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条摆着手来到我家,身后跟着笑嘻嘻的小迷糊。这时候正是正午,外面太阳很毒,屋里却显得很暗,我把平时吃饭用的小方桌摆在炕上,像老太太那样拧着鸭子腿坐好,右手悬腕,屏气敛神,对着大仿临帖写字。这个姿势已经很长时间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其他人都干什么去了,我一概不知。我已经走火入魔。三条他们进来时,我正对着帖子上的一个字较劲,我觉得自己很笨,怎么写也写不好它!三条又高又瘦,他才十五岁,可看上去都有一米八了,迈进我家门槛时,他甚至要弯下腰偏头才能进来。他和小迷糊走在一起,这时候的样子倒像一对亲兄弟。 我的样子看上去专注,其实内心颇不耐烦。我这样一个姿势地坐着,怕是一个上午都不止。但我必须这样坐下去。这是我对自己的惩罚。我必须写好字,不能让人说三道四。这是我小学生涯的最后一个暑假,过完这个暑假,我就可以离开四顷地,到外面读初中了。因为没有暑假作业,我每天早晨起来,都背着手从家里出去,在队上走一遭。 今天早晨也不例外。我背着手走到三条家大门口的时候,看到本村的珍三爷正在看三条家大门上的春联。珍三爷如果不看,我都忘了,那春联还是春节时我给三条家写的,三条爸爸专门请我来写,三条妈当时就举着个盛墨的碗,大条、二条、三条、四条哥儿四个像众星捧月一样围着我。他们的爸爸就说,你们都学着天才一点,看人家多出息。四个条子就乐嘻嘻看着我。我展开裁好的对联纸,红了下脸,说:“写得不好,献丑了……”现在,那副对联居然还在,虽然经过半年多的风吹雨打,鲜红的春联纸早已斑驳褪色,可那些粗黑的墨字还在,我以为珍三爷看完或许会点头夸我几句。四顷地的人谁不知道我天才? 过去全村只有珍三爷一个人为大家写春联,珍三爷写得一手好漂亮的大字,说句认真的,我的大字就是偷偷学艺珍三爷,他的一个点头或一句夸奖对我来说无比重要。可是今天早晨珍三爷认真看了我写的春联,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然后,他又摇摇头就走掉了,一句话都没说。珍三爷不说话,反而比说了话还让我难以接受。珍三爷走后,我也看自己的那些字。那些字曾让我骄傲。字很大。能用毛笔写这么大墨字的人在四顷地除了珍三爷,不说绝无仅有,也很难有人比我更好吧?珍三爷这么摇头,是不是有嫉妒我的成分?我小学没毕业就有人请我写大字,用不了多久,四顷地家家户户的门楣上会不会都是我天才的大字?那时谁还会请老手老脚的珍三爷? 这样想着,我已经走过三条家,又经过了双岁家,经过小群家,最后到了二丫家。我看到他们几家的大门上残存的字,仍然都是珍三爷的。和珍三爷的字比起来,我写在三条家大门上的字,一个一个的,都伸胳膊拉腿地难看,随着风雨的侵蚀,我的那些大字已经发灰、发白、发虚……我的心现在也是虚的了。就是从那一刻起,我发誓要利用这个暑假把自己的字练习得再好一点,至少不能让珍三爷摇头了。 “天才,你在家啊,我们都在找你……你的字真是越来越好了。” 三条的话,让我的脸红起来。我扭捏不安地把腿伸开,又盘上,盘上又伸开。三条的话今天听来如此刺耳,就像一个讽刺,就连他一贯的笑也变得高深莫测起来。三条说完,探过身子来看我写什么,小迷糊也爬上了炕,眼睛几乎和我练字的废报纸平行。这个傻子,他这么近距离看能看到什么?但小迷糊一脸痴迷的神情还是让我心生安慰。某些时候,我喜欢小迷糊甚至超过三条他们。他的痴迷表情更像个懂行的书法鉴赏家。而且小迷糊很少说话,多一个人的场合他都不说话。而三条算个什么东西?他在我们四顷地孩子的眼中就是个小流氓。我们在小队的场院里玩“藏猫”“转圈”“骑驴”和“打仗”各种游戏。三条总要找机会展示自己的小公鸡的流氓本性,只要他的前面是个女孩子,他就会紧紧贴上去,欺负人家。女孩子骂他,他不但不羞不恼,还嬉皮笑脸,很无耻的样子。 “天才,你都能给我家写对联了,还练大字干什么?”三条说,“就我和小迷糊到你家这工夫儿,你已经写了十几个‘之’字了。” 我抬头白了三条一眼,说了句“你懂什么”,然后低头继续写“之”。我听人说,“之”字练好了,别的字就都能练好,“之”字是学书法的基础之基础。 “我什么都懂,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三条嬉皮笑脸地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写这么多‘之’,是因为你想‘芝’了。” 三条见我发愣,接着说:“你是想杜凤芝,我没说错吧?还说我什么都不懂!” “三条你别胡说八道你懂个屁,你要没事就和小迷糊别处玩去,我还有事儿呢。” “你能有什么事?不就是写个‘之’字!我今天要告诉你的事,你肯定想知道,但你肯定不知道我要告诉你的究竟是什么事。” 三条绕来绕去,啰里啰嗦,让我头大如斗。字是写不下去了,我索性把笔往报纸上一扔,几个墨点子一下飞上了小迷糊的脸。我仰躺在炕上,家里用旧报纸新糊的屋顶映入眼帘,他们拼命向我挤压过来……我痛苦地闭上眼,那些报纸上的字又变成了一群群黑蚂蚁在我眼前爬来爬去。真是烦死了。 三条还在说:“你知道刚才我们在路上碰见谁了?杜凤芝!她看见我就像没看见一样,头一昂,眼一闭,就那么高傲地走过去了。她根本没看得起咱们。” “是没看得起你吧?” “你猜不出一个暑假她变成啥样了,”三条看我睁开眼,立刻比画起来,“一个暑假,她的胸就变得那么鼓,屁股变得那么大了……” “就她一个人吗?”我装作随意地一问。 “还有马德胜,看到我,两个人故意拉开点距离,杜凤芝在前面,马德胜推车走在后面。马德胜看到我还老远打招呼给我,问我暑假都在干什么,他过去可是从来没和我打过招呼。我看他们的样子,好像是马德胜骑车带着她出的四顷地。” 我颓唐下来,又不说话了。 “杜凤芝和马德胜一前一后,一起推车回来,两个人一对小两口。”三条看着我脸上的表情说,“我听人说,她好像和马德胜在处对象,真不要脸……” “不要脸!”小迷糊突然跟了一句。他歪着头看了三条和我一眼,立刻又把头低下去。 “马德胜也不是个好东西……他吓唬过咱们,你忘了?” 怎么能忘呢?那次马德胜刚来学校,赶上我们没课,自由活动,都去偷听他的课。三条不知道怎么笑起来了,马德胜放下课本,出来揪住三条。他揪住三条的时候,我跑在边上看,结果他不问青红皂白,也揪住了我。那一下让我记住了马德胜的样子:他很黑,像电影里的黑人;眼很大,冲我们一瞪眼,像一对铜铃铛;他喜欢喝茶,上课下课手里总捧着一个特大号的茶缸子——他就是捧着茶缸子出来揪住三条的。他一手揪着三条,把一口茶吐到地上,地上泥点子差点溅我脸上。他指着三条说:“小流氓。”他又瞪了我一眼,说:“还有你,一丘之貉。” 三条说:“天才,我们报仇雪恨的机会来了!” 2 他们都叫我天才。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叫我。但他们这么叫我,我也没办法,有时候还暗自高兴,心想,或许自己真的是个天才吧。谁能给天才一个明确的定义呢?作为天才,我最先想到的是七岁时候的一件事。那时四顷地的孩子上学都晚,九岁、十岁上小学很平常,七岁八岁读学前班。记得我刚读学前班的那年秋天,巨星陨落,天地为之恸泣。四顷地在小学校里搭灵台,置灵席,举村哀悼,哭声挤爆了校园。老师怕我们年少无知,在他们大哭的时候,做出有失体统的事来,就把我们关在学校东边土坎上的一个羊圈里。羊圈里的羊被羊倌放上山去了,羊圈里铺了满满一层黝黑发光的羊粪蛋,它们光滑细腻如鹅卵石,也像大人们吃的小药丸子。我感到很神奇,拿起一丸细看,还放到鼻子上去闻,不臭,有一股陈年的麦秸垛发出的味道。很快,我们就用羊粪蛋做武器互相打起仗来,那真是很好的武器,打在脑袋上砰砰响,却不怎么疼……后来,外面的哭声越来越大,大得超过了我们互相打仗的叫喊声,大得超出了我的想象。我们就把一个个小脑袋挤在用木栅栏围起的窗口去张望,三条突然“哇”一声哭起来,他的哭,像***哭他死去的奶奶。哭是有传染性的,三条一哭,结果羊圈里很多的孩子都跟着哭。那时候,我还什么都不懂,可他们一哭,我也不由自主地哭了,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觉得万分悲伤。 可哭算天才吗? 我9岁上学,14岁小学毕业。毕业考试完毕,我白天不是跟人上山放羊刨药,就是在街上背着手乱走,晚上则和三条他们聚在场院里玩游戏,“骑驴”或者“转圈”。但我从不在女孩子面前耍流氓,更不像三条那样欺负人家。我很有道德感,而且我会写毛笔字,还会用毛笔字给自家或三条家写春联,除此之外,我还会编故事会写诗,尤其擅长写古体“藏头诗”。这也许就是他们称我为天才的缘故吧。 这个闷热的中午,我正在屋里临帖写字,三条带着小迷糊来了,他们来了就和我说起了杜凤芝和马德胜,让我很是不爽。我暗中喜欢杜凤芝,仇恨马德胜,三条他们都知道。但三条是不是喜欢杜凤芝,是不是恨马德胜我就不知道了——三条自小就是个让人猜不透内心真实想法的家伙。 但三条让我和他一起“报仇雪恨”,我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说过,他们都叫我天才。我的骄傲不允许我过于低调。我十岁时看过全本的《三国演义》,玩起打仗游戏能像诸葛亮一样排兵布阵,常常出其不意打败人数和体质明显高于我的强敌,难免有时真像个天才那样志得意满,舍我其谁。 …… (节选自《天津文学》2024年第1期。) 【张爽,北京人,小说家、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高研班学员。出版长篇小说《白虎》、中短篇小说集《上帝的儿女都有翅膀》《火车与匕首》《我的两个世界》、散文集《行走的青春》等多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