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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3年第3期|朱琺:安南龙脑想象

时间:2023-06-09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朱琺 点击:

朱琺,1977年生于上海。文献学博士,小说家、诗人。执教于上海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曾任《越南汉文小说集成》副主编(上海古籍版)。对民俗学、文字学、古代博物学有广泛兴趣。热爱奇书,撰有小说集《卡尔维诺与计划生育》《安南恠谭》《安南想象:交阯地方的异物、幽灵和古恠》,诗集《一个人的〈诗〉:〈诗经〉今译》。

安南龙脑想象

朱 琺

龙缺席这个世界已经太久。一直有人怀想着它们恐惧龙、唯恐避龙不及的那些生物早灭绝了。我指的是那些叫恐龙的史前巨兽,它们的情况,大家或多或少都知道一点,想尽办法此恨绵绵无绝期,升天入地求之遍,来发掘遗踪、打捞线索、寻访微乎其微的可能性,想象它们依然存在于某些秘境,想象大熊猫和矛尾鱼这两种动物皆所谓活化石,没有现存的近似种,起源久远,曾躲过灭世之劫而存活下来。矛尾鱼(Latimeria chalumnae)是一种硬骨头鱼,属腔棘鱼目,长达一米五,可活八十至一百岁,一九三八年在西印度洋被发现存世,原判为六千五百万年前已灭绝物种。那样,算计着将消逝的龙找出来重现于世让人观摩与崇拜……几乎无所不用其极了。其中,当数画家的行动最引人注目,他们的工作从来就是为了博眼球,所以有专业优势早早地别出机杼,在象形立场上,以拼贴的策略,热情地提出了还原一条龙的一条龙方式,乃从不同生物中提取零件,占为己有,资产重组,一气呵成,得到一条条表面上的龙:

拾起牛的头盖骨也就是轮廓,

牵来驴的嘴巴也就是那个曾经让贵州的小老虎闻风丧胆的器官,

移摘虾暴突而无辜的眼睛,

割锯鹿的带茸的角,

采象耳,

揭鱼鳞,

拔下某位男子的两根长须蓬莱宫中日月长,一别音容两渺茫,

借上某些蛇缅甸和安南古城所出的“人面蛇”,大概不在其列的一个肚子,最后,还要嫁接凤凰的一双鸟爪子本文不讨论鸟爪与鸟爪之间的区别,“雕题”一篇浅尝辄止地说到了一点四爪和五爪的差异。

这是画家董羽其生卒年未详提出的理论。他出生在唐公元六一八至九○七年宋公元九六○至一二七九年间的时代罅隙中,为他取名字的长者预知了或者期许着,这个未来的画家将要深谙飞行物种的生命形态:有心查证过文献的人会知道,“董”有一层意思即是“懂”,从懵懵懂懂到成为行家。事实上,董羽成了一位出色的摹仿大师能以精诚致魂魄雪,肤花貌参差是。除了擅长把已经看不见的龙再现于平面之外,他还善于让洁白的纸张、布帛和粉壁上出现水流、波涛与鱼的幻象;却并不直接表达羽毛的意义。事实上,董羽很狡猾,只让龙停留在虚拟的二维中,却并不直接把它召唤出来:设若有人信以为真,真的去按照他的教诲,将前八个步骤一一付诸实施,最终也会烂尾“烂尾”,更准确来讲,应该是“烂脚”;但关于神奇动物的香港脚症状会不会也是真菌引起的,以及其他皮肤病问题,目前人类在这方面的研究还完全是个空白。又,我有点好奇,俗语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落毛的凤凰不如鸡”,那么烂脚的凤凰呢?如果彻底烂掉,截肢了事,它可以不用再跟phoenix有什么瓜葛了,而能与大极乐鸟称兄道弟、比翼而飞了吧——去哪里找得到凤凰并借得走它们的脚对老饕而言,凤凰不可觅,就用鸡代替:依据的是刚刚引用过的那一句古话,“落毛的凤凰不如鸡”。所以一些浮华的饭店餐馆也就跟风,荒唐而堂皇地在菜单里列入泡椒凤爪这样的名目,泡椒是真的,毛一根也没有,不知落往何处也,所以,凤爪当然只是鸡脚呢,这任务的难度系数,比直接找到龙还高。况且,伤一凤而得一龙,何苦来哉?

所以,一个叫郭若虚其生卒年未详的公元十一世纪画家,自作主张,用鹰爪调包了凤爪。可这只是他小试牛刀“牛刀”,更准确来讲,应该是“龙刀”,但龙刀很容易被人误以为是屠龙刀。依当代小说家金庸在《倚天屠龙记》中的说法,“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则屠龙刀不像屠龙技,更有类似权杖的政治学意义。这里的龙刀则是雕龙刀,刘勰的《文心雕龙》一书或许有其相关线索,要不还可以看看王力的《龙虫并雕斋琐语》的第一步,后来他野心膨大,变本加厉:还改用骆驼头和鬼眼,另取了蜃腹,并问蛇要了脖项,又以牛耳换象耳,而无视胡须和嘴巴,却为鹰爪戴上虎皮手套——成了,凑出一种更加深入人心的新龙三千宠爱在一身,始是新承恩泽时。但这份后起的郭氏清单中提到的骆驼头,对南方人而言,不免成了个难题。因为那时,不管是中原的黄种人还是西方的白种人,都认为骆驼是一种能食铁的神奇动物南方的红种人、北方的黑种人,还有东方的绿人或青种人有什么骆驼知识,我正在研究,目前尚无可奉告。另一种叫貊或貘的怪兽也食铁,见旧题东方朔著《神异经》和郭璞的《山海经注》。现代学者认为,貊或貘所指其实是大熊猫,原名猫熊。猫的繁体字作“貓”,形态和声韵与“貊”或“貘”都很接近,或许可以分别理解为是大熊猫端坐、翻筋斗和上树的样子;所以,骆驼是一种北方的想象特产。至于鬼眼、蜃腹,更明显,那故意要为难所有模仿者。

但其中,鬼眼也许另有着更古老的来源,而不是郭若虚刁难众生的发明。早在公元六世纪,著名画家张僧繇公元四七九年生人,其卒年未详可能就攒全过所有零件,他大方地把其余八个部位贴在墙壁上示众,事先没人注意到,他连鬼眼都找出来了。当这个热衷于做各种危险实验的家伙瞒过所有人的眼,将鬼眼藏在毛笔的毫里,送进平面龙的眼眶时,轰然作响,龙在刹那之间升维破壁“升维破壁”,参见科幻小说《三体》,刘慈欣著。更准确来讲,应该是《三体》的镜中书。“镜中书”是笃信对称律的一部分达达主义者的文献学观念,他们被其他达达主义者视为异端,却一意孤行,长期秘密地尊奉列奥纳多·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为一祖,芬达奇、芬奇达及其妻子奇达芬为三宗,自称孟达什维达克,相信世界上任何一本书都有其对跖的另一本书。不过,我跟他们素无干系,所以尚不清楚《三体》的镜中书是不是叫《体三》,也不知道这本书有没有正式出版,活了过来;旋即楼阁玲珑五云起,排空驭气奔如电,它再次飞得无影无踪,一瞬间又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这表明,即使凑齐那九个器官,让龙回到人世依然是一件徒然之事。当然,小说家可以臆想,在破壁之后、飞天之前,那条复活的龙是否产生过些许微妙或玄奥的意义,诸如满足了张僧繇的一个愿望后宫佳丽三千人,其中绰约多仙子之类。自古以来,考证家对此都抱着极其慎重的态度,没有任何古文献证明这样的事情曾经发生过。

美术界的古典经验,暗含了一个前提:所谓龙的消失绝种,其实是被肢解并被隐藏起来了不见玉颜空死处,养在深闺人不识。分尸理论的渊薮则藏身在神话中,世界各地、各民族都有更加伟大的例证,包括印度、北欧与中国,早期文本皆曾经提到:甚至,整个世界建筑在一个巨大的尸块上,或许那是一个凋零的始祖大神譬如盘古,或一头被肢解的原始神圣动物譬如青牛。它的各器官分离之后,散落在三维空间里,形成了各种世界要素,高如日月,大如江河,以及风云变幻、草木摇落、细碎的寄生虫等等。这就是时间展开的第一阶段,最初的原点,混沌初开。此后,例如从张僧繇到董羽、郭若虚那样,直至日本动漫《七龙珠》这部作品援引民间故事情节,提到攒齐七颗龙珠可以召唤神龙,满足凡人的一个或三个愿望,漫漫历史中人类其实一直存在着一种缀补尸块的强烈愿望:我们总是不满足,而试图要回到分尸之前的那个时空都不曾扩张的永恒状态中去。如我所见,补尸成功或者差一点成功的例子,除张僧繇外,就要数十九世纪英国科幻小说家玛丽·雪莱Mary Wollstonecraft Shelley,公元一七九七至一八五一年在世,著名诗人雪莱之妻了,她设法让人拼贴缝合了一个叫弗兰肯斯坦的巨人,但由于缺少美的维度和小型化技术,尽管已经开始了交流并产生了误解交流并误解,乃是世界表象的两个最基本要素,最终还是酿成了一出著名的悲剧。

所以,在龙的制造业中——这个隐秘的行当里充斥着各类臆想、幻觉以及谵妄症状——我们一定还是少了一些拼图碎片。其实,三维的龙毕竟也要呼吸,所以得有肺;也要吃喝,所以得有胃肠;也要代谢,所以得有肝——但龙的肝与凤的髓,可能都被我们的祖先意大利小说家意大洛·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曾以“我们的祖先”为总题(I nostri antenati),写了三部历史题材的小说,分别是:《半身子爵》(Il visconte dimezzato,1952)、《树上男爵》(Il barone rampante,1957)、《乌有勋爵》(Il cavaliere inesistente,1959)。卡尔维诺笔下的历史,也舒展在一个更大的世界上,而不是我们当下这个不存在半身人、猱身人和隐身人的副本吃光了。龙肚空空龙肚曾经出现在安南的河内,但后来只剩了一个地名,正如曾经弃了皇位在非洲待了三十年的安南阮朝成泰帝阮福昭在《游河城》一诗中所感喟的:“龙肚空余百战城,悠悠回首不胜情。”其句显然化用了唐人崔颢的名诗“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徒具其表的龙只能攀附在椅子、袍子、柱子和墙壁上,汲取特权阶层的荣光而勉强保持形状可怜光彩生门户,珠箔银屏迤逦开。除了腹中的五脏不可以用蛇的来蒙混,或者用蜃的来糊弄之外,最终龙凤之所以不得复活,关键在于,它们的脑子未曾找回来。

关于龙的脑子,也许是更深沉的禁忌。前人一筹莫展,始终无法回收,所以只好闷闷不说,哑然无言。我深信,古代中国还是有人知其下落的:与其他部位不同,龙脑藏匿在植物的基因里历来,关于龙的意见致使江湖门派林立,杀伐纷争不停。譬如有一派主张龙不过是一种修辞学动物,是高头大马,骑龙术是他们的核心理论。我则一向认为龙是一种语用学动物。不过,另有一批人,拈出中国最古老的诗歌《诗经》中“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两句,而说龙其实从来就没有行动力,不过是植物而已,也许是菊花一种:农历九月末亮出小银盘似的蓓蕾,宋代刘蒙公元十二世纪初期在世的《菊谱》一书讴歌了其颜色“独得深浅之中”,并提到,香味泄露了它的真相。可更多人认为,它的香味是模仿与巧合而不是正宗,这是盗版的龙脑无疑。此外,如今我们沿用的另一些叫龙脑或者龙脑香它们在如今的植物学上对应于Dipterocarpaceae,乃是锦葵目下的一个科,有六七百种龙脑;或者Dryobalanops,指的是龙脑香科龙脑香属。它们的植株高达四十米至八十五米——自古,恐龙脑欲与试比高的,是一些高大乔木,人们也以为只是另一些遥远的摹本。因为它们主要生活在热带雨林中那里或许也有大椿,以至于与中国龙早失去了联系。即使把脖项伸得再长,再怎么翘首来盼也于事无补,谁让它们没有脚,动不了呢六军不发无奈何,不见长安见尘雾。

要知道,最早的一株植物龙脑,散发着无与伦比的香气,留在神农氏尝百草的现场春风桃李花开日,芙蓉如面柳如眉。这是被任昉公元四六○至五○八年在世的《述异记》记录下来的一段旧史,但任昉并没有来得及说明,那时候那条龙,作为好奇的旁观者,为何事后其他所有器官尽皆化去,独独把脑子变成的树忘在了当场?在我的家乡,农与龙声音接近,相互模仿以至于难以被耳朵区分开来一百多年前,高滼,著名的河南裔旅荷兰画家(Vincent van Gogh,曾用名温仙),就曾试图画龙脑菊,却阴差阳错,画成了蛮荒异种的向日葵。他还有个同宗的兄长高浭(Paul Gauguin,教名保罗),也以绘事为业。高氏兄弟曾经和睦地居住在一起,后来又阋于墙。高滼受到刺激,在一次无谓争执之后,一剃刀将自己的一只耳朵分离了下来。那是一八八八年十二月发生在法国东南部小城阿尔勒的一桩耸人听闻的突发事件。关于割耳的前因后果,高浭的自传体小说《此前此后》(Avant et Après,1902)颇可采信。高滼的视觉偏差,或许也要归咎于他外耳残破后的听觉损伤,只能通过形象与职责判为两端,莫非,神农也就是神龙自己?

或许,在尝过百草之后,龙脑往南迁徙,如今的龙脑香科植物,因此都可以追溯与攀附到见过神农的那一株,纷纷是其血缘稀薄的后裔回头下望人寰处,姊妹弟兄皆列土。植物的运动,其经过与行为方式素来难以详考。目前我只找到唯一一次记录,与两个最著名的人物有关,唐明皇公元六八五至七六二年在世与杨贵妃公元七一九至七五六年在世,他们的爱情在《长恨歌》《梧桐雨》《长生殿》及其他诗词戏文之外,也曾涉及龙脑回归的情节:

唐代天宝末年,十枚龙脑在长安现身。这是来自交趾的贡品,当时交趾还在域内,不曾分割出去自立为国,是为安南都护府所在——安南这个名字即出于此。帝国最出色的驿马将它们接力传递到京师,由当时最好的鉴宝师、一个无名的波斯人波斯人和江西人是中国无数识宝故事的主角负责接待。皇帝请他甄别这些是不是真正的龙脑。波斯人爽气地给出肯定的答案,皇帝很高兴。在波斯人指点之下,在场的宫人都看出来了,这些龙脑要么像蝉,要么像蚕的形状。据说,这两种同音、同样卑微却皆具有高风亮节的昆虫,曾同时寄居在最古老的龙脑树上——鉴宝师可能没有道破所有真相,那也许是植物的魂魄,也许是植物龙脑的原形。总之,它们会蠕动,会行走,会飞翔在天愿作比翼鸟,风吹仙袂飘飘举,以及会鸣叫,只是不会为人所知晓。没有人关心,它们如何束手就擒,又如何一骑红尘、宿命般地被传递回中原达成一次重要的轮回;只知道它们的香气在十步之内,必使空间失去价值,即,以它们为中心的十步之内,是不存在距离感的。皇帝下诏让后宫里的人极为迅速地称呼它们为“入味”——其实说出口的是祥瑞的“瑞”、或者说“蕤宾”的“蕤”。后者在双音节中,指的是一种乐律,在单音节中则是一朵花——同时,皇帝把十枚蕤全部赐给了贵妃安南也有杨姓,譬如历史上的杨廷艺,交趾爱州人,曾是静海节度使曲承美的部将。后曲氏为南汉所灭,《大越史记全书》记载,“杨廷艺养假子三千人,图恢复”。假子是养子的意思,三千养子让我想到孔夫子的三千弟子。杨廷艺最终死于其中一位叫矫公羡的养子之手,而此前他把女儿嫁给了另一位养子吴权。一些历史学家主张吴氏是安南自立的起点,另一些学者认为交趾独立要从稍后的丁部领开始算起。有一些文献想把杨廷艺篡改为杨延艺,编织到南方也广为流传的杨家将谱系及事迹中去,但并不成功,主要是年代差太大的缘故。但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历史上,杨业之孙杨文广曾随狄青征南讨侬智高,到过广西安南一带,让她变得几乎无处不在据我新近计算,十枚龙脑的最小有效影响区域为三万一千四百十五点九平方步。考虑到一步实指一跨步长(step length)即二步距,并与一个人的身高保持着松散的关联,那十枚龙脑加持下贵妃的活动范畴,换算下来大约是零点一平方公里,是当时明皇与她同居的兴庆宫总面积一点三平方公里的十分之一不到。

这还只是故事的开端。春秋更迭间,到了一个夏日的漫长午后,皇帝与一位史籍失记的亲王下棋闻道汉家天子使,九重城阙烟尘生来打发无尽的黄金时代。皇帝的棋快要崩溃了。江山危急,暂时还没人知道这是时间的隐喻,是未来,是谶。羞花的贵妃当年我在安南,曾经跟一位杨(D??ng)家的姑娘交往过。有一天我们在她家宽大的阳台上看空中雨后的大朵白云飘起,聊着天。话题松软、散漫而飘忽。我问她,下棋吗?她说:不了,还是继续聊天吧,反正你也下不过我……蓦地提到杨贵妃,杨姑娘把双手枕在脑后,说她相信一种渊源有自的意见:杨贵妃老死在东瀛而不是陕西马嵬驿,并且,她籍贯安南而不是山西永济。她马上又转过来朝着我看,撑起一只胳膊,捂着耳朵托着头,说,哎,你有没有觉得,这是另一部中日越的《三国演义》?然后我们又愉快地说起闭月的貂蝉与吕布,祝融夫人、诸葛亮,以及关云长传说中的儿子关索来了始终微笑着端坐在边上,与棋盘遥遥呼应,见势不妙,悄然祭出了来自另一个国家的另一件贡品,康国的猧子。人都以为猧子只是一个小型狗品种,殊不知,它跟安南所出产的“髯”的胆一样,能制造微型的风。猧子长着长长的毛,无时不在拂动,它的身体就此掩藏在皮毛的深处,成为一个行动着的迷你风暴眼。贵妃将它召唤到了自己的身边,于是,只看见棋子就像皇家园林里遭逢秋风的梧桐落叶,无一能驻守原地,兵马各自盘旋,散落一地。皇帝与贵妃暗自都很开心,亲王也因为无意之失得到了弥补而舒出一口气。亲王的口气迅速与猧子散发出来的气势混成一体,预告着飒飒西风将至。

他们三个谁都没有在意,在场还有第四者。须知皇帝身边,必有音乐伴奏。当值的乐师叫贺怀智其生卒年不详,兢兢业业履行职责,本以为与往常半生一样,他只是时间的平行线,宫廷角落的装饰品。孰料猧子风暴将贵妃红围巾的一端吹到了他的帽子上,乐师大气不敢出黄埃散漫风萧索,夕殿萤飞思悄然,顿时恨不能化作木石,任音乐凭惯性绕梁,被遮掩的脸色涨得跟围巾一般无二。直至贵妃转身与皇帝离去,帽子、人与音调才重获自由。

这个故事见载于唐代《酉阳杂俎》前集卷一,并说到:乐师回家后,才从轻微的晕眩和窒息感中彻底清醒过来九华帐里梦魂惊,魂魄不曾来入梦,六识恢复,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帽子上浸染了不同寻常的香气,这香气甚至始终笼罩着他全身。等到他把帽子摘下来藏进箱子,那神秘的气味才消失。这就是来自瑞的气息,龙的脑的灵氛。

多年以后,天下大变,王室流亡,白云化作苍狗,猧子下落不明,贵妃在他乡香消玉殒。接着是战火燃尽,留下废墟田园相斑驳。老皇帝回到他的宫廷,在权力的遗址上,以思念贵妃作为余生的唯一爱好。劫后的贺乐师起了兼有同情与同仇、同病的复杂心思,他主动起出出逃前深埋于地的帽箱子,发现其中的香味依然恍若隔世、栩栩如生。如新的帽子重新戴回他劫后斑白的鬓发上梨园弟子白发新,惟将旧物表深情,乐师带着僵硬的关节和老化的琴弦,去面见衰颓而称太上的皇帝。在老人与乐师交谈之初,两个有故事的人却迟迟没有让回忆之微光亮起来笼罩到这寥落的旧宫垣中,但太上皇帝总算回过神来,对所有的情节与视角都了然于胸了。模糊的老眼滴下泪水,鼻子却还像一个不会游泳的年轻落水者那样,拼命耸动,要抓住任何救命的稻草似的。苍迈(th??ng ma?i)的声音在时间中忽而哽咽,忽而回荡,却未能成为明皇传奇中最重要的情节。因为他只是喃喃地说:这是“瑞”啊,这是“瑞”啊,这是“瑞”啊。作为来客串的听众,乐师并不知道当年后宫的切口,他在继续晕眩的香气中,大致能确定老皇发出的是人瑞的瑞字或者祥瑞之瑞,他想,但是皇帝已经无法发出一个“祥”字了吗,像千万个行将就木的老朽一样?乐师暗暗为明皇努着力,却丝毫不敢动弹或向上看去,一如当年。而当年也常在场的一众白头宫女竖着耳朵也很失望,居然老头子没能再一次悠悠说出贵妃的名字,口齿不清得像一个真正的老年痴呆,再也不复有主角的光环。她们齐刷刷偷偷翻着白眼,任凭龙颜上泪水像簌簌的秋雨一样横流出一道道褶皱纹路,龙袍的战栗中大量秘辛像泥石流一般失去了形状。在这个叫作“长生”的破败宫殿里,梧树落叶成了喧宾夺主的意象。从来没有人想到过,此时此地,这位叫隆基的皇帝为之恸哭的,同时还有他作为上一代真龙的,自己的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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