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还没有禁猎,没有封山护林,漫山遍野还轰轰隆隆地响着“爬山虎”,血管一样密集的公路上到处是运材车辆。山岭除了北部仅存的几片原始林保护区,余下的只有稀稀矮矮的次生林,根本遮不住天空,到了夜晚,满天的星星比秃头上的虱子看得还清。那时候,林子里的鸟兽似乎也瞅不见了,玛卡作为族人里有名的“老猎”,进山一趟,背夹里也只能带回几只山鸡或者灰鼠,为此,沮丧不已的他瞪着黄浊的眼睛,天天骂骂咧咧: “这林子完蛋了,毛都没有啦!” “毛都没有”这句话,玛卡是和运材车司机小孙学的。那天他和几个同伴从贝尔茨河边又空手而归,一辆运材车路过他们,歪戴帽子的小孙扒在车窗上,嬉皮笑脸地问领头的玛卡: “怎么?又毛也没打到啊?你们还叫什么猎人?还是回家喝驯鹿奶去吧。” 要不是他放完臭屁一溜烟跑掉了,玛卡非拿枪崩了他不可。 “连盲流子都敢嘲笑我们啦,”玛卡嘟囔着,“人要倒霉了,老鼠都咬你的脚趾头。” 玛卡这么说是有原由的。那年春天,他家的驯鹿产仔,竟然接连生下了几只没毛的小鹿,你没见到那小怪物的丑样,因为没毛,裸露的皮白惨惨、皱巴巴,像刚孵出的雏鸟肚皮一样难看,而且它们的叫声也怪声怪气,黏黏糊糊,仿佛粘到哪里都抠不下来似的。玛卡生来还没怕过什么,可当看到几只怪模怪样的小家伙冲着自己跌跌撞撞地走来时,他竟不由自主地躲到了树后去,一边狠唾了几口,觉得好不晦气。 几天后,灰头土脸的玛卡用驯鹿驮来了纽拉萨满,他要请玛鲁神去去自家的邪气。纽拉萨满已老成了一截枯朽的木头,但她的一对眸子仍炯炯有神,像夜森林一样幽深。三十多年前,因为“运动”,纽拉把自己的萨满服连同槌鼓一起埋进林子里,后来却再也找不到了,打那时起,她就像丢了魂魄似的犯了疯癫病。玛卡把纽拉萨满带到自家驯鹿群,指着那几只没毛的鹿仔给她看,老太婆就咧着空洞的嘴巴笑开了锅,“这些小东西,它们怎么也把衣服弄丢了呀……” 傍晚,纽拉萨满披挂了一身松树枝充当萨满服,在一堆篝火旁,老人家像风吹树叶似的抖动一阵之后,便倒在地上口吐白沫,问玛卡,是不是多年前猎杀过一头长着白脖颈的野公鹿?它有着七个岔的大鹿角。玛卡呆滞着眼睛,不安地点点头,问:“那又怎么样?”老萨满说,“那时你年轻不懂事,还没等公鹿死去就剥了鹿皮,掏了它的鹿腰……这头公鹿的灵魂没散,它在报复你呢,是它给你的驯鹿群下了诅咒……” 纽拉萨满装神弄鬼的时候,十六岁的格拉就在一旁瞅着呢,他是玛卡的儿子,刚刚初中毕业。篝火噼啪作响,火光把一个巨大的晃来晃去的身影投在四周的森林上,那呼呼乱窜的浓烟引来了夜莺的叫声。冷眼旁观的格拉就在老萨满跌倒在地抽搐一团那会儿,禁不住咯咯乐了。 当晚,纽拉萨满就在旁边的帐篷里住下了。 “要我说,别信那个老太婆的,”格拉躺在床上,屋子里黑漆漆的,没有一点月光,他和玛萨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山都没有衣服了,鹿有毛才怪呢。” 玛萨打了个“嘘”的手势,好像隔壁的纽拉能听见似的。 “我看早晚会禁猎,总不能把野生动物都赶尽杀绝。”格拉又翻了个身。 这话真不中听。玛卡在黑暗里白了格拉一眼,读了几年书就懂得多啦?对于儿子,他越发看不惯。 二半夜的时候,睡梦中的格拉忽然睁开了眼睛,他望到了一张被火把照亮的恐怖的面孔,要不是转瞬认出了她,格拉差点惊叫。 “别怕,孩子,我看出了,你是天神选定的人,你有先知,以后会做萨满的……” “不,我可没有先知,更不会做什么萨满,有时,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纽拉萨满走后,玛卡开始寝食难安,要不是妻子阿伊莎阻拦,他就要开枪打死那几只“雏鸟卵”。越是病弱的小崽,越能激发母爱,“就是一只蚂蚁,也不能说踩死就踩死呀……”阿伊莎一边絮絮叨叨,一边找来几件破衣烂衫,一针一线地为鹿仔缝制起花花绿绿的外套来,以此为它们遮风挡雨,防蚊叮虫咬。等几只鹿仔再出现于营地时,那稀奇的、来路不明的模样着实让人啼笑皆非。 这年刚刚入冬,猎人的营地真的传来了禁枪的消息。上边传达的意思和格拉说的一样,从今以后,野生动物一只也不让再打啦!而且没过多久,乡里就开始派人收缴猎民的猎枪。 那天早上刚下过一场清雪,乡长老布的吉普车车辙就压到了玛卡家营地。玛卡正在帐篷里用獾子油擦拭他的猎枪,客人进了门他也不搭理。老布递过一根香烟,玛卡伸伸舌头,表示自己嘴里含着口烟。 老布说:“什么年代了,还吃口烟?” “咋的呀?这个年代你就不吃肉啦?”玛卡撇撇嘴。 “肉得吃,”老布说,“我现在最爱吃山下买来的猪肉。” “你早就不是猎人啦,”玛卡说,“可我不吃那东西,一股臭饲料味儿。” “可这是上边的规定,以后野生动物咱只能看不能吃了!再说山上也没什么东西了。我说老玛,不让打猎,枪留着也没用,还不抵一根烧火棍呢。” “没有猎枪我们还是不是猎人啦?”玛卡望着一旁的儿子格拉说。 “你说对了,咱不是猎人啦!”老布说,“老玛你还不知道,咱们乡马上就要搬到镇子里去了,上边都把房子给咱们盖好了,这叫‘生态移民’,以后咱们都是城镇居民了!” 格拉在旁边一直立着耳朵听呢,这时就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问:“乡长,这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老布望着格拉亮闪闪的眼睛说,“啧啧,那房子可带劲儿了,设计师都是从欧洲请来的。所以格拉,我们不能老在林子里呆着,我们要走出森林去,欧洲人能大老远来我们这里,我们就要到欧洲看一看。” “我还要去南美洲呢,我要去阿根廷看梅西踢足球。” “踢足球好,干啥都比打猎强。”老布讲的道理已经很多了,最后,他说:“老玛,把枪交给我吧。” 话说到这份上,玛卡再倔强也没啥用了。他拿过自己的猎枪,调了调准星,对准老布的脑袋。 “你,你这是干啥?” “听着,老布,怎么的我也要再钻一趟林子,再打一次猎,完事也不用你费油跑腿,我让格拉把枪扛到乡里去……”玛卡一字一句地说。 “你疯了吗?还要去打猎?”阿伊莎说。 “我要去找那头野公鹿,它阴魂不散呢,昨晚它还来我的梦里,蹲在乌力楞里叫我的名字,玛——卡——”他凶巴巴地学着野鹿叫。 阿伊莎瞪着眼睛瞅丈夫:“真是这么叫的?” “它就是这么叫的,”玛卡肯定地说,“它存心要和我过不去,我就得和它较量较量,看它的魔法强还是我的猎枪响,我可不能眼瞅着咱家的驯鹿仔都没毛。”他回头问格拉:“猎人的儿子,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去猎一只鹿的影子吗,甚至连影子都没有,我不会去干那种傻事。”格拉说。 “世界上你看不见的东西多了,可它们就在那儿,”玛卡说,“别说一头野鹿,就是一根小草也有魂灵,你别不相信。” “好吧,玛卡,你就拿回证据来给我看一看,魂灵到底长什么样。”格拉不屑地说。 “等着吧,格拉,我会让你见到它的。” 第二天一早,玛卡就备上两头驯鹿带上干粮上路了,他要去的方向是多年前他猎杀野鹿的那片林子,没记错的话,那该是贝尔茨河下游的原始林区,他要去那儿碰碰运气,否则又该到哪里去找那个鬼东西呢。阿伊莎没有和他告别,那会儿她在给那几头没毛的鹿仔加厚棉衣。天气太冷了,树林冻得嘎巴嘎巴地响,树上挂满了银色的雾凇。这么冷的天气,格拉懒得钻出被子,他的头发乱得像乌鸦窝。 “格拉,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起床,你想睡一个寒假吗?”阿伊莎在帐篷外喊他。 “我本来要呆在镇上的,是你们偏要我回来,到山上遭这份罪!额宁,我待会儿就下山去,我要和我的伙伴去镇上踢足球,看电影。” “你得帮我照看这个家啊,玛卡回来见你不在,又会生你的气。” “咱家的发电机坏了,我可过不惯没电灯的日子,我要去镇上修一修,玛卡回来你就和他这么说。我还要去看看欧洲人给咱们设计的房子,告诉他们网线布在哪里。” 格拉早有预谋,早饭还没来得及吃,一辆运材车就来接他了,帮他抬走了发电机。临走他趴着车窗和阿伊莎说:“我还需要一双球鞋,玛卡答应过我的。” “等他回来,卖了鹿茸就给你买。” 运材车司机就是那个嘲笑玛卡“毛都打不到”的小孙。“听说你们猎人都要失业啦?”他幸灾乐祸地。 “你们不也一样。”格拉冲他笑嘻嘻的。 “我们又不打猎……” “林子也快不让砍伐了,”格拉说,“有天不砍树了,你还运什么木材呀?” “千万别乱说,”小孙轰大油门爬坡,“臭小子,我可不想失业,我上有老下有小,都指着我运木材养活呢。” “早晚的事儿,”格拉说,“总不能让山岭也光了身子。” 格拉走后没几天,阿伊莎遇到了麻烦,没毛的鹿崽还是没耐过严寒,阿伊莎发现它们时,其中两只冻掉了耳朵,一只成了冰坨。阿伊莎拿来自己的围巾,给没了耳朵的驯鹿包裹在头上,冻僵那只,她拎着它的一根后腿拖到了林子里去,以防猎狗将它吃掉。就在这时,玛卡风尘仆仆地带着驯鹿回来了,他挎着猎枪披着一身霜雪,驯鹿背上和他的手里都空空如也,这足以说明一切。阿伊莎上下瞅瞅丈夫,禁不住掉下了两颗眼泪疙瘩。 “赖皮(鹿仔的绰号)死了,”阿伊莎抽泣着,“你把它弄到树上去,风葬了吧。” “又不是什么‘神鹿’,丢掉算了。” “不,那是我饲弄大的。” 树上的积雪不断落在玛卡的头顶和肩膀上,他努力拖拽着鹿仔爬到那棵水桶般粗的松树上,直到把它卡在树杈间,安置妥当。此时,红彤彤的夕阳正照着黑黝黝的森林,耀眼的光亮从树隙里散射出来,让阿伊莎有点睁不开眼睛。 “玛卡,我怎么看不清这林子了,好像一切都那么陌生……” “是你的眼睛花了,我看哪儿都好好的。” 冬昼短暂,夫妻俩回到住处时,太阳已沉没了。帐篷里昏昏暗暗的,唯有炉火将熄的光亮,阿伊莎往灶膛里添了几根木段。 “怎么没见格拉?” “他去镇上修发电机了,你没见帐篷里熄着灯吗?” “我看他就是不想在山上呆,他的心野了,不属于这片林子了。” “还是说说你自己吧,”阿伊莎说,“别告诉我你又白遛了几天狍子腿,什么也没找到。” “不,阿伊莎,我正想给你看这个。”玛卡拿过自己的猎枪,一边打开手电筒,在明亮的光柱下仔细摸索着枪管,终于,他用手指小心地夹了一根比松针还细弱的东西,举到阿伊莎的眼前,“瞅瞅,这是什么?” “一根毛?”阿伊莎回答。 “嗯对,就是一根毛,一根野鹿的毛!”玛卡郑重其事地说。 “啧啧!”阿伊莎翻着白眼,不屑地转过头去,“你真的疯啦,一根毛,啧啧啧,还不知道是哪儿来的毛呢!” “它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我裤裆里的,你听我说,阿伊莎,我先在一片灌木丛里发现了一坨鹿粪,我当时还捏了一小块,放在嘴里尝了尝呢,那可是一坨新鲜的野鹿粪,它还没有冻僵,里边还有三叶草的味道呢。我后来四处找了好半天,直到钻进一片桦树林,在一棵树的树干上我看到了这撮兽毛,没错,这是一头野鹿的毛,是它在树干上蹭痒痒时留下的。阿伊莎,别的不信,你要相信我这双‘老猎’的眼睛,当时我就用枪管挑了几根……” “所以,你只带回了几根毛?” “是我的干粮不够了,要不我一定会觅到它的……” “你认准那是你要找的野鹿吗?” “这个我可不确定,可有什么关系呢,要是一头别的什么鹿那不是更好,我们冬天就有鹿肉吃了。”玛卡把鹿毛收好,放进他的皮口袋里,仿佛那是一根金丝。“阿伊莎,你今晚多给我准备些列巴和奶坨子,豆油和圆白菜,还有洋葱,我明早还要去追撵那头野鹿,不能再延迟了,我答应过乡长要尽早交枪的。另外,等格拉回来,你转告给我儿,和他说,林子里不是毛都没有啦。” 玛卡这次出行带上了猎狗西尕,这是一只老掉牙齿的四眼狗,它已经追不上任何猎物了,只能给主人做伴。玛卡满载着行装,仿佛去西天取经似的。当他牵着几头驯鹿迎着冬日的阳光鹿铃叮当地走去时,不知怎的,阿伊莎竟无缘由地伤感起来。 “玛卡!”她在后面喊了一句。 男人回过头来,“怎么啦,阿伊莎?”他的狍皮帽子四圈因哈气结满了白霜。 “没什么,我想让你早点回来……” “放心吧,阿伊莎,我不会住到山里不回来的。” “要是真的找到了那头野鹿,你把它赶走就是,别再伤害它了。” “别婆婆妈妈的了,我知道自己怎么做……” 原始林区已是白茫茫一片,没被雪完全遮蔽的森林密密匝匝,勾勒着山峦的轮廓,一条冰冻的河床泛着铁皮似的清冷的白光,蜿蜒在莽莽苍苍的山岭间,沿着这条河道,杂沓着一行猎人和几只驯鹿、猎犬的足迹。玛卡寻着上次做的标记重新找到那坨鹿粪,和林中那撮鹿毛,猎狗西尕的鼻子还没老掉,还能嗅出猎物的气味,它用低呜的犬吠告诉主人,此地确曾有个大家伙出没,这验证了玛卡之前的判断没有错。他绊了驯鹿,带着西尕继续前行。老猎犬虽然走路有点迟缓,但一股神秘的气息正刺激着它的天性,让它昏花的老眼又放出光亮。 兜兜转转不知爬了几道山岭,在一片落叶松和白桦的混交林里,终于,玛卡听到了那个久违的他想要的声音,没错,那是一头野公鹿的叫声,遥远地从山那边传来,却像一束微妙的光,穿透着重重森林,“呦——”“呦——”那一声声鹿叫,真让人心颤…… 那一刻,玛卡的呼吸也不均匀了。按道理,作为一个狩猎大半辈子的“莫日根”,他什么样的猎物和场面都该见识过,可这次不一样,原因他也说不清,总之心里很不平静,以至于再走路时两腿都有点打抖……在一片冷雾沉沉的林间空地,逆风匍匐的玛卡将看到那头野公鹿——它个头高大,身子是灰褐色的,七个岔的犄角像大树的枝干一样高高地举向天空。玛卡安抚下西尕,猎人的本能让他迅速抓起猎枪,借着灌木丛的遮掩,他不断地接近野鹿,找到最佳射击的角度。在给准星里瞄准之前,他甚至忘记了自己为啥来追踪这头野鹿,更没想它从哪里来的,只带着一个猎人寻见猎物的极度兴奋,可是,等他在瞄准镜里看清野鹿的那一瞬,他执着的意念忽然被撩拨了一下,就像一块火炭被劲风猛地吹醒——这头雄鹿他认得!它脖子上那条白色的颈毛太特别了,就像一团雪落在上面不曾融化,那是别的野鹿所没有的,因而显得那么扎眼,任谁见过一次就不会忘记;再看它的左耳,玛卡的头皮酥麻起来,是的,当年那只阔叶般的鹿朵曾被他的猎枪打穿了一个洞,而今那耳缺还赫然在目……“噢——”玛卡惊叫了一声,那是被什么东西重击之下不由自主的哀叫,为此,他闭目喘息了好一阵儿,再睁眼去望那头雄鹿时,只见它已警觉地窜入林中,右侧臀部有一处黑洞洞的枪伤,玛卡知道,那也是他口径猎枪的“杰作”…… 这是丛林里的一头鹿王,很多年前——玛卡的头发还像狗尿苔一样乌黑时遇到的它……玛卡不能再往下想了,他精神恍惚地往嘴里塞着口烟,是的,那头雄壮的鹿王撞到他枪口上了,这是它的命数,要知道玛卡的枪法,还没有什么猎物能逃过他的枪口。那次同样,玛卡追踪这头鹿王足有三天之久,在它身上种下了三颗枪子,最后不出意外地征服了它,把它猎杀在一片河滩上。年轻气盛的玛卡用猎刀剥了它的皮,摘了鹿腰子充了饥……做这些的时候,玛卡其实也曾感到野鹿没有死透,它鼓冒冒的眼珠还翻来翻去,嘴里吐着沉闷的口气,发出“吭哧”“吭哧”的呻吟……直到剥掉了鹿皮,它的后腿仍在抽搐,偶尔用尽全力蹬踹一下;特别是摘取鹿腰子时,腔子里的血还滚热烫手呢,等他把那颗拳头大的东西拽出来,它还在勃勃跳动……可那会儿的玛卡什么都不怕,不消喝一碗奶茶的工夫,他就把它肢解了,大卸八块。当他用几头驯鹿驮着战利品回来,整个乌力楞都轰动了,野公鹿的肉像石头一样结实,颇费了一番族人的牙齿呢。那时儿子格拉还没出生,没见过当时的场面,否则他就晓得做一个猎人的荣耀和骄傲了…… 玛卡抖着手重新摸起枪,决定跟上这头雄鹿,他要弄个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头野鹿死而复生?那它究竟想干什么?猎狗西尕指引着玛卡钻过一片又一片林子,前面是一座帽子状的山峰。就在山脚下的松树和桦树混交林里,西尕突然停住脚步,立起两耳,发出窥见猎物的警示——不紧不慢的,那头野鹿在不远处的一排松树后闪现出身形,仿佛它一直在等待着玛卡,此时便静静地毫无畏惧地观望着眼前的猎人。一时间,野鹿和玛卡就这样暴露在彼此的目光下。玛卡端着枪,此时已不知所措,没有哪个猎人会这么近距离地直面猎物,而且那个猎物正咄咄逼视着自己。玛卡心虚着,鼻尖上满是汗水,西尕吠叫起来,摇摇晃晃地,就要扑咬上去,被玛卡喝住。这头鹿看上去那么雄奇,犄角能把天托起来似的,多么漂亮又高贵的野物,却被他猎获了,残忍地杀死了……它在仇恨他,它要以牙还牙!可是,它那对珍珠似的眸子里为什么没有寒光,没有凶恶的怨恨,反而充满了一种宽容的温和,平静得像潭深水,这使玛卡感到了奇怪,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莫名地羞愧起来,他低垂下眼睛,赤红了脸面,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可过了一会儿,他又想起了什么,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接连后退了几步…… ……玛卡举起了猎枪,对准野公鹿,他的手臂像乱颤的树枝,一边恶狠狠地吼道:“别装相了,野鹿!我看到了你心里藏的刀子……” “我没有什么刀子,玛卡,”野公鹿瓮声瓮气地,“那个东西,只有你们猎人才有。” “你会说话?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的亲人,玛卡,”野公鹿慢悠悠地说,“很久以前,你们族人和我们野鹿、熊、狍子都是近亲,我们都在一座小山里嚼食山果、苔藓、青草和树叶,相处得就像一家人。后来,在太阳升起的那边,来了一个老太婆,她浑身金光,长着巨大的乳房,人间的幼儿都归她哺乳,她就是你们的创世萨满。对,就是她,把山岭拓展开,弄成现在这样,然后把人和我们也区分开了。可那个萨满并没有让她的后人杀戮我们,后来,是你们把什么都忘记了,把我们这些亲人都当成了猎物……” “别废话了,野鹿,我们是猎人,两只手生来就是为拿猎刀和猎枪的,就要吃你们的肉,这没什么过错!”玛卡咬牙切齿地说,“现在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是活的还是死的?我多年前杀死过一头和你一模一样的野鹿,你是它的魂灵吗?” “是的,玛卡,你没看错。”此时,天近黄昏,高大的野鹿背光而立,剪影像一座雕像。 “所以,你报复我!” “不,是‘白那恰神’(山神)在惩罚你们,不是我,我只是一头被你们生剥了皮的鹿,尸骨无存……” “既然这样,我就再剥一次你的皮,让你连魂灵都不复存在……”玛卡的眼睛闪着血红的光,那光只有狼眸才有,就在那一瞬间,他扣动了扳机——“咣——”那枪响太震耳了,整个林子都被震荡开来…… “咣——”“咣——” 格拉就是被这三声枪响惊醒的,他惊愕地抬起头,眼前电脑的屏幕仍频闪着,电子游戏还在连珠炮般地继续。刚刚他梦到了玛卡,阿爸正在山林里与一头野公鹿对峙,并且对着那鹿开了枪。“啐!”他往地上唾了一口,梦到枪声可不是什么好事儿,怕是自己玩“森林猎人”的游戏过了火,一天一夜没睡觉,打个盹儿的工夫,梦见的都是玛卡在狩猎。格拉提着可乐瓶走出游戏厅时,司机小孙正巧来找他。 “你小子不好好踢球,跑到这里来了。”小孙叼着烟卷。 “我这是踢球累了,休息休息,”格拉的头发刚刚理过,染成了桦叶黄,他仰脖灌了一口可乐,“发电机帮我修好没有?” “修好了,我帮你拉回去?” “你把我也拉回去吧,我有好多天没回山上了,‘老猎’没准唠叨我呢,我刚才梦见他啦。” “我的小祖先神,你怎么才回来?你快把我急疯啦!”阿伊莎轰开几只抢盐吃的驯鹿,一边和跨下车的格拉说,“我就等你回来,一起去林子里找玛卡呢。” “他走了多久了?” “和你前后脚走的,按理说早该回来了,他钻林子从来没走过这么长时间。乡长都来找过他两次了……” “他没准找到那头野鹿了,正走在路上驮它的肉回来呢。” “‘白那恰’神保佑!可我等不了了,格拉,明早咱们就去找他吧,他带的列巴和菜早该吃光了。” “可我们去哪儿找他呢?山岭这么大。” “他和我说过他要去哪里,我认得他留在树上的记号……” 阿伊莎和格拉是举家迁徙的,拆卸了帐篷、吊锅,把所有家当都放在驯鹿背上,每人各骑一头驯鹿,其余的驯鹿拴成一长串。他们出发了,吱吱呀呀地趟着没膝深的积雪。 “阿伊莎,我梦到的那头野鹿会说话,它说,过去咱们和它们,还有熊、狍子什么的都是一家人。” “也许是呢,到现在,我们还管公熊、母熊叫额替坎、额沃(爷爷、奶奶),不是一家人,怎么会叫这个称呼呢?”阿伊莎用木棍驱赶着走得慢的驯鹿。 “可是梦里的玛卡还是朝那头野鹿开了枪。” “他疯了,但愿这一切不是真的……” 第三天中午,迁徙的一家来到了贝尔茨河下游,并且找到了玛卡在丛林中用猎刀留下的“树标”,他们就在这里扎下营来。接下来的那些天,母子俩每日码着“树标”四处寻找,扯着脖子呼唤玛卡。一周后,就在俩人快喊破喉咙时,他们来到了一座帽子状的山峰前,脚步踏进了那片松树和桦树的混交林,树隙透下来的阳光掩映着树木的暗影,使林间雪地看起来斑斑驳驳的。再往纵深处,格拉的眼睛就被一个物件吸引了,那是一杆歪斜着的、被雪掩埋半截的猎枪,它的旁边有一处隆起的雪包。格拉拽出枪来,认出那枪的枪号是玛卡的猎枪。阿伊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跪下身来,迅疾地扒开那个诺大的雪包,随即,里边露出一具赤身裸体的东西,像似一头被剥了皮的野鹿,等阿伊莎拂去那物头上的积雪,不禁失声惊呼—— “玛卡!” …… “他身上没有伤,”格拉说。 “可怜的人……”阿伊莎啜泣着。 “他是光着身子死的,是谁扒光了他?是那头野鹿吗?” “不,格拉,在山上冻死的人,临死前都会感到燥热,自己会脱得光光的……” 重重叠叠的山岭已有了春天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着林木即将发芽的清香,似乎还夹杂着一股海风才有的腥味儿。寒假临结束,格拉又搭上了小孙的运材车,这次,拖车没有拉运木材,车厢里除了一袋子鹿茸,那是格拉要拿到镇子上卖的。没有载重,运材车在弯弯绕绕的山路上哐哐当当地响。 “春天的味儿真好闻,我就爱闻这个味道。”格拉背着书包,怀里抱着玛卡的那杆猎枪,他要顺道到乡政府,把枪给老布送去。 “可惜我就要闻不到这个味儿了,”小孙说。 “怎么呢?” “都怪你臭小子的乌鸦嘴,”小孙瞥了瞥外面的山峦,“林子要禁伐了,山岭上的树一棵也不让砍了。” “咴,我就说嘛,早晚的事儿,山岭总不能光了身子……”格拉沉默了一会儿,“听说了吗?纽拉萨满死了。” “当然,听说是刮大风那几天死的,那几天风刮得可真大,快把林子掀翻了,我躲到小工队的地窨子里避风,就听说她死了。这个老太婆一直没找到萨满传承人,走时也不安心。” “嗯嗯,这大风就是她刮起来的……” “天!她要干啥?” “她临死前在翻找自己的萨满服呢,就用风掀翻了林子里的一切……” “她最后找到没有?” “在牛耳河的一个储木场,大风把山那么高的原木垛搬掉了,在它的底下冒出一个装像章的快烂掉的木盒,纽拉的大女儿认出来,这就是母亲过去装萨满服的箱子,可是那上面的锁头是打开的,里边什么都没有……” “那是怎么回事?” “族人说,是纽拉萨满的魂魄把它穿走了……” 根河镇的街头可比林子里热闹多了。格拉卖掉了鹿茸,便一头钻进了体育用品店,他要买一双球鞋,这是阿爸生前答应他的。格拉在一排塑料钉鞋的货架前停下来,选了一双尺码合适的坐下试穿。这时,他注意到了鞋子的标志,那是一头鹿的剪影,长着七岔犄角,情景像极了梦中玛卡与之对视的那头,对,就是它在黄昏中背光那一刻的剪影,一点没错,格拉的心微微惊着。标志下有一行字母——wild deer,格拉读出了这个英文单词,为了确定无误,格拉问店老板: “这鞋子的品牌是……” “野鹿。”店老板回答。 “哦,野鹿……”格拉恍然地望向窗外,时当傍晚,楼群林立的小镇街灯初上,车水马龙,人流熙攘…… 海勒根那,蒙古族,70后作家。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到哪儿去,黑马》《父亲鱼游而去》《骑马周游世界》《请喝一碗哈图布其的酒》《巴桑的大海》《白色罕达犴》、诗集《一只羊》等;多篇小说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思南文学选刊》等选刊选载,入选多种年度选本。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百花文学奖中篇小说奖、诗探索·中国红高粱诗歌奖;内蒙古文学创作“索龙嘎”奖、内蒙古文学敖德斯尔奖、民族文学奖、草原文学奖等;荣登2020、2022、2023年度中国小说学会短篇小说排行榜。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文、西班牙文、斯拉夫蒙古文及各种少数民族文字。现居呼伦贝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