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晈晈兮既明。 ——屈原《九歌》之《东君》 一 小短腿蹲在张记车行的房顶上,与一个戴巴拿马草帽的男子,看着街道上的污水,有一搭无一搭说着闲话。过了一会儿,小短腿摆摆手要下来,抬头看见一只小船从劝业场方向缓慢划过来。小短腿一眼认出巡捕老胡。老胡站在船头,一动不动,挡住了在船尾划船的人。前几天小短腿跟齐师傅去巡捕房办理暂住证,就是老胡带他们去的。老胡身材粗胖,一脸络腮胡子,即使是在晚上,离几十步远也能一下子认出来。巴拿马草帽男子顺着小短腿的目光方向,看了一眼越来越近的小船,朝小短腿龇牙一笑,提前下了房顶,因为站起来,没有了草帽的遮挡,男人露出了两颊上好看的酒窝。 街道两旁的屋顶上,闲坐着几十个男女老少,看风景一样瞅着浸泡在污水中的街道。一股股的臭气漫溢在空气中。 小短腿看见老胡从平底小船下来,踩着街边上的麻包,麻利地走到没水的地方,顺势抬头望了一下楼顶。小短腿低下头,猫着腰,跑到房顶另一侧,顺着木梯子下来。 大水浸泡租界地一个月了,劝业场、西开教堂一带水深,张记车行、中国大戏院这一带因为临近海河,地势稍高,地上只有浅浅的一汪水。 小短腿远远地随在老胡身后。几个小孩子在街道上追逐打闹,一边跑一边跺脚,街道上空发出啪啪的清脆声响。老胡走到益友坊一带,突然站住了,朝里面瞅。小短腿左右看看,一路小碎步,贴着墙根,超过了老胡。 小短腿气喘吁吁地回到隆泰里裁缝铺,齐师傅正忙着,他告诉师傅衣服送到了。背有些驼的齐师傅点点头,头也不抬地忙乎手里的活儿。过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什么,问小短腿,这才几步路呀?小短腿赶紧告诉师傅,学生放假了,坐小船到处玩,小船少,好半天才等来。齐师傅“哦”了一声,接着做活儿。头顶上的白炽灯光,照在齐师傅没有头发的脑瓜顶上,闪着晃晃悠悠的亮。来铺子时间不长的小短腿,除了学手艺,铺子里杂活他也揽下来。眼里总是有活儿的小短腿,瞅见地上碎布屑,拿起扫帚轻扫,随后端起簸箕去了院里,又看见放垃圾的木箱子也满了,马上端起垃圾箱子奔向院外。 老胡正在巷子里溜达,目光扫过每个窗户。老胡负责隆泰里、益友坊一带治安,像条鲇鱼一样整日在街上游荡,这段日子去益友坊少,来隆泰里多。老胡看见出来倒脏土的小短腿,眼睛看着别处,说,小小短腿,走得倒挺快呀。小短腿接话也快,憋泡尿。小短腿说完,自己倒乐了。老胡没乐,转过脸,看着小短腿把脏土倒在街口铁桶里,仔细看小孩子高的薄皮铁桶,能够看清已经模糊的外国字母,好像是MOBIL字样。租界地识字人多,识外国字的人也不少。就说离孙记杂货铺不远的告示栏,除了张贴工部局的各项告示,每天还会贴上当日的报纸,有中文的,也有英文和法文的。识中国字的人,看见字都会顺口念出来;识外国字的人看了,不会念出来,矜持得很。 老胡穿着米色短袖短裤,黑色皮鞋;腰上别着半斤重、一尺半长的黑色警棍,挥舞起来的话,打在人的脑袋上,肯定发出一声闷响,随后就会血流满面。老胡很少掏警棍,也从来没打过人,挂在胯骨轴上,感觉特别碍事。 老胡继续转悠。小短腿也要转身回院,突然一声爆响,天上飞起来碎玻璃、断裂的窗户框子、茶杯茶碗,还有不知名的生活物品。怔在原地的小短腿,感觉脖子上热了一下,顺手一摸,满手黏糊糊的血。烧饼小脸惨白,双腿一软,坐在地上。慌张中,小短腿看见老胡贴在墙根下面吹起了哨子,脸憋得像个蒸熟的大猪头。周边也有警哨响起来,不是一只哨子吹,是好多只哨子交叉吹。也不知道从哪儿又传来小孩子哭声,还有女人扎心扎肺的尖叫声。 从地上爬起来的小短腿,看见两个头破血流的青年互相搀扶着,醉酒一样跌出二号院。两个青年在二号院租房子时间不长,很少出屋,说是利用暑假时间复习功课,有传说是要考美国的大学。小短腿跟他俩见过两次面,小短腿主动打招呼,两个青年只是朝他笑了笑,没说过话。 这时候,老胡和从其他街道赶过来的巡捕们,群狗抢食一般,把已经倒在地上的两个青年围在中间,紧接着七手八脚地抬起来,向不远处一辆黑色闷罐车跑过去。那是巡捕房专门运送囚犯的车辆。 两个青年脸上身上的鲜血,飞溅到巡捕们的米色制服上,也落在到处都是水洼的地面上,瞬间没有了原本的鲜艳颜色。 二 第二天早上,在报馆上班的老宋,提着黄色牛皮包,走到齐裁缝的铺子前,刚要进去,扭头看见巡捕老胡挨家敲门。老胡动作比较大,敲得暗红色的院门嗵嗵响。老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愣在原地,他用手整理了一下西装领带,把牛皮包从右手倒到左手上。 阳光照在水汪汪的街面上,空气中依旧荡着一股臭味,自从闹大水以来这股臭味就没消散过。隆泰里一带的住房都是两层小楼,巷子窄,并排过去两辆胶皮车,车夫必须缩紧肩膀,双臂也要收紧,否则就会碰到对方的胳膊。 手里把玩着象牙烟嘴的严永康,第一个被老胡敲出来。他斜睨着老胡,然后弯下腰,动作夸大地查看院门,旁边的人明白他的意思,责怪老胡敲门动静太大。随后被老胡“敲”出来的,是发生爆炸房屋的房东杨兰孙。杨兰孙细高挑,脖子长,穿着一身考究的浅色西装,神情镇定,昨天傍晚出租房的爆炸,好像与他没有任何关系,野鹤闲云一样神情轻松。脖子上挂着皮尺的齐裁缝,是最后一个被“敲”出来的,脖子上缠着白纱布的小短腿站在齐裁缝身后,不眨眼地看着师傅的后背。昨晚师傅亲自把他送到诊所,医生看了,没有大碍,脖子上划了好几个细碎的血口子。 齐裁缝用手指着隔壁二号院,问老胡,爆炸的事? 老胡板着脸,点点头。 齐裁缝来天津十多年了,平日说些短话,没人听出他是宁波人。他住在一号院,紧邻石教士路。裁缝铺的牌子没有挂在巷子里,挂在了临街的墙上,远远就能看见,那个角度是隆泰里最招眼的地方,齐裁缝不但手艺好,脑子也转得快。齐裁缝在楼下裁剪、做活,家眷住在二楼。新来的徒弟小短腿,晚上睡在一楼铺子里,捎带脚照看店铺,齐裁缝只给一份工钱。有街坊说齐裁缝能算计,齐裁缝从来不回应,像是没有听见。 昨天傍晚的爆炸,周边住户不少人受了伤,大都是被震碎的玻璃碴子划伤的。老胡也在现场,因为迅速贴住墙壁,所以安然无恙。爆炸时小短腿那个笨手笨脚的熊样子,老胡看了个满眼。这会儿看着小短腿脖子上渗出血迹的白纱布,嘴角抽起一丝安稳的笑纹,转过身子面对众人,摆着双手讲,现在马上到巡捕房接受调查。 齐裁缝师徒俩没言语。二号院房东杨兰孙不高兴了,让老胡解释,他们有这个义务吗? 你是房东,你不去,没有道理。老胡给杨兰孙解释,随后指着齐裁缝说,人家不是房东,不也去吗? 杨兰孙还没回话,一旁的严永康上前一步,抢过话头,瞪着老胡说,是呀,房东得去,我为啥要去?我又不是房东?我又不是裁缝? 严永康绰号“大背头”,头发乌黑锃亮,无论冬夏永远梳理得一丝不苟。街坊们没见他头发蓬乱过。 老胡告诉严永康,叫上他们这几户居民,因为他们住在二号院两边,必须配合巡捕房调查,不配合的话,后果有多严重,你们自己掂量。 有了热闹事喜欢往前凑合的严永康,嘴上一百个不愿去,身子已经做好马上走的姿态。 老胡转过身子,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老宋,问他一大早有何事?老宋说他去报馆上班,顺道找小短腿,说着从皮包里拿出一沓折叠整齐的废报纸,递给迎上前来的小短腿。小短腿满脸恭敬,一个劲儿道谢。齐裁缝主动告诉老胡,宋先生把废报纸给徒弟,让徒弟练习裁剪。裁缝铺子哪有那么多布匹糟蹋,拿报纸练习练习。小短腿抱着捆扎整齐的废报纸,满脸欢喜。 老宋说,谢啥?废旧利用。说完,向众人微笑,转身走了。老宋在《京津泰晤士报》广告部,天天跟广告客户打交道,说话做事总是彬彬有礼。老胡看了一眼老宋的背影,径直向前走去。严永康、齐裁缝师徒俩还有杨兰孙,慢吞吞地跟在老胡身后。 巡捕房倒是不远,在大法国路,过了巴黎路就到了,走路也就七八分钟。 三 在石教士路、狄总领事路和海大道交叉处,有一处“看三街”的杂货店。隆泰里住户从外面回来都会路过杂货店。过日子缺了油盐酱醋、针头线脑、扫帚簸箕还有水果蔬菜,到了杂货店都能解决。杂货店店主,姓孙,大家喊他孙老板。孙老板瘦高个儿,寸头,大手掌,大脚板,人特别和气:对大人怎么说话,也会猫下腰对小孩儿怎么说。杂货店门口,挂着一个微微晃动的小木板,刷着白漆,上面写着八个黑字,是和蔼温暖的隶书——“童叟无欺,和气生财”。 孙老板站在货摊前,看见“大背头”严永康迈着四方步,朝杂货店这边溜达过来。他用笑吟吟的目光迎着严永康,手也不闲着,举着大蒲扇,赶着蚊子苍蝇还有其他小虫子。 天气这么热,严永康照旧穿着板正的西装,里面是雪白的衬衫。踱到货摊前,孙老板笑着问他买什么?严永康要买几个大白梨,让孙老板给挑水灵点的,接着又主动告诉孙老板,被巡捕房抓走的两个学生凶多吉少,恐怕小命难保。 孙老板满脸心疼地问严永康,学生何罪之有?怎么小命就难保了呢? 这时又有几个买东西的街坊走过来,慢慢挑选着货摊上面的瓜果梨桃,可是每个人的耳朵犹如兔子耳朵一样竖立起来。隆泰里的街坊们嫌弃严永康,可又爱听他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尽管他每句话都有水分,有用的话没几句,人们还是爱听。动荡日子,人们坚信一个道理,脑袋放在家里,耳朵可要放到外面,不摸清街面上的行情,脑袋即使保存在家里,说不定哪天就得搬家。 严永康又要一包烟,抽出一根,插在象牙烟嘴里,点着了烟,神情兴奋地说,两个搞爆炸的学生住在马大夫医院。等治好病,法国人就会引渡给日本人。眼下除了大夫、护士,谁也不能靠前,爹妈也不能进病房。 孙老板把挑好的大白梨放在秤上,一边称重一边问,伤得重吗? 严永康撇一下嘴巴,说,住马大夫医院,你说呢? 孙老板称完大白梨,放在纸兜里,又问,咱这是法国人地盘,怎么能引渡给日本人? 严永康嗔怪孙老板糊涂,撇着嘴巴讲,两个学生可是危险分子!他俩躲在屋里试验炸药,不小心出了事。如今法租界、英租界都有日本人的眼线,日本人能把危险分子放走? 学生还会制炸药?孙老板把纸兜摆在严永康面前,直起身子又问,这里的事,日本人管不了呀? 制炸药没那么麻烦,过几天我就能得来消息。严永康哼了一声,接上孙老板后面话讲道,管不了?那是过去!现在出入租界,你不得让日本人搜身?日本人跟英国人、法国人早就谈好了。这就像两条裤腿,一条已经穿上了,就差一条裤腿了。 谈好了?孙老板问。 严永康看了看身边挑买水果、耳朵竖立的街坊们,话里有话地说,我说的话你们谁要是还想听就去找我。当然了,你们谁要是有线索也可以告诉我,我不是挣钱揣进自己兜里的人。日子都不好过,有钱大家一起挣。 孙老板的胖老婆领着胖儿子从屋里出来,看见严永康,问,那俩学生爹妈怎么没来呀? 孙老板扭头说,你搭什么腔呀?进屋! 严永康笑道,为啥不让嫂夫人说话,不说话,人会得病的。 孙老板瞪了胖老婆一眼。胖老婆领着五岁的胖儿子,又回屋里去了。一明两暗的三间屋子,看不清楚里面的摆设,但是里面能看清外面。 严永康眉飞色舞道,我为啥身体好?就是爱说话,说话能治病。说完,提着一兜大白梨,还是迈着四方步,走了。 自从严永康去巡捕房协助调查爆炸案,倒成了他炫耀的资本,逢人便说他有办法救出受伤的学生。街坊们都知道严永康的毛病,不管出了什么事,他都借机炫耀,多大的事到他手里都是芝麻小事。街坊们也都明白,真有事找到他,他就会想方设法敛财。钱没到手,这家伙绝不出手相助。 爆炸已经过去两天,人们还在议论这件事。也难怪人们议论,这段时间不仅法租界发生爆炸,英租界也有爆炸发生。被炸伤的学生都说是试验炸药出的事。还听说,学生们试验出来的炸药,炸死了好几个在日本机构谋职的中国人,有被炸死在家里的,有被炸死在汽车里的。至于炸药和炸死人,是不是都跟学生有关,众说纷纭,始终没有准确的消息。 隆泰里爆炸案发生后,巡捕房查户口次数明显增加。过去一个月核对一次户口,如今两三天就要查一次,问得特别细致。过去是老胡一个人查户口,现在变成了两个人,新来的那个人屁话不讲,只是跟在老胡的身后,用一双小眼睛仔细看着每个人。 四 刚吃过晚饭,天还亮着,严永康突然上门拜访杨兰孙。 隆泰里的住宅都是一个样子,院门口六级石头台阶,进到过道里面是暗红色的木地板;楼道房顶吊着带绿色铁皮罩子的白炽灯,平日里要是没太阳,白天过道里也得点灯;一楼左右两边是住房,正面是楼梯,楼梯下面是做饭的厨房,白天也得开灯;楼上也是两间住房,住房中间是一个小露台。隆泰里所有房型一样,区别在于有的是住着一户人家,有的是两户人家,还有的情况比较寒酸,楼上楼下住着四户人家。 杨兰孙有钱,楼上楼下只有他一家。除了自家房子,杨兰孙还出租房子,钱从哪儿来的街坊们不太清楚,据说他家祖上有钱,家里有老底子,如今靠着“吃瓦片”生活,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杨兰孙老婆是小脚,据说过门前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如今年老色衰,但威势还在,杨兰孙不敢造次。老婆很少出门,只要出门,胶皮车必停在门口。平常出来进去买东西的人是杨家女佣刘妈,一个来自武清的中年妇女,胯骨宽,看着浑身带劲儿。刘妈总是低头干活儿,冬天夏天衣袖都是挽到胳膊肘上面,出来进去跟街坊们一句话不讲。街坊们私下议论,这姓杨的给不了多少工钱呀,用人真是狠,往死里用刘妈。 杨兰孙家,敞着院门,没关。 严永康站在院门口,大声嚷嚷,杨先生,出来呀!随后,又抓住大门上的门环,咣咣敲。 男人夏季不能随便串门,即使大门敞着,多熟悉的关系也不能随便进,遇上女眷衣衫不整,那就找大麻烦了,以后不光是女人躲着你,就是男人也要远离你。爱说大话的严永康关键时候倒是懂得礼节,知道在哪进又在哪退。 衣帽整齐的杨兰孙走出来,看着严永康,不高兴道,你怎么又喊又砸的?这可是光绪爷盖的房子,禁不住你砸,也禁不住你喊。 严永康笑道,哪呀?这房子盖好那年已经民国三年了,你还惦记旧主呀,再说了,你也不像念叨旧主的人呀! 杨兰孙说,你才来几年?我住这多少年了,你有我清楚? 严永康松垮垮地笑道,两码事。 杨兰孙走出院门,问严永康,有啥事? 严永康收起笑容,开门见山道,二号院爆炸你真有麻烦,你是房东,你有责任。 杨兰孙看着他,不说话。 严永康接着说,那两个试验炸药的学生被日本人盯上了。你把房子租给危险分子,你可要小心。倒是不怕法国人,就怕日本人下黑手。 杨兰孙明白严永康意图,不管什么事,他都要吓唬你,把你吓唬住了,他再说事。杨兰孙不买他账,直接拿话顶他,说,只要租户定时给我租金,我管不了那么多,是不是危险分子那是老胡的事,与我何干? 严永康冷笑道,没那么简单吧,日本人可不听你这样讲!告诉你吧,你有麻烦了,你得求我帮忙。你信不信? 严永康真真假假的一番话,真是把杨兰孙说得不住地眨眼睛,搞不清严永康下一步什么打算。最近姓严的这家伙在法租界、英租界、日租界窜来窜去,为了钱搞不准他会做出啥吓人的动作。 杨兰孙怔在原地,这时有人搭话了,不要乱讲话,不能出了事都往警察身上推。杨兰孙和严永康同时转过身子,发现从拐角处走出来老胡。 杨兰孙借机用手指着严永康,说,你们得管管他,他这是威胁我。 老胡对严永康说,每次查户口,你们总是不愿意,一肚子埋怨,出了事怎么没完没了地责怪我们呢? 严永康连忙摆手,说,没有呀,我可不敢呀,你们给洋人做事,谁敢惹你们? 老胡说,还有那个齐裁缝,只要晚上到他那,他就脸色不好看,还抱怨我不喊他齐先生,你就是个裁缝,非得要人家喊你先生,有这么不讲道理的吗? 严永康大笑起来,随后便替老胡鸣不平,说,齐裁缝那里人来人往,一定要重点查他的裁缝铺子。还有,一个裁缝想让人喊他先生,偏不喊,就喊他裁缝。他还讲不讲理了?他还把招牌挂在街上,应该挂在巷子里。 老胡急忙摆手,拦住没完没了的严永康,询问最近几天隆泰里的情况,比如有没有陌生人出现,有没有陌生人打听爆炸的事。 严永康正要显示自己的能耐,扭头看见毕先生两口子坐着胶皮车回来了,他俩没有孩子,搬来隆泰里时间不长,也就两个来月吧,住在八号院。 毕先生先下车,把皮包夹在腋下,小心地扶着太太下来,给了车夫钱,还彬彬有礼地说了声“辛苦了”。毕先生永远西装革履,瘦瘦弱弱、文文静静的,一阵大风刮来,说不准就会把他刮跑了。毕太太烫着大波浪头发,身上永远香气扑鼻。自从他们搬来,她总穿着旗袍。街坊们搞不清楚,毕太太到底有多少件旗袍。两个来月,毕太太旗袍没有重样过。隆泰里的女人们私下里全都承认,旗袍穿在毕太太身上才是真好看。 今天毕太太穿的是淡绿色旗袍,天刚擦黑,借着刚亮起的路灯,还能看清毕太太纤细的身材。细腰,薄臀,腿长,脖长。高跟鞋敲击着地面,一下一下,间隔时间非常均匀。 严永康望着毕太太背影,自语道,要是……嗯,再大点,就好了。 老胡瞪了严永康一眼,不客气道,想入非非,打一辈子光棍吧。 杨兰孙虽然面容严肃,可是眼睛不正经,目光一直追着毕太太的背影。 老胡瞪了两人一眼,又去别处溜达了。 五 这天早上,隆泰里来了一对中年夫妇。男人戴着金丝眼镜,白色衬衫,灰色西裤。女人淡蓝色旗袍,脸上没有任何化妆的痕迹。女人挽着男人的胳膊,手里捏着几张白纸,捏得特别紧,手背上青筋都凸起来了。这对举止得体的夫妇,在孙老板的杂货店前停下来,怯怯地说明来意,想要借助孙老板的地方,向买东西来的街坊们求助,能不能在他们写好的请愿书上签字。孙老板接过那几张纸看了看,原来这对面容憔悴的夫妇与二号院爆炸案有关,他们是其中一个受伤学生的父母。孙老板立刻答应了夫妇俩的要求。 女人双手举着白纸,见人来杂货店买东西,走上前去,在距离两步远的地方站定。她的丈夫站在她身后。夫妇俩语调轻柔地说明意思,请求大家在他们夫妇写好的请愿书上签字,然后送到法租界巡捕房,证明两个学生与案件无关,请求巡捕房不要把学生引渡给日本人。这对夫妇不断解释,来买东西的街坊们终于明白前因后果。原来这对夫妇在此租房,是为儿子和其要好同学在法租界的工商附中上学方便。两个学生原在南开中学,两年前日本人飞机把南开中学炸了,学生没了上课的地方,有的学生随学校迁移到重庆;有的学生转学来到英、法租界里的其他学校。街坊们这才明白两个学生不是先前流传的那样,他们不是要考取美国的大学,夫妇只是为了孩子上学方便,因为从外面进到租界地,必须经过日本哨卡检查搜身,每天上下学都要经过这样的盘查,时间长了搞不好会出事,在租界租间房子,可以免去路上的麻烦。哪里想到竟然出了事。 人们关心两个品学兼优的学生,为什么要在家里鼓捣炸药。女人都要急哭了,解释说哪儿是炸弹呀,他们喜欢化学,在家里做化学实验,愣头青的孩子不小心处理化学药品发生了爆炸,不仅炸伤了自己,还牵扯到了周边的邻居。夫妇俩说着说着,又红了眼圈,一个劲儿向街坊们鞠躬致歉。 看着满脸泪痕的母亲,看着忧伤不语的父亲,街坊们一边唏嘘着一边在请愿书上签了字。这对夫妇对每个签字的街坊们说完谢谢,还要后退两步,再深深鞠上一躬。 一连两天,这对夫妇都在孙老板的铺子旁站立。孙老板拿了两个小板凳让他们坐着,还拿出两个杯子让他们喝水。起先夫妇俩婉拒,执意站着,表示尊重大家。孙老板出主意,没人的时候可以坐着,来人了,你们再站起来,一样是心诚呀。夫妇俩千恩万谢,接受了孙老板的建议。 孙老板的胖老婆不高兴了,屋里屋外数落男人,你好心眼可以,不能有歪心思。孙老板生气了,瞪起眼睛道,再废话,我揍你。胖老婆甩下一句话,你敢,你要打我,我就打你儿子。孙老板气得笑起来,挥挥手,让她进屋。买东西的街坊们听了,也不奇怪,因为孙老板两口子天天打嘴仗,大家也都习惯了。 气度不凡的学生家长,看见孙老板不忙的时候,近前客气地搭话,请教如何加快签字的时间。孙老板说你们在这两天了,大家也都认识你们了,不妨试一试,挨家挨户登门拜访。男人觉得有道理,女人却有些迟疑,担心上门打扰,有些不妥当。女人这样一讲,男人也觉得有道理,可是看着请愿书上的签名,还是觉得少了些,想要早些把请愿书递上去,想要增加请愿书的力度,挨家拜访可以又快又多,的确是个好办法。 夫妇俩正要去巷子里,又忽然停住脚步,看得出来还是犹疑不定。 孙老板问,是不是担心巡捕房干预?夫妇俩同时点头。孙老板说,巡捕房不敢咋样,啥事总要讲个理,是不是?夫妇俩犹豫着点点头。孙老板掰开揉碎地讲,请愿书上签字的人还是越多越好,嘴边上挂着“上帝”的法国人,对于签字人数是有考量的,人越多,上帝越不好意思拒绝,是不是? 看到夫妇俩终于鼓足勇气去了巷子里,孙老板的胖老婆走出来说,你还是听我话了,我不打你儿子屁股了。孙老板认真道,我不是赶他们走,是真心给他们想办法。胖老婆眨巴着眼睛,不再多话了。 为了救孩子,院门打开后,夫妇俩九十度鞠躬,然后柔声细语地解释,最后才拿出请愿书。看着夫妇俩真诚的面容还有礼貌的谈吐,再加上这两天大多数的人家也知道了情况,如今找上门来也没有拒绝的,有的人家签了字后,还要说上几句安慰的话语。 这一天,快到中午时,夫妇俩敲了老满家院门。老满年岁大,又拖着一条伤腿,平日足不出户,很少与邻居来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尤其是场面上的事都由小媳妇去做。老满的小媳妇三十多岁,虽然穿着旧衣服但是人好看,眉眼俊俏,也就遮盖了衣服带来的短板。家里无论遇上多难的事,只要小媳妇出面,基本上都能办成。 老满听了夫妇俩的请求,叹口气,让小媳妇快点在请愿书上签字。小媳妇待人热情,签完老满的名字,想了想,又把自己名字签上去,然后还把夫妇俩送到巷子口。 小媳妇回屋后,对老满说,咱们要是遇上这样的事,你肯定愁白头,睡觉还不都得唉声叹气,可看人家两口子,儿子还被法国人扣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送给日本人,是死是活不知道,可人家两口子还是那么体面,说话有条有理,也没有要死要活的样子。 老满斜睨着小媳妇,气恼道,你说这话啥意思? 小媳妇手拿抹布,一边擦桌子一边说,我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发愁有什么用?我嫁给你六年了,没见你笑过,总是愁愁愁愁的,不想办法总是躲屋里发愁有用吗? 老满拉长了脸,说,我笑得出来吗?一天到晚靠我那点老货,总有个掏空的时候,你说咋办? 小媳妇说,你是男人,总得你想办法吧?你问我有用吗? 老满愤恨道,刚才你不是也把你名字签上去了吗?你也可以当家了。将来家里的事,你就做主吧。 小媳妇诧异道,多签上个名字,法国人多一份重视。 老满双手扶着椅子扶手,突然来了一句,多一份重视?那你怎么不重视这个家? 小媳妇好看的黑眼睛瞪大了,问,你让我怎么办…… 老满梗着脖子,赌气道,你那本事得用上呀…… 你……你……小媳妇怔了怔,忽然红了眼圈,瞬间满脸泪水。 老满怔了一下,扭过脸说,我不就是……随便说说吗? 小媳妇把抹布扔在桌子上,又把桌子往前使劲儿推了下,桌上的泥壶抖了抖,差点掉地上,涨红了脸,高声说,你脸面要是挂得住,我就回去。我在门口敲锣,让隆泰里大人孩子都知道我林银花又干老本行了……是自家的男人让我去的……小媳妇说着说着,忽然趴在桌子上,把脸埋在双臂中间,呜呜地哭起来,肩膀一抖一抖的,看着让人揪心,浑身的骨头好像马上就会碎了。 老满双手抓住圈椅的扶手,想要站起来,可是站不起来。要是遇上阴天下雨,那就更难受了,骨头缝里就像是有无数的细针在飞舞,疼倒是疼不死,可比死还要难受,折磨得老满总想找茬儿骂人,可他谁也骂不了,只是想尽办法惹恼小媳妇,让小媳妇哭起来,似乎只有看着小媳妇痛哭流涕,他浑身上下才会舒服才会舒坦。 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忽然一点声音都没有了。老满讲出伤人的话,除了心里压抑,还跟他前几天刚刚出手的老物件有关。那是一个老翡挂件,正宗的“老坑”,暗绿色的。这些年老满靠着变卖祖上传下来的老物件过日子,出手一件,日子就会过下去,可日子过下去了,却又是满心的委屈。要是小媳妇给他生个一儿半女,老满也还能说服自己,可是没孩子又不能怪人家小媳妇。小媳妇能生孩子,不是给老满生的,给别人生过,等到老满娶她进门时,小媳妇有言在先,自己怀不了孩子了。小媳妇在给别的男人生孩子之前,也曾有过一段被逼无奈的不光彩的历史,这些情况老满都知道。老满看上小媳妇,也是看上了她年轻能干,大事小事都能有条不紊地处理妥当。这些年来,每当出手一个老物件,老满心里就有豁出去的念头,撒手闭眼想让小媳妇出去挣些快钱。娶过来小媳妇这些年,他俩也没有过实质性的肌肤之亲。老满一遍遍在心里劝自己,眼不见心不烦。可当真两个人吵架小媳妇气得准备豁出去时,老满心里又迈不过这个坎儿。 老满垂头丧气,小媳妇呆坐发愣。屋里死气沉沉,有只老鼠顺着墙角悄悄跑过去,刺溜刺溜的声音两个人听得一清二楚。老满又出神儿了,又想起他早年的无限风光。 再说那对穿着体面的夫妇俩,在拿到老满两口子签字后,又敲了邻院人家的门,敲了几下,没人应。男人说,刚才好像看见这家有人。女人说,我也看见了,一个穿着背带西裤的男人,好像就是这户人家。 女人看了看腕上手表,已经中午了,赶紧拉着男人又回到杂货店,想着午饭午休过后,下午四点来钟时再走一走,再努把力,看看还能不能再签几户人家。看得出来,夫妇俩现在是硬挺着满身的疲惫。 夫妇俩刚在孙老板杂货店旁边的小板凳上坐下来,女人扭脸,一眼看见一个穿着背带西裤的老年男人来买西瓜。女人悄悄拽了拽男人的衣袖,指了指西裤男人。 男人跟女人的小动作被孙老板看见了,立刻走过来,问他们是想找沈先生签字吗?男人和女人赶紧点点头。孙老板故意大声说,沈先生可是大忙人,平日很少在家,你们今天算是赶上了,真是不容易。 穿背带西裤被孙老板唤作沈先生的男人听见孙老板的话,看了看坐在小板凳上的疲惫夫妇,友好地笑了笑,夫妇俩见状,立刻站起来,双双向沈先生微微鞠躬。 沈先生名叫沈国卿,额头闪亮,胡须干净,双唇红润。他在国立北洋工学院教授机械工程,两年前学校西迁西安,组建了国立西北联合大学。沈先生没走,去了英国人独占全部股份的开滦矿务局。沈国卿住在隆泰里快两年了,是位受人尊敬的老先生。初次见面的人,不认为沈国卿老,常把他的年龄少说十岁。沈国卿也不纠正,笑吟吟地接纳。最近这段日子,沈国卿不常回隆泰里,眼下经过孙老板细心介绍,明白了眼前这对中年夫妇的情况,主动要夫妇俩手中的钢笔,毫不犹豫地在请愿书上签了字,而且字体签得大,签得清楚。还说,刚才听见老满家院子里有人说话,原来是你们呀。随后,沈国卿嘱咐这对夫妇,要想尽办法快点把孩子救出来,夜长梦多,不知道会出什么岔子。夫妇俩千恩万谢,沈先生不住地摆手说,不要客气。随后,沈国卿又和孙老板聊了几句,没有买大个的西瓜,买了两个小打瓜,走了。孙老板看着沈国卿背影,对夫妇俩说,这位沈先生挣钱不少,可不舍得花钱。夫妇俩附和道,看着就是大好人。孙老板笑呵呵道,是呀,是呀,大好人呀。 沈国卿前脚刚走,不一会儿工夫,杨兰孙突然出现在孙老板面前,把孙老板吓一跳,不知道杨兰孙什么时候出现的,压根儿没看见他从哪个方向过来的。最近杨兰孙走路总是蹑手蹑脚地,或是悄然出现,或是悄然离开。 杨兰孙说,孙老板呀,你不觉得沈国卿这个人有意思吗? 孙老板说,不明白杨先生的话,怎么个有意思? 杨兰孙意味深长地说,姓沈的总是提出问题,他自己不回答,等着别人回答,然后他再附和别人的看法,是不是? 孙老板笑道,杨先生,您这是在说绕口令呀? 杨兰孙还要再说什么,毕先生两口子挽着手臂走过来,杨兰孙非常热情地向他们打招呼。毕先生儒雅地含笑点头问好,毕夫人脸色微红,赶紧低头,下意识挽住毕先生胳膊。 细长脖颈的杨兰孙转过身子,拿着买好的苹果走了,从侧面和后面看,杨兰孙犹如一个缩小的长颈鹿,高高在上的小脑袋,灵活地把周围景致看得真切。 孙老板转身看着面容憔悴的夫妇俩,得知他们想要等住户们午休之后再去敲门打扰,摸着下巴想了一下,出了一个主意,说,除了隆泰里,周边的住户也可以走一走,爆炸这事周边街上的住户全都知道,要是周边的住户也签了字,人多势众,这请愿书不是更有劲儿吗? 夫妇俩相互看了看,两个人眼睛同时亮了起来。 …… (节选自《天津文学》2024年第5期) 【武歆,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现为天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学创作一级。著有长篇小说《归故乡》《密语者》《陕北红事》《延安爱情》《重庆爱情》《四人行》等多部,长篇非虚构《三条石》《托卡马克之谜》《平原森林》,另有作品集《诺言》《习惯尘嚣》《印象阅读》等,有作品改编为电视剧、广播剧。中短篇小说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名作欣赏》《作品与争鸣》等转载,小说和散文入选多种年度文学选本。】 |