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安森导演的作品回顾展名为“逝水年华”,是锡城文化月的重要组成部分。为期三天,将集中放映侯安森导演长达四十六年执导生涯中最著名的十部影片。对“逝水年华”回顾展的宣传半年前就开始了,全国影迷,尤其是侯导的超级影迷早已翘首以盼,其中不少人请了年假,在回顾展开幕前抵达锡城,他们不想错过这一盛会。据小道消息称,侯导有意在明后年正式退休,这之前他会执导平生最后一部影片。这一未经证实的传闻,使得“逝水年华”回顾展更具某种怀旧意味。 侯安森导演祖籍锡城,在上海出生,在上海长大。他高大,睿智,目光清澈。三十岁时他执导的第二部伦理片《婚宴》出人意料地摘得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狮奖,让他蜚声海内外,一跃成为一流导演。他最著名的影片是十五年前拍的《走向开阔之地》,改编自锡城作家丁非一的同名小说,讲的正是发生在锡城的故事,而且全部在锡城取景。白墙黛瓦,小桥流水,软软吴音,侯导用镜头和故事保存了锡城永恒的纯正的江南景致。当年,《走向开阔之地》连夺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和柏林电影节金熊奖,并且将当时年仅二十七岁的迟丽叶送上戛纳电影节影后的宝座。风头一时无两。这部片子也是全球公认的世界影史上最杰出的二十部影片之一。让锡城人民倍感亲切的是,每次接受媒体采访,侯导总是深情地把锡城和上海同时认作故乡。故乡,多么温馨柔软的词语。没人怀疑侯导对锡城的热爱。另一佐证便是,侯导的发妻乔之静就是锡城人,她漂亮、知书达理,陪他走过了四十多年风风雨雨。虽然这期间常有绯闻伴随侯导,但毕竟,他们携手挺过来了,每次危急关头她都毫无保留地信任丈夫,赢得世人的尊重。如今,他们都上了岁数,她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地照顾他,分享他的成就,不再感到不安。 不过,略显遗憾的是,与侯导合作过的演员中最耀眼的明星,也是在国内外电影节上拿奖最多的明星迟丽叶,这次因为档期原因没能来锡城,她正在浙江参演一部历史大片。 回顾展第一天,组织方特意安排了一个见面会,让影迷们有机会与侯导互动。丁非一步入影院时,看见前方的湖面上空聚集了大群白鸟,在蓝天白云下绕着圈飞翔,场面壮观。他受邀出席见面会,但婉言拒绝了上台讲话,这方面他实在没有经验,坐在台上,面对下边那么多眼睛他肯定会紧张,他不想当众出丑。他被安排在台下第一排就座,旁边坐着侯导的发妻乔之静。她依然优雅,衰老像注脚阐释着优雅的本质。 而台上的侯导显得憔悴、疲倦,仿佛在一场大病中。下边座无虚席,黑压压一片。主持人试了试嗓子,开始说话,她掌控着时间,简明扼要地介绍侯导的作品与成就,不乏溢美之词。之后,她说道: “尊敬的侯导,下边请您跟我们聊聊您对电影的看法,您是怎样去组织一部影片的。” 侯导提起话筒。“大家好,我是侯安森,感谢锡城为我张罗了这次回顾展,感谢诸位嘉宾和广大影迷的参与。我很荣幸。可以说,我的一辈子都献给了电影,我的快乐、我的烦恼、我的毁誉,大部分和它有关。从某种程度上讲,电影是虚构的现实,同样是现实中无限可能性的延伸。它通过一系列影像、对话、行动和音乐来实践各种可能性。它扎根于人类的想象和愿景,加入秩序、感情、细节,电影人借此传达一些信息,思考并探索人的存在的意义。”他扫视这间一号影厅,苍老的声音稍做停顿,“在每部片子里,我们努力讲好一个故事,并且,我们希望,当大家看完片子走出影院的时候,不仅仅只是带着一个故事离开。这是组织一部影片的核心。从编剧到导演到所有演员,都必须围绕这个核心展开工作。” “的确是这样。电影或者文学,向外传达的不该只是一个故事,从某种意义上讲,我认可王尔德的话,艺术指导生活。就是说,新的生活方式是艺术家们创造出来的。现在,让我们顺着侯导的话请与会的两位嘉宾,著名演员鲍丰和路优德谈谈自己的看法。” 主持人穿针引线,把发言权扔给台上的两位嘉宾,她相当老练。路优德提起话筒开始讲话。这两位嘉宾都曾参演过侯导的影片,他俩都是经侯安森慧眼挖掘后才走红的。是啊,在侯导数十年执导生涯里捧红了一大群男女演员,对他们来说,能亲身参与这次回顾展,也是一种荣耀。两位嘉宾说起侯导工作时的一丝不苟,说到侯导的敬业精神,和他对电影的敬畏之心。他们通过讲述与大导演合作中的细节呼应他刚才的观点,即,每部影片的故事背后都另有深意,不光启迪观众,同样启迪每位参演者。一部影片的拍摄过程,也是人的一次成长过程。他们插入了一些拍摄中的趣事,引来阵阵笑声和掌声。侯安森偶尔插嘴,补充一两句。场面庄重又活跃,台上的四个人配合得很好。时间走得既慢又快。 主持人说:“谈到侯导辉煌的导演生涯,有一部影片无论如何是绕不过去的。对,就是那部《走向开阔之地》,想来大家都看过。本来,这次活动……” 她突然转过脸,慢慢站起来。每个人都看到她正凝神倾听无线耳机里的声音。主持人朝银幕左侧走去,那儿有扇门。门打开,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走出来,同主持人握手。她俩来到灯光下。居然是迟丽叶,台下的影迷一阵骚动,继而热烈鼓掌。四十二岁的迟丽叶看上去几乎没什么变化,优雅,漂亮,充满活力,仿佛时间也拿她没办法。迟丽叶走向侯导,拥抱他,他俩轻声交流着。工作人员很快搬来一张椅子,递上一个无线话筒。这第三位也是最有分量的嘉宾终于入座了。 “感谢我们的影后迟丽叶女士,百忙之中赶来参加侯导的回顾展。”主持人动情地说,“刚才我们刚好说到《走向开阔之地》,毫无疑问,这是世界影史上又一部讲述女性成长的佳作。侯导,当初出于何种原因,您决定拍这样一部影片?到目前为止,此类影片您好像只拍了一部。” “一部还不够吗?”侯安森笑着说,“今天丽叶能来,我很高兴,简直是一个奖赏。记得当初,剧本定下来后,我们为找到最合适的女主角费尽了波折,后来一见到丽叶,我知道就是她了,她貌似柔弱的外表下面有一种韧劲,与剧本里的姜薇高度吻合。可以说,迟丽叶就是姜薇。嗯,说到拍这部戏的动机,其实很简单,是丁非一先生的小说打动了我。女人不是弱者,她们有掌握自己命运的权利和能力。小说非常精彩,读第三遍的时候,我决定把姜薇的故事用电影镜头再演绎一遍,于是我联系了丁先生。”他右手朝台下丁非一的位置一挥,颔首致意。于是丁非一双手合十,回以致意。 “丽叶,那么你是怎么把握姜薇这个角色的?你二十七岁前的生活同姜薇的经历有契合点吗?影片传达的那些观念你都认同吗?” “我诞生于这个角色。”迟丽叶深情地说,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她觉得这时候有必要停顿一下。掌声如潮水般涌起,淹没了一号影厅。侯导、主持人、鲍丰和路优德、丁非一,也都鼓起了掌。出道二十年来,迟丽叶塑造了许多经典的银幕形象,她非凡的演技毋庸置疑,她深受广大影迷热爱。当然,她璀璨绚丽的演绎历程,正是从《走向开阔之地》开始的。她说的这句话没有毛病。 “我就是姜薇,”她看看侯导,再看看台下端坐的丁非一,眼睛闪闪发光,“ 《走向开阔之地》这部戏的剧本在我看来,就是生活本身。当时我身陷其中,不觉得那是虚构之作。一个女人的诞生,一名女性的成长过程,通过丁非一先生的思考,以及侯导精湛的再创作,通过他们赐予的骨与肉,真实地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他们为我准备好了充足的材料,图纸、砖石、梁柱、水泥、砂浆,应有尽有,我要做的就是按图把房子造出来。我经常觉得,我不是在演,我就是整个儿生活在里面。我指的是那种真实的生活。” 有点儿意外。迟丽叶并非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以前,她从未如此动情过。以前的她含蓄低调,不露锋芒,更不会如此感情外溢。像今天这样的影片回顾展,一般来说,有一个既定模式,一套约定俗成的程序,大家心照不宣地走完它便是。她今天怎么了? “你是说你是在本色出演?”主持人扬起眉毛,“丽叶,你二十七岁前的生活同姜薇的经历有多少契合点?” “我二十七岁前的生活?”迟丽叶吃力地皱起眉头,仿佛她存在两个过去,不知道该说哪一个,她再次看向丁非一,像在求救,“已经一片模糊。哦,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说的是,我真正的生活是从《走向开阔之地》开始的。” 又一阵掌声涌起。掌声瞬间冲淡了那种尴尬气氛。主持人觉得,迟丽叶今天有点怪,好像不在状态,她满腹狐疑地看向侯导。另外两位嘉宾看着迟丽叶。 “我和丽叶一样,《走向开阔之地》这部影片让我重新审视生活。”侯安森说,“女性的成长经历不是孤立的,从来都和我们男性有关。她们的失去,她们的坚持,她们的领悟,她们的爱和被爱,她们的被背叛或重获新生,说到底,男人脱不了干系。正是丽叶用她的高超演技,塑造了一个从男人那里夺回人生的经典形象。而这个女性形象带来的思考,有可能改变许多人的生活,兴许,已经改变了许多。” “对,正如您之前所说,故事不是电影唯一的追求。”主持人赶紧接话。 “十五年来我一直有个疑问,”迟丽叶满脸迷惑,看着黑压压的台下,“关于结尾那只鸟,为什么?”她最后的目光停在丁非一身上。 “什么为什么?”主持人和侯导几乎同时问道。 在小说《走向开阔之地》中,一开始,姜薇是个爱慕虚荣的女孩,她二十二岁那年大学刚毕业就嫁给了大她八岁的唐润尧,因为唐润尧长着一张痞帅痞帅的脸,而且家境富裕,善于用甜言蜜语讨女人欢心。姜薇有过美好的初恋,只是初恋男友家境一般,很难满足她对幸福生活的物质需求,她一眼就能看到初恋男友艰辛的未来。所以当唐润尧对她展开强大的追求攻势时,她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她不确定是否真正爱着唐润尧,还是义无反顾地嫁了。婚后当然有过短暂的甜蜜,仿佛一切朝着她期盼的日子延伸。婚后第三年她怀孕了,她满怀憧憬等待新生命的降临,然而,这个时候命运给予她沉重一击。怀孕三个月后她身上开始出现脱屑、皮疹、红斑,又过了两个多月她早产了,生下一个死婴。与此同时,丈夫唐润尧向她承认,他得了梅毒。毫无疑问他把那该死的脏病传染给了她。唐润尧一向是个浪荡子,他坦白,即便与姜薇结婚后他依然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同时与数位女子有染。他瞒天过海的手段非常高明,如果不是患了梅毒并传染给她,她仍然被蒙在鼓里。去追究是哪个女人把梅毒传染给丈夫的已经毫无意义。姜薇从里到外破碎了,孩子、婚姻、健康、未来,一眼看去全是黑色的、绝望的。她花了一年多时间才把那脏病看好。在那一年多时间里她几乎都是一个人待着,读了很多书,思考各种事,像变了个人。她第一次看清她当初的选择带来怎样的后果。这是她的第一次失去。她和唐润尧协议离婚,得到一笔钱和一套公寓,她没提过分的要求。她还年轻,她要从头再来。姜薇恢复单身,在一家公司打工,过着平淡安静的生活。没人知道她的过去。同时,她拒绝再有感情生活,她把自己整个儿封闭起来。三年后她注册了一家公司,尝试着做生意,打工三年学到的东西正好派上用场,不过,并不容易。虽然不容易,她还是要去做,她才三十出头,总得有个目标。创业的艰辛可以让她无暇顾及其他。她从最小的生意做起,与各色人打交道,越来越成熟。同晏翔认识缘自一次偶遇。晏翔大她四岁,风度翩翩,善谈,有一张盛满漂泊感的瘦脸,他当过记者,去过很多地方,写过几篇有分量的报道,后来辞职当了自由职业者。一年到头晏翔在全国各地奔忙,摄影,写旅途见闻,和朋友做点小生意,他的摄影作品和稿件经常出现在各种杂志上。而每次回到锡城,晏翔就会请她吃饭,或者去她公司蹭饭,与她长聊。聊外面的世界,聊各地风俗美食,聊他旅途中的趣闻,聊他怎样为了准确清晰地拍摄某地才有的蝴蝶独自在僻静的山中静守三天。爱情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到来,仿佛开春后枯枝悄悄泛起的绿意,姜薇关闭已久的心扉也悄悄打开了。公司有了起色,她不用再事必躬亲,于是她和晏翔有了一次难忘的旅行。他们自驾出行,历时大半个月,从锡城到浙江,再到福建、江西、湖南,最后一站是重庆。她终于亲身领略了晏翔曾提到过的那些事物,深入外面的世界,同时深入那个风度翩翩的男人。旅行结束回到锡城,晏翔立即向她求婚。她没有理由拒绝。他们相约半年后举办婚礼,晏翔还有一些事要去完成,他答应她,结婚后就安定下来,与她共同打理公司。未来的蓝图美好而澄澈,她相信这第二次选择是对第一次选择的补偿,她和晏翔真心爱着,公司也上了正轨。然而,不讲理的命运又一次露出狰狞面目,两个月后,在江西的山里,疲惫的晏翔把车开出了盘山公路,坠入了深渊。他当时是为某家杂志去拍摄某种稀有昆虫。这是她的第二次失去。晏翔的死让她一病不起,病因是痛苦和心碎。姜薇在床上足足躺了半个月。厄运还没完,她不在公司的时候,一天晚上仓库管理员因贪酒疏忽,一个未掐灭的烟头引发了一场大火,所有货物烧成灰烬。大火几乎烧光了她的全部积蓄,公司垮了。她只剩下那套冷冷清清的公寓。但她依然活着,那场大火反而让她冷静下来,把她从失去晏翔的痛苦中拉出来。她又找了一家单位打工,变得沉默寡言。下班后回到公寓,她就伏案写作,因为晏翔曾经对她说过,写作属于另一种生存。她要把经历过的一切写下来,以此纪念晏翔,以此从接二连三的厄运手里夺回自己的人生。她饿了才吃,吃最简单快捷的食物。她仿佛在与命运竞赛一场紧张的长跑,因为她不知道接下来是否还会遇到更不堪的事。 小说的结尾,一个漫长的彻夜不眠的秋夜过后,她终于写完并修改完那本书,思考片刻后,她在一张空白稿纸上用力写下“走向开阔之地”六个大字,她把它置于那叠文稿的最上方,然后下楼。走出公寓楼的那一刻,第一抹晨光打在她消瘦的脸上,她抬起头,看见一群鸽子展翅飞翔在楼宇间。小说至此结束。在情节上,影片基本没对原小说做什么改动,但在结尾处做了一点变化,在影片的结尾,姜薇看着那群自由翱翔的鸽子,含着热泪绽开难言的微笑,随后轻盈地朝空中一跃,隽永但忧伤的音乐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画面突转,姜薇化身一只白鸟,飞到半空,盘旋着,绕公寓楼一圈,然后越飞越高,划着美妙的弧线消失在云彩间。与此同时,字幕缓缓升起。 “那只是一种象征嘛,”嘉宾鲍丰这时说道,“丽叶姐?” 她“哦”了一声,仿佛刚从十五年前的情绪里赶回来,一时间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姜薇还是迟丽叶,还是那只飞向蓝天的白鸟。“对不起,我经常想,写完那本书后,姜薇的生活将会是怎样的?” 台下响起一片善意的笑声。丁非一从容看着迟丽叶,总觉得哪儿不对劲。主持人等着,她想让台下的笑声多维持一会儿,好让她找到最漂亮的话来一个转折。这时侯导轻咳一声,说道: “我与丽叶合作过多次了,她敬业,勤奋,能吃苦,善于揣摩剧中人物,演技那是没得说的。丽叶不但在拍摄过程中,就是在拍摄结束后依然入戏很深。这是一名优秀演员的气质。我觉得,这一点尤其可贵。” 侯导显然在融合某种气氛。主持人心领神会,她得掌控整个见面会的时间。她点点头,微笑着,直接把话题引向侯安森五年前的转型之作,那部收获超高票房的商业大片。谈话继续,重新回到正轨。嘉宾路优德是那部商业大片的主角之一,他表达着自己的观点。时代需要商业大片,它精致的画面和紧凑曲折的剧情是一道娱乐大餐,况且,电影也是需要挣钱的,票房已经成为衡量一部电影成功与否的新的尺度。如此等等。迟丽叶坐在那儿,安静看着台下无数双眼睛,无数颗脑袋,目光依然迷茫。时间悄悄流逝,很快到了与影迷互动的环节。 这时候,传来几声鸟鸣,那声音嘹亮而清脆,现场所有人都觉得就在耳畔。他们不明所以地四下张望,什么也没有。台上,嘉宾们身后的银幕忽然一动,像平静的水面泛起涟漪,一阵不约而同的惊呼声里,一只白鸟飞出银幕,而银幕完好无损。像变魔术似的,一只白鸟就这样溜出银幕,鼓动双翅在半空翱翔,转了几个优美的弧圈,停在侯导面前的空气中。一片寂静代替了那阵惊呼,所有人安静地看着,等着。奇幻的一刻。 侯导伸出右手,想摸摸它,手伸了一半,又缩回。他扭头看看银幕,看看四周,“它是怎么进来的?” “这个季节大概是一年中鸟类最忙碌的时候,”主持人说,“也许这位不速之客也是你的资深影迷呢。”台上台下的人都笑了。 那只白鸟又飞起来,像在回应主持人的话。它绕着迟丽叶飞,三圈之后它一声长鸣,于是更多鸟儿从银幕中飞出,布满整个一号影厅的上空。它们有的叫声婉转,有的凌厉,有的啁啾里带着颤音,如果闭上眼睛倾听,恍若置身清晨的丛林。鸟儿们控制着飞翔的高度,与下方的影迷保持一定距离,越飞越快,有如离弦的箭。许多人站起身,仰头看着。更多人感到莫名的恐惧,生怕它们向下俯冲攻击自己。人们被飞鸟的速度震撼,场面有些失控,人和鸟共聚一号影厅,人却在自己的静态和它们的运动之间产生了不可描述的惊恐。现在影迷们都抬起胳膊,拿双手护面,含糊的嚷嚷声此起彼伏。一队保安应声而入,挥舞着手里的塑料棍,随时准备袭击飞得低的鸟类,好让它们识趣,让它们知难而返。有两个保安甚至拿来了网兜,无比警觉地移动着。 “不,请不要!”侯导抓起话筒,从椅子里站起,大声喊道,“不要伤害它们。” 主持人说:“大家尽量不要伤害鸟类,但务必保护好自己。现在,暂时请大家有序退场,不要慌张,至少目前看来,它们没有恶意。” 她话音刚落,银幕亮了,巨大的银幕上出现了蓝色海洋,远处有孤独的岛屿。湿润又辽阔的气息溢出来,使一号影厅登时像行驶海上的一叶扁舟。几乎同一时间,所有鸟儿被召唤,纷纷拐弯,在空中转身,奋力飞向蓝色的海。像打了个盹猛地醒来,刹那间,银幕中辽阔的大海上空布满鸟群,而一号影厅内只剩下影迷和嘉宾。迟丽叶安静地看着这一切。侯导看上去更显疲惫,他走向主持人,跟她耳语了几句。 “鉴于刚才的突发情况,我们现在调整一下程序,大家先休息十分钟,稍后放映侯导的成名影片《婚宴》。” 主持人当机立断,提前结束见面会,直接把互动环节省掉。迟丽叶搀扶着侯导随主持人退场。持久的有节制的喧哗声笼罩着一号影厅,影迷们在窃窃私语。影厅内所有的灯光都亮了,银幕切换到公益广告,清澈的音乐声扬起。影迷们有的重新入座,有的离开一号影厅去外面的走廊透气,或者去卫生间方便。丁非一跟在乔之静身后,从侧门出去。他们走向走廊的另一侧,那儿,走到底有一条工作人员专用的特殊通道。他们追上了主持人、侯导和几位嘉宾。 “丽叶,我无法解释这一切。这些鸟儿从哪儿来的?你觉得那块银幕会变魔术吗?”侯导说。他步履蹒跚,嗓音干枯。 迟丽叶没吱声。乔之静走过去替下迟丽叶,搀起侯导。“安森,最近你太累了。” “真是匪夷所思。”鲍丰说,“有那么一刻,我以为自己在梦中。” “侯导,待会儿我就去了解下情况。上午没什么事了,你们先回宾馆。”主持人说。 “我明白这突发情况与组织者没关系,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侯安森说。 乔之静说:“他昨晚没睡好,这几年他的睡眠一直不怎么样。” 侯安森歇住脚步,冲大家歉意地笑笑,又皱起眉,像个失去自由的老小孩,对关心他的人无可奈何。迟叶丽一直不说话,他转而看向丁非一,看向《走向开阔之地》女主角姜薇的最初塑造者。“非一,你怎么看?”他问道。 丁非一说:“侯导,听师母的,您先回宾馆休息。” 看来没人能解释什么了。侯导有些失望,他迈开步子,在妻子搀扶下朝外面走去。他看上去的确已老态龙钟。来到影院大门口,他们全站住了。外面广场上,广场外的树上,草坪上,供行人小憩的长木椅上,各种颜色的汽车上,乌泱泱一片站着数不清的白鸟,仿佛刚下过一场暴雪。他们都看到了。这壮观景象引得行人驻足观看,纷纷举起手机拍摄。 “哦天哪,出什么事了?”主持人惊叹道。 “这是候鸟过境?”路优德仿佛在自言自语,他也掏出了手机。 侯安森摇摇头。两辆小车缓缓开过来,它们经过之处,白鸟纷纷起飞,像风刮起的花瓣。“你们给丽叶安排房间了吗?”他问主持人。 已经安排好了。组织方的反应相当迅捷,迟丽叶的房间安排在宾馆的十七楼,在侯导夫妇房间的楼上。回到宾馆,大家自觉地散开,各自回自己的房间。在十六楼套房可以看到锡城闹市区的新旧建筑,充满烟火气的街道,以及三条穿城而过的河流,变化不大。这几年锡城的建设重点都在城市郊区。侯安森点燃一根雪茄,坐在落地窗前长久俯瞰。 “我想,这只是场意外。”乔之静说。 “当然是意外,是一场意外也像某种征兆。” “征兆?安森,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不,没有想法。只是一种感觉。”他老练而舒服地抽着雪茄,“你有没有觉得,今天迟丽叶有点不对劲?她说话的方式,她的态度,还有,她好像年轻了许多。” “人家已经嫁人了,听说,琴瑟和谐得很。听说她的富豪老公在她身上很舍得花钱。” 以前,关于侯导和迟丽叶的绯闻一直没断过,从十五年前迟丽叶出演《走向开阔之地》起就开始了,直到三年前迟丽叶嫁给那位年长她十七岁的餐饮业巨头后才告一段落。但只是绯闻,捕风捉影的游戏,十二年来,连最专业的娱记都没有拍到过一张证据确凿的照片。侯安森在公众场合从来不表态,迟丽叶也是。不否认也不确认,这是他俩对待传闻的策略。 “我都这把年纪了。你呀。”侯安森依然是轻描淡写的语调。在这种事上纠缠不清毫无必要,不是他的风格。 “我没看出她有什么异样。她能从浙江拍片现场赶过来,倒是挺让我意外的。话说回来,毕竟是你当年大胆提携了她,她才有机会取得今天的成就。啊,你这么一说,我记起来了,迟丽叶的确比半年前年轻了许多。不过,也不奇怪,她又不缺钱做保养,科技进步了,听说市场上返老还童的药多得是。” 侯安森陷入沉默。他想,某些年轻的神态不是能常年保养下去的,药物也办不到。 在他这个岁数,这世上的一切都已看淡。身体日渐衰微,力不从心的时候越来越多,他有两年没拍新片了。本来,他已经开始考虑退休的事,找个合适的日子公开宣布一下,彻底息影,然后同乔之静就在锡城养老,每天锻炼锻炼身体,看看书,做做饭,安闲度日,还有就是,写写回忆录。这几年来,国内那几家著名出版社频频向他约稿,他一直没给答复。现在有件事让他犹豫不决。丁非一两个月前发表的那个中篇小说让他又有了拍片的冲动,仿佛给一辆破旧老爷车换了台崭新发动机。他可以在正式息影前再与丁非一合作一回,回归他擅长的文艺风格,放弃近十年来他为追求票房而苦心添加的商业片因素。换个角度看,那几部不伦不类的商业片给他招致的恶名,或许可以凭这最后一部影片洗刷一二,对此他非常有信心。信心来自丁非一的小说,来自他与丁非一十五年前第一次合作的成功经验,也来自他对整个影坛现状的深刻反省。这部影片一旦他决定拍了,将不再考虑票房,不再启用那些徒有漂亮脸蛋的流量明星,剧本的扎实与严谨,演员的演技与口碑,叙述的流畅和沉稳,都将放在首要位置。老实说,女主角的人选他仍首先考虑迟丽叶,如果档期有冲突,他甚至愿意等。他已经与丁非一交流过购买小说电影版权的事和创作剧本的事,丁非一没问题。投资人方面也没问题,他在影坛的地位明摆着,愿意投钱给他的电影的人多得是。但他还没同迟丽叶说。他有些担心自己的身体,还能不能承受那种忙碌,那种强度。不管怎么说,回顾展过后他首先得做个体检,了解自己的健康状况,以便有所应对。大概率上他会去做这件事,拍平生最后一部影片。当然,在这之前还有很多事要做。 他来到床头,掐灭只抽了几口的雪茄。他上了床,什么也没脱,头靠着柔软的枕头闭上眼。他早习惯了和衣而卧,以前拍片的间隙,他就是这样争分夺秒小憩片刻的。离午饭不到两个小时,下午,在锡城电视台,还有一场专题采访在等着他。哪怕小睡半小时,也能补充不少精神,驱散沉重脑壳里的浑浊。 “噢,噢噢!”侯安森听到乔之静在窗前的沙发里惊叹,他翻了个身,又听到她说,“安森,出大事了,噢,真邪了门了。你来瞧瞧这则新闻。最新的。” 这之前,当侯安森夫妇回到十六楼房间的时候,路优德和鲍丰也回了各自房间,也在十六楼。丁非一把迟丽叶送上十七楼房间,他总觉得她似乎有话要对他说。十五年前,拍完《走向开阔之地》后他再也没见过她。他不是专业作家,只是个业余作者,在现实生活里他拥有一份工作,某广告公司职员,他主要依靠这份工作糊口。这年头,如果想靠写作谋生,是会饿肚子的。理想主义情怀不能解决实际问题。十五年来,丁非一从各种新闻里了解迟丽叶怎样一步步名声大振,怎样跻身一线巨星之列。她演的电影他全看过,她的演技无可挑剔。她私生活里的花絮,既在纸质媒体也在发达的网络上四下传播,真伪难辨,他略知一二。 “进来坐会儿吧。”迟丽叶邀请道。 令丁非一感到意外的是,她没带行李,没有随从,对她这样的大腕明星来说,显得不合常理。显然,刚刚发生在一号影厅的群鸟事件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连那位主持人都没有觉察到。 “我不是一个人过来的,我自有安排。”仿佛为打消他的疑虑,她闪烁其词道,“我有想不通的事要请教你。” “千万别说请教,有事你尽管说。” 迟丽叶随手拎起桌上那两瓶纯净水,递给他一瓶。他们在套房的沙发里,隔着茶几面对面坐下。她的举止仍像十五年前没出名时那样,质朴,平和,稍有些拘谨,完全没有成名后镜头里那种参加大型公众活动时强大的秒杀一切的气场。 “丁先生,是你虚构了小说《走向开阔之地》中姜薇这个人。你给了她一个来历,她的出生,她的父母,她的不算糟糕的童年,她早年间所受的教育,以及她的虚荣心和她成年后所经历的一切。十五年前,你传神的文字合作侯导真实且有层次感的镜头,让姜薇这个人从虚构走向现实,活在文字及银幕之外。是你给予她生命,赐予她艰辛但实实在在的生活……” 说到这儿她停了一下,仿佛说得太快,必须停一下以等待下边的话及时赶上来。 丁非一于是补充说:“还有你精湛的演技,迟女士,你的表演超越了我的文字,或者应该这样说,你、侯导和我,我们同时赋予姜薇这个人物以骨与肉,使她活在众多观众的心里。” “但是现在,丁先生,假设这样一种情形,现在坐在你对面的不是迟丽叶,只是姜薇。现在是姜薇在跟你交谈,要问你一个问题。”她真诚地看着他。 她的目光灼灼,她的神色自然,俨然就是从文字和影片里走出来的姜薇。这会儿她的年龄及情态,也迥异于他从网络视频里见到的那个迟丽叶。他有些分神,感觉某种界线模糊了。怎么回事,她究竟想表达什么?那篇小说,那部影片,都已经完成十多年了,所有人物的归宿和情节的发展都已定型,她还会有什么疑惑呢? “什么问题?” “关于姜薇接下来的生活,你会怎么安排?我想说,我不喜欢影片的结尾,不想变成一只白鸟,我更认同小说的结尾,因为那里面有更值得期待的东西。” “那只是篇小说。”他笑了,“而且,影片是可以那样表现的。迟女士,你拥有那么丰富的演艺生涯,你应该……” “我说了,现在我是姜薇,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后,我更加珍惜自己的生活,为能踏实活着感到庆幸。我想知道,从你这个姜薇的原创者这儿知道,当我写完那本书之后,你会怎么安排我的未来?”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丁非一摆摆手,拧开瓶盖,他必须喝一大口凉水来平复突如其来的矛盾心情。他不是太确定正面对着谁。面对一个虚构的人物?迟丽叶被虚构的姜薇附体了?她到底想干吗? “你听说过这样的事吗?一个作家创造的人物,虚构的生活和地址,经过时间发酵在现实中真实存在了。” 丁非一抬起脸,看着对面的女人,心想,她是不是魔怔了?“恕我孤陋寡闻,”他说,“只有书或影视里才会有这种情节。” “因为,虚构已不能锁住人物,一旦人物获得某种生命力,比如我,姜薇,我务必要来现实走一趟,成为我希望成为的那个人,从某种意义上讲,成为你在虚构我时希望我成为的那个人。” “迟女士,你醒醒,那只是部戏。” “看来我只能自己安排自己了。也许这样更可靠。”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乔之静打来的。她问丁非一有没有看到关于迟丽叶的最新新闻。什么新闻?他对着手机说,我跟她在一起呢,我就在她十七楼的房间里。电话挂断了。坐在对面的女人一脸迷惑地看向他。“出什么事了?”她问道。 一条信息跳到丁非一微信里,标题是:“著名演员迟丽叶发生车祸。”他颤抖了一下,点开信息。内容如下,今天一早,浙江某地小雨,从五公里外的酒店赶往拍片现场的途中,一辆卡车撞上了迟丽叶乘坐的宝马,现场一片混乱,卡车司机同宝马车上的某随从人员当场死亡,迟丽叶及宝马车司机重伤,已被送往离片场最近的医院抢救,目前情况不明,这场交通意外已经引起整个娱乐圈的震动,各地娱记纷纷赶往浙江,迟丽叶的影迷都在为她祈祷。这则新闻已然霸占各大网站的热搜榜首位。 恍惚中,丁非一把手机递给对面的女人。难以置信,同一个上午迟丽叶同时在相隔数百公里的两个地方现身。她究竟是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时,她刚看完那条新闻。迎着他的目光她微微摇头,双眉紧锁,“真遗憾,发生这种事。”她说。 “你是谁?” “姜薇,我跟你说过了。” 丁非一站起身去开门的时候,女人走到窗前,随手打开窗户。外面走廊里站着乔之静、路优德、鲍丰和那位离去后又赶回来的主持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焦灼与不解。 “你怎么在这?”路优德说。 “她呢,她在里面吗?”而乔之静急切问道。 “她在。” 他往后一让,放他们进去。隽永忧伤的音乐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渺茫,微弱,依稀可闻。他们眼前一个身影一闪,那女人不见了。偌大的套房空空荡荡,茶几上摆着两瓶喝过的纯净水,窗户大开,窗外升起一缕轻烟。他们快步走过去,看见一只白鸟悬在半空,停在气流里,钻石般的眼睛看着窗内的他们。稍后,它挥舞双翅转身而去,越飞越远。 “简直匪夷所思。”鲍丰说,“我们是在梦中吗?” “我无法解释这一切。”乔之静说。其他人沉默不语。 我无法解释这一切。下午在锡城电视台的专题采访间,侯安森不止一次说起这句话。迟丽叶在浙江的车祸早已传遍锡城,大家也都知道了另外那个女人的事。整个采访过程变得异常艰难,气氛格外凝重。侯导时常走神,心不在焉,过一阵便要询问一下有无最新消息,迟丽叶的安危仿佛在左右着专题采访的进程。采访终于结束的时候,没人觉得轻松。浙江那边仍无乐观的消息传来。多年来第一次,侯安森在公众场合,在众目睽睽之下抽起了烟。他一边抽着烟,一边打电话。每个电话都是打给浙江那边的熟人的。 下午四点,终于传来消息,迟丽叶和宝马司机已然脱险,已无生命危险,但迟丽叶脸部受伤严重,制片方计划等二人伤势稳定一些,即把他们送往上海的大医院做进一步治疗。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在晚上的酒宴上,侯安森破例喝了二两白酒,这种时候他特别需要烈性的安慰。如果不是乔之静适时制止,他会喝得更多。大家频频为迟丽叶举杯,把冒充迟丽叶的女人和群鸟事件暂时搁置一旁。只有丁非一无法忘怀他与那女人的一席交谈,坐在这热热闹闹的宴会大厅里,觥筹交错,酒酣耳热之时,他也想知道,他的未来在何处,他最终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个人吗?他有多大勇气去真实地安排自己的余生? 紧随迟丽叶车祸事件之后,侯安森“逝水年华”电影回顾展上的群鸟事件,以及有人假冒迟丽叶参加见面会的新闻,陆续出现在纸质媒体和网络里。网络评论异常热闹,大多数公众认为,群鸟事件是个意外,而冒充迟丽叶的肯定是某位狂热影迷,她要么长相与迟丽叶酷似,要么事前化妆了。大多数公众认为,这两起事件属于同一批人所为,一个人显然无法做到,这批人是侯导及迟丽叶的影迷,他们以类似恶作剧的方式向他们的偶像致敬,而且,几乎可以断定,他们采取了高科技手段,否则怎么解释发生在一号影厅的群鸟事件呢?甚至不排除锡城文化月的组织方里有他们的内应。不管怎么说吧,这批狂热影迷的所作所为并未伤害到谁,相反,他们怪异的大胆举动构成另一种宣传,效果比传统宣传还要好。出奇制胜,兵行诡道。只有极少数公众不这么看,他们觉得群鸟事件里肯定有超自然的力量介入了,那么多那么真实的鸟儿从银幕飞出,可闻可见,伸手可触,什么高科技能做到这样?况且,当时一号影厅坐满来自全国各地的影迷,这些亲历者大多证明他们看到听到的是真的。另外,怎么解释假冒者在宾馆十七楼凭空消失?又怎么解释她凭空消失后在窗外出现的那只白鸟?公众对两起事件的莫衷一是,立刻把侯安森导演的电影回顾展送上了热搜排行榜。 与此同时,出于好奇或怀旧的目的,人们纷纷在网上搜索影片《走向开阔之地》,看过的人想重温一遍,没看过的则要先睹为快。这部拍摄于十五年前,在国内国外获奖无数的影片,是侯安森与迟丽叶唯一的一次合作,俨然成为车祸事件和回顾展上两起事件的神奇契合点,仿佛某桩散发着迷雾的证据。十五年前的影片里藏着十五年后几起事件的破绽吗?紧接着,在回顾展第二天,出现了更为诡异的事情。无论从正规的收费网站,还是从不收费的盗版网站,他们搜到的老片《走向开阔之地》内,女主角姜薇莫名地缺席了,就是说,影片里突然没了女主角。影片的叙述变得支离破碎,毫无逻辑可言。太荒诞了。这下,网络上的喧哗和质疑声可想而知。曾经看过影片的人表示不可思议,没有看过影片的人直接声讨导演和全部演艺人员,他们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冒犯。 这怎么可能?侯安森无法相信。面对网络里的群情汹涌,他坐不住了。虚弱的肉体受到从未有过的打击。他的代表作,他巨大名声赖以存在的基石之作,一夜之间就这样灰飞烟灭了?他们几个,鲍丰、路优德、丁非一,聚在十六楼侯导夫妇的房间,在手机里把从某正规网站搜到的《走向开阔之地》粗粗观看了,网民们所言不虚,姜薇神秘地从片中出走了,失去踪影。 “没道理啊,”鲍丰叫道,“这部片子我看过不止一次,怎么会这样?” 其他人陷入可怕的沉默。太超现实了,像外星人入侵地球那般诡谲。这时侯安森想起他带来的那张拷贝,影片最原始的拷贝之一,那原本是为回顾展最后一天准备的,作为侯导最著名的影片,《走向开阔之地》将最后放映,而且是用那张原始拷贝放映,完全是为了营造某种怀旧气息。乔之静立刻联系主办方。他们赶往影城,在七号影厅用那张拷贝重放影片。但结果毫无二致,打影片一开始就没有姜薇的身影,她的确出走了,有如昨天那群鸟类干净利落地飞出了银幕。他们干坐在那儿,没人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无法解释这一切。”乔之静说。 侯安森缓慢地斜过身子,看向丁非一。“你怎么看?”他说。 “侯导,您认为虚构的事物会最终成为现实吗?”丁非一反问道。 “姜薇就那么不认同我们为她安排的结局?”侯导仿佛在自言自语,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还是说,她另有打算?到底是谁在跟我们作对?我无法解释这一切。” 基于明明白白的事实,主办方着手善后事宜,毫无疑问,《走向开阔之地》已经不宜在回顾展上放映,他们不想冒险,不想闹笑话。侯安森当然也是这么想的。主办方的人和侯导夫妇去了影院经理的办公室,商量用哪部影片替换《走向开阔之地》,商量以何种方式给广大影迷一个说法。他们要商量的事恐怕还有很多。 丁非一决定步行回宾馆。他感觉姜薇(或者迟丽叶的假冒者)还会在宾馆等他,继续与他探讨虚构和现实,展望之后的活法。虽然只是种感觉,却很强烈。那女人才是几个事件谜团的突破点,他想赌一把运气。从影城到宾馆大约有三点五公里,他熟悉这一带,他上班的那家广告公司就在附近。平时,午饭后他常在周边小路上漫步,一边促进食物消化,一边思考他手头正在写的那些小说。周围繁密的树丛,各式植物携带的宁静非常有助于他思索,并激发他的想象力,可以说,他许多小说的构思是在这一带绿色的静谧中完成的。 至少有三条路线可走,丁非一选择了最近的那条,要经过两座大桥,跨越两条河流,途中既有烟火气十足的几个居住小区,也有已不再热闹熙攘的商业街,有公园,有菜市场。它们全镶嵌在高矮相错密匝匝的树木中,被茂盛的乔木与灌木裹挟着。他走得不急不缓,比平时饭后的漫步稍快些。 脚下的路通往一个既定目标,但不是路的终点。它有更远的地方要去。丁非一想,每部影片,每篇虚构之作,其结尾也只是一个既定目标,并非命运的全部。他想到这两者之间的某种对称关系,进一步联想到命运的两头,现实和愿景对每个人生存的平衡。只有当跷跷板的一头,某样东西超重了,才会产生倾斜,才会让命运失衡,进而带来某种转变。他想着从影片里出走的那个女人,很难相信,她那种决绝的性格由他一手创造,到头来他却无法控制。天底下真有这样的事吗? 他在街边小店买了瓶水,看见一群白鸟从前方弄堂飞起,飞到半空,与几只灰鸽子玩着追逐的游戏。它们像做不完的梦里跳跃的符号,像新闻发布会上不透明的信息。他步入弄堂,被主观和客观两股力量推搡着。弄堂弯弯曲曲,不断地分出岔道,白鸟们在头顶为他引路。他感觉离真相越来越近了。令他吃惊的是,每到一个三岔路口,墙头蓝底白字的路名全来自他的小说《走向开阔之地》,那些他虚构的路名地名,这会儿在现实中指引他的脚步。他不需要白鸟领路了,紧随那些路名、地名拐弯或直行即可。突然,他走出了弄堂,一幢公寓楼矗立在前方的开阔地带,公寓楼后边,京杭大运河缓慢流过。一条新建的柏油路将它和弄堂隔开,但它仍以弄堂名命名。金蟾弄41号,丁非一记得这个地址,毫无疑问,这是姜薇离婚后居住的地方,是她历经种种磨难后完成《走向开阔之地》的地方。它在锡城地图上根本不存在,是他,写小说的丁非一杜撰出的这些弄堂名和这个地址、这幢公寓。但现在,它明白无误地存在着。他正在走向它,远远地,他已经看到公寓楼的门牌号。阳光明媚,仿佛肯定。走在沥青路面上,双脚能感受到大地的回弹力。他站在那儿,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水,让清凉的感觉渗透全身。白鸟们在蓝天下翱翔。回头看过去,弄堂里江南民居的屋顶密密麻麻,仿佛这样的生活紧挨着那样的生活。 他缓缓抬起右手,摁响公寓楼大门前的楼宇对讲机。他等着楼上的姜薇回应。 徐立峰,江苏无锡人。20世纪70年代出生。出版诗集《青祁路沿线》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