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男孩的那只羊跑了。 那是一只非常漂亮的绵羊,又肥又大。平日里它就像一朵白云,静静地站在自家的院子里。有时,也会到院子外面来,缓慢地移来移去。村里人都认识它。谁都知道,它是男孩的心肝宝贝,爱得不行。这只羊是男孩看着长大的,也可以说是它伴着男孩长大。 男孩两岁多的时候,妈妈跑了,爷爷就从集市上买来了这只羊。妈妈跑了,就像她当时跑来一样。她是男孩的父亲在城里打工时认识的,在村里生活了两年多,看上去是个挺勤快的人。她热情,活泼,能说会道,做家务也是一把好手。谁都夸她。但她一直不满意在家里过活,就像村里别的妇女一样。她迫不及待地断了奶,在村里差不多又生活了一年多,趁男人在外打工时跑了。人们都觉得她有些心狠,但也还是理解的。大家都以为她会去找自己的男人,却没想到男孩的父亲一点也不知情。她一去就再没回来,男人一直寻找她,却没个可靠的线索。 那只羊刚买来时小小的,瘦瘦的,刚刚断奶。全身的毛色白中泛黄,唯独额头上有一块黑斑。爷爷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买来的,为的是与众不同,新奇。 “看,它和别的小羊不一样。”爷爷对男孩说,“它有三只眼睛。” 爷爷觉得男孩有了这只羊,就不孤单了。 小羊成了男孩的玩伴。 男孩小时候会薅羊毛,用力拉扯它的尾巴。小羊小,发出一阵阵“咩咩”的叫声。但小羊不反抗,接受他的拉扯和击打。男孩再大一点的时候,就不再虐它了。他喜欢它。他还给它取了一个可爱的名字:面包。他觉得它长得挺暄腾的,像面包一样软和蓬松。大多数时候面包很安静,甚至很少“咩咩”地叫唤。它叫时,他也学着它叫。声音一高一低,一真一假,一唱一和。此起彼伏,很是和谐。也就是两三年时间,小羊长成了大羊,一只非常漂亮的大羊。额头上的那块黑斑不仅没有褪去,反而越发明显了。全身的毛发厚实、雪白。 他每天和它一起玩,看着它吃草,一起长大。他喜欢它,和它说话,虽然它并不能回答他。他和它说话更像是一种自问自答。男孩感觉它能听懂他的话,让它出去吃草或是跟他回家,它总是很配合。它也只肯和他亲昵,任他骑在身上,拍打它。它没有圈棚,白天和他在一起,在场院里,或是在后面小山坡的草地上玩。晚上就睡在灶房边的棚子里,爷爷给它铺了一个柔软的草窝,但它却并不愿意睡在里面。它喜欢挨在一小堆柴火旁,四条腿蜷在身下,很乖。爷爷每天打扫,因此灶房里几乎没有它的膻骚气味。它一直都很干净,看上去就是一只生活得很体面的羊。爷爷告诉男孩,需要为它剪毛了。它长大了,成年了,每年要为它剪一次。 但面包却明显不愿意被剪毛,每次剪毛时,它都会挣扎,嘴里“咩咩”地叫唤着。爷爷不在乎它的感受,从容地把它从棚里拖到场院的空地上。面包努力地抵抗着,四蹄蹬地,使劲地向后退着,不肯前进。可是,它终究是抵抗不过爷爷的,四蹄在泥地上划出很深的印痕。爷爷就干脆抬腿跨到它背上,用双腿夹住它,让它不能动弹,然后使劲把它的脑袋扳向一边。它的身体一下就失去了平衡,在抗拒中倒向一边,无奈地被爷爷摆布。 爷爷用一把磨得锋利的镰刀在它的后胯上切开一个小口子,里面立即绽出棉花一样雪白的短毛。从那里开始,爷爷逐步地扩大他的修剪范围,非常小心,一点点地向前剪着。一不小心就会伤到它的肚皮。男孩静静地看着爷爷手上的活,面包也变得安静起来,只是偶尔剪到腿拐时才会挣扎一下。男孩知道它是不肯屈服的。整个剪毛过程费时费力。最后,整块的羊毛被剥了下来,看起来非常完整。 面包一下变得瘦小了,裸露出粉红的皮肤色。爷爷非常疲惫地放开它,回到屋里去喝水,然后静静地点上一支烟,吞云吐雾。面包双腿也麻木了,试着站起来,却打着趔趄,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每次被剪毛之后的面包都显得特别瘦弱。男孩知道它不喜欢剪毛。他想,等自己长大了,一定不再让它剪毛,就算他将来上学,也要带着它一起。他要让它和他的同学们一起玩耍。 “好,到时你就带上它一起上学。”爷爷说。 2 村里那些外出打工的人,往年总是要到年根才会回来。 一来是工地上的活没干完,老板不会提早放假,二来也是他们自己想多挣钱。但那年冬天,男孩的父亲早早就回来了。家里的屋子老旧了,他要重新翻盖。村里人以为他不再出去了,他却说来年春天还会走。即使出去不再打工,他也要出去寻找自己的女人。这是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责任,更是为了将来对孩子有一个交代。 翻盖老屋是个大工程。除了打实地基,整个墙体也都要推倒重砌。他要砌成一幢大房子。这两三年他大约是积攒了一些钱。人们看到他仿佛变了一个人,脱胎换骨了。他变得狠了。那股狠劲,没有表现在脸上,而是表现在他的心里。人们看不到他的心,但能看到他做事的利落、有力。没有一个动作是多余的,没有一个动作是绵软的。他默默地独自干活,没有一点动静。但那无声的声音,却像万吨铁锤砸下来一样,在村里人的心里回响。 看得出来,女人跑了,并没有把这个男人击垮。他也不喜欢和别人讨论他一直没放弃寻找女人的事。他甚至都不愿意和他父亲说。他用翻新房子来证明他对生活还是有期待的。他仿佛是故意做给全村人看的,所有的活就靠他一个人完成,没日没夜的。为了省钱,他没有请小工,最多只是爷爷帮一把。没人相信他能顺利翻盖好,因为这不仅需要力气,更需要技术。村里人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他们觉得他的脑子有点问题,大概是因为老婆逃走造成的。老婆跑了,本来就已经够倒霉的了,他现在还要制造第二个笑话。 如果说,他的行为让人惊奇,不久就出现了另一件更让人惊奇的事:水仙居然也在年前回来了。 水仙曾经是这个村里最漂亮的姑娘,也是村里最早出去打工的人。她最开始在工厂里工作,后来当过商场里的销售员,做过售楼小姐,卖过保险。那些工作显然都比在工厂里轻松,也更体面。她的见识也与别人明显不同。大家相信她一定会有更好的生活,她也希望能在城里一直干下去,嫁人,有一个好归宿。 事情真的就像人们预想的那样,水仙后来谈了一个很好的对象,年轻而富有,是个什么公司的经理。有一年春天,他开着一辆黑色的小车送水仙回来,在村里引起不小的轰动。那个男人又高又瘦,烫了一头的卷发。脖子里挂着一根明晃晃的金链子,身穿银灰色夹克,黑色牛仔裤,脚上蹬一双名牌运动鞋。据说他们已经恋爱了好长一段时间,看那样子他们不久就会结婚。大家都为他们感到高兴,这是村里的喜事。他们愿意看到村里出去的姑娘都能像水仙一样,有个美满的归宿。然而,自那次以后就再没见到过那个年轻的老板。 之后几年,水仙依然在外面打工。应该也是谈过男友的,但却没有任何结果。而且渐渐地有人传说,她在城里做的其实也并不是什么体面工作,甚至是不太名誉的。有人说她是在歌厅里当服务员,也有说她在洗浴中心干过。不管是歌厅,还是洗浴中心,那里面都有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就算她没有做过那些事,眼里看到的,耳朵里听到的,也不会少。还有人说她结过婚,但很快就离婚了。虽然她还是那样漂亮,而且非常时髦,但也明显有了一些沧桑感。还有人说,她有过一次自杀的经历,不知道是服了安眠药,还是割了腕,所幸的是在医院里被人抢救了过来。没人知道事情的真假,对她的风言风语,不曾断过。 水仙没有过上人们曾经以为的富裕生活,回来了。村子还是原来的村子,有老人死去,有婴儿出生。有人出去打工,有人从外面回来。鸡飞狗跳,家长里短。可明显村里缺了一种东西:生气。生气,是一个村庄的灵魂。她突然回到村里,让人多少有些意外,因为她已经有两三年没回来了。她回来了,仿佛村子的灵魂又活过来了。男孩并不认识她,因为她出去打工时他还没降生到这个世界。 水仙家和男孩家是紧挨着的邻居。 “你叫什么名字呀?”她看到他时,笑嘻嘻地问。 男孩不说话,看她时有些怯怯的。他心里有一颗种子开始发芽,正努力从土里钻出来。 “回来后不出去了?”男孩的父亲问她。 “不出去了。”她说。 “回来好,回来好好陪父母。”他说。 事实上,水仙的父母那时并不在家。他们在县城里帮做水产生意的二儿子带孩子。水仙回来时是先到县城,见过了父母。她回来,父母也是高兴的。他们不希望她一直在外面漂着。 水仙看着男孩的父亲翻盖房子,她也有点无法相信他能独自完成。然而,眼看着他让屋子的墙体笔直地向上生长,她又不得不信。男孩的父亲盖房子,她会时不时地过来看进度,有时还会热心地提些建议。有两次她还帮他去镇上买了钉子和油漆什么的,省了一些钱。她是美女,店老板都愿意给她更多的折扣。最终,房子越来越有模样,直到焕然一新,非常堂皇。他不仅安装上了铝合金门窗,屋里还铺上了锃亮光滑的地砖。最让人们惊讶的是他还装修出了一间浴室,安了一台坐便器。 男孩看得出来,父亲很喜欢女邻居水仙。当新房装修停当,他第一个就请她来欣赏。她的眼里有亮光,夸赞男孩的父亲装修得好。——勤俭,手巧。她说的话就像蜂蜜一样流进男孩父亲的心里。男孩看到父亲的嘴角总是挂着笑,他对她说,男人就应该表现得积极,再辛苦也是应该的。 村里突然就传开了一种流言,说男孩的父亲对水仙有意思。这是很合理的,一个没了老婆,一个还单身。两家挨得近。两家合成一家,是很合适的。虽说这样多少有点委屈水仙,然而她这样的大龄姑娘再怎么漂亮,价格也是大不如从前的。 那年冬天似乎特别长,大雪下了一场又一场。男孩的父亲好几次要带男孩去镇上玩,洗澡、看电影,可是男孩不愿意。因为翻盖了新房子,农具棚没了。往年冬天,面包是住在农具棚里的。爷爷会在棚里生火,男孩在火堆里烤玉米粒或是土豆吃。面包就睡在火堆的边上,很舒服,眼睛眯得很细。尤其是大雪天,它哪也不能去,就窝在棚里,静静地反刍。男孩有时骑在它的身上,它也不动弹。它要在农具棚里过一整个冬天,秋天时剪掉的羊毛才长起来,还不够厚实。而现在它只能睡在灶屋里。崭新的灶屋,面包有些不习惯,即使男孩为它铺了许多的稻草。 “这样还行,”爷爷说,“保暖。到明年春天又可以剪一茬了。” “它不喜欢剪毛。”男孩说。 “卖毛换钱。”爷爷说。 男孩不再吭声。年前的那段日子里,村里村外总有人打听面包的价格,想买走来年配种或是杀了吃肉。也有人说是为了养着剪毛。爷爷的表情有点犹豫,好像动心了。男孩的父亲知道男孩的心思,果断地拒绝了。 房子盖好了,年也过完了,那些日子里爷爷和男孩的父亲说了许多事,说到田里的庄稼,说到开春后的打算,也说到未来的日子。他们说些村里的事,也说村外的一些事。还说到了男孩失踪多年的妈妈。派出所已经把她的户口注销了。男孩的父亲说开春后他还会出去,挣钱。现在的房子是翻新好了,可是手里的钱也全花光了,还向邻居水仙借了一点债。后面的日子还得过,他就得继续外出打工。 “没事,你放心,反正家里有我呢。”爷爷说。 村里的雪都化了,村外田野里远远近近的褐色开始变浅了,阳光也多了一分明亮的妩媚。打工的人开始陆续往外走了,村里又变得冷清了。男孩的父亲早就计划走了,却一直在盘桓。他经常站在院子里看着村口的动静,碰巧看到水仙从屋里出来,手上的烟头就会哆嗦一下。 “要走了么?”水仙问。 “唔……得走了……还是看一看……” “你这次去哪呢?有什么能发财的事么?”她突然笑起来,脸上的笑容像桃花一样绽放开来,“有发财的事带上我。” “好,等我下次回来。”他说。 “那我等你。”她笑着说。 “好。” 3 没人知道那只羊丢失的准确时间。 男孩说,那天上午他还和面包在一起玩的,中午他跟着爷爷到村后的地里浇水,回来后就不见了面包。爷爷四下里寻找,也不见它的身影。水仙也很惊讶,她说她下午仿佛是看到过面包的,它走出了院子,还在她家院子门口停留了一会儿,“咩咩”地叫了几声。她当时没多想,要是出去看一下,也许面包就不会丢了。 爷爷村里村外地找遍了,全然不见它的踪影。它能走到哪里去呢?平时它是不乱走的,最多就是走到村口的那条小路上。它是不会走远的。村里人也都知道它是男孩的羊,谁也不会牵走它。村里这些年一直很太平,连一根针都没丢过。那么它会不会掉进河里淹死,或者跌到沟里摔死?村里村外的沟沟坎坎,爷爷也都寻过了,没有。水仙帮着找,村里的其他人也帮着找。一直找到天都黑透了,星星都出来了,也没有见到面包的踪影。 男孩很伤心,怪爷爷没把灶屋的门关好。 爷爷安慰男孩说,他会再买一只回来,男孩却不愿意。那是另一只羊。而且,再买一只回来还是会剪羊毛。他相信面包之所以会逃跑,就是它不喜欢被剪毛。每次剪毛,它都会“咩咩”地叫,叫得很惨。 男孩相信他的面包一定还在村外的某个地方,某块庄稼地里、树林里、河沟里……或者是废弃的粮仓里、牛棚里。它可是自由了,能尽情地撒欢。蓝天白云,它可以在田野里四处闲逛,吃草,喝水。静静地跪在某个土坡上晒太阳,不被人打扰。晚上,它会找到一个避风的地方安静地睡觉。 让男孩心里失落的是,爷爷在多日寻找不见之后就放弃了。 “被人偷走了,”爷爷说,“一定是让人偷走了。” 男孩却坚持认为它就是逃跑了。它会逃得很远。如果它逃得不太远,那么它就还是活着的。它和狗不一样,狗认识回家的路。而它之所以会逃,是因为它不喜欢被剪毛。对这一点,男孩的心里很笃定。 他懂它。 爷爷去了村里,把丢羊的事告诉了村主任。 村主任老肖也不相信羊会自己走丢,八成是被人偷了。 “一定要把贼找出来。”老肖想,不能允许村里发生这种事。这么多年了,村里一直都是太平的。现在出现了新情况,看来存在不稳定因素。他需要以此为突破点,找出可能潜藏的那个坏分子。村里不能成为整个社会治安的薄弱点,成为一个虚弱的村子。他是村里的主任,是村里的主心骨。 谁是可能的小偷呢,肖主任心里没谱。好端端的一只漂亮的大羊,要是掉河里淹死了,在雪地里冻死了,好歹见得着一张羊皮。要是被什么野物吃了,也会留下一副骨架。既然消失得这样干净,很可能是进了别人的肚子里。本村人偷盗的可能性是比较小的,因为杀羊羊会叫,吃肉膻味飘,掩盖不住的。常来村里转悠的,只有镇上的老杨。虽然老肖觉得他是最不应该怀疑老杨的,但凡事都有万一。老杨好拈花惹草,未必就不能做出偷鸡摸狗的事。这两件事的性质,是一样的。 自从水仙回到村里后,老杨三天两头地到村里来,约水仙到镇上去玩。水仙当初还在村里时,老杨就认识她。如今的老杨离婚有好几年了,他一直渴望再找一个女人,一个年轻女人。水仙的意外回村,让他心动不已。 他的心里装了一只小马达,天天在发动。 “走吧,喝酒去。”老杨骑着一辆老旧的摩托,鼻梁上架着墨镜,嘴里叼着烟。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来到水仙的家门口,伸头探脑的。 “不去,我不爱喝酒。” “走嘛,有好酒。都是几个要好的朋友,认识一下对你有好处。” “没兴趣!” 水仙不愿意搭理他,任他怎么死磨烂缠。村子里很静,天高云淡,风声都很轻。水仙其实不太喜欢这样的安静,她喜欢远方城市里的那种热闹。然而回来这么长时间她慢慢又有些适应了,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做姑娘时候的样子。她有些恍惚,知道自己已回不到以前的状态。她活在一个尴尬的时空里。她和外面的世界是隔离的,再次融入世界的途径是危险的。 水仙现在和外面的联系,更多来自男孩的父亲。 男孩的父亲想儿子了,就会给水仙打视频电话。男孩的爷爷不会用手机。水仙接了视频电话不免总会问问外面的事,也说说村里的事,然后才会喊男孩来。电话那头的人看到儿子很兴奋,眼里放着光。每次他都叮嘱男孩在家好好的,等他回来了就给他买玩具。 “我只要面包。”男孩说。 “它没有了,你怎么要呢?”男孩的父亲希望儿子能明白事理。 “姨答应帮我找。有人看见它了。”男孩转头向水仙求证。他相信她,胜过相信在远方打工的爸爸。 “对,姨帮你找。”她说。 事实上,男孩过去也问过她好几次,“什么时候去找面包?”水仙总是笑吟吟地看着他,“放心吧,我一直盯着这事呢。我托了好多人了,发动很多人一起找。” 男孩相信她,他亲耳听过水仙对来村里的老杨说,要是他闲得慌,应该去帮男孩找那只失踪了的羊。 “省得你闲得屁眼里向外爬蛆。”她说。 “找着了有什么好处?”老杨笑嘻嘻的。 “你要能找到,我请你喝酒。”水仙说。 “说话算数?” “说话算数!” “爽快人!这事包在我身上。” 老杨觉得这事真的不难。最简单的办法是再买一只羊。羊和羊能有多大的区别?只有大小的不同,它们又不会说话。他不相信男孩会有多较真。 “少吹。”水仙自然是不信的。 老杨之后好些天没见人影儿,他真的四下里打听了,问有谁发现过一只丢失的羊。他自然是一无所获。就算有谁发现了,也早逮着杀了,不会承认的。谁会是个傻子呢?只要不是偷来的,抢来的,而是捡来的,那吃了就不犯法。那么,他所能做的,就是再买一只羊来冒充了。当然,冒充的羊要得到水仙的认可。 天气慢慢热起来了,出现在田野里的牛羊多起来了。老杨牵来过几只羊,有大有小,水仙和男孩都说不是丢掉的那只。他就有些恼。什么样的羊不是羊?他送来的羊又不会开口说话,随便认下一只不是一件很合算的事?那个小男孩执拗不懂事倒也罢了,水仙心里还不明白? 她应该是能理解他的心思的,老杨想。她是一个聪明女人,过去又在城里生活了那么久,怎么这样不通透?也许正是因为她心里跟明镜似的,才不愿意上他的贼船。她当然知道他是做假的,但他做假做得越明显,她应该越能理解他的用心。她应该被他的行为所感动。 老杨送来好几次羊的事,很快就被四乡八村的人知道了,一时成为笑谈。镇上的人尤其觉得老杨这样的行为可笑,和他平时的吃相不太一致。乡下人做这种事还是简单粗暴的好,要么就是金钱诱惑。众人推测他应该是给过小恩小惠的,可是水仙不吃那一套。老杨这是相当于狗吃螃蟹,没法下嘴,急了。 “你这是干扰我办案啊。” 派出所的小邱警官对老杨说。 “我是学雷锋,做好事。”老杨说,“你们应该表扬我。” “我需要找一桶金粉,把你全身都涂了。”小邱笑着说,“你倒是会找漂亮借口。” 镇上的邮递员小徐告诉小邱,就在前几天,他在西村水库那边倒真的看到过一只羊。那只羊明显是落单的,孤零零的。看上去它脏极了,全身的毛很长,远远地看上去是一只大灰羊。明显是一只没人认养的羊,流浪羊。 小邱警官听了,有点不太相信。那个水库他去过,周边很空旷。 “说不定就是那只羊。”小徐对老杨说,“你去找找。” “鬼话!”老杨说。 老杨当然不相信那只羊会跑那么远,而且小徐看到的就一定是真实的?指不定是水库附近谁家的呢。小徐是在诓他,只为了出他的洋相。 “下次你再发现了,告诉我。我去捉。”他说。 “那可不一定……我又不用讨好谁。”小徐狡黠地笑着。 “龟孙!你要发现是真的,老子给你两百块。” 小徐笑了笑,“真的?那到时别赖账啊。” “老子是那样的人吗?”老杨说,“你小子可不兴说瞎话!” 就像平静的水面吹过了一阵风,之后就又无声无息了。同时,夏天却像一列巨大的火车“轰隆隆”地驶来了,它装来了满天满地的绿色,装来了热风,装来了暴雨,还装来了难以抵挡的酷热。那份酷热,是白花花的日光,让人晕眩的日光。日光让人无处躲藏,就算是到了夜晚,四下里都黑了,那份酷热却依然留存,回荡。 整个夏季,庄稼在疯狂地生长。白天,知了在树上叫得声嘶力竭。夜幕降临,潜伏在河沟里的青蛙没命似的聒噪,潮水一般。村里村外的人几乎都不怎么出来了,这时地里的活也少。 男孩和爷爷静静地在家里消暑。 爷爷总是光着黧黑的上身,脖子里搭着一条湿毛巾。他也总是有活要做的,却是悄悄地做。男孩要么看电视,要么就是到屋后的庄稼地或是路边的草丛里捉虫子玩。他们各做各的,很少说话。 “羊还没找到么?”村主任老肖一直在探听。 “没有。估计是谁牵走了。” “死了也该留点皮毛嘛。”老肖说。 “我已经和派出所说过了,让他们破案。”老肖说。 邱警官来过村里,也问过爷爷和男孩,却是一脸的茫然。 村里的确也是有传言的,有人说在村西的那片树林里看到过一只羊,挺像面包的,还有人说在南面的大河边,看到过一只羊。 “放心。他们不帮你找,姨帮你找。”水仙这样对男孩说。 男孩相信她。 4 一整个夏天过去了,水仙也没回村子。 村里人都知道,水仙去县城看望父母,是为了躲避老杨。谁都看得出来,水仙并不愿意和老杨有什么瓜葛。有一次男孩看到老杨又来水仙家,在门口情绪激动地说着什么。他听不明白,只听他说如果她不听他的话,他就要把他知道的一些事情说出去。老杨走了,男孩看到水仙的脸色发白,眼里汪着泪水。 “别对别人说。”她说。 “嗯。”男孩说。 水仙的堂嫂说,小姑子很可能不回来了,她要回到原来的城市去生活。这是必然的,村里人想。她这样的姑娘回到城里找一份新工作,或是嫁人,才是合情合理的。 她注定不属于这个小村子。 “我要是去城里,去找你爸爸好不好?”水仙曾经这样问过男孩。 “好。” 但男孩更希望她能帮他找到面包。她要是就这样离开,男孩的心里不高兴,他会想她。有一阵子,他常在梦里梦到她。 就在村里人觉得水仙真的不会再回来的时候,她却在一个下午突然回来了。她是搭了派出所小邱警官的摩托回来的,长发飘飘。她比原来胖了一些,也更白皙了。她头戴一顶金黄色的草帽,鼻梁上架着一副咖啡色的遮阳镜,一袭白色连衣裙。从村口下来时,她一路“咯咯”地笑着,声音清脆。 水仙在县城里陪伴父母的那些日子,老杨给她打过好几回电话,让她回来。老杨告诉她,他真的发现了那只羊,就在水库西边的那片树林里。 “你回来一趟,我真的带你去捉那只羊。”老杨说。 “好歹你最后信我一回,真的,不骗你。”老杨说。 “你说话要算数的,答应过的,”老杨说,“找到了,你要答应我的要求。” “你安逸些,不要整天胡思胡想。听你说的那些话,我都要哕的。” “你就不回来了?能找到羊也不回来了?” “不回。” “要去城里了?你找到羊了,再回城里去啊。”老杨说。 自然,水仙也想到了自己对男孩的承诺。她相信男孩现在一定已经完全接受面包找不回来的现实了。可就在那个中午,水仙在县城的服装集市上遇到了小邱警官,脑子一激灵,就决定跟着他回来了。她给侄子们买了好几件衣服,给男孩也买了一件蓝色的牛仔上衣。 那个晚上的月亮好大,好圆,把村子里照得像白天一样明亮。水仙被老杨接走了。老杨说他和变电所的小赵、邮递员小徐他们组织了一个抓羊小队。白天里抓不住它,但晚上一定能捉住。他们准备了超长的手电筒。老杨说,只要手电筒的光照射到羊的眼睛上,它就不会动了。 男孩那晚上是枕着那件牛仔上衣入睡的,睡得很香。他甚至忘了帮爷爷换药。爷爷干活摔伤了腿,每晚都要换一帖药。 村子里很静,偶尔一两声狗吠显得特别地响亮。爷爷一直没睡,他靠在床头抽着烟,注意听着隔壁的动静。一点声音也没有。很晚了,他有些隐隐地担心。一直到头遍鸡叫,爷爷才扔了最后一个烟蒂,躺下休息。 天亮了,太阳升起来,灿烂得很。 没人注意到水仙一夜没归。 “她帮我找到羊了吗?”男孩问。 “找不到的。” “可是她昨天晚上去找了呀。” 爷爷叹着气。 不可能找到的。爷爷相信水仙已经回城里去了。 第三天下午,村主任老肖匆匆地来了,身后跟着小邱警官。他们的脸色很难看:水仙出事了,在水库里淹死了。 男孩的小脸吓得刷白。 从来人断断续续的谈话里,男孩知道镇上的几个人先是拉着她在饭店里喝了酒,一直喝到很晚,才开着车去水库方向那边找羊。几个人打着巨亮的手电筒在月光地里,高一脚低一脚的。手电筒光像长剑一样,乱舞乱晃。他们在那片树林里找了一个多小时,也没发现面包的一点踪迹。最后,他们就各自散了。老杨和水仙是最后离开的,而老杨说他是在公路边和水仙分手的,并不知道她最后是怎么离开的。 水仙是这天中午才被人发现。 她漂在水面上,远远看去,就像是开在水里的一朵白色的花。 5 一晃三年过去了。 男孩已经是个小学生了,但他是令人担心的学生,因为他不说话。从来不说话。自从水仙出事后,他再没讲过一句话。爷爷怀疑他成了哑巴,把他带到了医院。医生检查了许久,也查不出病因。 男孩的父亲早就从城里回来了。水仙出事后他就回来了,再也不出去了。他放弃了对妻子的寻找。关于水仙的事,有许多说法,其中一种说法是老杨在别人散去后,约水仙到水库里游泳。水仙酒喝多了,兴奋,又有些迷糊,下水后就没再起来。还有一种更为隐秘的说法,说老杨认识她,是在城里的一个不名誉的场所。之后他一直胁迫水仙,水仙不愿意。而那个晚上,老杨终于恼羞成怒,把她推进了水库。这样的说法,老杨自然是不承认的。事实究竟如何,也许只有他心里最清楚。 至于那只失踪的羊,大家都认为寻找是一种无稽之谈。不可能再找到的。然而,之后却又有人在水库边上的树林里看到过一只大家伙,大如小牛,灰色,有着很长的毛发。它行动缓慢,显得很笨重。 爷爷老了,腿伤还没完全好,走路有点跛。男孩的父亲承担了家里的所有事务,水仙那边的房前屋后,他也忙着收拾,打扫院子,清除杂草。人虽然不在了,但却看不出是荒废的。 那个冬天的晚上,男孩放学回来,看到院子里围了很多人。村里的人几乎全挤到他们家的院子里了。他看到院子的中间站着一只怪物,又大又笨。全身脏极了,毛发很长,是灰黄色的。它看到男孩时,嘴里“咩咩”地叫着,向前挪动着,试图靠近他。 围观的人在热烈地议论,很兴奋。是的,它正是几年前丢失的那只羊。消失了那么久,居然真的就在水库边的那片树林里。 它和过去完全不一样了。 在外几年里,它获得了空前的自由,长得膘肥体壮。它的毛发长得那样密实,结成了一层厚厚的毛壳。这层毛壳,或许有一百来斤重。 不堪重负了。 它是派出所的邱副所长发现的,在那片树林的公路边上。他喊来所里的另外两个民警,决定抓捕它。他们很兴奋,寻找了那么长时间,终于它还是出现了。 他们很容易就抓住了它,因为它身上的毛长得太长,很厚,很重,行动缓慢。它几乎走不动路了。捉它时,它没进行任何反抗。几个人好不容易才把它抬上了小货车。 月亮升起来,半缺着。 院子里很冷清。 爷爷在院子里给面包剪毛。它很安静,一动不动。那层毛发太密,磨得锋利的镰刀都不管用了,剪得很费力。半个时辰,才剪了后臀一半的毛。 “太厚了,脏,都结成饼块了。”爷爷说。 “费这劲干吗?”男孩父亲的腔调里有一种明显的厌恶。 “总要剪掉的。”爷爷说。 “明天把它杀了。”父亲说。 男孩听见了,静静地看着羊。 爷爷叹了口气,停下了手里的活。 “杀了,给派出所的邱所长送过去半只。”父亲说,“他们可是不容易,辛苦,费心找了那么长时间。” 男孩看到面包静静地站立着,似乎还在等待把它的毛剪光。 “杀。”男孩听见自己心里这样说,声音很响。 月亮已经移到了院子上空的正当中了,他看到自己的影子,小小的,短短的,黑黑的,踩在脚下了…… 他想到了水仙姨,心里一酸,两行泪就流过了苍白瘦小的脸颊。 王大进,1965年生于苏北农村,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已出版长篇小说《阳光漫溢》《欲望之路》《这不是真的》《地狱天堂》《虹》《春暖花开》《眺望》《变奏》等十多部,另著有中短篇小说三百余万字。现供职于江苏省作家协会,从事专业文学创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