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宝爷 端午过后三天,杨总的船翻在了运河里,船上还有杨总的太太,杨总太太的一位朋友,三个人。 怎么?你不知道这事?周总问。 听说了。如意答,总觉得那位杨总不是这位杨总,那位杨总是开马场的,怎会开船? 就是那位杨总。周总说,开马场的,又有船。 我还开过那船。周总又说,前些日子还想着再问杨总借来开一开。 前些日子我也想着再去趟马场。如意说,好多年前去过一趟,还是宝爷带过去的,都有点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那几个马有些瘦,不好养。 养马当然很花钱,不好养。周总说,不过杨总那个马场也就是玩玩的。 我是等我一个住在九城的朋友回来,一起去玩玩。如意说,九城的朋友还没回来,杨总倒走了。 如意没说出来的是,以后马场也去不成了。 怎么就会翻了?如意问,这么小一条河,而且怎么就没有人救的? 太快。周总说,兴许就是船翻得太快了,一个倒合,全扣到身上,几分钟就没了,来都来不及救。 如意说哦。 那马场呢?忍不住问,以后谁来管。 只能是杨总的儿子吧。周总说,本来也是叫了他的,他不高兴去。都是听说,那天吃了夜饭,杨总太太那位朋友就来寻杨总的太太了,说是想要开着船在运河里转一转,杨总就开了船出来,自家的船,开得都熟了,闭着眼都能开,可是一个急转弯,船就翻了,也就几分钟,人都没了。 周总说完,叹了口气。 如意也叹了口气。 看到宝爷在朋友圈哭,我都不敢提。如意说,他们感情好,经常看到宝爷晒马场的照片,说是杨总在马场给宝爷备了个房间,随时可以去住的。 周总不说话,泡茶。 如意这些日子与宝爷也有些尴尬。宝爷最憎妥协,如意又要去妥协,与社会妥协,与一切妥协,妥协之前先跟自己妥协了。 这就跟如意之前的面貌有些违背了。 如意十四五岁的时候,也是最憎妥协的。 算起来,如意说,我跟宝爷也三十年了。 周总给如意斟了杯茶。 我那时在《红树林》打暑假工。如意说。 不是电台吗?周总说,前些日子还来了好些你那时在电台的旧识。 同时。如意说,又在杂志,又在电台,年轻嘛,精力旺盛。 周总一笑。 暑假第一天,我就去了《红树林》。如意说,《红树林》那时在西新桥,租的哪个厂的厂房,三楼。我在二楼半停了一下,低头望了一下楼梯,水泥楼梯,特别残破,上到三楼,一个房间,门上挂着一块金属板,写着《红树林》,门关着,一个人都没有。 正说着,苏小姐来了,熟门熟路坐下来。苏小姐在巷子东头的文化中心上班,有空就来。周总也给苏小姐倒了杯茶。 如意苏小姐互相点了点头。 那天下楼梯的时候遇到了两个人。如意继续说,一个板寸,一个披肩长发,比我的头发还长。 长发的那位是宝爷吧?苏小姐插了一句。 应该是。如意说,我是记不得宝爷那时的脸了,就记得那一头长发,还挺柔顺。也还记得板寸上下打量,长发则出了声,问了一句,你找谁? 那个板寸又是谁?苏小姐问。 一个写小说的。如意说,后来写了个《兰城三笑》,名满全城。 哦。苏小姐说,知道是谁了。 这两个人那时的脸, 都是记不得了。如意说,到底是三十年前了,记不得也难免。 苏小姐点头。 倒是清楚地记得。如意说,后来《红树林》一位老师同我讲,不要同流氓混,毁了你自己。 苏小姐一口茶徐徐咽了下去,才笑起来。 谁呀?苏小姐问。 别乱猜,伤感情。如意说,就当那位老师是为我好吧。年轻小姑娘,混沌,不当心就行错步路。 我倒是偏要同流氓混。如意又说了这一句。 苏小姐笑。 其实我是不能混的,如意马上又说,家教严的,吃过晚饭连家门都不能出,怎么混。 苏小姐连连点头,那个时代都这样,风气保守。 所以那时我跟宝爷,只吃过两次饭。如意说,一次在公园路的路边摊,还有一位搞艺术的老周,一次是老金家,在清潭。 老金呀。苏小姐说,鼎鼎大名的老金。 就是那位老金。如意说,老金倒还好,那时有个老婆,身材微胖,戴一副圆框眼镜,走来走去。 还是那个老婆么?如意转头问周总。 不知道啊。周总沉着气,给如意和苏小姐都续了茶,说,我跟他们又不熟的。 老周有点问题。如意说,第一次见就喝大了,把我当拐杖。我瞪宝爷,宝爷讲放心放心都是兄弟。酒杯都没有放下来。我明白了,宝爷那里,人人都是兄弟。 那也不一定。苏小姐说,宝爷骂人骂得也狠,兄弟不兄弟的都骂。 《红树林》的人肯定不是宝爷的兄弟。如意说,宝爷最喜欢说什么事呢?每个酒局都说的,有一次《红树林》搞了个会,在亚洲影城。 你也在?苏小姐问。 我当然不在。如意说,我那时十四五岁,舞厅的大门都进不去。但我知道这事。 舞厅?苏小姐问。 说是会,大概就是个交谊舞会吧。如意说,按照宝爷的说法,他跟他那个板寸兄弟听说了,决定去搅个局。 苏小姐扑哧笑了出来。像是宝爷会干的事。 两人一进舞厅,正看见《红树林》的那谁带着个姑娘,在那儿荡三。如意说,不是我说的啊,宝爷自己说的,他跟板寸二话不说,直接上去,把姑娘荡走了。 苏小姐笑得上不来气。周总不笑。 那不就把《红树林》的人得罪了?苏小姐说。 可不是。如意说,所以宝爷和他的诗就没上过《红树林》。 这都三十年了,人都换了几十任了。苏小姐说。 就算是换了几百任宝爷也上不了啊。如意说,不过宝爷也不想上,不能上,若真要上了,酒局上怕是再也骂不了《红树林》。 那板寸呢?《兰城三笑》那个。苏小姐说,他倒有上,我见过他上过。 也是十几二十年前了。如意说,一个冬天,我回兰城过年,兰城博客网发给我一个奖,颁奖我去了,见到他,他也拿了个奖,站一起合了个影。还是板寸,和颜悦色的。 那时已经癌症了吧?苏小姐说。 是呀。如意说,我离开兰城不久就听到他走了,真是震惊,见面的时候他是同我说了一句的,唉,得了病。我说,不像啊,看起来气色不错。两个人还说笑了几句。 唉,世事无常。苏小姐说。喝茶。 那天我下了楼梯,就回家了。如意说,我要是认命了,就没有后面的事了。我不甘心啊,第二天,我又去了一趟《红树林》。上午,有人了,他们都在搬家,搬到西新桥的另外一边。门口正站着一位老师,忙中偷闲地把我带到主编那里。 周老师。如意说,那位老师姓周,跟我同姓。 转头望向周总,说,周总你说我怎么总遇到同姓的人呢。 周总一笑。倒茶。 主编人很爽快,说好,学生来社会实践,我们很欢迎,只是我们是纯文学,没钱的。如意说,我当然说我不要钱,我就是来学习的。 没钱的么?稿费都没有的?苏小姐说,这种暑假工你都打? 两百块。如意说,开学前一天,也是我最后一天暑假工,主编叫我过去,给了我两百块。我说不要,他一定要给。一边给一边说不好意思,我只好收了。 你们那个主编人还行。苏小姐说。 有点憨。如意说,所以后来会有传说那谁坐他大腿上。 谁啊?苏小姐说,哪个姑娘。 别乱猜。如意说,所以说他有点憨,精的主编哪个姑娘都坐不上去。 我知道是那谁了。苏小姐说。 如意笑笑,说,两百,两个月,跟电台比也还行,电台一档节目十块二十块,还要去财务科拿,那个女会计的脸。 对对对。苏小姐说。 对什么?如意望着苏小姐。 哪个会计的脸好看?苏小姐反问。 也对。如意说,那时《红树林》有个会计,叫小飞。 给你脸看了?苏小姐问。 给所有人脸看。如意说,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主编暑假工,都不给好脸。 苏小姐又笑了出来,哪儿来的关系户。 一早到晚端着。如意说,心心念念要出国。 如意想起来那位飞小姐,黄黑小脸,很有腔调,有人逗她,她就会绷着脸说一句,痴鬼。脸是绷着的,又带几分笑意,特别有味道。痴鬼两个字小嘴飞出来,更有韵味。后来果然飞走了,说是东南亚。如意知道,东南亚绝对不是终点,真要心高志远,地球都不是终点。 小飞走了以后又来了个会计。如意说,这个厉害了。 哦?苏小姐倾了倾身。 这个才是关系户,《红树林》上面的上面压下来的。如意说,而且真是有几分姿色,眼睛都会飞的。 你日子不好过了。苏小姐说。 还好。如意说,这一个爱吃猪脑,只要不同她抢,就没事。 好恶心。苏小姐说,你们那时候不上班的么?还吃猪脑? 我正经上班的。如意说,打扫、打水,还卖杂志。 卖了几本?苏小姐问。 三本。如意答,我一本,我爸一本,我妈一本。 苏小姐掩嘴一笑。 我连续打了三年暑假工好不好。如意说,第二个暑假我还升职了,助理了。编辑部出去聚餐都带上我。那个会计就是那个时候来的。 如意想起来那时候也乱起来,突然就有了个广告部,也就一个大叔,晃来晃去,还突然多了几个闲人,做花岗岩生意的老板,一个骑大黑鲨摩托车,一个骑大白鲨摩托车,大白鲨天天来,若不是老板,都没有人理他。 老板给你们钱了?苏小姐哼了一声。 给不给钱的我不知道。如意说,做生意,又放不下对文学的爱,就这个意思。 苏小姐又哼一声。 没法子对做生意的生出敬仰来。如意说,他们那个生意怎么做的? 说着,抬眼望一眼周总,说,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啊,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做生意也要讲规矩的。 看我做什么。周总说,我又不做那种生意。 欠钱。如意说,不还,有钱也不还,对方寻上了门,堵了几天,签了张支票。高兴吧,请客吃饭,KTV夜总会,找了个小姐作陪,这个小姐到了半夜,把那张支票偷了出来。对方当然闹啊,闹有什么用?支票是签给你了,不见了又关我们什么事? 如意你那时多大呀。苏小姐说,倒要见这种事。 这事倒还好,都是听说。如意说,只是早晨打扫的时候沙发上也有了纸巾。 哎呀呀。苏小姐说。 纸巾也还好。如意说,拎起来扔掉,多洗几遍手,倒是那些个斑斑点点,不打点热水擦也擦不掉,我那时也十五六了,多少懂一点,气得不行。 好恶心好恶心。苏小姐说。 都说是广告部的大叔半夜带姑娘来编辑部。如意说,都说了听说了,那个大叔隔了许多年倒来寻我,说是看着我长大的,还以为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哪知道是个胡说八道的神经病,再乱说告死你,上法院。 苏小姐大笑。 那时候都乱着。如意说,乱着乱着那个猪脑会计就来了,中午就有火锅吃了,万福桥的重庆小饭店,麻辣火锅,好吃死了,也不用看会计的脸,我真不吃猪脑,不同她抢。 不抢也没用,你在就不行,你存在就是错。苏小姐说,这个我有经验。 你有经验。如意笑了一声说,后面小飞去东南亚,走前说把她的桌子留给我了,那张桌子好啊,上面有块发热板,大冷天把手放在上面,不冷。 你打暑假工的。苏小姐说,你要一个大冷天用的发热板干嘛,你冬天都不在那儿。 话是这么说。如意说,我也没说我一定要这块板,猪脑会计倒急了,跑到主编房间闹,下午就把整个桌子连同那块发热板都搬到她那儿了。 那个小飞挺坏的。苏小姐突然说。 听你这么说。如意说,我也有点觉得,只可惜这种感觉迟到了二十多年。不过你知道吧?抢桌子的搬桌子的时候裤子被桌子扎破了。 来得这么快?苏小姐说。 还是条皮裤子。如意说,紧身的皮裤子,破了个洞。 也是神。苏小姐说,那张桌子还埋了个机关。 那些乱不乱的日子,宝爷不来的。如意说,板寸也不来,他们就来过一次,就是我在水泥楼梯上遇到他们的那次。而且也有人同我讲,不要同那些流氓混。 谁才是流氓?苏小姐说。 你说得对。如意说,那时候来来往往的人里面,有位姜总,做广告牌生意的,有一天来约我,约的我,不是约会计。 约你做什么?苏小姐说。 开一辆黑色的车,一气开出去好远。如意说,我都有点受惊,不知道他要把我带去哪里。 带去了哪里? 不知道啊。如意说,黑灯瞎火的野地里,姜总突然停了车,手持方向盘,脸朝正前方,郑重地说,他考取了南城大学作家班,以后怕是要把生意放一放了,赚钱的大生意,他暂时不要了,先搞文学。 苏小姐这次把茶喷了出来。抱歉抱歉,苏小姐对着周总,连连道歉。 无妨。周总说。茶巾拿出来,细细擦了擦。 自从我被姜总约出去了一回。如意说,我突然抢手了,大白鲨也来约我了,之前都是约小飞的,约猪脑阿姨的,也来约我了。 这次去了哪里?苏小姐说。 不知道啊。如意说,黑灯瞎火的,也是突然停了车,原来是带到了他新置办的新家,一个公寓,三个房间,他带我一个房间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参观了一遍。 干嘛?苏小姐问。 干嘛?如意说,我也这么问他。 他怎么答? 他说他赚了许多钱,可是没劲,赚钱多没劲啊,他没劲地赚了许多钱买了个三房,越来越没劲,他还是想搞文学。 别再给我喷茶啊。如意警告苏小姐。 没事。周总说。 我笑不动了。苏小姐说,然后呢? 然后他说他搞这么大阵势是要结婚。如意说,说完他就灼灼地看着我。 天。苏小姐说,你才十六七岁吧。 十六。如意说,不过他也没说要跟我结婚啊,他就是跟我炫耀。 炫耀啥?苏小姐说,跟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有啥好炫耀的? 我会帮他们记着啊。如意说,我能记三十年。 苏小姐哈哈大笑。 还是要宝爷来说。如意说,宝爷比我凶猛,记性也比我好。我请他吃了个韩烧,他也能记三十年。 三十年前有韩烧的么?苏小姐疑问。 知道豪哥不?开圆梦歌舞厅那个。如意说。 豪哥也是个奇人。苏小姐说。 奇,做什么亏什么,开茶馆倒茶馆,开夜总会倒夜总会。如意说,他那时新开了个韩烧店,还没来得及倒。 豪哥如今可豪了。苏小姐说,后面终于找准了生意,发财了。 是么?如意说,都几十年没联络了。 来来来。苏小姐说,名片推给你,你们联。 如意拿过手机,把豪哥加上了。 开在新村里的韩烧,能有生意么。如意放下了手机,说,开张那天只有我帮衬他生意,请宝爷吃饭。 当小吃吃吃的,宝爷记这么多年。如意说完,叹了口气。 如意后来住在西城,有一天收到一封陌生电子邮件,说是代宝爷写信来,问问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出版诗集?如意回复问宝爷为什么不自己写信来,要你来代?那人支支吾吾,言词闪烁。如意坚信此人是个骗子,不再复信。 后来才听人说宝爷那时在劳改,只能托人写信,还真不是个骗子。 犯了什么事?如意追问,砍了人么? 砍人倒好了。对方说,抽了不该抽的烟。 那就要劳改的么?如意问。 你可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对方说。 真有点震惊。如意想起来去西城前最后一次约宝爷喝咖啡,宝爷把脸藏在一本书后面,鬼鬼祟祟。原来是在抽不该抽的烟。 只是如意哪里有出版诗集的门道,如意去了西城,再没有当日的风光。 隔了一两年,如意回兰城过年,见到宝爷。宝爷仍住西瀛里,只是头发没了,牙也没了。一个纪录片导演跟住宝爷拍,要把宝爷拍成民间精神。 导演要如意也站在弄堂口,拍几个镜头,如意不高兴,导演讲就只拍个背,拍不到脸,就拍了。后面如意看到片子,还是拍了脸,侧脸,不高兴的侧脸,配了乐,还配了一条火车。 那一个傍晚,宝爷慢慢地,慢慢地倒了下去,街沿积了水,宝爷就倒进下水道里去了。导演说如意你倒是过来搭把手啊,如意就过去搭把手了,他俩一起顶住宝爷的背,把他板正,宝爷又慢慢地,慢慢地立起来。 宝爷的脸倒一直笑嘻嘻的。 那么宝爷这些年来到底是靠什么营生的呢?苏小姐问。 替人收账吧。如意说,我也不知具体,从来没问过。 江湖人士。苏小姐说。 倒也不全是。如意说,哪个江湖人士写诗嘛。写诗的人,当然心怀慈悲,逼他斩人,他也只用刀背。 刀背也是能斩人的。苏小姐说。说着,站起来说走了。东头那边也是正经上着班的,不能总在周总这儿混,讨口茶喝了就走了。 再来再来,周总客气。 苏小姐出了门,反手掩上,上班去了。 宝爷到底有没有斩过人?用的刀口刀背?如意还真是不能确定。就好像宝爷有一次在酒局上说,咱们第一面可不是在《红树林》,宝爷我就没有去过《红树林》,第一面,是在青果巷小饭店,你是马总的儿子带来的。哪个马总?你老爸老周生意上的朋友老马嘛,马总。你穿了个豹纹短西裤,背着个书包。 我这辈子就没穿过豹纹!如意反驳,背书包倒有可能。 我送了本诗集给你,你放进书包。宝爷说,然后你就走了,去上学了,你那时也就十五六。 如意疑惑地望着宝爷,宝爷说的话,如意一个点滴都回忆不起来。 后来就是我带你去老洪家玩。宝爷说。 不是老洪家是老金家。如意纠正。 就是老洪。宝爷强调。 老洪那时候有个胖胖的走来走去的老婆吗?如意问。 没有吧?宝爷仰着天想。 老金那时候有个老婆吗?如意说,戴着个圆框眼镜。 好像有,吧?宝爷继续仰着天。 那那个老婆就是老金的。如意说,不是老洪的。 后来你请我吃韩烧。宝爷说。 又韩烧。如意说,就记得韩烧。 公园路,宝爷果然忘了,《红树林》,更是忘得彻底,豹纹和韩烧,记着。 至于那位马总的儿子,如意突然想了起来,初见时相貌平平,后来娶了如意一个姐妹的姐姐,想忘记也难。姐妹的姐姐真是会挑老公,小马也是会挑老婆,婚后生意越做越大,做成了兰城首富,再见时已是肥头大耳,担得住财,富豪的相。 突然想起来了好多事。如意叹息道,更多的事,好多好多的事。 也是负担。周总突然说,记那么多有的没的做什么。 我也不想啊。如意说,我出世时就带的设置,什么都记得,想忘也忘不掉。 如意有一阵子住回兰城,宝爷那时常在一个仓库活动。如意问宝爷一个兄弟租了个阁楼搞创作,一楼的租客是个小年轻,大冬天,穿一双老棉鞋,衣衫单薄,冻得跳来跳去,跟如意讲有个小女朋友,但是不结婚,结了婚就完了,不结婚,专心创作,将来跟着金爷,就像童老师一样。如意心想童老师又不是跟老金的,而且童老师也是结婚的,不结婚搞不搞得好创作,这个话不好说。 如意那个阁楼,有个气窗可以望见楼外面的桑树,一座水塔,如意在阁楼地板中央放一张课桌,桌旁一瓶白玫瑰,桌前一张靠背椅,如意就坐那张椅子上,做了些什么呢?好像什么都没做。 有个后院,宝爷在院里放了口棺材。如意从来不去那个后院,门都不开,小年轻也不去开。门前一个秋千,如意从来不坐,坐过一回,与一位姜小姐一起,喝咖啡,手一抖,咖啡全洒了,如意的围巾洗了三回还能洗出来咖啡。姜小姐后来出车祸走了。 宝爷倒是常来,兄弟们吃喝玩乐,看电影看到半夜。如意参加过两回,后面不参加了,横竖不自在,也不知道到底哪里不自在。一天一个兄弟跟如意讲,生活一塌糊涂,唯一的出路是去做生意,生意以后一定大,只是现如今手头紧得很,启动资金都没有一分。如意心想怎么都当还乡的就是衣锦呢?兄弟后来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再后来如意有个姐妹吴小姐也是遇着这种事,吴小姐土生土长的从来没有离开过兰城,如意突然明白过来就不是还不还乡的事。就是这么不自在。 如意又一次离开了兰城,仓库也拆掉了,阁楼和水塔,都成废墟。十几二十年以后了,如意有一天又听宝爷说起那位兄弟,生意大不大的不知,生活倒算安稳了,就跟宝爷说,转告一句,借的钱不用还了。 宝爷也不多话,说,OK。
二 吃相 怎么吴小姐这些天不大来了?周总问起来。 不知道啊。如意答,忙吧。 前阵还天天来的。苏小姐在旁边说。 如意望了苏小姐一眼,说,趁我不在,他们几个用我的桌子打牌。再瞪一眼周总。 就打了一次!周总叫起来,而且谁叫你自己不在的。 反正你们就是打了。如意说,而且就是在我不在的时候。 周总埋头泡茶。 跟吴小姐也有十几二十年了,苏小姐说。 至少十五年,如意回。 算起来,也就是如意租宝爷兄弟阁楼那一年,认得的吴小姐。吴小姐那时开一辆甲壳虫,有一个做房地产的老公,一个楼王别墅,装了一两年都没装下来。如意就介绍了宝爷一个做设计的兄弟给吴小姐,跟着去看了一回,再无下文。如意有一次问起来,兄弟说如意你那个姐妹吴小姐本不诚心,一会儿这一会儿那,也不知道她到底要什么。 吴小姐倒也简约,只笑了一笑,也不说什么。 再后来兄弟失了踪,如意明白过来,吴小姐这是看破不说破,心里明镜似的,一点亏都吃不到。 然后就是七年后了,如意回兰城,吴小姐电话过来,说要请如意吃早饭。 兰城的早饭有什么可吃的?如意说。如意就是这么说的。 如意只知道兰城的隔壁,杨城,杨城的早饭好吃。如意的童年,父母都是带她去杨城富春茶社吃早茶,所以如意记忆里的早饭,不是在兰城,倒是在杨城。 一个礼拜还要上六天班的年代,如意的父母,那个时候还没有如意,还没有如意的如意的父母,老周和周太,在最珍贵的第七天洗好了床单被子,打扫好了房间,搭一班三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去杨城,吃一客微甜小笼馒头,再搭三个小时的车,回兰城。 每次如意听到这里,都觉得不可思议,为了一客小笼馒头,可以付出这样的代价。 后来有了如意,一家三口去杨城,吃完早茶,杨湖走一圈,回兰城。所以如意的童年滋味,就是杨城,一个很瘦的湖,一个富春茶社,三丁包,千层油糕,翡翠烧卖,烫干丝,三省茶。 可是如意也有三十年没有吃到杨城的早饭了,不知道富春茶社还在不在,有没有发生变化。到底三十年,人是面目全非了,早点心呢? 兰城的早饭当然最好吃。吴小姐说,就在我们兰城。 德泰恒的豆腐汤?如意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吴小姐在电话里笑到喘不过来气。等吴小姐笑完,如意问,是不是德泰恒已经没有了? 吴小姐说不会吧? 如意说那文笔塔还在的吧? 吴小姐说,好像还在的吧? 吴小姐一直在兰城,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居然反问如意的兰城问题。 如意的记忆里是有一个吃早饭的地方的,义隆素菜馆。 也不是义隆素菜馆有多好吃,一个地方能够被留下,刻在心里,肯定也是那些它与你之间发生的事情。 如意在义隆素菜馆碰到过化学老师。吃完面,化学老师说再见,跨上脚踏车,走了,动作颇为利落。如意想起来化学老师曾经把她叫到办公室,给她看考卷上的51分,然后开始描那个5,描到6,描了好几笔,颇为细致。然后问如意,你母亲一切都好吧? 如意说好。 如意的母亲,周太,跟化学老师是青果巷的邻居,又是小学中学同班同学,要不是这个关系,5就描不成6了。不过话说回来,5到6,真的一点也看不出来。 不是德泰恒,也不是义隆素菜馆。吴小姐就是这么说的,明天一早,我接你去吃早饭。 如意说好。 吴小姐的车停到楼下,如意一时没认出来。 又换车了?如意说,七年前是个宝马么? 吴小姐说我就没开过宝马。 记起来了。如意说,是个甲壳虫。 七年前的事还提它做什么。吴小姐说。 七年前,吴小姐出了场车祸。 车祸之后,吴小姐再也没有去过上城。 吴小姐平时都是坐在前排,就那天,去上城的那一天,她坐到了后排。老公说的,你累了,睡一会儿,到了上城我再叫你。 吴小姐醒过来的时候满头满脸血,一根钢筋,车头插到车尾,座位上全是玻璃碴儿和血,分不清楚是自己的还是老公的。 吴小姐喊老公的名字,喊了好几声,隐约一个微弱的回应。吴小姐血肉模糊的眼再隐约瞄到自己的包包,吴小姐抖着手,摸到那只包,打出了救命的电话。 吴小姐的很多事,如意也都是知道的,亲密的负担,总是这样。 如意望着吴小姐的侧脸,吴小姐的侧脸看不到伤口,伤口在头顶的中央,头发遮住了。可是如意想象得到,等待救护车的时刻,吴小姐和老公,血淋淋的两个人,抱在一起痛哭。一同经历了生死的男女,他们心里面想的一定是那一句,这一辈子,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然后他们就离婚了。 吴小姐离婚的时候如意不在兰城,幸好不在,不用见到那种场面。 算命师太不准了。如意只好说点别的,还说你旺夫,以后越来越好。 准。吴小姐说,就是太准了,我是旺夫,他生意越来越大。 生离死别。吴小姐又说,算命师说的是,旺夫,但是生离死别。生离,或者死别。 那场车祸。如意说。 还是绕回了七年前。 对。吴小姐说,那场车祸,我没死,他没死,没能死别,只好生离。 还不如死别。如意说。 是吗?吴小姐说。 离个婚不就跟死过一次似的。如意说。 你离过?吴小姐说。 跟死一样吗?如意说。 不如死。吴小姐说。 如意说我们还是赶紧去吃早饭吧。 吴小姐的车开出去了一段,说,土豪才开宝马。 车停在前后北岸,一片仿古建筑的大门口,一个拱门,像是一个牌坊。 可以停的吗?如意问。 可以。吴小姐坚定地答。 真的可以吗?真的吗?如意又问。 可以可以可以。吴小姐说,你不要烦了好吧,什么都是可以的。 两个人下了车,经过了苏东坡故居。门关着,如意没能够进去看一眼,可是看了一眼应该也不会怎样,如意对这位终老在兰城的苏先生了解不太足够,兴趣也欠缺一些。 两人经过了苏东坡故居,穿过一条弄堂,来到一扇木门前面。吴小姐推开门,如意瞬间落到古代。一个古代院子,桂花树与莲花缸,如意站在门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进去啊进去啊。吴小姐说。 如意跨进门槛,连门槛都是古代的。 坐啊坐啊。吴小姐说。 院子中央一张古代方桌,两个木凳,如意在凳上坐定,那个时刻,如意确实觉得木凳比沙发舒服多了。 四面八方就走出来很多人,全是年轻的男子,每一个都长得一模一样。他们在小方桌上放下了各种各样的早点心,又散落到院子的四面八方。 一起啊一起啊。吴小姐说。 好啊好啊。他们温和地答。 然后就只剩下了吴小姐和如意,一桌糍饭糕麻团米饭饼,都是快要失传的兰城早点心。 你买的?如意问。 买不起啊。吴小姐答,而且人也不卖啊。 我是说早饭。如意说。 我可不会买。吴小姐说,他买的。他知道要买什么,也知道哪儿的好。 沿着吴小姐的眼神飞过去,如意看到了一个男人,一个正在给花花草草浇水的男人,一袭白衫,身姿很是挺拔。早晨清淡的太阳光,水帘之下,竟然就现出一道彩虹。 如果把这个故事往架空深虐的方向讲。吴小姐如意两人在深山老林里迷了路,绝望得快要死了的时候,路尽头现出一个豪宅,一个仆人拎着灯站在门口迎接,两人入到豪宅里面,啊,各种金碧辉煌,眼睛都不够看的。主人出场,这位主人的姿容,已经无法用语言可以形容了,根本就不是地球人好吧。吴小姐如意被这位主人盛情款待,好吃的好看的源源不断地端上来,再加上主人那个逆天颜值,吴小姐已经被他完全地迷住了,她一直一直地望着他,妩媚眼神飞过去,只说了两个字,彩虹。如意当即惊醒,跳起来拉住吴小姐的手,两人一起往大门口跑,主人和仆人,一堆人在后面追,两人刚刚跑出大门,后面的豪宅轰然倒塌。如意回头定睛一看,竟是一个巨大蚂蚁窝,密密麻麻的蚂蚁举着比自己身体还要大很多的食物,洞里洞外奔走劳碌,川流不息。再回头看吴小姐,她已经瘫软在地,嘴里喃喃,彩虹,彩虹…… 好吃吗?吴小姐说。 如意回过神来,吴小姐正举着一块糍饭糕,望着她。 好吃,好吃。如意说。 实际上,清朗的早晨是没有彩虹的,如意看到的,不过是道普通的日光,也就稍纵即逝了。 白衣男子忙完了手中事,远远地,冲着吴小姐与如意笑了一笑。 他买的?如意对吴小姐说,那他怎么不过来?一起吃嘛。 吴小姐转过头,对住那个男人,笑了一笑。 他就过来了,一脸笑意,说,你们吃你们吃。 介绍一下,我闺蜜如意。吴小姐落落大方。又对住如意,说,院子的主人,王先生。如意正咬了一嘴米饭饼,仓促地点头。 王先生是美食家,这些早点心,都由不同的店里买来,因为也只有王先生知道,什么店做什么最好。吴小姐这是真心夸赞,相当自然。 王先生羞涩一笑,客气了几句,又回去忙了。 他结婚了没有?如意望住那个背影,说。 啊?吴小姐说。 如意说王先生结婚了没有? 结了结了。吴小姐说,当然是结了啊。 哦。如意说。 离婚以后我就不能吃东西了。吴小姐说,什么都不能吃,硬吃,就呕出来。如意你理解吧。 理解。如意点头。身体知道一切。 我什么都不能吃。吴小姐说,我知道我快要死了。 你的身体要你死?如意说。 吴小姐白了如意一眼。 我不想死。吴小姐说。 我输营养液,我还可以活下来。吴小姐说,可是我爸没能活下来。 如意看着吴小姐。 我爸爸在我离婚期间去世了。吴小姐说。 如意说对不起。 吴小姐说我也只好***了。 有一天傍晚,我又出去游晃,我也许掉到河里死了,也许被车撞死了,我不知道,反正我也不在乎死不死的。我晃来晃去,就晃到这儿来了。只是一条弄堂,雪白的墙,我就走进去了。一扇木门,我知道是私人家的门,但我推开了门,我甚至没有先敲一敲,我就直接推开了门。一个院子。就像你第一次见到这个院子一样,我一时呆了,古代的房子和家具,里面的人都穿着古代的衣服。我知道我死了,我穿越了,我终于解脱了。 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吗?这是他的第一句话,他向我走过来,带着笑。 我说这儿是哪儿? 他说进来喝一杯茶吧。带着笑。 你就进去喝茶了?如意说,都不认识的,你倒不怕。 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吴小姐说。 我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吴小姐又说。 我喝了一杯茶,配茶的果子是一块绿豆糕,是的,我记得太清楚了,绿豆糕,碧绿的亮,浸透了油纸。那是我离婚以后吃的第一口食物。 你活下来了。如意说。 我活下来了。吴小姐说。 为了让我活下来,他带着我去了很多地方找好吃的。有时候我们一大清早就出发,开车开七八个小时,去到一个深山,一个村落里面,只为喝一口野菜汤,再开回来。 如意不说话,又一大口米饭饼。 你还想吃什么?吴小姐说,王先生都能办到。 我什么都不想吃。如意说。 你去谈个恋爱吧。吴小姐说。 我们这个年纪的男人们都结了婚吧?如意说,我们还有恋爱可以谈? 结了好几回了。吴小姐说。 吃完了一块米饭饼,如意伸手过去取了第二块。 如意还在幼儿园上小小班的时候,每天早上的早饭,都是一块米饭饼。西瀛里头上,一个只卖米饭饼的老太婆,花手帕包住那块温热的米饭饼,一路走,一路吃。 女儿牵着母亲的手,数着地上的方格,希望这条去幼儿园的路永远也走不完。 遇到了一对要饭的母子。 今天的米饭饼是苦的。女儿说,那个要饭的小孩,给他吧。 于是缺了一口的米饭饼,由女儿的手,传给要饭的小孩。 要饭的小孩接了过去,大口吃起来。 女儿回头张望,他吃不吃得出来米饭饼是苦的? 赶上班的母亲快要迟到,心急透过了手心。终于还是到了幼儿园的大门口,女儿放声大哭起来。 哪里还买得到米饭饼?如意想到这里,问。 哪里都有吧。苏小姐答。 哪里都没有。如意说。 要去找一找。周总说,现在都没有人吃这个了。绿豆汤倒还有,你要吗? 如意说不要。 早饭吃过后第二天,吴小姐带如意去吃晚饭。 怀德桥下面的小店,一条窄街,吴小姐的车要开过去,对面的车就开不过来。对面的车都让她了,一声喇叭都没有。如意分明地望见对面车里的男人还对她们笑了又笑。 迷人。如意说,他们都让你。 他们让的不是我,是我的车。吴小姐冷静地说。 两人坐下来,吴小姐点了一锅串串,各种各样的蔬菜串起来,煮熟,浸在红油里。 为了让我活下来,他带着我去了很多地方找好吃的。吴小姐说。 如意看着吴小姐,这个店也是王先生带你来的? 吴小姐摇头。 我只是看到他在朋友圈贴出来这个店。吴小姐说,我知道他会来这里。可是他从来没有带我来过。 为什么? 就在他家门口,他也许会带他太太来。吴小姐说。 好吧。如意说。 你还想吃什么?吴小姐说,特别想吃的。 烧烤。如意说,特别想。 第三天傍晚,天还没黑,吴小姐载着如意来到运河边上。 特别热门的烧烤店。吴小姐说,得趁着天还亮着就来占位。 车停在烧烤店的对面,两人下了车,吴小姐踩了一双古驰高跟鞋,那双鞋行走在一地的烟蒂和竹签上面。 马路边摆着四张塑料桌子,每一张的款式和颜色都不同,椅子也是各种各样的,而且上面都坐满了人,所有的椅子都在摇晃。 还是来晚了。吴小姐说,我们等等吧。 等也没位。一个穿着围裙的人说。 为什么?吴小姐说。 你们前面排着二十桌。围裙说,等排到你们什么都没有了。 我们可以等,吴小姐坚定地说。 围裙手一指,那儿不给停车,会贴条的。 贴。吴小姐说,让他们贴。 反正没位。围裙说。 如意望了一眼桌子,每一张桌子上面都是空的。 我就是老板。围裙又说,真没位。 吴小姐带着如意回到车里,吴小姐的鞋底沾满了各种各样地上的东西。 你就这么想吃烧烤吗?吴小姐说。 也不是那么想吧。如意说,我又没有吃过别的。 我们去另外一家。吴小姐说,网上说郊区那边有一家很出名的。 王先生没带你吃过烧烤?如意说,你还在网上找? 没。吴小姐说。高跟鞋踩下油门,出了城。 一个小时以后,迷路了。 网上都是假的。吴小姐说,乡下这一片黑灯瞎火,哪有什么烧烤。 那就回家吧。如意说,不吃了。 吴小姐送如意回家。 如意家的楼下就有个烧烤摊,凌晨两点,生意还很兴隆。这个如意自己都是不知道的,入夜才摆出来,到了早上就收掉了。 王先生为什么不带你吃烧烤?如意问吴小姐。 他说孩子也喜欢烧烤,可是太太说脏,于是全家都不吃。吴小姐答。 好像是不怎么干净。如意说,听说韭菜从来不洗。 那你为什么还要吃?吴小姐问。 我去了一下建水。如意说,我在建水吃烧烤,然后收到了一枝花。 吴小姐说,你去建水吃烧烤然后收到一枝花? 是啊。如意说,我们这个年纪,吃着吃着烧烤还有人送你一枝花。 吴小姐说,建水的烧烤好吃吗? 玫瑰花。如意说,红玫瑰。 真是忙吧。如意说,之前吴小姐跟我倒是常来常往的,只要我回兰城。 可能出城了。周总说,不在兰城。 吴小姐不可能出城的。如意说,她连上城都不去。 说完如意又想起来,那时在上城有个会,吴小姐来了。 如意本不预着吴小姐会来,如意一直记着吴小姐的那次车祸。可是吴小姐来了,还有王先生。王先生仍是一袭白衣,不过是现代的,古代现代一切换,如意一时之间没认出他来。 王先生说上城这边有个素菜馆特别好,我就想来试下。吴小姐说,正好你在,我们也弯过来看看你。 如意致谢,吴小姐王先生有心了。 好了,走了。吴小姐说,我们要去试菜了。 再坐会嘛。如意说。 不了。吴小姐说,要不来不及赶回去。 谁开车?如意问。 开什么车?吴小姐说,为什么开车?我们坐火车。 如意哦了一声。 如意从上城回兰城后吴小姐又带着如意去了一个日料店。 是不是还能吃就代表着还能爱啊。望着满满当当的一桌,如意说。 吴小姐笑。 也是王先生带你来的?如意问,这家日料。 以前就常来。吴小姐说,跟我前面那个老公。 如意不说话了。 这种大家都知道的最好的日料馆,吴小姐说,我们吃了不少。 如意望着面前的渍物炸物烧物,最好的日料馆?看着是特别贵,只是一时之间也没吃出好来。 我前面那个老公有钱嘛。吴小姐突然笑了一声,我旺夫。 吴小姐的笑声有点大,如意望了一眼台后的寿司师傅,师傅眼眉都没有抬一下。 王先生带我去的,都是别人不知道的馆子,别人也进不去。吴小姐说。 也带我去一次嘛。如意说,别人不知道,也进不去的馆子。 就去了。吴小姐和如意,还有王先生。 老板立在门口,也是一套古代装扮。如意后来知道了,不是古装,是汉服,藏得住肚子。 你也买一件穿。吴小姐说。 我还不至于吧。如意说。 吴小姐白了如意一眼。吴小姐自己穿了一件汉服。实际上,吴小姐订制了好几件汉服。如意想的是,一个女人,又能吃,又能穿,真的可以活下去了。 穿汉服的老板立在门口,跟吴小姐如意点了点头,吴小姐如意就自己入到屋里去了。一张八人位的大圆桌,只坐了吴小姐跟如意。王先生站在外头,跟老板说会儿话。 我也是才来第二次。吴小姐对住如意,说,王先生说得带你来这儿,这儿好,他喜欢你。 他喜欢你。如意纠正吴小姐。 别乱说。吴小姐说,人家有太太的。 王先生进来了,一手一碗元麦糊粥,亮到透明的粥,确实好。 先喝点元麦糊粥。王先生说,这么热的天。也是笑到透明的脸。 喝粥。 一盆石灰炖蛋一窝鸡汤端上来,王先生站了起来,给吴小姐盛了蛋,又细细浇了一勺鸡汤在上面。又给如意盛了一碗。 这么吃才好吃。王先生说。 如意突然就说了,也是脱口而出。如意说吴小姐你以前那个老公就从来没有给你夹过一次菜。 吴小姐瞬时变了脸色,低下头去,眼泪似是全部涌进了眼眶,到底没有滚落出来。 如意的眼泪倒要出来了。 过了几日吴小姐送了如意一件夏布汉服, 翠绿,通透。如意的第一件汉服。 中秋,院子里聚一聚。吴小姐说,如意你也带些朋友来。 如意说好,只是我也没有什么朋友了,离开兰城这么久。 小学同学中学同学前男友什么的总归有的吧。吴小姐说,多叫几个,有好多好吃的。 穿汉服。吴小姐补了一句,大家都要穿汉服。 如意网上买了件唐制,胸口勒到出不来气,如意想的是幸好只穿这么一次,幸好没有真生在古代。 吴小姐站在弄堂口,一见如意就迎了出来。吴小姐穿了个明制,小马面裙,金绣比甲,手里一把团扇。 你一个人?吴小姐问,你真就不带个朋友? 如意的朋友就来了,正跟住如意的车,也是刚到。 前男友?吴小姐摇着扇子问道。 如意正在琢磨手里的一支毛笔。吴小姐也真是会,汉服之外,签到还用毛笔。如意都几十年没摸过毛笔了。 是啊。如意的朋友说,二十多年前的。 结婚了吗?吴小姐又问。 结了结了。如意签好了名字,替他说。 进来坐啊进来坐啊。吴小姐说。 月亮圆起来的时候,吴小姐跳了一支舞。在如意的眼睛里,这个舞就是跳给姐妹看的,又柔又怨,如意又要哭了。 吴小姐跳完舞,汗如雨下。 我去换件衣服。吴小姐喘着气跟如意说。 我也要去换。如意说,呼吸不上来,我都要昏过去了。 你又不吃饭了?如意的朋友突然说。 我吃啊。如意说,你怎么知道我不吃饭。 刚才你就没吃。如意的朋友说,你什么都没吃。 我等会儿吃。如意说。 前年那谁去香城玩,你请她吃了个饭。如意的朋友说。 怎么了?如意说。 去年那谁去香城玩,你也请他吃了个饭。如意的朋友说。 谁来我都请吃饭,你来我也请。如意说。 他们回来都讲,你不吃饭的。如意的朋友说,他们说如意根本就不需要吃饭。 我是神吗?如意说,我不吃饭我能活到现在吗? 吃一口饭变成了非常艰难的一件事情。如意的朋友说,你就是这么说的,你说你吃不出来味道,所有的东西都没有味道。你自己说了倒忘了。 如意说以后谁来我都不请他吃饭了。 你得用不吃饭会死的这个念头来让自己吃饭。如意的朋友说。 如意说你谁啊?隔了二十多年还来管我。 我们都不吃饭。吴小姐在旁边突然说。 不饿。吴小姐说。 没有人说话。王先生也不说话。 哪位王先生呀?苏小姐问道,不会是我们都认得的那位王先生吧。 不是他是谁?还有几位王先生?如意说,周总也认得的。 不熟,不熟。周总说,你刚才讲的那些事,我也是头一回听说。 倒茶。 如意离开兰城的前夜,吴小姐请如意吃宵夜,又是在运河边上。 如意说太不好意思了,回来那天你就请我吃早饭,现在又请宵夜,回来请走又要请。 吴小姐说你以后都吃不到了。 趁现在还能吃就吃点吧。吴小姐又说。 如意说多谢。 带上前男友。吴小姐说,二十多年前的那个。 为什么?如意说。 王先生来,这次。吴小姐说,王先生从来不在晚上出来的,过了七点,微信都不回,但是这一次,他会出来。 别人不知道,也进不去的一个餐馆? 来就是了。吴小姐说。 就在热门烧烤店的隔壁,一个茶馆。老板把门关了,露天院子里,摆一张长桌。一桌烤串。 吴小姐说的,要吃那家的烤串,我就走过去买了来,在这里吃。老板也是汉服,圆框眼镜,说话慢条斯理。 不用排队的吗?如意问。 不用不用。老板笑笑说,左邻右舍的,互相都认识。 吴小姐喝醉以后,如意只好拜托王先生送吴小姐回去。吴小姐倚在一堵墙上,谁都不能把她从那面墙移下来。 如意和王先生一起把吴小姐弄到车里,吴小姐的手抓着如意的手不放。 你送我。吴小姐说。 我不会开车啊。如意说。 我不要他。吴小姐说,我只要你。 你要我没用啊。如意说,我不会开车。 我不要他。吴小姐又说。吴小姐连说了三次我不要他。 如意说吴小姐你再坚持要我开车,咱俩都得撞死了。 吴小姐就是不松手。 王先生坐在方向盘的后面,对如意说,我送,你放心。 吴小姐还是抓着如意的手,反反复复,我不要他,我不要他,我不要他。 如意只好说王先生的车还在这儿,他还得回来开他自己的车。 吴小姐放了手。如意眼疾手快关上了车门。 安全带!如意的朋友在旁边说。 如意从车窗的外面伸了脖子进去,给吴小姐系安全带。 吴小姐一把扣住如意的脖子。 现在好了,如意的整个上半身都在车里面了。 你是不知道么?吴小姐贴着如意的耳朵,一字一句,他结婚了啊。 结婚了又怎么了?如意说。 我们又不是在古代。吴小姐咬牙切齿,即使他能再有个妾我也不做。 你又不是没做过大婆。如意说,有意思吗? 吴小姐的车开远了以后,如意跟二十多年前的朋友说,我们也走吧,明天一早我还要赶飞机。 朋友说我们再往烧烤店那边走走,再给你买一盒烤串。 如意说我不想吃。 朋友说也认得烧烤店的老板的,不用排,马上就能吃到。难得有你想吃的东西。 如意说我不想吃。 电话响,如意接了电话。吴小姐说她到家了,王先生走了。 如意说还有呢? 吴小姐说还有什么?王先生送到就走了。 如意说还有的吧? 吴小姐说他终于吐了一句话出来,他说好好过。 如意心底里千军万马,说出来也只淡淡一句,好吧,你早些睡,晚安。 我后来遇到了一个女孩,各方面都合适,就同她结了婚。如意的朋友等如意挂了电话,说了这么一句。 我知道的。如意收起了电话,说,挺好的,好好过。 我又总是会想起你。如意的朋友说,这些年。 如意低着个头,心里想的全是,再不回去,怕是要赶不上飞机,行李都还没收拾。 要是在古代多好,如意的朋友说了这么一句。 男人。苏小姐说,男人都是一样的。 王先生还是可以的吧。如意说,止于礼。 礼个鬼。苏小姐说,你是不知道王太太的厉害之处。 知道。如意说,见到过一次,她直接问我认不认得他先生,王先生。 你怎么答? 我说认得,认得。如意说,不熟,不熟。 苏小姐大笑。周总也笑了一声。 如意这次回兰城,只见到过一次王先生,也不过隔了七年,身形已有些走样,站在那里捞莲花缸里的浮游,一下,又一下,竟显出些老态。吴小姐倒倒退回去了,走路都蹦蹦跳跳。 吴小姐请如意喝茶。两人坐下,吴小姐已经气闲神定,手势行云流水。七年。 说起王先生,吴小姐一边倒茶,一边淡淡地说,有些日子不往来了。 如意说王先生仍是替自己买了一回米饭饼,实在是惦记。只是第一次如意没有拿到,说是放在了哪里,那里的人又硬着脖子说没有。第二次终于拿到,经手的人又异常冷淡,不过一包米饭饼。 由一张下人的脸色,大概知晓了一点王先生现在的处境,如意说。如意就是这么说的。 吴小姐一怔,叹了一声,也不说什么。 王先生的那个院子呢?如意问。 拆了。吴小姐仍淡淡的,都成废墟。 如意说哦。如意倒还记着院子里的中秋会,吴小姐跳的那支舞。 中秋带你去花神宫。吴小姐说,我现在时常在花神宫。 中秋不一定在兰城。如意说,这次回来也就是为着周总这里的这个工作室,太多事忙。 吴小姐说哦,那我请你吃长乐小馆,就在工作室附近,走过去就好。周总也一起来,感谢对如意的照顾。周总推辞了。周总说你们去,你们去。 长乐小馆也真是个小馆,两张桌子,只够坐五六个人,外面一排等位的。别人都知道的一个馆子。 要说菜有多好吃,如意也是没吃得出来。倒是小馆的主人,也是故人,事业巅峰做成了兰城王子,再由山顶走到山底,开这一间小酒馆,只做晚市,夜深就关门。王子后厨里走出来,敬了吴小姐如意一杯酒。 吴小姐带了一整瓶清酒,只喝掉了三杯。 留在小馆。如意说,那就还有下一次。 吴小姐说好。 如意的工作室开张,吴小姐送了两个花篮来,一个写,披荆斩棘,另一个写,乘风破浪。
三 婚姻宫 怎么了?如意望住周总的脸,不舒服? 刚才小睡了会儿。周总答,吹着空调的风了。 这时苏小姐从院子那边转了过来。如意说,苏小姐也在这里啊。 我来时周总在睡觉。苏小姐说,也没敢叫醒他,就在自己院子里坐坐。 院子里热呀。如意说,又有虫。 没事,没事。苏小姐说。 周总开始泡茶。 走了。苏小姐说。 这就走了? 要上班呀。苏小姐苦笑。 苏小姐掩了门走了。如意就说了,这苏小姐倒天天来啊。 周总笑笑,给如意倒了杯茶。 也不是天天来。周总说,有时来。 苏小姐之前那个咖啡馆,好像一直没开出来。如意说。 这倒不知道。周总说。 七八年前的事了。如意说,消防一直没过。 周总说哦,从来没听她说过。 如意坐下来,喝茶。 苏小姐与如意有一阵子走动频繁,后面就有些疏远,大概苏小姐的事情,如意知道得太多。这就要说到赵小姐。赵小姐是如意住在西城时认得的同乡姐妹。两个人有一年一同回乡,就是那年,赵小姐把吴小姐带给如意认识,如意又把苏小姐带给赵小姐认识。四个人就是这么认识的。 一起吃了几次饭,都知道赵小姐的婚姻不好。苏小姐就说,去天宁寺。 四个人一起去了天宁寺。 那天冷得很,又潮湿,约在天宁寺门口。山门前全是卖香的老太太,手和香伸到心口来。赵小姐与如意先到了,到处找售票处,买门票。苏小姐说不用,带着人绕到侧边的小门。看门的两个灰袍老人,苏小姐跟他们点了点头,就进去了。如意赵小姐吴小姐跟着苏小姐,直往里走。 都没有声音,在寺里走。 如意现在想起来,都不大记得苏小姐带的路了,一切都很缥缈。那个开满茶花的庭院,倒记得清楚。因为如意肯定问了一句,为什么寺里种茶花?苏小姐说嘘。 师父在二楼,楼梯是木头的。几个人上楼的时候都很小心,屏气凝神。 你们四个,全都会离婚。师父是这么说的。 一片哗然。 赵小姐的婚姻不好,其他三个人只是陪同。倒都要离婚了。 我虽然不爱我的丈夫,一直想着离婚,但我是不会离婚的。赵小姐说。赵小姐就是这么说的。 我虽然也不爱我的丈夫,但我也是不会离婚的。苏小姐说。 我的丈夫很爱我,我是最不可能离婚的。吴小姐说。 三个人一起扭头看着如意,如意觉得没什么好说的,把头扭过去看窗外,阴天,下不来的雨。 命盘这么说的,我又不好说是命盘说的,我可以乱说的么。师父说。 我当然也不是要你们离婚,我可以讲婚姻的么。又说,你们要把日子过好。 苏小姐站起来,走到房间的另一头,打开冰箱,拿了一瓶酸奶。如意才注意到厢房里有冰箱。如意看着苏小姐,她开始喝酸奶。 可以喝。师父说,不用客气。 如意再转头望一眼赵小姐。赵小姐的婚姻不好,从结婚那一天开始就不好。如意问过赵小姐怎么不好,赵小姐说就是不爱。 不爱还结婚? 赵小姐说是啊,就是这样。 从寺里出来,吴小姐说赶紧走,家里别墅忙装修。新开发的楼盘,留了正中央的地,挖一条人工河,种了树,盖了亭子,两套别墅,自己住,万事如意,只有装修烦心。苏小姐也面色平淡,看不大出来什么,师父说过的离婚,必定是听过了几十遍,也就先收下,以后再看。赵小姐说要去看中医,上个礼拜突然昏过去,送到医院急救,三天三夜,上上下下查没有查出来问题,只能看中医。 几个人一起叫,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姐妹。 不要叫你们担心。赵小姐说,现在也出来了,没事了。 我也去。如意说,我也不好。 你怎么不好。赵小姐说,你看着挺好。 你看着也挺好。如意说,我们只是看着好。 几个人寺门口分了手,赵小姐与如意去看中医。 医药大楼的顶楼,没有电梯,一层一层走上去,每一层都是药,一式一样的药,中药西药,还有轮椅,各式各样的轮椅。走了六层,再走下去如意的气又要上不来了。 角落里的小房间,门前的长椅已经坐了一个骨瘦如柴的妇人,缓慢地看了赵小姐和如意一眼。 赵小姐和如意站着。 我说怎么打电话你不接,还以为回西城了。如意说,原来到医院里去了。 我回西城不要说一声的吗。赵小姐说,我还不说一声就走的吗。 你住院都不跟我说一声。如意说,我要知道就去看看你了。 不要看,没什么好看的。赵小姐说,又查不出来什么,钱倒花了不少,抽血,照CT,我在这里又没有医疗保险的,都是自己的钱。 那回西城再看看吧。如意说。 赵小姐不响。 应该不会再昏了。如意说。 谁知道呢。赵小姐说,谁都不知道明天的事情。 那边中医喊下一个,赵小姐就推门进去了。如意坐在外边,一扇旧门,很白,也很破,又很隔音,听不大清楚里面在讲什么,也就不听了。 赵小姐很快出来,手里拿着一张药方,写满了字。 如意说中医说什么。 没说什么。赵小姐说,血虚脾虚什么的。 如意也推门进去了,看看哪里虚。 中医坐在一张很白很破的桌子后面,白衣白鞋,头发也雪白。看如意一眼,低头写起药方来。 如意主动地说,我上不来气。 中医一边写一边说,早上还是晚上? 有时候早上有时候晚上。 夜里睡得着吗? 睡得着吗?如意反问。 算睡得着吧。她马上回答自己。 头发雪白的医生头都没有抬。 夜里醒几次? 一次还是两次?如意反问。如意想的是如果睡得着怎么还会醒?还醒几次? 三次四次吧。如意回答。 中医看她一眼,说,搭脉。 如意把手放上那个很旧的布垫,马上就感受到好多别人的手腕的温度,似乎那些温度仍然存在,不自觉地,悬了点空。 严重吗?如意问。 不严重,中医答。继续写,一张纸快写满,又在最底补了几个字。 如意又主动地问,我哪里虚? 中医生笑了一笑,继续写,像是要写到永远。如意拿着药方走出来都不知道她到底哪里虚。那张药方后来不见了,于是如意一直不知道她哪里虚。 赵小姐说她要去一楼抓药,回去煎。如意说你会煎的么?赵小姐说她会。如意就想起来小时候住的安阳里,弄堂中央总有中药渣倒在那里,如果说是路人当真能把病踩走。你不生病了,过路的人不就病了?小时候的如意就是这么想的。 赵小姐也住在安阳里,只是她们小时候不认得,就那么几条弄堂,她们不认得。她们互相认得的时候已经在西城,同乡姐妹一往情深,但就没有童年时候就认得的姐妹那么深了。都是这样。 圣诞节前夜,赵小姐约着如意喝咖啡,一间不中不洋的咖啡馆,头顶上倒悬着槲寄生。赵小姐要先回西城,如意还要在兰城待一阵。 你老公又老又丑吗你不爱他?如意问。 赵小姐说爱这种东西,一开始没有,后面就没有了,以为后面会有,生了小孩还是没有,每天早餐端到床头来还是没有。 只好离婚了。如意说,跟不爱的人一起生活,苦的。 有了小孩就不好离婚。赵小姐说。 你想要一个吻吗?如意说,又是圣诞节,你又没人爱,你以为你被人爱,我只知道爱不是这个样子的。 好像你有人爱似的。赵小姐说,不要。 第二天一大早赵小姐在如意家楼下按门铃,拎着礼品袋。 我现在去机场了。赵小姐说,圣诞快乐。 早晨的赵小姐看起来很清醒。如意一直记得赵小姐那个早上的样子,一直定格在那个瞬间,再也没有改变过。如意也一直记得开满茶花的寺院,茶花是深红色的,还有师父说的,你们全都会离婚。 此后好几个月,赵小姐再也没有与如意联络,有没有与吴小姐联络的如意不知道。直到如意在脸书上看到赵小姐的名字改成了史密斯太太。赵小姐送给如意的圣诞节礼物如意一直没打开用,一瓶非常香的身体乳液。 赵小姐离了婚,找兰城人是找不到的。苏小姐说,只好找西城人。苏小姐就是这么说的。 兰城人不要离过婚的。如意说,即使真喜欢你,说要对你好,还是会嫌弃你的小孩。西城人就西城人好了,会对小孩好。 又不是只为了小孩。苏小姐说,我就不是为了小孩。 赵小姐也不是只为了小孩。如意说,她也要找自己的爱情的,反正赵小姐是找到了,能够离婚就是找到了。 我要是离婚,我也不找了。苏小姐说,一个人有什么不好的。 你不是说你不会离婚的吗,如意说。 我是不离啊。苏小姐说,我说我要离吗,我说的是要是,要是离婚,我也不再结婚,我找到我爱的我也不结。 天宁寺的师父准吧?如意说。 反正吴小姐是不会离婚的,有钱人离婚烦的,财产不好分。苏小姐说。 所以,师父是不准的。如意说。 苏小姐笑笑。 后来如意在朋友圈看到苏小姐说死开点,离了就不要来烦。才知道苏小姐离婚。以这样的方式。 如意吴小姐约饭,吴小姐迟到一个小时,如意能够等下去是疑心吴小姐要告诉她离婚,那么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了,人人都在离婚。 迟到了的吴小姐看起来很激动,如意又疑心吴小姐是要同她讲赵小姐苏小姐的离婚,但又没有。吴小姐激动是吴小姐去了一趟西城。 他们都不尊重你的。吴小姐说。 他们为什么不尊重你? 我的箱子在机场就不见了。吴小姐说,我都要发疯了。 后来呢。 他们都不道歉的,他们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后来呢。 他们说要是找到了通知我,你相信他们吗。吴小姐说,我是不相信的。 相信。如意说。 兰城人在西城都没有尊严的。吴小姐说。 还好吧。如意说。 也不知道那七天是怎么待下来的,反正我是第一天就要走的。吴小姐说。 有可能。如意说,你西城语又不灵。 吴小姐白了如意一眼,说,我同你讲,是我们一个团里的猪头三,飞机上就瞄中我,我的箱子不见了还过来关心,递名片,结果啊,半夜过来敲门,我都气死了,要报警。 报。如意说。 有点钱不得了了,也不晓得我是什么身份。吴小姐说。 什么身份?如意说,你们团不全是投资移民的身份。 你讲出来倒有点难听的哦。吴小姐说,我又不要移,还不是为小孩。 好吧。如意说,你运气不好,碰上一个痴鬼,半夜敲门。 哎呀你晓得吧,敲半天都不走,我气得发抖,只好同我老公打电话。还想搭我,也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吴小姐又激动起来。 你还移吗。如意说。 不移。吴小姐说,没劲。在兰城一等的,到了西城三等。 那小孩呢?如意说,不为小孩了? 你不是回来了吗?吴小姐说。 我又不是移民。如意说。 走了走了。吴小姐说,还要装别墅。 你装了两年了。如意说。 就是啊。吴小姐说,烦得要死,有没有像样一点的设计师介绍。 如意说有,宝爷那儿一堆。 要不是带宝爷的设计师兄弟去看房型,如意都没有机会去看一下吴小姐的新别墅,实际上也没有第二次机会。 一大片小高层包围的小绿地,两座单幢别墅。草皮新铺的,绿油油,水池也看不出人工挖出来的,挖得自然。 如意说我要是买你们家的楼盘,每天都要看开发商家的小别墅,我都要气死。 你讲出来就难听了晓得吧。吴小姐说。 如意闭嘴。 设计师跟着吴小姐如意前前后后走了两遍。 这一层给我婆婆的,要做新中式。吴小姐对设计师说。 你也苦的。如意说,以后都要跟婆婆住,还不如以前那个房子,自己住。 我老公独子,孝顺。吴小姐说,再说我跟我婆婆还好的。 如意想起来赵小姐说的,吴小姐眼光好,能够嫁给一个乡下人,不是一般的眼光。这个乡下人一般了好几年,完全没有发力的迹象。吴小姐爸爸安排好了吴小姐的工作,安排好了吴小姐的房子,什么都安排好,就是安排不了儿女的婚姻。赵小姐的爸爸也安排不了赵小姐的婚姻,赵小姐要去西城结婚,又离婚,又结婚,找外城人,赵小姐爸爸只好在旁边看看。 吴小姐对乡下老公不离不弃,终于苦尽甘来,乡下老公去房地产公司做,做做好了,自己出来做,楼盘开了一个又一个。 他长得好啊。吴小姐说,我是喜欢长得好的男人的。 结婚的时候真没怎么好。赵小姐说,这几年是越来越好了。 我料理啊。吴小姐说,一年两次香城,替他买衣服买鞋子,从头到脚都是我弄的。 你要当心点。如意说,弄得好的老公最后都不是你的。 吴小姐白了如意一眼,说,我要当心点?不要太爱我哦,一天到晚打电话给我,夜里都不许我出去,我是不要男人这么肉的,我又有什么办法,太爱我了。吴小姐说,就是太爱我了。 你不要去整鼻子就对了。赵小姐说,算命师千关照万关照的,动了整个命都不对的了。 我这么肤浅的啊?吴小姐说,我会去整容? 你们都去哪里找的算命师。如意说,我也要去。 茅山,去伐?赵小姐说。 如意说不去。 要是不动,吴小姐的命只会更好,越来越好,旺夫。史密斯太太后来在脸书上跟如意说,她还是动了。 我没觉得她动。如意说。 她是没动鼻子,她最想动的鼻子,她没动,她也怕,不敢,可是她动了胸。史密斯太太说,命改落了。 胸也算?如意说。 胸也算。史密斯太太说。 要胸做什么。如意说,年纪大了还要下垂。痴线了啊胸。 史密斯太太发过来一个笑脸。 你蜜月去了哪里?如意问。 加勒比海,邮轮。史密斯太太说,我都不提的,没什么好说的。 你把婚纱照放在脸书全世界看,你说没什么好说的。 史密斯太太又发过来一个笑脸。 如意想起来吴小姐老公是不许吴小姐夜里出门,吴小姐如意苏小姐还是赵小姐的赵小姐四个人夜里只出去过一次,而且十二点前就回家。吴小姐就像找了个父亲似的,还是乡下的。 赵小姐还是赵小姐,只是每天早餐端到床头也不爱。回母城兰城待着,也不知道待到哪一天。有时候同如意讲,不烦了,回西城,重新开始,好好生活。有时候同如意讲,永远不回西城了,在兰城做生意,跑到经开区谈生意谈了一整天,回来讲,全是骗子。大半夜把如意叫去一个饭局,说是同学,部委办局的小领导,农工商银行的小行长,不知做什么生意的小老板,谈风月一流,手伸过来都下流。 有意思吗,赵小姐。如意说。 没意思。赵小姐说。 坐在一个很吵的夜店,夜店都是吵的。连话都没有办法说了。苏小姐倒是满场飘,童颜巨乳。吴小姐也适应,点了红酒点啤酒,只要在十二点前回家。 怎么还要来这种地方?如意冲着赵小姐喊,二十年前就厌烦透了,还要来。 还是有人过来搭啊。赵小姐也冲如意喊,风韵犹存啊! 二十年前有人来搭是你年轻啊,可爱啊,现在来搭是你穿得戴得好啊,你看你们手指头上的钻石。如意说,风韵这种东西,我是不相信的。 你说什么?赵小姐喊,没听见! 如意说你们一个个的几克拉的钻石戒指,闪瞎我的眼了。 我订婚就开始戴的。赵小姐说,跟结婚戒指一起戴,不离婚就一直戴。 赵小姐把手指头伸到如意的眼门前。你看你看,不是两个戒指一起戴,我的是焊在一起的。 如意说要以后离了这个戒指怎么弄?再焊开来? 你是不戴戒指,你倒还available啊如意。赵小姐说,你戴戒指的印子都没有,MBA啊,你。 赵小姐有点喝大了,说出来的词都有点断续。 如意把头扭过去看公主,多卖一杯酒,客人的舌头就可以伸进亮闪闪的小嘴里去。 代沟了。如意说,我们身体自由了,嘴巴还要一点尊严。现在的小姑娘嘴巴也自由了。 赵小姐笑笑。 如意说你要一个吻吗? 赵小姐说不要。 喝喝酒是可以的。吴小姐严肃地说,搭来搭去是不可以的,十一点四十五了,我们走吧。 苏小姐下台阶的时候响亮地骂,死开点。围着她的几个人很快地死开了。 骂!如意说。姐姐们有权有势了,想干嘛干嘛。都趁了点酒意。 如意你也眼睁睁的,猪头三抢车位,我打电话叫交警队长怎么了,你记到现在。吴小姐说,如意你讲话一直这么难听,也不想想姐妹的感受。 有权有势又不是坏话。如意说,从前爱你是你年轻漂亮,现在爱你是你有权有势。 胡说八道!吴小姐生气,如意你酒没多少,倒吃醉了。我一本正经的。我老公这么爱我,我为什么还要其他人爱我。 爱太多了,吃不消了。苏小姐在旁边嘻嘻地笑。 不要烦不要烦。赵小姐说,各回各家,原地解散。 要不是如意多问了一句史密斯太太婚后还住西城?史密斯太太还不说吴小姐住在她那里。 一个月了,史密斯太太说。 烦吧?如意说。 烦的。赵小姐说。 叫她回兰城。如意说。 她回兰城哪里。赵小姐说,也可怜的。 以前那个房子啊,也不小。如意说。 史密斯太太说吴小姐一直说你讲话难听,是难听。 如意说难听的话都是真话。 过两天也就回去了。赵小姐说。 小孩跟她还是跟前夫?如意说,小孩不管跑到西城去一个月,肯定是跟前夫了。 那个小孩独特的。史密斯太太说,小孩说谁也不跟,你们要闹出去闹。 独特。如意说,不过现在的小孩都这样。 未成年,总归要跟个谁。史密斯太太说,就跟吴小姐了。 太有钱了也不好。如意叹了一声,说,花花世界,不出个轨都不正常。 史密斯太太沉默了一下,说,是吴小姐那边。 这个我是不相信的。如意说,你也知道吴小姐那次车祸,一根钢筋车头插到车尾,夫妻两个浑身血抱在一起哭,一辈子不分开了。吴小姐是有多爱她的老公。 你说书的吧。史密斯太太说。 真的。如意说。 车祸我知道的。史密斯太太说,抱一起一辈子不分开了这就是说书。 吴小姐绝对不可能出轨。如意坚定地说。 不算出轨,只是发发微信。史密斯太太说,倒被老公一把揪住,要离婚。 肯定是她老公外面有人了,正要四处找由头。 这个就不知道了。史密斯太太说。 卑鄙。如意说,男人卑鄙起来都卑鄙的。 不知道啊。史密斯太太说,这种事情。 好像她婆婆还好的。如意说,婆婆应该挽救一下。 婆婆讲又没有生出孙子来。离。 乡下人。如意说。 史密斯太太说你这个时候倒不说难听话了。 如意说吴小姐微信的对方是交警队长还是设计师? 史密斯太太说关心这个干嘛。 如意说这个要关心的,如果是设计师,就有了一点我的问题,我介绍的。 到底有没有这个对方,都怀疑的。史密斯太太说。 住了一个月,她什么都不讲的?如意说。 住了一个月,她就讲了这么多。史密斯太太说。 你现在的老公对你小孩好吧?如意问。 好。史密斯太太说。 你小孩喜欢新爸爸吧。 喜欢。史密斯太太说。 如意与史密斯太太讲了一堆话,全是吴小姐。史密斯太太自己,只有好和喜欢两个词,还都关于小孩。 过了几日如意在楼下看见赵小姐的父母,走过去问好。 赵小姐的爸爸老赵跟如意的爸爸老周也互相认得,问了一声,你父亲身体还好吧。 如意说好,只是不欢喜出门了,酱油都在网上买,天天坐在沙发看手机。 我们也是看看手机,每天跟女儿通通视频。赵小姐的爸爸说,你们都要到西城去,公务员都不做,公务员稳定啊,老了有依靠,西城有什么好,兰城现在发展得比西城好多了。 菜摊头要收掉了,赵小姐的妈妈在旁边提醒。 你父母也在西城住了一阵吧?赵小姐的爸爸又问,住得习惯? 还好。如意答,我母亲说不喜欢,不要住,要回兰城来。 不住在一起,不好照顾啊。赵小姐的妈妈说,你们都没有兄弟姊妹,父母过去,也好有个照应。 如意说是。 几时再回西城? 如意说快了。 也方便的,飞机十个钟头。赵小姐爸爸说,那边空气好。 如意说是。 赵小姐的爸妈完全不提赵小姐离婚又结婚,赵小姐就一直是赵小姐。如意也不提。 走了走了。赵小姐的妈妈说,买菜。 如意回西城前约苏小姐喝咖啡。苏小姐说正在弄自己的咖啡店,只是消防一直没过,就一直没能营业,几个自己人自己做做咖啡自己喝喝。 运河旁边的咖啡店,窗外有河,门外有树,树上开满花。 有一阵子以为要办下来了。苏小姐说,开了几天,也就几天的热闹。 如意也替苏小姐惋惜,开不出来的咖啡店。 苏小姐说赵小姐不回来了吴小姐不见了,大家都散了。 如意说是呀。只是赵小姐吴小姐的离婚,我是想来想去想不清楚的,老公爱你离婚,老公不爱你离婚,你爱老公离婚,你不爱老公离婚。为什么又要结婚呢。 我是不会再结婚的了。苏小姐说。 还是会找到爱的人的。如意说,路长的。 我爱上他了。苏小姐说,我后来又爱上他了。 谁? 前夫。苏小姐说。 不爱,结婚,一直不爱,离婚,又爱上了,好混乱。如意说。 我前面不清楚。苏小姐说,现在清楚了。 清楚了吗。 他其实是我的贵人,来报恩的。 他在外面生小孩,你说他是来报恩的? 他也为我付出了。 他在外面生小孩。 福城人就是要生啊,正好也有人也愿意生。也是他的福报,第三个小孩已经在第三任的肚子里,这次确定是儿子了。 要生你也可以生的,三个四个。如意说。 不要。苏小姐说,一个够了。 三个小孩他养得起?如意说,一个八百万。 福城人有福城人的养法。 你不要再说是福城人了好吧,我还听说福城人结婚就不离婚的呢,相信吗。如意有些气急。 小孩最后都不是自己的。苏小姐说,所以一个真的够了,也是前世的业。 如意望向苏小姐的脸,突然觉着苏小姐很是陌生。 婚姻宫破的,总要离的,说出来也没有关系。苏小姐说,那次同你们一道去问师父,是不想离,那个时候不爱他,现在知道了,是爱的。婚姻倒散了。人生就是这样。 如意不说什么了。知道得太多,都是负担,亲密的负担,总是这样。 但是命运这种东西,我是不信的。苏小姐说,真的准么?师父还说过如意你也是要离婚的。 如意笑了一声,说,师父准不准的,全看我的了。 …… (全文请阅《芳草》2024年第2期) 周洁茹,江苏常州人。1976年出生,1991年开始写作,200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出版长篇小说、小说集及散文集三十余部。曾为常州市文联专业作家、《香港文学》总编辑,现为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驻校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