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河北四侠”之一。著有长篇小说《如归旅店》《镜子里的父亲》,小说集《N个国王和他们的疆土》《封在石头里的梦》《谁生来是刺客》《变形魔术师》《消失在镜子后面的妻子》,评论集《匠人坊——中国短篇小说十堂课》《在我头顶的星辰》《阅读颂,虚构颂》,诗集《果壳里的国王》等。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二届庄重文文学奖,第九届《人民文学》奖,第九届《十月》文学奖,首届孙犁文学奖,第九届、十一届、十二届河北文艺振兴奖等。
《我有》 我有一个偌大的窗外。一大片天空,悬挂在二号楼 的侧面。 我有两缕倾斜的阳光,感谢这种倾斜,否则 它是照不到我的房间的。我有一只斑鸠—— 必须认定这一归属,因为它落在了空调外机的上面 变成了,领地的归属物。它叫着,一声声叫着 楼下正在喷洒的药味儿还在扩散。
我有三株芭蕉,五根韭菜,或茁壮,或委屈…… 两个高高的花盆,它的下面装有局部移动的轮子。 我有一个面积不大的书房,只有正午时分不需要 开灯 堆积的书籍已经习惯于连绵和逼仄的昏暗。 三平方米阳台,新洗的衣物时常会部分地遮住—— 不,不只是它们 我的阳台上还安置了临时衣柜,洗衣机,有绿意的 花盆 和两袋雕牌洗衣粉。
我有一个书桌,电脑占据一半,用来绘画的毛毡占 据一半 这样的狭小改变着我的侧身,是的,落在纸上 我写下的文字总是朝着一侧不经意地偏。 对我来说,一米二的餐桌是对我空间的侵占,冒犯 之物 可我无力将它移走。我有一把椅子,两条不敢伸张的腿 书桌的下面尽是书籍和纸,而右边,则是电脑主机。 我有一块来自乌江的石头,上面开满了遥远的梅花 我有一辆黑色的车模,它保持着奔驰,仿佛可以…… 我有一周的时间在它们对面安静地坐着,静默,而 且挥霍。 我有一些不断变幻的念头,它们刚有一个起点便被 悄然按住 这,多让人悲伤。
我有了时间,可是没有了心境。我有了电脑前的久坐 然而,却没有一个字,能够平缓地落在虚拟的纸上。 我有一万种情绪,可它们,它们都拥挤于紧闭的嘴巴 已经安于困囿。
《我没有召唤你》 我没有召唤你,我根本没有召唤你: 一只侧卧于雪地里的愁容老虎。 舔舐着自己的腿,来自腱鞘的旧疾让你备受折磨 而饥饿也像那雪,总是望不到尽头,它根本没有尽头
我没有召唤你,或者 我曾召唤过神话中的老虎,它健壮,嗓子里面塞满 不可控制的咆哮 每块肌肉都在匀称地颤抖。我召唤的老虎是个象征 像生活中没有,而在幻觉中有的 伟岸的王者,或者其他可以填充的词汇 即使它的嘴角还滴淋着鲜血。
我没有召唤你,我只是召唤了“老虎” 太过具体并不是我所喜的,何况,你呈现了真实的 瘦弱。 你还把有污渍的雪带进了我的书房,包括那种 来自皮毛的腥气。是的,我没有召唤你 尽管我们共同患有骨骼和腱鞘的疾病,受不得这 风寒。 太过具体对我来说是另一重折磨:它提醒我 不过如此,就是如此 而我真正迷恋的是理想状态的幻觉:我愿意 为它接续我的肋骨:它的残暴也是美的,因为锋利。
我没有召唤过你,我宁可一叶障目,也不希望这样 看见 一只侧卧在雪地上舔舐自己的愁容老虎。
《变形记》 “在一个令人不安的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睡 梦中醒来——” 此刻,我的问题是:身在何处? 如果我是我,那不曾变化的这些又是什么? “令人不安”的是什么……是早晨,响了再响的闹钟 还是在我不认识的躯壳中住下的,旧灵魂?
我不能回答我的问题,它只会使我更加混乱。 我不能回答我的问题,此刻的我已变成哑巴。 我不能,我不能是因为我的失措: 这些多出的足甚至并不能帮我翻身,它们构成掣 肘的一环 所有的一切都由此愈发艰难。 唯一有真实感的,是—— 它绝非来自梦境或者幻觉,我不能当它,并未真实 地发生。
哦,我早已甘于连连噩梦,和日常生活里的种种不安 接受着变或不变,接受着不同力量的捶打,偶尔呻吟 吐出一点儿混有血块儿的唾液……真的,我早已 不再期待什么 只是得过且过,按部就班。 想到过一切的尘灰、荒谬和重压,生活从未尊重过 我的意愿 但,这一次,我——“格里高尔·萨姆沙变成了一 只不确定的甲虫”。
它超越我想象的限度,我还在想着推销,奔忙,以 及我的妹妹 我是一名职员,曾经是,现在已不再是—— 我尝试着继续理解,可它还是,超越了我想象的限度 困囿和安静第一次变得这么不可忍受。 身在何处?我是我,还是……多年以来,我习惯了 面具的生活 可从没佩戴过甲虫的面具。这一次 我是重新成为众人,还是属于被遗忘和抛弃的那个?
是谁在敲门,我应该用怎样的方式把门打开?
《我所梦见的火焰》 每日早晨都如此开始,闹钟,鞋子,穿灰色的衬衣 它显得极为陈旧,我经历了无数次; 男人四十,我忘记了什么还可以期待,我已经冷 漠,看惯了世事 ——可那个早晨,我还是梦见了火焰
我对火焰的惊讶,对梦见的惊讶,是它离开了我的 理智 但它,绝对构不成事件。那日的早晨 仍然按照闹钟、鞋子、穿灰色上衣的顺序开始 火焰在我的梦中停留了十秒,而在醒来之后——
具体到我每日的生活,应用比喻显得矫情,甚至可耻 我只说,我和所有的人一样,只是 偶然地发一会儿呆,盯一会儿飘起飘落的尘埃 具体到我每日的生活,除了慢慢发胖,有了一些 麻木,时好时坏的病症,几乎再无话可说。 早在三十以前,我就感到自己老了,生活成为一种 丧失
想起我曾经的梦见,是多日之后的黄昏 那时,我已经忘记了它在梦中的颜色,形状,痕迹 我记起的只是这一个写在纸上的词,用碳素笔写 下的 黑色的方块汉字。我和它之间距离遥远 在我具体的生活,再没什么可能构成火焰
非要为梦中的出现找一个解释,我想是 因为冷的缘故,我在冬天的夜晚,毫无知觉地 踢开了自己身上的被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