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本贵,苗族,1947年4月生,湖南沅陵县人,文学创作一级。曾任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评委,湖南省文联副主席,怀化市作协主席。作品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多部作品被改编拍摄成电影或电视连续剧。 老夫老妻 1 过往的路人都说,已经有两三年了,从迎丰苑小区大门前的十字街口过,是一定能看到这一对老年夫妇的。男人坐在活动轮椅上,有些呆痴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看着过往的行人和车辆。女人则背靠大街,相对着坐在他的面前,先是握着他的两手,小心地揉搓、推拿、按摩,然后,又把他的两只脚抱在怀里,同样小心地揉搓、推拿、按摩。慢慢地,人们打听到,这对老年夫妇中的男人名叫刘兴太,退休前是高茅乡中学的老师,女人名叫付清秀,退休前是高茅乡医院的护士。刚退休那会儿,两位老人仍住在高茅乡中学的教师宿舍里。一天,刘兴太在厨房做饭,突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付清秀一辈子做护士侍候病人,当然知道男人是突发中风,赶紧拨打120,直接把男人往县医院送。她知道乡医院的医疗条件有限,救不了男人的命。县医院果然把刘兴太的命救下了,却是只能躺在床上苦度余生。中风的后遗症就这个样,能张嘴吃饭,能歪着舌头断断续续说出话来,就万幸了。 在深圳工作的女儿匆匆赶回来,看着父亲这个样,再让两位老人回到偏远的乡下去,是万万不行的,缺医少药,不利于病人恢复。于是在附近刚刚建好的迎丰苑小区买了一套房,把父母安顿好,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付清秀对躺在床上的刘兴太说:“女儿把你交给我,你得听我的,一要坚持吃药,汤药也好,丸药也好,苦也好,甜也好,依着医生的吩咐,按时,足量。二要多说话,一场病,全身动弹不得,连说话也不利索了,得学回来,要像你曾经在课堂上给学生上课那样,头脑清晰,口齿伶俐。三要多活动手脚,身子动不得,手也动不得,脚也动不得,怎么得了。” 刘兴太叹气说:“跟我一块教书的宋老师,才五十岁,中风,倒在讲台上,吃药打针没用,推拿按摩理疗也没用,在床上躺了两年,走了。我六十多岁了,能在床上躺两年再走,我就赚了啊。” 付清秀不再跟他斗嘴,把他的手抓在自己的手心里,慢慢地揉,慢慢地搓,慢慢地捏,慢慢地推拿。刘兴太的眼泪就出来了,“我说了没用的。不要白费了你的心血。” 付清秀仍是不说话,把一套手指按摩操做完,又准备给他的两脚做按摩操。 刘兴太却坚决不让了,“脏,还是别费力气了,真的没用的。” “刚才给你泡了脚的,脏什么。”付清秀小心地把他的两脚抱在怀里,慢慢地揉搓起来,“你在县医院躺了三个月,我侍候了你三个月,空闲时,医院的老中医教了我一套给中风瘫痪病人做的推拿按摩操,活络筋脉,疏抚经络,坚持三五年,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 “三五年,多长的时间啊!”刘兴太的眼泪更多了。 “只要你的手能动起来,脚能站起来,别说三五年,十年八年又算得什么。上班时,我侍候的是病人,现在退休了,我的任务,就是侍候你。”付清秀目光柔柔地看着刘兴太,像是看不够似的,“想想你年轻的时候,多标致啊,多帅气啊,还才华横溢,往讲台上一站,授课字句精妙,解题条理清晰,还把许多古今中外苦读成才的榜样说给你的学生听,使得多少从贫困山村来学校读书的孩子,立下走出山村、改变穷苦命运的远大志向。” 刘兴太听着女人诉说自己的往事,有些迟钝的脑海里,也不由得翻滚起一朵朵浪花来。青春的记忆,美好的过往,像是过电影一般,从他的脑海里闪过。 四十年前,刘兴太师范大学毕业,自告奋勇要去最艰苦的地方教书。呈送的报告里,写满了青春的畅想和去偏远山乡教书的决心。于是,他来到了这个县最偏远、最落后的高茅乡中学任教。学校领导握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你年轻,又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才生,我把初一的新生交给你,你要为我们高茅乡多送几个孩子去镇上的高中读书才好。” 他才知道,高茅乡中学只有初中部。高茅乡的孩子,大都读到初中毕业就到头了,没几个孩子能考上高中的。他做了一个铭记卡,摆在办公桌上,铭记卡上只写了一句话: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他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培养孩子上了。面对着一张张略带稚嫩的青春面庞,面对着一双双求知的眼睛,他就知道,自己肩头有多重的责任,恨不得把在大学所学的知识,一股脑儿全都倒出来,灌输给这些山里的孩子。备课,上课,批改作业,就像是一台开足了马力的机器。当然,他还有放不下的担心,担心班里的哪个学生,因为家里困难,突然就辍学了;担心班里的哪个学生,考上了高中,因为家里没钱交学费,只得把高中录取通知书揣在口袋,离乡背井,去城里打工了。每个星期天,他一定要翻山越岭去学生家做家访,防患于未然。他每个月的工资,除了给城里的母亲留一点养老,自己留一点吃饭,不会剩下半文钱。 转眼过去了六年,他送走的两个初中毕业班,没一个孩子中途退学或是辍学,考上高中的,也没一个揣着高中录取通知书外出打工的。只是,学生们高高兴兴奔他们的前程去了,他这个从城里来乡下教书的青年教师,却被活活累趴下了。他说:“正好,有病在暑假里生了吧,九月,我还要接手初一新生呢。” 校长原本要把他送到县医院去,他不同意,说在乡医院住几天就行了,“我知道自己生病的原因在哪里,吃药是小事,只要足足地睡几个好觉,精神头就又回来了。” 校长只得交代乡医院的领导,“刘老师的病是累出来的,请你一定费心给他治好,初一新生的家长们,都盼着他回去呢。” 乡医院领导的眼里有泪水晃动。他儿子读小学时,可是调皮捣蛋出了名的,成绩班上倒数第一。初中三年,却脱胎换骨变了个人似的。大前天,还收到了县一中尖子班的录取通知书呢。他自然知道刘老师有多苦,有多累,连连说:“放心吧,我会全力治好刘老师的病,保证九月的时候,能让他以健康的身体、饱满的精神,站在初一新生班的讲台上。” 躺在病床上的刘兴太,总是见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护士出入他的病房。打针,喂药,取饭,就连他换下的衣服,她也悄悄拿去洗了。他不让都不行。后来,他才知道她名叫付清秀,是这么多年来高茅乡为数不多的走出大山去城里读书的学生。大学护理专业毕业,她没有忘记缺医少药的家乡,自己要求回到高茅乡医院工作。 “付护士,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了。” “别说感谢的话,我就担心没护理好,挨院长的批评。” “我要对院长说,你做得太好了。” 付清秀好看的脸面有些发红,她不跟他说这个话题,问他:“你的书怎么教得那么好?你看看,学生多喜欢你呀,住进医院的这些日子,多少学生来医院看望你。” 刘兴太的四方脸也有些发红了,喃喃说:“用心了,尽力了,或许就会有人记着吧。就像你做护士,发药打针,技艺娴熟;进出病房,脚步轻盈,脸上还总是洋溢着春风般的笑容。你说,病人能忘得了你付护士吗?” 付清秀嫣然一笑,“做老师的,真会说话。” “我说的心里话。九月,我要给我们班新生上的第一堂课,就是教育孩子们努力读书,日后做一个有本领又能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刘兴太发现付清秀看他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了。走进病房,那张含笑的脸上多了一缕好看的红晕,常常还盯着他发呆。他只得无话找话,“你整天这样忙忙碌碌,比我们做老师的还要累呀。” 付清秀目光柔柔地看着他,嘴里突然冒出一句话来,“住进医院好些天了,怎不见你的女朋友来看你?” “穷教书的,哪有女朋友。” 付清秀做出惊讶状,“怎么可能?姑娘们找对象的标准,你占全了。长得标致,文凭高,工作单位好。除了这些,你还要加一条,书教得好,对孩子有爱心。” 刘兴太还真的不知道,姑娘们选择对象有这么些标准,连连说:“可我的确没有女朋友。” “我做你的女朋友,你看得上吗?”付清秀的脸红得像是一朵山茶花儿,水莹莹的双眼,看着刘兴太就不松开。 “小伙子眼里的好姑娘标准你也占全了,长得漂亮,有文凭,工作单位好,当然,我也要给你加一条,温柔贤惠,工作认真负责。两相比较,我配不上你。”刘兴太的目光不敢跟她的目光对视,“我虽是城里人,可我父亲去世早,我娘靠着在街道的厂子里打零工供我读书。如今,我得养她老啊。每个月领了工资,还得给那些家庭困难的学生一点。六年了,我没存一文钱。往后,肯定还是存不了钱的。看着一些品学兼优家里却又十分困难的学生,能不从口袋掏钱给他们吗?跟了我,有你的苦吃。” 付清秀的眼睛有些雾蒙蒙,“我在乡中学读书的时候,家里穷,我的班主任老师也替我交过学费,也给过我生活费。不然,哪有我的今天。你那样做,我不但不会责怪你,还会全力支持你的。” 两个相知相爱的年轻人,这年年底就走在了一起。最让付清秀感动的是,刘兴太不但跟过去一样,教书如春蚕吐丝,蜡烛擎光,对她更是疼爱有加。做护士,值夜班是必不可少的。从学校到医院,要走过一段田坎小路,夜深人静,猫头鹰的叫声十分吓人,要是田坎下面的草丛里,再蹿出一只田鼠或是一只青蛙,魂都要吓掉的。付清秀清楚地记得,二十三岁跟刘兴太结婚,五十五岁退休,三十二年间,只要轮到她上夜班了,刘兴太或是半夜去医院接她,或是半夜送她去医院上班。顶风冒雪,风雨无阻。 “说说过往三十二年坚持接送我上夜班的感想吧。” 刘兴太僵硬的脸上没有丝毫动静,只是两眼定定地看着付清秀,“没有什么感想,就是觉得,我一定要那样做。” 付清秀柔柔地看过去,接住他投过来的目光,两手认真地给他做着推拿按摩操,嘴里说:“可我这样做,你为什么老是觉得对不起我。” “辛苦一辈子,劳累一辈子,退休了,该好好休息才是,你却有了这样一个累……” 刘兴太后面的那个赘字还没有说出来,付清秀伸过手,把他的嘴给堵住了,嗔他说:“再说这样的话,我要生气了。” “不说就是。” “一日三餐要听我的,营养一定要跟上。” “好。” “清洁卫生要听我的,勤换衣服,勤洗澡。你一定会说,动弹不得啊。有我呢。” “好。” “每天除了按时吃药,三次手足推拿按摩操,也必不可少。再不能说这是多余的。” “好。” “我们女儿打电话说,给你买的轮椅已经快递过来了,明天下午可以收到。你不能这样整天睡在床上,得坐起来,坐不起来,半躺在轮椅上,也比睡在床上好。” 刘兴太叹了一口气说:“能行吗?” “怎么不行。肯定行!” 2 第二天下午,付清秀按时收到了女儿寄来的轮椅。是那种可以折叠的活动轮椅。安装好,付清秀就小心地把刘兴太抱到轮椅上躺着,然后摇了摇轮椅后面的手柄,刘兴太的上半个身子,也就斜斜地坐了起来。这是刘兴太中风致瘫从医院回来后,第一次从卧室来到客厅。他笑了,又哭了,嘴里不停地说着一句话:“我家清秀真好。” 付清秀伸手揩抹他脸上的眼泪,自己眼里的泪水却抑制不住掉了下来,问道:“现在,该要做什么了?” “先吃药,然后做第二次手足按摩操。”刘兴太眼里的泪水更多了,嘴里喃喃,“我说了,这些,都是没用的。” 付清秀给他喂了药,然后伸过手,把他的手抓在自己的手心里,慢慢地推拿起来,“我也说了,一定会让你的手动起来,一定会让你站起来的。” 只是,没过多少日子,付清秀突然觉得,刘兴太的话少了,脸上那一丝僵硬的笑容没有了,眼睛也不像过去那样,盯着她就不松开,而是闭着眼,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她说:“打起精神来,看着我。” 他就使劲地睁开眼睛,看她一会儿。过不久,又把眼睛闭上了。她着急了,这样下去,别说手能动起来,脚能站起来,只怕用不了多久,人都会没了的。 “告诉我,哪里不舒服,我给你弄药去。” “没哪里不舒服,就想睡觉。” “晚上睡,白天还要睡?”付清秀还要说什么,突然缄口不语,她看见一缕阳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面前的墙上,刘兴太再没有闭上眼睛,而是怔怔地盯着墙壁上的那一点光亮。 付清秀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女儿那时买房子的时候,说爹爹疾病缠身,买一楼进出方便。但一楼采光不好,之前从来没有阳光照进来。抬头看去,才发现,那边楼上的人家开了窗,阳光照在窗户玻璃上,反射了过来。这倒是提醒了她,她说:“现在,我就推你出去晒太阳,看县城的风景。算一算,去年十月患病,在医院的病床上躺了三个月,腊月出院来到迎丰苑,转眼又在自己家里躺三个月了。”这样说的时候,付清秀的脸上有两行泪水淌下来,“看川流不息的车辆,看来来往往的行人,看日出日落,你就不会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了吧。我真的担心,萎靡不振,昏昏欲睡,你的生命还能坚持多久。为了我,你也得好好活下去。” “好吧,我听你的。” 她把刘兴太要吃的药物、喝水的保温杯、擦口水的纸巾之类的东西,全都装进一个塑料袋里,连同她自己坐的一只小凳子,一并挂在轮椅的后背,推着刘兴太出门去了。 轮椅停在小区大门外十字街口的一棵老樟树下。付清秀将挂在轮椅后背的小凳子取下来,摆在刘兴太面前,然后,把塑料袋子里的保温杯拿出来,给刘兴太喂了水,又用纸巾擦了擦从嘴角流下来的口水,才相对着坐下来,把刘兴太的手抓在自己的手心里,慢慢地捏着、揉着、按摩着。 突然,付清秀听到了轻轻的哽咽声,抬起头,看见刘兴太眼里有泪水淌下来,蚯蚓般挂在脸上。她不由得自责起来,在家里躺了几个月,怎么就没有想到把他推出来晒晒太阳,透透新鲜空气。好像又不全是。刘兴太脸上挂着泪水,眼睛却是朝着她的背后瞅去。回过头,她看见一群坐在老樟树下乘凉的老人用一种惊叹的目光看着他们,许多过往的路人,也都放慢了脚步,想多看他们几眼。 “看那爷爷怎么了,奶奶给他揉了手,又揉脚呢。” “大街上,推着老人散步的不少,这样的两位老人,却是没有见过。让人感动。” “讨了这样的好女人,是男人前辈子修下的好福气。” 也有人会轻声嘀咕:“这样推拿按摩,有用吗?” “看那稔熟的推拿按摩技艺,就知道是专门用来帮助中风患者恢复的保健操。肯定有用的啊。” 惊诧的目光也好,赞赏的话语也好,付清秀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什么都没有看见。她每天都会把刘兴太推到老樟树下,喂药,喂水,细心地做手足推拿按摩操。刘兴太也不再像在家里那样昏昏欲睡,萎靡不振。有些呆痴的目光追着过往的车辆和来来往往的行人。有时,听着坐在老樟树下乘凉的老人们说的笑话,僵硬的脸上还能绽出一缕开心的笑来。 3 不知不觉,老樟树换过了两次新叶,飞过了两次花絮。付清秀和刘兴太仍是一天不差要来老樟树下三次。上午,下午,晚上。雨天或是雪天,两个老人的头顶,不过多了一把天蓝色的遮阳伞。 那天,付清秀给刘兴太做手指按摩操的时候,除了看见刘兴太僵硬的脸上泛起一缕笑容,靠在轮椅上的脑袋,还吃力地朝一旁扭去。付清秀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两个身着校服的学生从那边街口走来,又从这边街口离去。刘兴太的目光,远远地接住他们,又目送着他们转过街口,消失在大街旁边的小巷里。 付清秀的心里不由得一阵感动。站了一辈子讲台,教了一辈子书,他心里还装着学生。她说:“九年前你就开始资助的那个父母早逝、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贫困学生,已经读大学三年级了。还有一年,就大学毕业了。” “这么多年来,除了学费,咱们每个月寄八百块钱给他。我想,往后每个月多给他寄点钱。物价涨了,生活水平提高了,开支也大了,每个月八百块钱的生活费,少了。” “放心吧。从前年十月开始,我每个月已经多给他寄了二百块钱。”付清秀话没说完,突然大声地叫起来,“我看见你的手指动弹了一下!” “真的吗?” “真的,你再动一下我看看。” 刘兴太有些不怎么相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指。也许,他是因为听付清秀说那个贫困学生还有一年就大学毕业了,心里高兴;也许,他是为付清秀的通情达理而感动,手指才不由自主地动弹了一下吧。 他眼睛瞪得老大,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手指,心里说,你可要争气,再动一下我看看。奇迹果然发生了。他真真切切看到自己的手指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还不只是一个手指能动了,而是两只手的十个手指都能动了。眼泪簌簌地从他的脸上淌下来。付清秀的眼泪比他的眼泪还要多,她也不擦,嘴里只是不停地说:“看来,老中医教我做的这一套推拿按摩操,是起作用了。坚持下去,你一定能自己吃饭、自己洗脸刷牙、自己拿着书本看书的。当然,我还要让你站起来,陪我一块散步。” “我不想去民政局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付清秀的背后传过来。 “为什么不去?”是女人的声音,带着质问、责备,怒气冲冲,“日子没法过下去了,还不如离婚的好。” “我想起来,那年,我遭遇车祸,被汽车轧断一条腿,撞断三根肋骨,在床上躺了三个月,你给我端屎端尿,喂茶喂水,寸步不离地守着我。” 付清秀回过头来,是一对中年男女站在她背后。中年男人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们,泪水银珠子一样落下来,“这两年,新冠肺炎疫情严重,钱难挣,家里遇到了一些困难,我不该把火往你身上发,骂你,有时还动手打你。我错了,我要从心里对你说一声对不起。” 中年女人的眼泪也出来了,“大前年的冬天,半夜的时候,我的小腹突然痛得特别厉害,你背着我去医院,一边跑,还一边哭喊着要我坚持住,你不能没有我。到医院检查,急性阑尾炎,医生说,迟来一步,我就没命了。” 中年女人这么说的时候,转过身,往回走了。中年男人追上她,把她的手紧紧地扣在自己的手里。 付清秀和刘兴太都没有说话,温柔的目光,看着渐渐远去的中年夫妇。 “爷爷奶奶,我们想采访你们,可以吗?” 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姑娘手里拿着话筒,小伙子肩头扛着摄像机,“我们是县电视台的,想请你们接受一个采访。” 付清秀不假思索地拒绝了,“我家老伴儿,只是希望自己的手能动起来,脚能站起来,好跟我一块去超市买菜,去广场散步,去爬城郊的凤凰山。而我,则要按着时间,一样不漏地给他做按摩操,给他喂药,并时时提醒着他,鼓足勇气,战胜病魔。我们真的不希望被打扰。” “爷爷,你能说说吗?”姑娘只得把话筒伸到刘兴太面前。 刘兴太的眼里,有泪水在晃动,他说:“你们要是愿意,待我能站起来的时候,再来采访我,好吗?” 手拿话筒的姑娘不知道怎么办了。肩头扛着摄像机的小伙子想了想说:“走,我们采访那对中年夫妇去。怒气冲冲要去民政局离婚的,来到老樟树下,却又改变主意了。” “好。采访过中年夫妇,再回来补拍一点别的镜头。两位老人不说,就让镜头说吧。台里已经把节目的创意定了下来:《爱与美的光焰》。我们得认真把这一期节目做好才是。” 4 “我是看着的。刚来老樟树下的时候,刘老师的手指一动不动地僵硬着,手臂也一动不动地靠在轮椅上。现在,手指能伸了,能弯了,手臂也能抬起来了。要是自己能打扇,能拿着茶杯喝茶,能端着饭碗吃饭,该多好。” “看见没,他的双脚也能动了。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站起来了。” “从中风跌倒到现在,已经三个年头了,再有两年,我会让他拿着杯子喝茶,端着碗吃饭。当然,我一定也会让他站起来的。”付清秀目光柔柔地看着刘兴太,“你自己说,能不能啊?” “也许吧。我当然希望有你说的那一天。” “凭着你家老伴儿一天不差地给你做手足按摩操,一次不少地喂你吃药,三年如一日地洗抹、抚慰、照料,你就得有信心站起来。”坐在老樟树下的一个老人说。 “仅仅站起来还不行,老嫂子不是说了吗,要陪着她去超市买菜,去广场散步,去爬凤凰山。” “要我说,真要有那一天,还要做饭炒菜,操持家务,让老嫂子也好好歇口气。” 欢声笑语中,常常会走来一个中年男人或是中年女人,手里拿着一束鲜花,先是感谢刘老师的培养和教育,他们才能从大山里走出来,如今家庭幸福,事业有成。过后,就要刘老师猜他们是谁,叫什么名,还把手里的鲜花在刘老师面前摇晃着。刘兴太脸上的笑都快要溢出来了,使劲从记忆里那些青春年少的孩子中,寻找面前这些中年男女的印记。然后,艰难地抬起双手,吃力地张开十指,接过在面前晃动着的鲜花。高兴得他的学生好一阵鼓掌,“刘老师,你教的学生,在县城工作和生活的可多了,往后,他们都会来给你送鲜花的。” 五月,天气渐渐地热起来。刘兴太的额头淌下了几滴汗水,付清秀不再给他擦汗,只是把一片纸巾递在他的手里,让他自己擦汗,还要他把擦过汗的纸巾,放进挂在轮椅旁边的垃圾袋里去。过后,才从轮椅后面摘下蒲扇说:“自己扇吧。” 刘兴太说:“老樟树的叶子在动呢。起风了,不热。” “你不热,我热。开始的时候,给我扇三下,休息一会儿,加码,扇五下。”付清秀一本正经地说,“数数还不能错,错了要加罚。” 刘兴太有些犹豫地说:“能行吗?” “肯定行。能拿着纸巾揩汗,能接住学生递给你的鲜花,就一定能拿着扇子打扇的。”坐在一旁的一群老人,全都鼓励他。 刘兴太接了付清秀递过来的蒲扇,使了老大的劲,终于把蒲扇扬了起来,嘴里道:“一下,两下,三下。” 蒲扇在他的手里有些歪斜,扇下来也没有力道,老人们却和付清秀一块使劲地鼓起掌来,“四下,五下……” 刘兴太已经满头大汗,但他真的没有停下来,扇了五下,自己给自己加码,十下,十五下,二十下。他可高兴了,暗自喃喃:“要能坚持扇三十下就好。” “那是谁家的孩子。怎么没人带着?” 一声叫喊,从老樟树前面的街口传来。付清秀正要对刘兴太说几句鼓励的话,抬起头,拔脚就往前面的十字街口奔了过去。 一个两三岁的小孩,正踉踉跄跄地往路中间跑。过往的车辆,除了一声声喇叭的尖叫,还在大街上留下了一道一道紧急刹车的印迹。 付清秀伸手把小孩紧紧地搂在怀里,哄孩子的话都带上了哭腔,“小宝贝,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一个人跑到大街上来了啊?” “我找妈妈。”小孩还在不停地哭喊着。 这时,付清秀才看见从那边的巷子里跑来一个年轻女人,“我才跟一个熟人说了几句话,我家女儿就不见了。” 付清秀把小孩交给年轻女人,责备说:“大街上,过往的车多,一定要把孩子牵在手里,或是抱着,放任她四处乱跑,出了事,后悔就来不及了。” 目送年轻女人抱着孩子离去,付清秀才转过身来。那张还带着惊恐的脸,瞬间变成了惊喜,大声道:“你怎么站在地上了?”她看见,刘兴太站在轮椅前面的地上,两手紧紧地抓着轮椅的扶手,眼里透着求救的光,浑身还在瑟瑟发抖。 “站在那里做什么。快来,把我扶到轮椅上去。”刘兴太颤抖着说。 坐在老樟树下的一群人,也许是被往大街中间跑的小孩吓着了,眼睛盯着哭喊着的小孩和一辆辆紧急刹车的大车小车,并没注意面前这个在轮椅上坐了三年的老人,是怎么从轮椅上滑下来,又是怎么靠着轮椅站着,没有摔倒在地上。他们一齐扑过来,要把他扶到轮椅上去,却被付清秀制止了,她问刘兴太:“还没告诉我,怎么就从轮椅上滑下来了?” “看见那个小孩往大街中间跑,两边街口的汽车,又是按喇叭,又是急刹车,一着急,身子就滑下轮椅了。” “怎么没有摔地上,而是站住了?” “我也不知道。”刘兴太颤颤巍巍催她道,“快把我扶到轮椅上去,不然,我要坐地上了。” “当然是要扶你到轮椅上去的,不过,你得答应我。” “答应你什么?快说。没看见我的两只脚在打战吗?” “清早起床的时候,扶着床沿站一次,上午来老樟树下的时候,扶着轮椅站一次,下午来老樟树下的时候,再站一次,晚上来老樟树下,还得站一次。每天站四次,一次都不能少。” “你得在旁边看着。” “当然。” “那我就答应你。” 两个老人,相视着笑了,笑得那样开心、惬意。围坐在一旁的一群人,还有那些过往的行人,全都鼓起掌来。就连老樟树枝叶间洒下的阳光,也变得格外亮丽、灿烂。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4年第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