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欣给我发了条信息,问我还在海城吗?我们有五年没联系过了。她给我发信息,估计也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手机号还能通吗。我回还是不回呢?那时我刚从老家回来,奶奶新逝,想闭门不出,谁也不见。给我发信息的可是瑞欣呀,想到她那张温顺可人的脸,就想当着她的面大哭一场。我猜她肯定会陪着我哭的。有的人,你会想和她一起寻开心,而瑞欣却是我倒霉难过时才会想起的人。她此刻给我发信息,我是很想回应的,但想想只是为了求安慰,如此这般实在太不地道。她找我应该有什么要紧的事,或者是过不去的坎,我也担心自己接不住。不过,过了多半天,我还是回了她,说在呢,问一切还好吗? 她回我,你说过那些话还算数吗?我问,什么话?她这么问,估计是不知道我家里的变故。她回道,分手的时候,你不是说,有只肩膀永远供我依靠吗?我差点笑出声,这话我说过吗,或许是说过,可也有十几年了吧,她竟然还念念不忘呢。但马上又紧张起来,她是真遇到事了,找我帮忙,我能帮上吗?该不该帮呀?要不要倾尽所有去帮呀?我转而故作轻松地问,你来海城了吗?这意思大抵是,别找我,我极可能是帮不上的。她回,还没有。见我这么问,她面对手机屏幕时该有多么沮丧。我怎么是这样的人?那一刻,我又想到奶奶的死,泪珠一颗颗往外滚。她是出意外去世的,死法叫我们没脸说。我越来越想见见瑞欣了。把我心里的委屈和不堪,都告诉她。我要表现得热情一点。她若是有难处,能帮多少尽量帮多少。我发语音过去,喊了一句,瑞欣,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中间略有停顿,十秒钟的一段语音。听到我温柔地叫她名字,我以为她也会和我一样激动,发语音回我。猜错了,她还是打字过来,只回了一句,没什么,就想去你那里玩几天。轻描淡写,像是来也行,不来也行。我立刻回,快来,快来,我等你。感觉像是特别急切要见到她。 我去车站接她,去得过早,在停车场抽烟发呆,想起了过去很多事。和瑞欣分手后没多久,我就有了新的女朋友。关于她那个人,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在我记忆深处似乎只留下一个转身而去的背影,但她曾说过一句话叫我记忆犹新。记得她在学校浴室里见到过瑞欣。我们在北方上的大学,大学里有公共澡堂,学生们都在那里洗澡,赤条条相见。后来她是这么告诉我的,瑞欣身材那么好,你怎么舍得和她分手的呀。她假装困惑,似乎还用手势形容瑞欣的S型身材。我知道,她根本不想知道答案。她就是想调侃我一句,可我真的听进去了。和瑞欣交往那么久,我都不知道她身材竟那么好,甚至都没往那个方向想过。前女友那句话让我怅然若失,也让我心惊肉跳,像是一瞬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在见瑞欣之前,我心心念念她在浴室里的朦胧倩影,尽管这很叫人尴尬,但情绪之强烈,不可遏止。 我见到她了,向我款款走来。身边竟然还有个男的,让我吃了一惊。她只字未提,还有别人和她一起作伴呀。也许只是个普通同伴,很快就各行其是。事实上并不是,他们的关系比我想象的要亲密得多。就因为出现个男的,我都没好好看过瑞欣一眼。他们都上了我的车。先前我把副驾驶的座位打扫干净,虚位以待。没想到,瑞欣根本不坐副驾。和那男的一起坐在了后座,贴得很近。我开车之前,在后视镜里和她对视了一眼。她似乎也在等着那一刻。不过给我感觉像是,她也充满疑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介绍那个男的,说是一个朋友,叫什么来着,她好像也不怎么确定。这倒引起一场哄闹。他们东倒西歪的,笑作一团。后来那男的字正腔圆地和我说,你喊我老赵就好了。不知为何,瑞欣又笑了起来。叫老赵很好笑吗,我不明所以,回头看了那男的一眼。老赵是有点老,五十多岁,脖子上的肉都松了,也可能已过六十。不过人倒很精神,双眼炯炯有神,偶有躲闪,像是有啥不良居心似的。 我心中略有不快,沉默不响。这瑞欣带着个老头出来玩,干吗非叫我陪着。况且,我们也这么多年互不联系。难道是为了羞辱我,知道我是咋想的,想重温旧梦,没门儿,或者是,让我看看她有多惨,都是被我害的,叫我心怀负罪感。可有这必要吗?我们已经分手这么多年,早就是两条路上的人了。不过既然他们来了,我也不能那么小气,该怎么样怎么样,好好尽地主之谊,请他们吃一顿,别的我也做不了,也做不来。 瑞欣比我小一岁,四十整了。七分牛仔裤里掖着白色衬衫的下摆,看似随意,实则不然。这么穿牛仔裤,腿若是不好看,就会显得腿短腿粗。从这点上看,她是十分了解自己的,甚至以此为傲。事实的确如此,她往那一站,怎么看都好看。前女友的话言犹在耳,你怎么舍得跟她分手呀。一句玩笑话,恍若隔世,但像一根软刺,只有用力呼吸的时候,似乎才能感觉到它的存在。此时此刻,我正被这根若有若无的软刺折磨着。她真的是越来越美,在岁月中历久弥新。这样的美人为啥跟糟老头子混到一起去了。听其他同学说起过瑞欣,据说结婚了,也生了小孩。她的生活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若问的话,当着老头的面,怎么问呢? 瑞欣倒是谈笑自如,把我当老朋友了。其实我们根本算不上老朋友,分手后,没怎么联系过。上次见面,还是在同学聚会上,人特别多,场面混乱,我也没和她多聊。她好像早早就离场了,偷偷溜走的,后来我喝了不少酒,想找她聊聊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那时我还觉得有几分遗憾呢,自那以后,我们再无联系。我们是在读大学时谈的恋爱,不到半年就仓促分手了。她倒是还记得,我和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永远会有只肩膀供她依靠。现在想来有点好笑,当时说的时候,也是泪流满面的。我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一句话,就这么顺嘴说出来了,还被瑞欣一直这么记着。 老赵对我还挺有兴趣的,问我结婚了没,有小孩吗,几个小孩呀。我说结了,生了俩小孩。他说俩好,你们这代人都是独生子女,独生子女一点也不好,不懂分享就不会快乐,你说是吧。他喜欢在一句话的末尾,说上一句“你说是吧”。听上去像是谦虚诚恳,但我觉得那是居高临下,一副领导的口吻。我说,不是,我不是独生子女,还有个妹妹。他说,那你应该肯定出生在农村了,出生在农村好,能吃苦,不矫情,再说了,村里比城市里好玩,你说是吧。瑞欣这时候插话了,说,我怎么不知道,你是不是和我撒谎了。她质问我,就像我们分手没多久,她还在纠结其中的细节。我都忘了,当时是怎么说的了。老赵像是知道在我和瑞欣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岔开话题说,有很多孩子觉得出生在村里,矮人半头,这么想多傻呀。 上大学的时候,我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我几乎很少谈论我的老家,也几乎不跟同乡来往。我想让人觉得我是城市里长大的。为此,我努力练习普通话发音,穿的衣服也尽量时髦一点,除此之外,我还专门学习那些城市小孩爱玩的,比如轮滑、街舞还有吉他什么的。我可能没和瑞欣说过我的出身,她极可能被我的外在表现给蒙蔽了,那感觉就像是,特意告诉过她,我出生在城市,并在城市长大,多么毋庸置疑。 老赵的两只小眼睛盯着我看了许久,三角眼,眼皮很厚,看上去就诡计多端。他下结论似的说,你真的不像,太不像了。他接下去解释道,凡是在村里出生长大的孩子,绝大多数还是能感觉出来的,而你这个人一点痕迹都没有。他这么说,也是在夸耀其有见识有眼力。又说到瑞欣,说别看她这么洋气,但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她是村里的孩子。当时,瑞欣正在给他倒茶,听他这么说,有点惊慌失措。也许是尴尬,冲我挑了挑眉。让我吃惊的是,我们都一大把年纪了,她还挺把出身这事当回事的。或者说,她挺把老赵的话当回事,我发现她对老赵很好,在旁边悉心照顾,像个颇有眼色的小丫鬟。情形恰恰和我想象的相反,可能不是这老头不好甩脱,而是她硬贴着人家。是她非要人家跟着她来的,这种可能性更大。这让我对她有那么一点点嫌弃,想早点退场。我隐隐感到失落,反问老赵,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我似乎在替瑞欣发问,感觉她也很想知道。 我忽然想到了那个寒假,上大学之后的第一个寒假。记得我刚回到家时,奶奶开心得笑开了花,紧拉着我的手,不松开。她坐在炉火旁,也让我坐在她旁边,瞧那意思,还想让我像过去小时候那样,坐在她腿上。我蹲在她身旁,手被她抓得死死的,动不了,就在这时,她忽然沉下脸来,说,你爷爷死了。她就是这么说的,没说“你爷爷走了”或者“你爷爷没了”。当时我窘在那里,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她仍旧死死抓着我的手,就那么相互僵持了好一阵,我爹妈他们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奶奶也跟着笑开了。我爷爷没死。我转身奔跑起来,穿街入巷去看爷爷。爷爷奶奶住的地方离我们家不远。看见爷爷好生生在床上躺着,我哭了出来。奶奶想用这种方式来考验我,看我是否心疼他们,心疼她和爷爷。我觉得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玩,回家之后的欣喜顷刻间荡然无存。好像就是那个下午,我接到了瑞欣给我打来的电话。那时我们正处于热恋中。接到她的电话,我尤其兴奋,很快就像往常在学校时那样,和她愉快地聊了起来,也想趁此将那个糟糕的玩笑忘掉。记得电话那头很嘈杂,我问她在哪里,她说她是在大集上,她在赶集,我听到了几声驴叫。过去,我们从没谈论过家庭出身,瑞欣给我的感觉,像是不可能和那个乱糟糟的集市有丝毫关系。那几声驴叫惊到我了,又一次问她,你在哪里。她兴奋地说,在赶大集。就像赶大集这事,也能让我跟着她一起开心。她错了,大错特错,我讨厌乡村里的集市。拥挤的人群,乱糟糟的摊位,臭烘烘的味道,还有猪牛羊在街上随意拉屎。当时,我就暗下决心,不能和她好下去了。瑞欣永远不可能知道,是那通电话导致我们分的手。寒假结束,回到学校后,我们继续好了一段时间,但我的心已经不在她那里了,开始嫌弃她,并一点点远离。后来我借故和她分了手,分手的原因是,有个男生在追她,而她并没当面严辞拒绝。而那个男生是个小白脸,家庭环境好,大城市出身。我挖苦她爱慕虚荣,我们根本不适合。分手后,据她们宿舍的女同学说,她在宿舍里哭了三天,没怎么吃和睡。我知道,她是很在乎我的。其实,我心里倒美得很,觉得有个那样帅气的男生喜欢她,是我眼光不错。我也是很舍不得她的。再怎么舍不得,我还是下了狠心。我受不了,她和我是一样的人。 就在我问老赵那个问题的时候,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想到二十年前那通电话,电话里那可恶的几声驴叫。令我感到悚然的是,自始至终似乎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后来在我交往的女友中,我想了想,在我潜意识里就有这样的标准,她一定要是个城里人。我不会也不能在她打给我的电话中听到驴叫声。我似乎也做到了,但终究事与愿违,最后娶到的人是个彻头彻尾的村里娃,老家是陕西种苹果的。她也像瑞欣一样,看上去那么洋气,有品位。扪心自问,其实我也有老赵的本事,能一眼看出来。那我问老赵这个问题究竟是在问什么呢?问我自己,可我早就不在意了。 老赵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他很狡猾地避开了这个问题。后来我们一起喝了点酒。老赵有点醺醺然了,讲了他过去的事。他是老知青,下过乡。这么说,他出生于五零年代,至少也六十了,年过花甲。瑞欣和他好,图啥呀,图他有钱吗?从谈吐上看,像是个有钱人。但这么做,不是瑞欣的秉性呀,过去她是那么循规蹈矩,不越雷池半步。 老赵说自己曾喜欢过一个女知青,女知青却不喜欢他,叫我们猜后来怎么样。我们猜不着,也不想猜。他说,她嫁给了村里的一个老光棍。老赵当时是很不理解的,还以为那女知青是为了叫他难堪。老光棍也比他好。老赵当时有些动情,眼角含泪。像是真有那么一回事,他在回忆。我们都问她究竟为什么这么做呢?像听故事似的,想要一个答案或者结局。他却说了一句,早就说不清了。还反问一句,咱们真能把过去的事说清吗?瑞欣和我对视一眼,一起摇了摇头。老赵再没说话,看着我们笑。我后来买单的时候,也在想他这个莫名其妙的故事,不会是在影射我们三个人吧。他怎么能看得出,我对瑞欣仍有旧情。期间,我表现得冷静超脱,甚至都有点不耐烦。再说了,我对瑞欣哪里还有什么旧情。只不过是有点遗憾罢了。那遗憾究竟是什么呢,是我没和她发生过关系?是我从来没意识到,那时她有多美?我嫉妒老赵?这么想,多少有些无耻。 我送他们去了酒店。在办入住的时候,我们三个人站在前台,没话找话。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他们只开了一个房间。真是明目张胆,就像他们在一起鬼混,我早就知道似的。在那一刻,我已对他们再没丝毫兴趣,也不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我说,我该走了,祝你们好梦。老赵说,谢谢你的晚餐。说完凑过来小声问我,你觉得那个女知青会不会真的喜欢那个村里的老光棍?这问题我哪里懂,摇摇头。他自问自答,说,是真的,他们后来的日子过得不错,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转身向电梯走去。 我急匆匆冲出酒店大堂。在车上呆坐了一会儿,脑袋空空,什么也没想。车子发动,感觉和瑞欣再也不会见面了,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停车场出口那里站着一个女的,在用力挥手。是瑞欣,又来找我。她换了套衣服,行动够快的。穿了条裙子,白裙子,让我想到她多年前上学那会儿,也是这么穿。她这是要和我重温旧梦吗?我在想,我若是不在车上静坐一会儿,她能赶上我吗?若赶不上我,会不会打电话找我呢? 她打开车门,上车,坐副驾,干脆利落。她给我感觉一直都挺有劲儿的,不像那种会傍大款的人。我说,把你那老头伺候好了。她说,你说对了,接下来,该伺候伺候你了。我说,你要不这么说,我还真不知道,你找我干什么,让我给你们俩当导游,最近可没这心情。她说,谁让你当导游,我就想问问你,这人怎么样?我说,咱别开玩笑好吧,你这是要来真的了。她没说话,我想了想,觉得哪里不对劲,接着反问,就是来真的,你问得着我吗,我又不是你啥人。她沉默不语,我们在等红灯。我问,接下来咱们去哪里?她说,我就是想和你说会儿话,去哪里都行。我又想起我那可怜的奶奶,她在一场火灾中丧命。我感到五内如焚。有团火在我眼前忽隐忽现。我一脚油门,往前开,只是往前开。 那身白裙子闪着银光,她好像一直知道我在想什么。她说,来之前,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我就想到了你。我说,我真不该回你的信息。她说,你后悔见到我了。我说,我以为你是真的想见我。她说,我是真的想见你,发那个信息之前,我很犹豫。我说,你真的想见我,那还带个老头来。她说,不带他来,我就没见你的必要了。我说,那你快说。她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来,看来是事先准备好的,就是为了让我看照片里的那个人。是一张合影,瑞欣和另外一个像我的男人。瑞欣问我,你看他像你吗?我说,是,有点像。她说,我就是跟他结的婚。我开了句玩笑,说,你还是放不下我。瑞欣说,放屁,咱俩的事早完蛋了。她说的是,放屁。瑞欣忽然叫我感到陌生。 在结婚前,她就认识老赵了。那时她大学刚毕业,在一家高尔夫球馆实习,本来她是想去卖房子的,但老板叫她先去球馆帮忙。高尔夫球馆,来来往往都非富即贵,瑞欣算是开了眼。她就在那里认识了老赵。老赵是一家地产开发商的老总,浙江人,那时候人还年轻,帅气英武又能说会道。瑞欣说,我喜欢他,也可以说,我爱上了他。她还不忘讽刺我几句,说,见到这样的人,才知道世界的广阔,过去怎么这么愚蠢,会喜欢你这样的人。她拿我跟老赵比。当然,老赵那时早就成家立业,有妻有小。她连当第三者的机会都不一定有。有天夜里,老赵忽然发信息给她,叫她去酒店某房间喝茶。夜里十点钟了,去喝什么茶,明摆着,要对她下手。瑞欣说,不过我愿意去,就是想去,很想去,也准备好去了。洗澡,化妆,穿漂亮衣服,收拾停当。她也知道,这一步跨过去,她就不是瑞欣了,是另一个女人。放得开,就吃得开,会很有钱,过上另外一种生活。叫人艳羡的那种生活。到了酒店大堂,壮着胆进了电梯,电梯上行。一个人孤零零的,能看到电梯墙壁映出的自己的身影。她说,就是这时候,我想起了你,你这个混蛋。越想越不对劲,从电梯里冲了出来,慌里慌张走楼梯,跑下去了,逃出了酒店。瑞欣最终没去他房间。 她说,但我感觉自己,终于逃出了你的手掌心,你明白吗?不是老赵,而是你。 我问,为什么这么说?她说,我知道,你为什么非要和我分手。 她这么一说,我的心脏像是被揪了一把。那几声驴叫又在我耳边响起。但我假装轻松,云淡风轻地问,那你说是为什么?她说,别装了。她给我讲了一件事,那次他们在一起散步,而我就在他们身后,当时人很多,但我们都互相看到了对方,她假装没看到我,我也假装没看到她,后来她和那男生急匆匆躲开了。她躲开的时候,惊慌失措,说那是大学时代最惊心动魄的一幕。为什么躲开呢?她说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嫌弃我,而是介绍我跟那男生认识,怕我真的被别人比下去,她是替我着想,怕我自卑。那男生人高马大,长得也帅,穿得又好。 她说,他早就知道我有男朋友,一直想见见,我知道他的意思,就是为了把你比下去,我甚至觉得,他不是真的喜欢我,而是想看看喜欢我的人究竟是谁。 我不记得还有这事。我说,那你还是嫌弃我。她说,我当时想的就是,你被别人比下去,就是我也被别人比下去了,你爱信不信,那时候,我真觉得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你还记得咱们一起爬山吗,爬到半山腰,你背着我,我在你耳朵边说了一句话,你忘了吗,我说,我要嫁给你。我也不记得,她还说过这句话。 我说,和我分手后,你为什么不和他在一起呢? 她说,那我不就真成你说的那种人了吗,去攀了高枝。 她接着质问我,难道你忘了分手时,你说过的狠话吗,说我是那种长尾巴鸟,就会攀高枝。让你失望了,我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从来都不是。 后来她也是由于这个原因,没敲老赵的房门。就好像一旦走进去,就成了那种人。没过多久,她就从那家公司辞职了,去一个小城市当了一名中学老师,随后找到一个和我有点像的同事结了婚。我问,现在呢?她说,离婚了,孩子跟了他,爷爷奶奶帮忙看着,上五年级了。她给我看手机,手机屏幕就是她儿子的照片,一张少年的笑脸。 我想了想,问,意思是,那一刻,想起了我,让你走错了一步。她说,这世上有对错吗,我说的不是这个,找你来,就是想告诉你,很多事没有对错。她刚说完,我想告诉她,分手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是大集上那几声驴叫。我蒙骗了她,但她却因为这个谎言,没去找老赵。她来找我,就是想告诉我,她是瑞欣,她没有背叛我们的过去。事实上,我才是那个背叛的人。这么一想,我感到特别羞惭。 我问,后来你怎么又遇上老赵了? 我们已经开到海边了,沿着金海岸大道,一路开下去。她说,我离婚,和老赵没关系,和你也没关系,你千万别臭美,我说你们俩有点像,只是巧合,不是因为他和你长得像,我就嫁给了他。她很快否定了自己,不能说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我记得你的话,过脚踏实地的生活,我没进老赵的房间,就是觉得做人不能贪慕虚荣,要像你一样。像我?我又一次想笑。我说,我看,你是后悔了。她说,后悔谈不上,就是觉得,有钱也不是人家老赵的错。我说,那他那么晚叫你,也没打算和你认真,不过就是想占你便宜。她说,很奇怪,我那时刚毕业,没什么阅历,可我就是信老赵,我把自己交给他,一点也不担心,他不会亏待我的。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心想,要不要告诉她那通二十年前的电话。 她说,你说巧不巧,我离婚后,又去卖房子了。她沉默了一会儿说,老赵现在没什么钱,被人骗了一大笔钱,可我愿意跟他在一起。我问,他是一个人?她回道,无所谓。我说,为什么,你还这么年轻。她说,遇见老赵之后,我又想到了你,你说这是为什么,我为什么会这么想,就像我做错了什么事,必须向你道歉。在她的世界里,我竟是个如此重要的人。我们沉默了很久。 她忽然这么说,当时我若是大大方方等你一下,把你介绍给那个男生,自豪地说,这就是我男朋友,你可能就不会和我分手,是不是。我想到那几声驴叫,若没二十年前那通电话,我们会继续下去吗?不知道,我说,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她说,若是再重来一次的话,我想,我还是会那么做。 那一刻,我很想说句感谢的话。可是我却哭了出来。她过来拍我的肩膀,以为我是被她的故事打动了。其实,我是想起了我奶奶的横死。老房子失了火,北方冬天天冷,农村又没暖气,用的是电褥子。线路老化起了火,救不急。我把这事告诉了瑞欣。她和我一起抱头痛哭。我哭着说,早就说,要给老人家买个空调,空调要是买了,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终究还是没买,这就是命呀,瑞欣。瑞欣在我耳朵边,附和我说,这就是命呀。 我早已把车停在桥下。我们就这么相互拥抱着。后来我送她回了酒店。她进电梯之前,冲我笑了一下。淡淡一笑。让我想起,多年前我送她回女生宿舍,也是这般情景。她是个大美人,真有点舍不得。我没把那通电话的事告诉她。我不会的,永远不会。 小昌,原名刘俊昌,广西民族大学教师,出版小说集《小河夭夭》《世界扑面而来》以及长篇小说《白的海》,现居广西南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