连思睿趴在桌上写毕业报告。小屋的冷气,忽然停了。以往也出现过,冷气机架在高处,林昭身长臂长,以往伸出手拍打几下,冷气便恢复运作。偏偏这天他不在,去中环开的新艺廊应聘。 连思睿搬了一只凳,爬上去,学着林昭,使劲拍打了几下冷气机。冷气机轰然一响,真的启动。待她要下来,回头看见柜顶深处。有一只皮箧,粗砺的鳄鱼皮上,手绘着紫阳花。她没有见过这只皮箧,想了一会,将它搬了下来。 皮箧很轻,像是并没有装着东西。上着锁,她先试了林昭的生日,无反应;再试了自己的,锁打开了。 连思睿愣愣地,看着箱子里的一片琳琅,都是女子衣物。有的颜色极其热烈艳丽,有的极幽暗。质料都很轻薄,放在手里,皆盈盈一握。 连思睿忘了表达情绪,惊奇、愤怒或哀伤。她甚至忘了追究它们的归属。她只是深深被这些衣服所吸引。它们太美,美得在她的经验之外。像是二十年的懵懂间,十回九曲,误入了一处桃源,眼前豁然。 拎起其中一件,那样辽远的黑,在裙底渐变于蓝。墨色的蓝,像是宇宙深处的一个黑洞。这黑洞,引诱着她,情不自禁,脱下了自己的衣服。 她穿上了,对着镜子,才发现这裙格外的大。裙裾垂至脚踝,肩线松松地叠在手肘上。 她以为的美,顿时消沉了。像她还是细路女时,偷偷试穿母亲袁美珍的衣物。那种不合身,带着一点偷窃的心理,在期待中落荒,忽带来羞愧与自卑。她不甘心,又穿上一件艳丽的。那夸张斑斓的花卉,以饱和的色彩将她卷裹、吞噬,让她黯然地沉没下去,让她透不过气来。她像溺水的人,在挣扎中将裙子脱下来,扔在了一边。她颓丧地坐在地上,想,作为一个女人,还没有看到对方,却已一败涂地。这时候,才感到悲从中来。 她没有听到林昭从她身后走了进来。林昭站了一会,默默地脱去了衣裤,他将那条裙子拎起来。当连思睿回过头,看见刚才那斑斓的裙子,已完美地贴合于另一人的身体,每一处细节。嚣张而喧哗的色彩,此时也熨帖了,像是被驯服的猛兽。林昭坐下来,从抽屉里拿出连思睿的化妆包。开始化妆,手法熟稔。良久,他解开马尾,长发如瀑披散。他回过头,站了起来。 连思睿抬起满布泪痕的脸。她看到眼前立着一个陌生人,一个陌生的女人。甚至,不是女人。因“她”美得太夺目。在这狭小的天台出租屋,“她”艳光四射,美得有如神迹。连思睿不禁跪着,爬了过去,捏住那裙裾。她望向这尊神。如幽井的瞳,慢慢翕张,有一种由衷的喜悦的力量,从神的脸上焕发出来。然而另一边,微阖双目,眉宇清明,低眉仿如佛陀。都是让人膜拜,一半佛陀,一半神。 林昭说,这是真的我。 许久,他终于坐下去,随手捡起纸巾,大力地擦去脸上的妆。 连思睿上前阻挡。然而迟了。妆已被擦得残破黯淡,面目全非。林昭亲手毁了这个神。 连思睿将从云端跌落下来的林昭轻轻抱住。她将他的头,揽到自己怀里,说,留住真的你。我帮你。 连思睿问做手术前的林昭,有什么愿望。 林昭沉默很久,说,我想要一个孩子。 连思睿沉默很久,说,我帮你。我们一起养大他。 手术后的一个月,发生了排异。 连思睿验孕,两道清晰的红线。 林昭说,打掉他吧,还来得及。 说话时,林昭想摸摸她的脸。可他的手,连着轮椅上支起的吊瓶。那条青蓝血管,在惨白的手上突起,是蚯蚓样扭曲的叶脉。连思睿一下一下,梳着他的头发。这头发长已及腰,垂下来,像是乌亮的锦缎。也是奇,人已经虚弱单薄,如叶秋萎,却仍然有能量供养这头发,让它无止境地盎然生长。 连思睿相信,这就是神迹。她说,我不会打掉。这孩子在,你就会一直活着。 林昭没有等到孩子出世。 但他的形神,历经数年,终于以一种曲折的方式,在阿木的脸庞上浮现。 连思睿记得,那是雨夜。诊所的护士姑娘说,有一对老人,在外面已坐了整个下午。不说话,不求医,只等她问诊结束。 她走出去,觉得老人似曾相识,终于想起是林太太。那依偎着太阿嬷的同乡妇人,玲珑娇小。不见数年,如今怎么这么老。她的丈夫,公立医院的退休院长,再无意气风发,眼相混浊。他们一同站起身,小心翼翼唤她,连小姐。 她冷声问他们,什么事? 林太太说,让我们见见孩子。 连思睿将头轻轻偏过去,看墙上挂钟,指针指向九点。 林医生说,我们发现了林昭的日记。 这个名字刺痛了她。她想,就是这个男人当年将林昭赶出家门。林昭有一个医生父亲,却至死未向他求助。 忽而,林太太向她跪下。这个年老妇人,哭着扯住丈夫的裤脚。林医生硬挺的膝盖,倏然一软。 连思睿说,这是我的儿子,林木。 阿木躲在她身后,怯怯望着老人,好奇而颟顸,宽阔的眼距间,是山根上凸起的一块骨。 林太太对他张开臂膀。许久,他摇摇晃晃走出去。连思睿一咬唇,让他走。 林太太将孩子抱过来。阿木有些惊,看向母亲。连思睿点点头,不说话。 林医生将孩子的手,放在自己手里,紧紧握住。一大一小两只手,翻过来,手背上,都是青蓝一根血脉。 连思睿问,这样一个孩子,你们不嫌弃? 林医生说,自己的孙,为什么要嫌弃。 连思睿问,自己的儿子呢。 她从包里掏出一张照片,放在他们面前。那个盛夏黄昏,在天台小屋里拍的。宝丽来照片不清晰,色彩却分外艳。照片上的林昭,长发如瀑,脸相舒展,在那一片斑斓中盛开。一半佛陀,一半神。 …… (全文见《十月》2023年第5期) 注释: [1]粤语,公司或者店铺结业、倒闭。 [2]粤语,看牢一点。 [3]粤语,我们。 [4]粤语,吃火锅。 [5]粤语,逃课。 [6]粤语,在公共空间享受免费空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