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一切不太对劲的时候,正跟老张在房间里。 老张靠在高背椅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那两道本来就深刻的法令纹显得更浓重了。他是被我拉进来的,他本来站在阳台上抽烟。他完全可以在房间里抽烟的,因为我就在房间里抽烟。吃过晚饭,他就一个人在阳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阳台上有个洗衣机,正在轰隆隆地运转,里面是底楼租客拿上来洗的衣服。我看到老张一副不很介意吵闹的样子,就装模做样地也去阳台收衣服浇花。傍晚我们吵了一架,用他的话说,是我挑衅的;准确地说,也正是如此——太阳落山了,人会比较无聊,蔫乎乎的,吵个架好精神一点儿,再加上老张这一阵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猜不透也不想猜,还不如骂他两句。本以为我在边上晃来晃去,可以引起他的注意,我们就能一笑泯恩仇了。但他不买账,就是不看我一眼,对着二楼阳台外面空无一物的郊村夜空吐烟圈,表情凝重,好像第三次世界大战将在明天爆发。我知道巨蟹座的毛病,有时候闷骚,就显得整个人特别深沉,有担当有抱负,而事实上,只是需要有个人主动地深明大义,捅破那层窗户纸。真是巧了,我恰好是个白羊座,忍不了太久的急性子,对付巨蟹是三个手指头捏螺蛳——十拿九稳。 我攀住他的肩膀说,老张,你好了吗? 老张扭起了身子。我说扭什么扭,扭秧歌你屁股还不够翘呢。 老张哭笑不得地说,你总要给人家一点时间的吧? 肯开口说话了总是好的,最怕老张那张嘴一闭,一闭就能好几天。我腆着脸给老张看,还笑嘻嘻的。我说,先进房间再说,在阳台上拉拉扯扯的,给楼下一家子看到像什么样子。 我们这栋城郊的二层小产权房,楼下住着的那一家租客,是从河南来的,每到晚饭时分,就在院子里架一口锅子烙馍吃。大概觉得我讲得有道理,老张一个转身,先我回房了。我跟去之前,回头朝外面望了一眼,小院里那一家人已经在收拾碗筷,他们摊在桌上的碗摞成了一叠,而院墙外那条村路上,沿着河远远地开过来一台警车,灯闪啊闪。我凭白羊座那种微弱的警惕性稍微迟疑了一下,但没有多想,跟着老张进去了。 老张的书桌上摆着一台破电脑,电脑的年纪不亚于满屋子的旧书。他面对着屏幕,屏幕上没有打开任何页面,就是系统自带的蓝色壁纸,但他凝视屏幕的样子,好像上面有什么重大的信息让他百思而不能释怀。我走过去用手掌在他的脸和屏幕之间上下滑动着。我觉得胳膊都酸了,才终于切断了他的脸和屏幕之间的交通。他缓缓地转脸看着我,突然一笑,说,来了。 我正沉浸在手舞足蹈的游戏中,立刻配合道,来得好! 他点点头说,嗯,最重要的是信任。 我冲他拱了一下手。他又笑了,我也跟着“笑场”了,弯着腰笑,但转瞬我就意识到不对,我的“笑场”没有引起他的回应,他的笑里没有声音,静静地笑,不是对着我笑,就是笑。因为我的近视,他的笑在脸上模糊成一团,而且慢慢地老张好像融化在自己的笑里。我不自觉地张开嘴巴,叫道,老张。老张融化在我看得到听不到的笑里,脸渐渐松垮。我慌了。 这时,从院子里传来急促而有节奏地拍打铁门的声音。砰砰砰,砰砰砰…… 我不知道应该先管老张,还是管谁在敲门。到底该先做哪件事啊?我这才想起来老张刚才的话,原来他不是开玩笑。我问老张,谁来了?老张点点头,他们来了。他们是谁?我问。他们就是他们啊,老张自负地说。我立刻会意地点点头,好像再问就会暴露我的无知似的。 我冲到阳台上,看到刚才路上驶来的警车停在了铁门外,在我的视线里,就露出了一段白乎乎的车屁股。租客家的男人,一个大胖子,贴着门似乎在跟外面对话。他们肯定讲了一些什么,但我什么也听不见,充斥耳廓的还是敲门声。我冲回老张身边,伸出手去摇他的肩膀,他向来引以为傲的手臂肌肉,变得软趴趴的,好像失掉筋骨了。 我说,喂喂,他们来了。老张听到我这么肯定地讲,立刻转过头冲着窗外。 我再一次说,是不是他们啊? 接着我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他说,最重要的是什么?我一脸懵懂地看着老张。老张有点沮丧地说,我刚刚说过的。信任?我问。老张点点头。信任什么?我说。老张摆摆手,脸上突然露出诡异的笑容,然后他缓缓地屈起右肘,想让自己的肱二头肌结实起来。上臂屈了几次,肱二头肌没有什么动静,他就一次一次地屈伸着,拳头攥得紧紧的,倒是把胳膊上的青筋给攥出来了。 即使不在逼真的梦境里,这样的场景我也演练过了无数次,但我发誓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一样对一只巨蟹感到迷惑。我说,老张,你不下去看看?老张终于停下来了,似是而非地越过我的肩膀,看向某个似是而非的远方,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时候到了。晚风穿过窗外的水杉,细密的针叶簌簌抖动,暗影幢幢,无端生出了气氛。 敲门声忽然停了。 你知道水杉是一种一亿多年前就存在的被子植物吗?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老张问道。 水杉是裸子植物。在同样的寂静里,我纠正了他。 你弄错了吧?老张回答。 我没有,我说。傍晚吵架时的那种烦躁,重又涌上心头,这还是不是我爱的那个人啊? 外面依旧一片寂静,不仅敲门声消失了,连租客的语声也听不见了,好像他们在一起偷听我们的争吵。我脑子急速地转着。 你知不知道,水杉本来在冰川纪就灭绝了,到“二战”时,又在中国被发现了,老张慢条斯理又说。 中国真是一个伟大的国家啊,地大物博。我大声地说着,一边往楼梯口走。 底楼传来一声巨响,好像是谁不小心撞倒了台子上的花盆。有一股空气波顺着楼梯冲上来。我在楼梯口硬生生刹住车,活像个卡通人物被吓破了胆,原地转了两圈才往回跑。那电光石火的瞬间,并没有什么过去生活的片段从眼前闪回,只是一个念头:老张,你害死我了。老张不在房里,他的椅子空空如也。匆忙中,我发现他又站在阳台上了。 他听到我,没有回头,用乐不可支的口气说,快来看,快来看。顺着他的视线,我往下看,一根粗圆的木头扔在地上,院门洞开。而且,果然有一个花盆碎在地上。盆里种的是绣球花,叫“蓝色妈妈”,但是一直开的是粉色花,我今年可是在花盆里埋了很多硫酸亚铝啊。 我把老张的身子掰过来面向我。我说,发生什么事了?老张迷惑地看着我。我指了指院子。老张神色尴尬了一下,说,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我说,什么事情是什么事情? 你好像瘦了。老张说,伸手来摸我的肩膀。 我一把甩开老张的手臂,说,你在暗示什么? 老张把食指按在嘴唇上,示意我别出声。我们一起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沿着楼梯走上来。老张把房门一关,说,我说的是事实,没有暗示。 我突然想到一句妙语,想到这句妙语一定能让老张惊叹,我觉得不管现在正发生什么我都得说出来,我刚张开嘴巴,只感到门缝里亮光一闪,有个什么东西在外面炸了,就像来自电影画面的一个爆破声,房门自动弹开了。又是电光石火的片段,发生的事情好像比天大,整个人在慢速镜头中定格了。Stay calm,我只能用好莱坞英雄主义的一句话对每一个处在紊乱中的自己说。老张在这刹那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待我追出院门,他已经被塞进了白色的警车,后面的一只脚在消失于车厢之前在地上顿了两下,好像在给我传递什么信号。透过幽暗的车窗,我好像看到他冲我竖了一下大拇指,似乎还有笑容,好像他听到了我没有来得及说出的那句妙语,惯例给了我一个赞叹。 时候到了。背后有一个声音说了和老张一样的话,原来是租客家的女人。 时候到了?我喘着气问她。 不瞒你说,朱老师,我虽然是干力气活的,我虽然是一个农民的女儿,我看得出,现在的你并不比我更有办法。她说道,满脸是疲惫的神情。 她的话没有错。我不仅无计可施,过去和警察的所有接触都是虚幻的,等同于毫无接触,我猜想这一类人群在被其他人看见的时候将表现得极为整体,而危险就在这里。恐惧此刻在我心里,比夜色更透明,比白纸还轻薄。 两个警察一胖一瘦,一前一后走过来。我越过他们两个人的肩膀,看着黑暗的车窗,我装作没注意到他们俩,直接开口说,老张这个男人,是该管管了。话说出来,自己吓了一跳。 瘦子警察站定,他的一只手按在腰间。他说,你是朱一个吗? 我继续说,老张这个傻逼,今天无缘无故跟我吵架,你们来得正好。 那就是你报的警了?瘦子警察说。 报警,我?我说。 嗯。胖子警察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说,从接警到出警,一共用了一刻钟。 我不自觉地冲他们竖了一下大拇指,又很快觉得不对头,说,可是—— 家庭暴力也是暴力。瘦子警察说。 家庭暴力?我犹疑着说。 冷暴力也是暴力。胖子警察好心地提醒我。 这一次我没有犹疑,果断地点了点头。 两个警察站在我面前,瘦子长相有点眼熟,我在脑海里迅速搜寻着,哟,张艺兴。其实我脸盲,根本不知道张艺兴具体长什么样,我这种即将步入更年期的妇女,在港星的年代没落以后,看现在那些男明星都差不多英俊,只要是眉清目秀的男性,拿张艺兴来比方一下,都差不离。另外那位年轻些的胖子,脖子要短一点,脸更丰满一点,容貌很和善,和善里带着一丝微微的安全感,很像雷佳音那一类。一会儿“张艺兴”,一会儿“雷佳音”,但最好只用胖子瘦子代替。说白了,我现在的词汇已经很贫乏,我记不住穿在制服里的容貌,用借代的修辞,仅仅是为了使自己能够尽可能地为这两个人找出一副处于生活、处在尘世之中的面目,修辞方式是我存在的最后堡垒了。 他们看着我,仿佛在等我主动交代什么问题。我想,如果是我报的警,那么我现在是不是可以撤销报警呢?但是,如果我撤销报警,那就不是老张有什么问题,而是我有问题了。往后一步想,就算成是我报的警,那就没有什么大问题了。不过法律可不管是亲人报的警还是陌生人报的警,也许——我脑子闪电一样闪了一下,也许是老张自己报的警。我踮起脚尖,越过两位警察的肩膀向警车看去,挡风玻璃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 在我踮起脚尖往警察身后看的时候,两个警察似乎也踮起了脚尖,好像要阻挡我的视线似的。 瘦子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我说。 你是朱一个吗?瘦子说。 我是朱一个没错,但是……我说。 今天下午,你是不是接到了一个境外的诈骗电话?胖子好像很怕我说出“但是”后面的话似的,抢着说道。 嗯?我想想。我说,脑子里浮出律政剧里经常讲的一句话,你说的一切话都将作为呈堂供证。但是事实就是事实。好像是这样的,我回答。然后我幽默地问了一句:是因为这个要把老张抓走吗? 胖子没有领会我的幽默,只是认真地说,我们上门核对一下这件事,同时询问你,是否受骗了。 你说什么?我大笑起来。我觉得他把我这样一个普通人跟“境外”联系起来,哪怕是“受骗”这样的关系都有点太不着边际了。 我们没有恶意,只是询问你,是否受骗了。瘦子警察和善地补充道。 不知道老张在警车里,有没有听到这段对话,他大概会比我笑得更响亮,笑完了,他还要小手一挥,像在空中拍打一只看不见的虫子。 朱老师……胖子忽然这样叫我。 他叫一下就停顿了。 也就在他停顿的时候,我看到他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光亮。忽然想起他为什么看起来这样眼熟了——这是我曾经教过的学生呵。我从学校辞职十几年了,过去的很多东西已经模糊。在这当下,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我记得教他的时候自己只有二十多岁,甚至可以确定他在哪个班,连他的班主任是谁我也想起来了,他有一个很普通的名字,他当年是坐在教室的哪个位置,甚至某一次他站起来回答问题,比较纤细的脖子在我眼前晃动,腼腆的神情和轻轻的声音,在我的追问下一点点低下头,全都涌了上来,历历在目……而且我还有他的微信。 我有他的微信,我想。看着他胖乎乎的,站在我的家门口,过去和现在跨越中间漫长的空白,古怪地连在了一块。就在去年,当他连续几天半夜发朋友圈说通宵值班准备突击行动时,我终于没有忍住而给他留言,“爱己者,仁之端也,可推以爱人也”。他没有理睬,我也希望他不要理睬。我并不以为自己曾经教给过他什么,尤其在眼下的状况里,更不想以老师的身份出现,当人离开讲台那一刻,言说的象征意义就已然消亡了。当我把这事给老张讲,老张颔首笑笑,他说人家又没做什么,你咋去留那样的言,跟个书呆子似的。我说我这不是未雨绸缪么,他第二天给我点了赞呢。老张说,那挺好的,人家尊师重道。我忽然心里很安定,不由得搓了搓手。我想起了一件事,有一天我骑着自行车闯了红灯,一个警察大老远跑过来,冲我敬礼,我慌神说对不起,那个警察却朝我笑,叫我朱老师,我是既惭愧又高兴。 我说,我确实受骗了。今天接到的最离谱的诈骗电话就是你们抓的那个男人打给我的,你们知道那骗子说什么?他说今天做晚饭给我吃,这么多年来,他没做过一顿像样的晚饭。 胖子说,我们询问的是另一个真正的诈骗电话。 我看着他认真说,没错,我说的就是真正的诈骗电话,你们抓的那个男人是惯犯,在电话里还说他爱我呢。 两个警察面面相觑,似乎有点懵圈,两个人转身低头商量了一下。 胖子说,朱老师……瘦子按住他的胳膊,说道,那请你配合我们提供一下身份证明,我们上传到局里留个档。 我说,我不想配合,我又没报警,干吗要留档? 我看着我的学生。我的学生求助般地看向瘦子。 瘦子很镇定,从容地说,不对呀,就是你报的警啊。 我如梦初醒,说,对,对,是我报的警,不对——我一时也不能裁定到底是报警好还是没报警好。 瘦子头脑清晰地说,我们明白有一个是你报的警,有一个不是你报的警,两个我们都要处理,现在我们要处理的是你没有报警的那个——未雨绸缪,防止犯罪,这是我们对居民要负的职责。 我的学生频频点头,如释重负。 不知怎地,我突然很为我的学生不值,我心里希望他说的话能让瘦子频频点头,而不是相反,所以我莫名地升出了一股抵抗情绪,字正腔圆地说,实话告诉你们吧,两个问题我都没有报警,古语讲“民不举,官不究”——我看到我的学生突然附在瘦子的耳边说着什么,然后瘦子就哈哈笑起来,说,朱老师,恕我直言,您是教语文的,于国家的法律可能还是有点陌生。 我一时心虚起来,不满地看着我的学生。他立刻低下头,就像是为了避开老师提问一样。这倒让我瞬间有了当年在课堂上的感觉。 瘦子好像明白了胖子跟我的关系,说话更加温和了,但是一句是一句,他说,朱老师您有没有报警,您看一下通话记录不就清楚了吗? 我干吗给你看手机?我有点耐不住了,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 瘦子说,不是给我们看,是说您自己看一下。 胖子在旁边又点起了头。我脸一红,但是手却捂紧了口袋里的手机。手机屏一个月前就摔裂了,一直想着去换,拖到现在,如果拿出来当众示人,真是有点不体面。 瘦子见状,脸上竟然有了点笑意,他好像息事宁人地说,这样吧,你给我看一下你的健康码吧。 我惊奇地说,健康码,现在还有健康码吗? 瘦子颌首微笑,说,当然有,凡是存在过的都不会消失。 我瞅见胖子警察又频频点起头来。不过这一次我似乎也非常同意瘦子警察的话,仿佛受了传染似的,也跟着点了下头。 瘦子向我伸出手来,我不自觉地就把手机掏出来递给了他。不过,他很客气地只是用手托住了我的手机,手机的另一端还在我手里,他假装没有看到显示屏上的几道裂纹,只是认真地指导我一步一步从手机上调出已经下线的健康码,我不知道它竟然还藏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当健康码出现的瞬间,我竟然有一种亲切的感觉,甚至有点感激地看向瘦子警察——健康码是绿的。 胖子忽然笑了,转瞬即逝的一丝笑,好像是为他的同行骄傲,也为我欣慰,我注意到了,我也冲他咧了一下嘴角。我觉得瘦子真是一个处理事情的高手,检查健康码一下子就缓和了我们的关系,我真想请他们到家里喝茶聊天呢。我那个学生肯定有很多工作上的趣事告诉我吧。 可是不对呀,老张还在警车里呢。老张也会有兴趣听他们讲讲基层工作的故事吧,文化馆搞创作不就是需要这些经验吗?现在把自己搞到了警车里,一个美好的傍晚没有了。可是不管怎么样,我应该去照看一下老张。但是当我动起这个念头的时候,两个警察已经站在门口了,好像在欣赏院子里的花,但是总能无意间堵住我的出路。我只好踮起脚尖往外看。警灯一直在那里旋转着,红色和蓝色旋成一个光圈,好像随时要带着警车飞起来。 一时之间,我觉得是不是该豁出去了。恰好,这时候,两个警察手拉起了手,意思仿佛是你过来闯啊,闯过去你就赢了,闯不过去,你就是我们的人了。这可是我小时候经常玩的游戏。如果我闯开了他们的防线,按游戏规则我就可以带回一个人。带谁呢?我开始想入非非——我竟然想的是带回那个瘦子警察,而不是我的学生。我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我的学生,他也正期待地看着我。我犯迷糊了,不知道他期待的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很荣幸跟老师一起做游戏,还是很高兴完全可以战胜老师了,抑或是他现在有能力给老师网开一面故意让老师闯关成功?甚或是通过游戏的方式与老师站在一边?我暗暗地运气,拳头不知不觉攥紧了,不过慢慢又松开了,玩这个游戏我可是从来没有成功过,由于身材细瘦,每次都闯不开对方的拉手,被对方收留下来。如果这次又是重蹈覆辙,老张会不会认为我是故意输给对方的啊。输给对方并不要紧——这好像没有什么悬念——如果被老张误会,那就是致命的了。不行,我不能中这个圈套。我开始故意转移目光,在院子里四处看,然后瞟到了老张种的那几大丛朱顶红,一种被我深恶痛绝的石蒜科植物,它们在南方的入冬时分掉光了土壤之上的所有叶片,在来年的春天,一个个花苞率先从土里嘟嘟囔囔拱出来,披挂着白色薄霜,裂开、盛放,光明正大又极其猥琐。现在,它们在院子里开出了一大片橙红色的花,鲜艳欲滴,花瓣狭长,毫不掩饰地张开,张开,张到向外卷曲起来。 我指着这些朱顶红,对他们说,是不是因为这些花,是不是因为这些花太色情?我向来以为,花朵越大,其色应以趋纯为上,这个花色非纯正朱砂红,偏偏勾兑了明黄,像蒸发了大量水分的浓缩芬达一样的橙红,你们说是不是尤为香艳? 瘦子看着我,对这些言论仿佛司空见惯,我的胖子学生也不再面有表情。 我继续疯狂输出,因为花是植物的生殖器官,种花便成为伤风败俗的事情了。老张那个男人,口口声声说爱我,倒弄了一院子其他物种的生殖器官,算通奸罪吗?你们是因为这个抓他吗? 胖子转过脸去,好像听到了不该听的什么话。瘦子确实更老道,一如既往地平静,他说,朱老师,我们理解,清官难断家务事,只是您既然报了警,按程序我们就得出警。 朱老师,时候到了都一样。租客家的女人一直站在旁边,此刻她忽然说道。 听到她开口,我仿佛抓住了什么。我转向她说,我们只不过住在乡村,你也是乡村人,你来评评理,如果老张种的是一院子的菜,是否就没事了? 女人上前一步,拉住我的手。她说,此情此景,我对你感同身受,但我要告诉你一个常识,菜也会开花的。 我拍拍女人的手背,不知道自己是在赞同她还是让她闭嘴。 瘦子显然很赞同租客女人的话,顺着话说,事情既然都讲清楚了,我们就该回去了。 什么清楚了?我问。 瘦子用居高临下的口气说,菜也会开花啊。 哦,我不得不点点头。这得怪老张,老张带我到乡下体验生活,我才知道豌豆也是先开花再结果的,还有一个谚语,豌豆开花,黑良心。西葫芦开白色的花,连很大的南瓜,也是由一朵小黄花授粉来的。刚才一激动,都忘了。 我好像只剩下最后一招了,我说,实话告诉你们吧,我真的没有报过警,我刚才撒谎了,你们肯定抓错人了。我现在坦白从宽…… 瘦子怜悯地看着我。 瘦子想说什么,胖子突然抢在前面开口了。他说,朱老师,您是不是报过警,暂且不论,您有一个权力我得提醒您,那就是您有一次场外求援的机会,您是放弃呢还是使用?对不对? 胖子问“您是放弃呢还是使用”的时候是看着我的,说“对不对”的时候是看着瘦子的。 瘦子点点头。 我好像若有所悟,我说,我们是在拍节目对吗? 瘦子想说话,结果又被胖子抢了先,他说,对,您可以这么理解。 我郑重地点点头,郑重地说,我用。 我有点激动地掏出手机,面容解锁后,正在想这个求援电话该打给谁的时候,我发现手机已经在拨打了。从对方手机传来的等待信号是一首音乐,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起先缓慢低沉,逐步加强,越来越雄壮,然后又回归舒缓,突然又雄壮起来,一个停顿,小提琴消失了,只有钢琴清澈的声音响起……对方还是没有接电话,好像故意要打电话的人听完一个完整的小节。不得不说,音乐真的改变了气氛,《第二钢琴协奏曲》让郊区小院变成了一个庄重的音乐厅。我看到两个警察好像有意无意地摸了摸自己的领口,好像那里打着领带一样。不过,他们的样子也真是符合“拍节目”这样的活动。手机终于接通了,我惊喜地发现对方正是我想联系的人——老张的领导。可能是受音乐的影响,我说话的声音竟然有点宣叙调的气息。我说,馆长。我看了一眼两个警察,他们齐刷刷地看着我。我改了口,说,老张出事了。 老张在文化馆上班,二十多年了,还是个科员。我用宣叙调讲出来的时候,隐约觉得老张变成了一个重要人物。 馆长也很庄重地说,小朱,好久不见啊。你还好吗? 我说,我还好,就是老张出事了。 馆长说,出事是早晚的啊,哈哈,你要大度一点。 我说,不行,我大度不了。 馆长说,男人嘛,只要不出原则性的问题,哈哈。 我知道馆长喜欢开玩笑,但是他跟老张好像没有亲近到这种地步啊,他是知道了什么秘密吗?我试探着说,可能是原则性问题。 馆长说,有空过来玩,有什么原则性问题我帮你们解决。 馆长还是很有城府的,见试探不出什么,我正好顺坡下驴,说,老张就靠你了。 馆长爽朗地说,没问题,我负责开导他。 我压低声音说,馆长,老张被警察抓了。 馆长说,啊,抓现行了? 我说,现行?什么现行? 馆长说,在哪里抓到的? 我说,书房。 我听到馆长尖利地叫了一声,书房? 我说,对,书房。 馆长说,我就知道—— 我说,您知道什么? 馆长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说,您能想想办法捞人吗? 馆长说,我很愿意帮忙,可惜有心无力,我已经退休了。 我说,不会吧,馆长不是今天还在上班吗?老张下班回来,还提起您在大会上的精彩发言呢。 馆长说,哪里哪里,老张过奖了。 他在电话里突然开心地笑了,声如洪钟。他说,小朱,我那段针对文艺创作的发言确实是动了一番脑筋的,我们文艺工作者啊,在搞文艺创作时,存在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呢,就是我们如今面临的挑战是如何提供新的有限经验,而非提供普遍经验。当我们提供独特的个人化视角时,常常忘记了独特性就是有限性,就是在自我上施加各种限制。这其实很好理解,我们文艺工作者不是万能的,如同我们想去书写的任何对象,同样也不是空洞庞杂的,我们搞创作的时候,要尽力对抗普遍经验的普遍性,要对过去积累起来的陈旧的有限性有充分认识,进而力求在认知上不设限,上穷碧落下黄泉,广阔天地任遨游,走出小楼扎进人群,从一花一木里表达宏观世界的普遍性。我一直跟文艺家们讲啊,知道我们处在什么群体中,知道我们周围有什么,才能彻底自信地去解决什么…… 嗯嗯,嗯,呵呵,对的,是的。我说。我看到瘦子和胖子在院里踱步,不时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租客家的男人和女人已经进屋了。我打断馆长说,馆长讲得太好了……您什么时候退的? 馆长说,就是现在啊。 我说,现在? 馆长说,对。 不行,我得稳住他,这种关键的时刻他怎么能退休呢。我说,您退了,文化馆的业务怎么开展啊,文化馆有今天可是您一点一滴地建设起来的。 馆长的声音突然变得苍老起来,时候到了,时候到了。“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 馆长的声音越来越轻,我把手机拼命往耳朵上贴,却越来越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我说,馆长,您在说什么?我的声音大得惊人,把两个警察惊得往后闪了闪身子。 终于手机里又传来了馆长的声音,馆长说,如果你有时间,我跟你讲一个古贤人的故事,那个人叫陈婴…… 就是一个节目,我说,我们都是在扮演,您只要——我说,我看着瘦子警察,我突然不清楚所谓“场外求援”是求个什么,他们并没有给我一个问题啊。 瘦子警察嘴唇蠕动着,好像明白我想问的问题,但是怕声音传到手机里,在用唇语跟我说着什么。我模仿着他嘴唇的样子,想猜出他说的话,结果手机里响起了电话挂断的忙音。 瘦子的唇语突然有了声音,好像有点高兴地说,场外求援失败! 我耸了耸肩膀,两手还一摊,尽量做得优雅得体。我甚至还笑了一下,好像在说,后面的节目该怎么演呢? 看到我笑,他们两个倒是被“整不会”了,互相看了一眼,不知不觉拉起了手,好像害怕我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但是好像又想引诱我跟他们继续玩闯关的游戏,还冲我点头,似乎在说,不要难过,你还有一次机会。 我郑重地冲他们摇摇头。 朱老师,人的一生中,属于自己的时间是很少的。我听见胖子突然对我说,不,是对我喊,好像我睡着了似的。 这句话似曾相识,明明就是我在他们班的一次班会上说的话。那是我二十几岁的时候,对十八岁的他们讲的话,我们彼此都还来不及懂得什么,就说出和接受了这样草率的话。你,什么意思?我问。 没有什么意思,朱老师,刚巧听到你打电话,你瞧,对方声音太响亮,夜晚又那么宁静,他说。 我看着他,站在凌霄架下。凌霄已经枝繁叶茂,但还没长花朵。他那双眼睛在警帽的阴影里眨动,没有其他表示。难道我在期待应该有什么表示?或者他只是在就事论事。我难以确定他有没有像我认出他一样地认出我来,这更叫我松了口气。 我想起来了,最后的机会应该是保释。我虽然是教语文的,但律政剧看得够多。我对他说,要多少钱才可以保释老张?我现在身边没有现金,但我是有一些钱的,只不过——我犹疑了一下——套在股市里,我可以割肉出来。说到割肉,我的胃不禁抽搐了一下。 哈,朱老师,您终于承认自己也被股市套牢了。胖子突然兴奋地叫起来。 我觉得我的脸真的红了,是腾地一下红的,比骑自行车闯红灯被学生警察抓住难为情多了。所以我假装没听到他的话,紧紧地盯住瘦子警察。 这个事情不是有钱就能解决的。时候到了,自然就解决了,瘦子平静地说。 他话音刚落,胖子几乎是抢着说,差不多星期五就能放回来。我和瘦子一起看向他,他说那句话的口气简直有些欢快,好像发现我的“秘密”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 今天是星期二,我掐指一算,只要关三天。啊,只要关三天。我想,好险,差一点就花了一笔冤枉钱。还有什么比不用强行割肉更欣慰的事啊。只要不割肉,“套住”就只是一个说法,并不代表什么。我微微一笑,一种难以言表的自信涌上心头,我想稳重地向我那个学生表示感谢,但是还没说话,身体竟然高兴得左右蹦跳了两下。两个警察一下子又拉起了手,好像迎接我闯关似的,哦,也可能是怕我冲过去抢老张。我才不会做这么幼稚的事呢,我语调轻快地说,好好,谢谢你们了。那么现在,我能去道个别了么? 穿过洞开的院门,警车停在水杉树下,车头斜斜对着我。我对着夜空深深吸一口气,走到车边,敲敲后车窗。老张的脸从车窗后露出来,一会儿没见,他的胡茬就已经长长了。他举起双手给我看手铐,我问,沉吗?他说,还好。我用手去摸了一下手铐,温温的。老张的身体总是热乎乎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把手铐暖热了。我想说一句肉麻的话,突然发现后排座上还有一个男人,坐在另外靠窗的位子上。我就咽下了一句话。老张说,一个,这是我刚认识的朋友。他研究人的死后世界。老张每次一本正经念我名字的时候,都不是什么正常状态。 我不知所措,对男人潦草点头。男人举起戴着手铐的双手,微笑着说,难兄难弟。 老张说,这个新朋友给我讲,他以前腰不好,地上捡支笔都困难,进去一次后,身体变得非常匀称结实。 男人微笑着说,二进宫,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男人的话让我刚刚放松的心情又提了起来。 我问他,有死后的世界吗? 男人凑过身子来,轻声说道,这个不便谈。 我说,为什么? 男人的声音更低了,说,这就是我的罪行。 他好像看到了什么,突然坐直身体,脸冲着车窗外,声音很大地说,我的腰就是在里面变好的。 我说,太好了,老张的颈椎有救了。 为了这句话,我伸过手作势就要去揉老张的颈椎。老张竟也配合我,往我这边伸头。我不得不假戏真做。托住他的后脑勺,手指沿着突出的斜方肌上束,收着力往下按压打圈。感觉到一节节椎骨,感觉到紧张的肌肉松下来,老张应该很享受,还扭了几下脖子,虽然他的脸贴在我肚子上,那个样子与其说不雅,更显示出一种隐秘的血脉关系。最后我的手转到老张的下巴上,就那样托着他的脸。老张的双颊纤瘦,传达着坚毅的手感,腮边的胡子戳在我掌心里,又痒又酥。我深深看他,我记得他总是说自己的长相是“见光死”,要在暗一点的光线下才好看一些,此时我很想告诉他,你脸上最好看的是方正的下巴,和清晰的下颌线,在亮的地方才显得分明。但我一下子说不出来。那位同呼吸共命运的陌生人,他正在用指甲刮着车窗上的某块污渍。老张拉过我的胳膊,凑在耳边轻轻说一句,“平芜尽处是春山。”这句诗来自他喜爱的欧阳修,我轻轻回答,我知道。把手抽回来,我对老张,也对陌生人说,时候到了,那就这样吧,祝你们好运。 我返回院子里。院子里夜色沉沉,却突然奇香四溢,所有的花都在我转身之间开放了。朱顶红蹿到了半人高,纤细的枝条影影绰绰,高挑的花朵,自花丝深处绽放出彩灯的光芒,穿过龟背竹如同破落户儿的巨型叶片。光亮所及,空气表现出它透明清澈的流动轨迹,历历可见,好像在宫崎骏的漫画里,走着走着我发现我走入了一条小吃街。原本逼仄的院子变得幽深广袤,院墙下是一圈摆满食物的柜台,细看,全部是来自北方的小吃,琳琅满目。淋上大量麻油和花生的凉拌菜红绿相间,红烧肉末炖粉皮、汤水浑浊的炝锅面,齐整整摆在蔓生的金银花下,浓油赤酱,俨然小吃界的高端配色。几口大油锅支在一架蔷薇前,各种炸物滋滋作响,油炸肉盒、烧烤品类,不胜枚举。蛋白质与糖类在高温下进行着美拉德反应,随着风的流动,挥发出各种芳香族化合物。失去老张的院子不再是我熟悉的样子,更宏观更伟岸,不啻一座空中花园,分分钟海纳百川。 各种小吃面前都有人在品尝,什么时候进来这么多人?有大人,还有幼童,皆站在摊位前聊着吃着,我甚至还看到了我的胖子学生,换下了一身制服,左手牵着一只拉布拉多,右手抓着几根烤串,一脸天真懵懂的学生气,嘴角油汪汪的。连我去世已久的父亲,也在人堆里,穿着他最喜欢的衣服,满头黑发,比我还要年轻,他看到我,举起一张大饼,远远地向我招手。所有人互相传递着食物,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细嚼慢咽,亲切交谈,轻声细语,神情如沐春风,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我想起了我的家乡,我的家乡曾经贵为南宋都城,抑或沦为南宋都城——用哪种说法,取决于不同的角度。曾经的身份,改变了我们的方言和饮食习惯,今天这些来自古开封府的小吃,令我感到亲切。我很久没有在老张之外的物体上有过这种亲切的感觉了,放在平时,我不会觉得食物除了果腹和一丁点舌苔的刺激,还会带来什么更多的感受。面前这些小吃,唤醒了我保持镇定的肠胃,我看不过来了,都很想吃。租客家的男人,那个大胖子,从人堆里探出半个身子招呼我。看到他的时候,我就像看到了此情此景里唯一的亲人。他递给我一张烙馍,馍很薄,薄得不应该叫馍,分布着星星点点焦黄的烙印。卷根葱,他说,再蘸点酱,咝咝咝……我和老张几乎天天看这家人烙饼,此刻我意识到,这就是小时候家里烙的麦糊烧。父母总是在很热的夏天,烙几张这样的饼,配上稀粥和小菜。 曾经吃过的食物不可能忘记,只是一时想不起来罢了。他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说。 我正在朱顶红的花丛边坐下来,正在把肉末粉皮包到馍里面去,我把馍像墨西哥塔可一样合拢,一朵花弯下温柔的枝条,在食物上流下一滴蜜。听到他的话,我抬起头说,这句话怎么有点耳熟。他的妻子端给我一碗胡辣汤,跟我坐到一起。我以前不曾好好端详过这对夫妇。我用眼角的余光认真打量了他们俩,仍然描述不出他们是什么样子,他们就是没有样子的那种样子,身体强壮,皮肤饱满。 胡辣汤散发出一阵让人陶醉的白胡椒气味。就着一口饼,喝掉一口汤,我说,好香呀。好像真的有一股香味像气流一样在我的经脉里流淌,打通了我的任督二脉。我舒服极了,从来没有这么充分地感受过香味。租客一家形容什么东西好吃,永远就是“香”来形容,老张也是如此,猪肉炖粉条,真香;葱烤鲫鱼,真香;凉拌黄瓜,真香;连清蒸鲈鱼,都说真香……啊,老张。想到老张的时候,我感觉刚刚发生的事情好像过去好久了,一股扎心的疼痛涌上来。这么多好吃的东西,都是他爱吃的东西,都是他吃了要咂巴嘴的东西,他都无缘吃了……难受的感觉像痛经一样从身体深处袭来,把所有的香味都赶走了。想到这里,我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不由得抽泣起来。 女人说,不哭,这不是你的错。男人点点头,坐到了我的另一侧,他说,北方男人嘛。他俩说话带着中原官话的腔调,它们跟我家乡方言里与整个南方格格不入的儿化音交流汇合,在耳廓中绕来绕去。我努力思考他们话的意思,抽泣不知不觉停止了,心却一个劲儿地往下沉去。这时,我醒了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